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籲
1
那些時日， “世界末日”謠言傳得很凶， 似乎不用等來一場黑風墨雨， 光是那些帶著斑駁雜色、光怪陸離的謠言就足以化成一陣颶風，
那段時間母親一直催在南國工作的我回家。 母親當然並不認為回到家裡就沒有了末日， 她只是覺得既然要死就一家人抱在一起死， 也好到世界那邊還是一家人。
經不起母親再三帶著恐懼哭聲地催促， 我於12月15日那天回到了家鄉桂西北紅岩村。
回到家後， 因為離傳說的世界末日那天（21日）還有好幾天， 母親知道整天呆在家裡頭等末日到來也不是辦法， 雖然全村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恐慌之中， 但三天后還是答應讓我到山上走走。
桂西北紅岩村的山是一座座渾圓厚實的連綿的青山山脈， 直伸展綿延到天際。 在這幾年之前， 雖然山上喬木稀少， 但是漫山遍野青草欣榮，
這幾年西部大開發的春風吹進來後， 草綠的植被被開墾成一片片泥紅的梯田， 泥紅的梯田也同樣伸展綿延到天際， 那一派雄渾地蒼茫， 是大地上瑰麗的彩霞！
但我以為最尉為壯觀的， 還是眼下的梯田， 一片連著一片都種滿了甘蔗， 如今再也看不清縱橫的田埂阡陌， 也分不清山嶺山脈了， 唯一還能從甘蔗林的上下坡勢認出哪是山腳哪是山頭。
現在的青紗帳再也不是以前北方的高粱和玉米地， 而是桂西北甜蜜的甘蔗林。 哦， 這無邊無際的青紗帳喲！
喜悅之情淹沒著我也慫恿著我， 我沿著還沒鋪上沙石的公路走， 在童年經常放牧的那座最高的山嶺鑽進了甘蔗林， 我要一直爬到山頂去。
雖然如今即使爬到山頂但礙于高過人的青紗帳並不能居高遠望和一覽眾山小了， 但我還是覺得此處的山風一定會比別處的舒爽， 此處青紗帳的感情一定會比別處的更多姿多彩！
就在我爬到山腰的時候， 驀然聽見從山頭傳來了幾句愛情山歌， 歌聲打在甘蔗的葉子上， 像不純淨的水珠滴在玉石上， 也像雜色的銀粒子和金粒子落進豐美的草叢裡， 不是那麼和諧， 但又充滿情調！
我不由駐足， 心說這是誰家的女兒還是媳婦呢？我這才想起這一片甘蔗林是沈四嫂家的， 可聽著又不像是沈四嫂的歌聲。 山歌聲又飄來了， 這幾句中多了一層幽怨， 一層悲傷！
我決心要上去看看到底是誰， 便一口氣爬到了山頂。
沈小貝離我有50米開外， 我站定著看她足足有十分鐘， 發現就她一個人， 而奇怪的是， 她沒有砍甘蔗， 也沒有吃甘蔗， 她什麼也沒做， 只是坐著， 面朝正南方向， 兀自唱著山歌。 她沒有發現我。
我看著她的背影， 她嬌小， 她嬌弱， 她落寞， 她孤獨！
2
差不多是9年前了， 那時候是全國上下席捲著白色恐怖的“非典”時期， 我中學畢業。 因為考不上高中， 我就畢業即終結了學業生涯， 心情自是很糟糕， 加之小學時就談起的初戀又棄我而去， 我多愁善感到了極點！
這一時間段沈四嫂的妹妹沈小貝來她家， 本來我是沒怎麼看上沈小貝的， 因為她比我小很多， 而且沒讀過幾年書， 是一個信都不會寫的女孩， 但那時候因為初戀棄我而去， 我就有了想報復女孩子的念頭， 於是我就接近了沈小貝。
沈四嫂是從鄰村的鄰村的鄰村私奔過來嫁給周家的周老四的， 但大家都不叫她週四嫂， 她姓沈， 就叫她沈四嫂。
其實家人發現我和沈小貝談戀愛後是反對的， 原因是沈四嫂雖然是跟著周老四私奔過來的，看似感情很深，但其實沈四嫂過來兩三年後就開始不檢點，跟村裡的好幾個男人都有染，後來大家才知道她在縣城裡曾做過小姐。
沈四嫂很漂亮，她妹妹沈小貝更漂亮，所以我家人擔心她以後也會跟她姐沈四嫂一樣水性楊花。但我家人並不知道我其實就沒想過要娶她。
不過我母親卻非常喜歡沈小貝，知道我和她戀愛後就總躍躍欲試地要去提親。
我母親是六七十年代的人，不用說自然有根深蒂固的讓兒女早結婚早抱孫子的傳統思想觀念，我還讀書的時候她就已經給我張羅過兩三樁親事，後來都被我擋了下來，但是我不讀書了母親當然是更熱衷於要為我張羅提親的事了。
母親問過我，可我以兩人剛戀就談婚論嫁尚早為由不同意，母親就背著我偷偷去跟沈小貝說，沒想到沈小貝高興得不得了，而且她也把我的虛情假意當了真，就跟她姐姐和她父母都說了，更沒想到的是她姐姐和她父母也很喜歡我。為此，沈小貝在我們寨子裡呆了差不多有兩個月呢。
3
過了幾分鐘後，沈小貝一個不經意的回頭，發現了我。
我看到她發現我的時候，她的整個身心都顫抖了，她不相信似的哆嗦著站起身，腳步虛浮地向我走來。
