西南聯大裡, 我最喜歡的是金岳霖先生。
邏輯是西南聯大文學院一年級學生, 必修的一門課, 先生正是教這門課的。 一開始我極不情願去, 邏輯課枯燥的緊, 前半段講什麼歸納、演繹, 聽著都已經犯困, 別說後半部那些神似高等數學裡的符號了, 實在提不起興趣, 沖著先生我還是去了。
傳聞他上課風格很是吸引人, 對於把這樣一門課上的活潑的老師, 我是很想見見的。
(當時流行的西裝)
剛進教室那會便驚了, 座無虛席, 我未想過這樣一門枯燥的課程, 竟有這麼多志趣相同者。 臨近開始的時候, 先生夾著本書, 從前面踱進門。
他早年眼睛有疾, 常年帶著帽子, 且帽檐壓得極低, 為了使我們看清他的臉, 先生教課時微仰著頭, 努力叫我們看見他帽檐下的眼睛, 表情認真的有些滑稽, 教枯燥文學的竟然也可以如此可愛。
先生那日穿的是一件掉了色的舊馬褂。
(金嶽霖 )
“同學們好。 ”簡短的開場之後, 就開始上課了。
先生從不點名,
當時我班上的女同學每日都在猜, 今日會選什麼顏色呢, 好穿上對應顏色在先生面前露露臉。 他的課同旁人的不同, 學生可以提問題請他來回答。 我有一同學叫林國達, 林國達祖籍廣東, 濃濃的口音聽起來常常令人發笑, 班級同學很愛看他與先生課上的互動。 有一次林國達問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問題, 先生扣了扣帽檐, 反問道:
“林國達君垂直於黑板, 你覺得有什麼問題?”
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於黑板, 但在邏輯上這話沒有錯。 許是因為被拿來做了例子,
先生回答學生問題, 從不填鴨式地胡亂塞一些陌生的專業術語, 而是同樣回問一些, 叫你印象深刻的問題, 叫你記得答案。 這樣的授課方式, 在當時西南聯大裡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舊時火車站)
後來我從學校畢業, 也難再聽上先生一課。 從班上同學那裡, 零星得知一些他的近況。 有次回母校也未曾遇上, 興許又在哪家院裡逗樂孩子。 先生至今未娶。 前段時日, 他忽然請一群老友吃飯, 因為那日, 是摯友林徽因的生日。 但她已經去世多年了。 先生這樣的記性, 居然能記得一個人的生日這樣久。
他記性不好, 早些年記不住班上同學的名字;經常接起電話, 對方問他姓名時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去拜訪別人, 管家問起名字時候, 先生還需折回去問問自己的司機, 先生的記性大約都放在治學和教書育人上了。
明日回校辦些事情, 期望能見上他一面。 先生如此健忘, 怕是已記不得我的名字了。記不得也好,那就可以悄悄再去聽上一課,同那些新鮮面孔驕傲地說,
“在下師承金嶽霖,請多多指教。”
(文中史實部分來自汪曾祺的《金岳霖先生》一文)
(weixin ID:EARTHMOVER_)
“在下師承金嶽霖,請多多指教。”
(文中史實部分來自汪曾祺的《金岳霖先生》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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