“真的是你嗎？”她喃喃地說。
她一會兒看到我是我，一會兒又看到我是甘蔗叢！
她依然長得漂亮，但是十分憔悴，臉色再沒有當年人面桃花的紅潤。
雖然地處桂西北地方，原本受雲貴高原氣候影響，冬天是極寒極冷的，但近年來由於地球回暖，所以這個冬日不但不冷，而且還豔陽高照。
此時在萬道陽光的照耀下，甘蔗林在做著綺麗的白日夢，而沈小貝就像是這綺麗夢中的一個失去清晰意識的消瘦的魂！
4
就在沈小貝對我動真心付深情的時候，我卻對她提出了分手，不過這並不是為了報復女孩子的初衷，而是和她一個多月談下來，我覺得她真的不適合我，而我又覺著她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孩，我就不忍心再傷害她了。
沈小貝為人勤勞、善良、懂得尊老愛幼，但唯一的不足，是她沒讀過幾年書，不懂得憧憬外面的世界！
本來，在農村，能娶上沈小貝這樣的女子，是多麼幸運的事。沈小貝年齡雖然比我小，但莊稼活懂得比我多，她知道什麼季節該種什麼農作物，哪塊地該種什麼才豐收。
可我在土地裡看不出什麼新希望了，我知道鋤頭是不能刨出新生活來的。我和沈小貝在觀念上發生了分歧。而我所體會的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暖她也不能夠體會，她只覺得農村的生存和生活方式本就該如此。人生如何，盡頭在哪？她沒有去想，她也想不出。
能陪我一起生活的女子，必須理解我，在我失意和彷徨的時候鼓舞我，做我的堅強後盾——漂亮，我可以不要，百依百順，我也可以不要。所以我要斬斷這份亂愛。
若不分手，那是對沈小貝下半生幸福的不負責，也是對我自己充滿理想和抱負的人生的不負責——雖然我唯讀到初中，卻有人生的宏偉理想。
在送沈小貝回家那天，我終於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我說：“小貝，我倆不合適。聽說有很多人向你提親，如果覺得哪個男孩能給你幸福，那麼你就嫁吧。”
其實在這之前我也已經對她暗示過兩三回，但她不懂，或是裝作不懂。此時聽我明明白白說出來，她愣了，瞬間眼淚滑落下來，她沒想到我真的會提出分手；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差不多一分鐘，但她只看到了令她心痛的堅決！
她終於無奈地緩緩說道：“好，我聽你的。我們女孩子命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你讓我嫁了我便嫁……”
只有一方有愛的兩個人，如果不分手，我們都會痛苦。各走各路，每份愛都可以從零開始，都可以緊抱信念新生；每段朽木都可以通過殘根吸取養分再抽出綠芽，得以重見天日；生存和生活的道路總不會滅寂死絕，只要還有一點光，就有活下去的希望，愛情亦然。當然我沒有說出這些話，說出來了，她也不會懂。
5
“我真沒想到，在世界末日快到來的時候還能見到你最後一面！”走近了，她幽幽地說。“看來我這次來等著見你是來對了。”她繼續說。
我被她的話給震到了，我沒想到9年的重逢是她刻意安排的，“你的老公和孩子呢？他們……哦，你應該帶你孩子過來吧？”我問出來。
“沒有，孩子我沒有帶來，”她一臉神傷，“孩子不親我。”
“怎麼會呢?你是個賢妻良母，孩子怎麼會不親你呢？”我說出我的不解。
“哎！”她歎了口氣，“本來孩子跟我是很親的，可是她長大讀書了，她聽信她爸爸每回跟我吵架就總說她不只是他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所以她漸漸地就恨起我來了。因為她爸爸認為她也是你的女兒，所以不疼她。”
我愕然，我沒想到他老公對我竟是如此地耿耿於懷！
6
自那天沈小貝回去後，就不乏有人家托媒人來提親，她父母對我失望後，就開始張羅著要她答應他們對得上眼的親事。可是沈小貝就是誰也沒看上，誰家也不中她的意。她還是苦苦地戀著我。
在媒人三天兩頭絡繹不絕登門的苦惱中，她乾脆就跟村上的姐妹們南下了廣東，那時候中國大地上廣大的農村人開始興南下廣東打工做著淘金夢了。她說她要去廣東等我，她說她相信有一天我會改變想法的。
今天我回頭來想想，像沈小貝這樣不認識字、又對外面世界沒有憧憬的女孩子，要她南下廣東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可那時候我卻無視她這樣的勇氣。
沈小貝在廣東打工，像她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自然是追求者眾，可是她從沒跟哪個男孩子出去玩過，她全部的心思都系在我身上。
然而年底後回家過年，沈小貝還是沒有聽到我要去向她提親的消息，她自是傷心不過；但是年後她還是在媒人三天兩頭絡繹不絕登門的苦惱中又毅然南下，她說她還要再等我兩年，她說再等兩年她就不相信我不心軟！
到了南國，她不論漂泊到何處，自然都是追求者眾，可她還是從沒跟哪個男孩子出去玩過，她依然苦苦地戀著我！
兩年後她回家過年，聽說了她對我的執著，我年紀也漸大，我家人開始不停地逼我去向她提親，尤其是我母親，總在我面前說沈小貝是如何如何好，誇她如何勤勞，又如何懂得尊老愛幼，又說她一定不會像她姐姐那樣水性楊花，最後就說娶她做老婆她一定很會勤儉持家的。
我當然並不認同母親的看法，我對女人有我自己明確的認知與要求；但是為了沈小貝三年來對我的專情執著，我的確心軟了。
我心說，那麼就這樣吧，娶她為妻，即使我對她沒有真的愛，但為了還自己當初因任性種下而催生出的單相思債！
雖然在短暫的“戀愛”時光裡，我對她只有從嘴巴裡吐出的違心的甜言蜜語，和她沒有過擁抱、沒有過熱吻，甚至都沒有牽過手，更遑論出格的事了，但從今往後，我還是會對她為我所承受的痛苦負責的！
我於是就邀上一個要好的兄弟志高帶上禮品騎摩托去正式向沈小貝提親。那是個晚秋的傍晚時分，玫瑰色的晚霞把山村映得如夢般綺麗，如夢般輝煌！
此時還未到農家人收工時間，我們騎摩托到村口的時候，沈小貝和她爸爸正在公路邊上的油茶果林裡挖地。
見我們進她家後，沈小貝撂下鋤把就從地頭匆匆收工回家，同我們簡單打過招呼後，不等沖涼便沖上樓換上一身既得體又性感的衣妝，她下樓來時，我見她雖時節沒有桃花而人面卻如映桃花。
有話說“女為悅已者容”，我真是有幸見到了。對我的到來她驚疑萬象，又篤信萬分，她嬌羞萬狀，又喜悅萬端！
7
我問沈小貝：“你真相信世界會末日嗎？”
其實我是不信世界會末日的，至少在未來的兩三代人裡都不會迎來世界末日。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的家鄉一帶就流傳過一回世界末日的謠言。那時候是深冬，鄰村有一個老女人病死了，那些“梅花党”分子（這是當時桂西北一帶鄉下人對李洪志法輪功弟子的誤稱，其實這是把當時的壞事冤枉到了民國時期的梅花黨頭上了）就到處“講道”，說那個老女人其實是王母娘娘，她來視察人間，現在她要升天了，叫大家要嚴格遵守恭送王母娘娘的儀式，否則就會迎來世界末日！
那時所謂的遵守儀式，就是說在那個老女人升天（殯葬）那天每家每戶都要宰雞，然後把鮮血塗在每個人的額頭上，而且那天也不能抬頭看天，誰哪怕只要看到一線天光或是被一滴細雨淋到都會死！
大家自然恐懼得要死，怕被雨淋可以不出門，但是想不看到天光真是太難太難了，因為那時候我們那裡都是一律的吊腳木樓，樓上是四面通風見光的，不像現在的平房可以遮得嚴嚴實實。
不過為免於災難，大家還是嚴格遵守，我記得當時家家戶戶在前一天晚上都宰了雞，把鮮血逐一塗在家人的額頭上後就入睡了，準備第二天不起床也不吃飯，以免一個不慎就看到了天光遭了橫禍！
但我第二早醒來時因為尿脹，早忘記了父母這幾天裡的再三叮囑，從房間裡跑出來打開大門就沖到曬場上撒尿。聽到我的響動，我母親急得哭了，但她一急也就忘了事，只知道拼命跑出來要抱我回屋，實則是她自己也已經看到了天光，並且還被淋了兩三顆豆大的初曉的雨點。
母親把我抱到床上剛讓我睡下，就聽到兩三家鄰居的母親也都驚呼起來，說是她們家哪個哪個小孩跑到屋外撒尿來了。不用說，母親們自然都嚇得臉色慘白！
然而最後是十裡八村都毫髮無損地度過了“此劫”。所以直到現在我也沒鬧明白，當時那些邪教分子此舉“講道”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受益，人們也沒蒙受什麼損失。
“信！當然信了，要不我也不會來等著見你最後一面！”沈小貝卻對“世界末日說”篤信萬分，此時她哀傷又幸福地說。
冬日的陽光分開甘蔗叢又分開甘蔗株，照耀在她背負人生命運悲劇色彩的臉上，更具一種遙遠深邃的荒涼與幽暗，竟使我疑心我和她此時真的就是站在世界顛覆洪荒的臨界點上！
8
但是我不知道那一次去向沈小貝提親，是長久負疚的開始還是不能愛的最終解脫？！
原來當年沈小貝回家後，因為見我還是遲遲沒有要去提親的意思，這回她真的傷透了心，也徹底失望不再抱任何期望了，所以當她外婆家那邊的一個表哥來向她提親時，她父母這次無論如何都逼著她答應這門親事了。
非常巧，那晚我們吃晚飯時剛好把來意說明，她表哥也就是她的未婚夫和她舅舅的後腳跟就踏進門來了。人家在屋外把我們的話都聽到了，我和志高也從人家帶來的禮品中看出來了，我們雙方都心下雪亮。
當晚我們離開沈小貝家到鄰村的一個親戚家過夜，我們走出家門後沈小貝偷偷地跑出來追我們，想跟我解釋，可是因為我們心情受挫走得急，她沒能追上，又因為夜晚風大，她的叫喊聲我們也沒有聽到。
其實沈小貝一點兒也不喜歡他表哥。就說說我們看到她表哥的第一印象吧，人有些木，說話很怯，而且知道他是怎麼穿衣服的麼？因為是冬天，雖然出太陽但晚上多少會有些涼氣，他就把一件校服外套穿在裡面，外面是體面的白色新襯衫，可是這樣調反著穿，給人的感覺反而更加不體面了。
所以當聽到我當著她的面向她父母提親時，你不知道沈小貝有多麼高興，有多麼幸福呵！
第二天早上，不甘心的我們又跑回沈小貝的家，和沈小貝的父母進行促膝深談。這天正值沈小貝鄰村的一個姐妹出嫁，她幫忙去了，沒在家。我編了種種理由就是說我愛沈小貝，我要娶她，同時“解釋”我之所以之前的三年裡都沒來提親，是因為覺得兩人都還小。
但沈小貝的父母對於我們這次來提親還是表示遺憾，沈媽媽對我說：“不是我們說你，這三年來我們一直等著你來提親，可是遲遲就是不見你來，我們也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們女兒。這三年啊，你知道她等你等得多苦嗎?這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做到的！”
我愧疚難當，但依然不想示弱，繼續編造我自己現在都羞於再提的不來提親的理由和藉口。
沈媽媽回答說：“你說的也有你的道理，但現在你要我們怎麼辦呢？說真心話我們是喜歡你，可是另一邊是我的娘家，到我們老的時候什麼都得靠他們來操持，如果這親事不成，兩邊親戚是連見面都不愉快的了。”
但是你不知道我和志高當時口才有多好啊，不管對方說什麼我們總能找到理由來說服他們，到最後沈小貝的父母沒辦法了，主要也是被我們說動了，就說終歸是女兒嫁人不是他們嫁人，這事還得女兒自己拿主意，叫我們去問她，女兒願嫁哪他們做父母的就認哪，只好得罪另一方了。
得到了這一答覆，我們趕忙又跑到鄰村去找沈小貝。原本我們以為最難說動的是她父母，但沒想到最難說動的卻是她自己，她的理由跟她父母原先說的一樣，說那邊是她外婆家，到她父母老的時候什麼都得靠外婆家的親戚來操持，如果這親事不成兩邊親戚肯定就鬧不愉快了。
我們把沈小貝叫到村外來談話，村外，因為時令是晚秋的緣故，雜草已一片衰敗，衰敗到蒼茫，蒼茫到憂傷！
沈小貝說：“你知道嗎？等你這句話，我等了三年了。三年來，你都在哪裡？現在，你教我怎麼辦？”
我抓住她的手，凝視著她，說：“現在，你是愛他還是愛我呢？”
她滿臉淚水地說：“我愛的當然是你。以前是，現在是，未來還是。”
我說：“我再也不讓你一個人孤獨地去承擔……”
她突然頹喪又決絕地說：“我們回不去了……回不到過去了……我還有父母……”
……
之後我托沈四嫂給沈小貝捎去一封情書和一幅蝶戀花圖。她回信說兩人都有錯，請我以後不要再找她了，說我該找一個配得上我的女孩。雖然信是她叫人代寫的，雖然字句不順，但我能讀懂她的意思。
為埋葬一切遲來的悔恨，也為了理想和抱負，我也南下廣東了。但後來是婚期迫近的時候沈小貝又聯繫上我，她想逃婚，想讓我去接她，想跟我在一起。
我矛盾著，想到理想中的未來，其實我是不願和她一起生活的，可每每想起她的執著，我又心軟，我明白自己那不是真愛，而是愧疚的愛。
我是個有理想的抱負的人，陪在我身邊的女子不單要理解和支持我，還要幫我做一些事情，同我一起分擔。可沈小貝不但不識字，還很柔弱，她以後又怎能跟我一起承受得住那些波折呢？
我決定長痛不如短痛，就沒去接她出逃。後來，沈小貝就結婚了，過起了沒有多少波瀾的農村生活。
9
我微笑著說：“世界不會末日的，放心吧。權威科學家說了，我們的地球至少一億年後才會毀滅。”
沈小貝卻十分篤信地說：“這次世界一定會末日的，我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是這幾年也學會了用手機上網，看過一些新聞。之前也有專家說不會地震不會發洪水，可是你看，地震說來就來了，洪水說來就來了，颱風也說來就來了！你是文化人應該比我更瞭解，現在聽說城市環境越來越差，空氣越來越不好，地球說變就變，災難說發生就發生呢！”
我知道現在想說通她是不可能的，畢竟這個世上相信2012年世界會迎來末日的人太多太多了，這跟有沒文化無關。
大家都知道最近以來關於為應付末日來臨全球民眾做各種逃生準備的比比皆是，比如美國首腦的末日飛機、好萊塢富翁明星的末日地堡、俄羅斯普通平民的末日膠囊，還有其他的如富豪們的末日汽車末日輪船等等。
而在我們中國出現的一個末日亂像是多省民眾紛紛把商家的蠟燭都買斷了，堪比2011年日本核電站爆炸後人們買斷食鹽的情形！
很多企業已經放了末日假期並發放末日遣散費。也有人因末日恐慌而捐出百萬家產，還有不少全球各地民眾因末日恐慌而把美國太空總署的電話都打爆了。最嚴重的是有些人因末日恐慌更是做出自殺或是戕害他人的慘劇！
見我不說話，沈小貝微轉過身去，側身對著我，看向甘蔗林的深處，自己說道：“你知道嗎？我忘不了你，9年了，我也已為人妻人母，可我還是忘不了你！”
此時開始日傍西山，整個天穹和大地籠罩著一片絳紫的暮色，把沈小貝映照得如同一幅生動的油畫。
晚風吹著青紗帳，沙沙地響，響聲由近及遠，我仿佛穿越到遠古。
9年的不忘記，在當下這個浮躁的時代純屬奢侈！我微笑道：“怎麼可能？我們之間……其實什麼也沒有，你怎麼可能會忘不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沈小貝說，“但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我不是陪我老公孩子和家人，而是來等著見你，你自己說呢？”
“我有什麼好呢？”我說，“我們的相識是個錯誤！我……”
“你當然好了，有文化，會闖蕩世界，人又好！”沈小貝幽幽地說，“我知道你不愛我，但你卻是我這一輩子最愛的人，誰都不能代替你，不管發生什麼事，也依然不能改變。只因為你是偷走我少女的心的那個人！”
“唉！”沈小貝歎了口氣，繼續說：“本來我也一直努力著忘記你，我告訴自己說，我是配不上你的，我不應該還在想著你。何況我已經有了老公有了孩子，再想又有什麼用呢？可是誰想到，就在我快要能把你從心中淡去的時候，你卻突然聯繫了我。這使我欣喜若狂啊，也使我對你的深愛又從心底復蘇。一想起你，對他我就越覺得看不順眼，”沈小貝陶醉地笑著，“你這個人的魅力是多麼大呀！”
又說：“我知道你後來不聯繫我，肯定是因為你有了女朋友。我能理解的。哎，你看我，是有多麼傻呵！”她說著說著，卻笑得更深，更陶醉了！
此時她的笑容簡直昇華成了“蒙娜麗莎的微笑”那般的極具藝術感染力，我從來不曾想過，她的笑容也可以這麼高貴典雅！
10
這是前年的事。我在北京謀生不成，便輾轉回到較易生存的南國。回到南國就找到好兄弟志高投靠他。在工作生活都不如意的百無聊賴中，一天，我們聊著聊著，不知怎麼地就聊到了沈小貝，又深入地聊到了我和她的過往。
志高突然慫恿我聯繫她，起初我不願意，我說既然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軌跡，就不要互相打擾對方了吧。可見志高興致很高，我也就有了躍躍欲試的念頭，好多年沒聯繫，還真想知道她過得如何。
志高就幫我聯繫了好幾個老鄉，又聯繫到沈小貝的姐姐沈四嫂，終於拿到了沈小貝的電話號碼。這幾年由於在農村沒有出路，沈小貝和她老公也帶上孩子跟著村人又南下廣東來打工了。
我記得聯繫上沈小貝的時候她很激動，說著說著她就在電話那頭哭了，說好想好想見我！又說她跟她老公感情如何如何不好，說他如何如何不會體貼女人，又說他如何如何不會掙錢卻嗜賭成性。
打那以後我就經常聯繫她，跟她說些含糊的情話，據說為此她跟她老公的感情更不好了，剛開始她老公還不知道她是跟我聯繫，只是對她接打電話時間過久很不滿；待知道她原來是在跟我聯繫後，她們就吵開了，他說我跟她之間一定有那號事，要不怎麼好幾年時間了我還是沒有忘記她，還在找她！
但沈小貝並不跟我說這些，因為她對跟他吵架已經習以為常了，麻木了，不管他和她吵的是出於什麼理由，她都懶得在乎了。這事是她姐姐沈四嫂告訴我的。
我這才驚覺，我又犯了一個錯誤，我這樣跟沈小貝聯繫下去是會傷害了她的家庭的，會讓他們夫妻的感情裂痕越來越大，關係越來越惡化。
我既然不能夠愛她，就不應該再打擾到她，讓她還抱有著模模糊糊的希望，從而對她目前的婚姻越加沒有信心，越加想沖出圍城！
從那以後我不再聯繫她，同時也把她遺忘得如同大地上吹過一場大風那樣乾淨和徹底！
11
終於暮色四合了，我說我們先回去吧。沈小貝轉過臉來，說：“我們再談一會兒行嗎？”
我說天黑了，要不沈四嫂他們會著急的，而且我家人也會著急。
沈小貝說：“嗯。那明天，我們再來這裡好嗎？反正大後天就末日了，不用再做什麼活路了，我想好好地和你呆在一起。你可能會說我一個女人太不懂得矜持，但是都要末日了，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呢，再不說出來就沒機會說了。”
她終於移步過來抓住我的手——一如當年我去懇求她嫁給我時抓住她的手一樣——說：“你答應我明天還過來，好嗎？”
我想想，隨便點了點頭。
回到家，家人已做好了晚飯，就差等我回來了。母親問我都去哪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還沒回答，嫂子開玩笑說：“我猜啊，肯定是跟沈小貝碰上面了。老情人相見，肯定有許多話要說的了。嘻嘻！”
母親便笑笑地看著我。我沒有說話，因為我心裡委實高興不起來。
第二天我沒有去見沈小貝，因為我知道世界不會末日，既然世界不會末日，我就不該和她整天好好地呆在一起，我不能再犯之前那樣的錯誤！沈小貝給我發了好幾條資訊，我只回了兩條，就不再理她。
第三天她資訊也發，電話也打，對我的解釋和推脫不管不顧，到了傍晚她乾脆直接發來這樣一條資訊：
“我愛了你這麼多年，我不甘心的是我和你之間居然什麼都沒有發生；而且本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卻被他誤會了這麼多年，這兩年連孩子也誤會我了。我不甘心這樣背名無實，我想要你，我想和你恩愛一場，明天就是末日了，我不想帶著遺憾死去，我想要你把沒有給我的一切都在這一天給我……難道你就這麼鐵石心腸，對一個將要死去的人的心願都不能滿足嗎？今天我還會一直在這兒等你，不見不散！”（當然原資訊錯字百出，是我在這裡把資訊理順理通了。）
雖然我負了沈小貝三年，甚至也可以說負了她一生，但我從來也沒怕過見她。然而此刻面對這條資訊時我感到有史以來最深的惶恐了！
沈小貝是個傳統型的農村女子，她是不愛她老公，但是她和別的傳統女人一樣，也有根深蒂固的羞恥感，如果不是因為深愛，又如果不是篤信世界末日的謠言，她是打死也不會暴露這些在她看來是羞恥的心跡的！
這條資訊不小心被嫂子看見了，嫂子就笑著跟母親耳語，我羞得面紅耳赤，沒想到過了一會，母親卻悄悄對我說：“去吧，這麼多年了她還不忘了你，你們之間就該發生那事兒……”
隨即母親又恐慌起來，“而且明天就是末日了，你也不能白白來了一趟人間啊！”天哪！沒想到母親……
看來我這幾年沒帶個女朋友回來給家人看，母親就以為我沒碰過女孩子。在農村有這樣一種做法，如果男孩子沒交過女朋友就死去的，在臨葬前其家人就會請某個老人到山上去砍一種樹枝回來，先在火苗上過三圈，再把樹梢在死者的下體拂三圈，說這樣就不白白來人間一趟了。據說這種樹是女人的化身。
我坐著不動，我說我想想。嫂子捂著嘴直笑，母親則操心地說：“你這個傻孩子，還想什麼呢。你要快點去啊，要不等下人家不在了，你就白白來人間一趟了！”
我知道此時我也說不通母親，我想把這條資訊忘掉，就走進自己的房間把以前所寫下的那些文稿找出來重新整理，以此來消除我的孤獨！
我忙著整理文稿，大半天過去，我幾乎把沈小貝全然忘掉了，不期又猛然接到她一條資訊，“我再等你半個小時，要是你還不來我就自殺！雖然明天就是末日了，早死晚死都一樣，但是你會殘忍到讓我是自殺走的嗎？如果你真是這麼殘忍的，你就可以不用來！”
我驚出一身冷汗，我知道她這不只是為了騙我過去，如果我不過去她肯定真的會做出傻事來。要是明天真是末日倒好了，關鍵是明天絕對不會末日，要是她做出傻事來……
我沒時間再想，匆忙給她回了條資訊就趕忙跑出去，這可把我的家人嚇壞了，紛紛叫住我說我這是要去哪裡（我母親和嫂子已經忘記了沈小貝還在山上等著我這事），說天快黑了可別亂跑了。
家人此時都顯得六神無主，想是因為明天的“末日”迫近了，大家都恐慌得不行！但我現在沒時間安撫他們的情緒。
此時已是日暮時分。天！沈小貝為了了卻自己的心願竟然等了我一天，不，是兩天，昨天我相信她也是等了整整一天。
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如果我不回來，如果我不上山走走讓她見到我，那麼往後她應該就會死心了。又如果我不在三年前又聯繫她，最好是當初我就不該因為任性而“招惹”她，那麼今天就不會發生這一場冤孽！
我邊想邊疾跑著，絲毫不敢停下來歇歇，只要腳步稍慢下來，我的眼前就幻化出一片香豔的血光！
實則是來到沈四嫂家的甘蔗林腳下時我就已經累出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了，但我仍不敢稍停片刻，因為我邊跑邊掏出手機來看時間，離她給我的時間只剩10分鐘不到了。
我只覺得香鬱無比的鮮血的氣息已經向我迫近，並且彌漫於天地之間，使我感到暈眩，幾近窒息！我鑽進甘蔗林，連爬帶跑著向山頂衝刺！
當我來到山頂的時候，果然見沈小貝舉著一把不是很精緻的牛角刀，正準備劃向自己的頸動脈，她眼睛望向我來的方向，渴望如兩口深井，從深井裡流淌出來的淚水成行，如兩條憂鬱的秋天的河水！
見我到來，她緩緩地放下了小刀，幾近窒息我的氣息就倏地散去了，交替而來的是我聞到了整片青紗帳都混合著女人豐腴的體香！
沈小貝早把自己像剝洋蔥一樣，赤條條地坐在一堆她折下來鋪就的甘蔗葉中央，身下墊的是她自己的那些衣服，有紅有粉有紫，跟絳紫的暮色融合！
她兩腿交叉斜坐著，兩手垂在身側，淺淺地笑看著我，渾似不覺晚冬的涼意！這個女人就這樣充滿魅惑地坐著，絳紫的暮色傾瀉下來，披在青紗帳和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像個初生的女嬰兒，又像是創世紀的聖母！
是的，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此時的沈小貝不是那個沾著艱苦味的農村少婦，也不是那個染著宿命感的漂泊女，她是這天地中一尊極其精緻的藝術品，是去盡塵雜，也是洗盡鉛脂，唯取其精華成就玲瓏的那種藝術品！
可是我站著不動，我只覺得孤獨，覺得無助！
我看見沈小貝又拾起了粉足邊那把不是很精緻的牛角刀，再次把小刀舉到嫩白的頸項處，我知道這把不精緻的小刀劃破她的肌膚再劃破她的頸動脈是綽綽有餘的！
我不自覺地向她移動了雙腳，我來到她足邊的時候，她這才又把小刀放下，臉上蕩漾著笑意躺倒了下去，喃喃地呼喚：“來吧，來吧，讓我們天當被，地當床……”
此時的沈小貝是如此勇敢，如此決絕！晚風拂過，傳播酥香，暮色更具曖昧，蕩漾著天地間最盛大的玫瑰典禮！
青紗帳一片風光旖旎。
青紗帳一片愛怨交替。
我跪倒在這對優美的粉足邊，看著“創世紀聖母”臉上因快要如願而淌著歡快的那兩條亞馬遜河流，只覺著全身心都充滿了罪惡感！
這罪惡感源自9年前的那次相遇、那場亂愛，也持續來自三年前那段時日百無聊賴的聯繫、電話上的感情重溫！
此刻我感到無力，感到被淹沒，進退不得！不單單是明天世界不會末日，而且我有自己深愛的女友；當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地球照常運轉，沈小貝如何面對自己的羞恥感?我又如何面對自己更深重的罪惡？
可是人要走到明天，就必須先度過今夜……
暮色開始變得深濃，微風掠過，青紗帳一片茫然、慌亂……
原因是沈四嫂雖然是跟著周老四私奔過來的，看似感情很深，但其實沈四嫂過來兩三年後就開始不檢點，跟村裡的好幾個男人都有染，後來大家才知道她在縣城裡曾做過小姐。沈四嫂很漂亮，她妹妹沈小貝更漂亮，所以我家人擔心她以後也會跟她姐沈四嫂一樣水性楊花。但我家人並不知道我其實就沒想過要娶她。
不過我母親卻非常喜歡沈小貝，知道我和她戀愛後就總躍躍欲試地要去提親。
我母親是六七十年代的人，不用說自然有根深蒂固的讓兒女早結婚早抱孫子的傳統思想觀念，我還讀書的時候她就已經給我張羅過兩三樁親事，後來都被我擋了下來，但是我不讀書了母親當然是更熱衷於要為我張羅提親的事了。
母親問過我，可我以兩人剛戀就談婚論嫁尚早為由不同意，母親就背著我偷偷去跟沈小貝說，沒想到沈小貝高興得不得了，而且她也把我的虛情假意當了真，就跟她姐姐和她父母都說了，更沒想到的是她姐姐和她父母也很喜歡我。為此，沈小貝在我們寨子裡呆了差不多有兩個月呢。
3
過了幾分鐘後，沈小貝一個不經意的回頭，發現了我。
我看到她發現我的時候，她的整個身心都顫抖了，她不相信似的哆嗦著站起身，腳步虛浮地向我走來。
“真的是你嗎？”她喃喃地說。
她一會兒看到我是我，一會兒又看到我是甘蔗叢！
她依然長得漂亮，但是十分憔悴，臉色再沒有當年人面桃花的紅潤。
雖然地處桂西北地方，原本受雲貴高原氣候影響，冬天是極寒極冷的，但近年來由於地球回暖，所以這個冬日不但不冷，而且還豔陽高照。
此時在萬道陽光的照耀下，甘蔗林在做著綺麗的白日夢，而沈小貝就像是這綺麗夢中的一個失去清晰意識的消瘦的魂！
4
就在沈小貝對我動真心付深情的時候，我卻對她提出了分手，不過這並不是為了報復女孩子的初衷，而是和她一個多月談下來，我覺得她真的不適合我，而我又覺著她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孩，我就不忍心再傷害她了。
沈小貝為人勤勞、善良、懂得尊老愛幼，但唯一的不足，是她沒讀過幾年書，不懂得憧憬外面的世界！
本來，在農村，能娶上沈小貝這樣的女子，是多麼幸運的事。沈小貝年齡雖然比我小，但莊稼活懂得比我多，她知道什麼季節該種什麼農作物，哪塊地該種什麼才豐收。
可我在土地裡看不出什麼新希望了，我知道鋤頭是不能刨出新生活來的。我和沈小貝在觀念上發生了分歧。而我所體會的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暖她也不能夠體會，她只覺得農村的生存和生活方式本就該如此。人生如何，盡頭在哪？她沒有去想，她也想不出。
能陪我一起生活的女子，必須理解我，在我失意和彷徨的時候鼓舞我，做我的堅強後盾——漂亮，我可以不要，百依百順，我也可以不要。所以我要斬斷這份亂愛。
若不分手，那是對沈小貝下半生幸福的不負責，也是對我自己充滿理想和抱負的人生的不負責——雖然我唯讀到初中，卻有人生的宏偉理想。
在送沈小貝回家那天，我終於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我說：“小貝，我倆不合適。聽說有很多人向你提親，如果覺得哪個男孩能給你幸福，那麼你就嫁吧。”
其實在這之前我也已經對她暗示過兩三回，但她不懂，或是裝作不懂。此時聽我明明白白說出來，她愣了，瞬間眼淚滑落下來，她沒想到我真的會提出分手；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差不多一分鐘，但她只看到了令她心痛的堅決！
她終於無奈地緩緩說道：“好，我聽你的。我們女孩子命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你讓我嫁了我便嫁……”
只有一方有愛的兩個人，如果不分手，我們都會痛苦。各走各路，每份愛都可以從零開始，都可以緊抱信念新生；每段朽木都可以通過殘根吸取養分再抽出綠芽，得以重見天日；生存和生活的道路總不會滅寂死絕，只要還有一點光，就有活下去的希望，愛情亦然。當然我沒有說出這些話，說出來了，她也不會懂。
5
“我真沒想到，在世界末日快到來的時候還能見到你最後一面！”走近了，她幽幽地說。“看來我這次來等著見你是來對了。”她繼續說。
我被她的話給震到了，我沒想到9年的重逢是她刻意安排的，“你的老公和孩子呢？他們……哦，你應該帶你孩子過來吧？”我問出來。
“沒有，孩子我沒有帶來，”她一臉神傷，“孩子不親我。”
“怎麼會呢?你是個賢妻良母，孩子怎麼會不親你呢？”我說出我的不解。
“哎！”她歎了口氣，“本來孩子跟我是很親的，可是她長大讀書了，她聽信她爸爸每回跟我吵架就總說她不只是他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所以她漸漸地就恨起我來了。因為她爸爸認為她也是你的女兒，所以不疼她。”
我愕然，我沒想到他老公對我竟是如此地耿耿於懷！
6
自那天沈小貝回去後，就不乏有人家托媒人來提親，她父母對我失望後，就開始張羅著要她答應他們對得上眼的親事。可是沈小貝就是誰也沒看上，誰家也不中她的意。她還是苦苦地戀著我。
在媒人三天兩頭絡繹不絕登門的苦惱中，她乾脆就跟村上的姐妹們南下了廣東，那時候中國大地上廣大的農村人開始興南下廣東打工做著淘金夢了。她說她要去廣東等我，她說她相信有一天我會改變想法的。
今天我回頭來想想，像沈小貝這樣不認識字、又對外面世界沒有憧憬的女孩子，要她南下廣東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可那時候我卻無視她這樣的勇氣。
沈小貝在廣東打工，像她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自然是追求者眾，可是她從沒跟哪個男孩子出去玩過，她全部的心思都系在我身上。
然而年底後回家過年，沈小貝還是沒有聽到我要去向她提親的消息，她自是傷心不過；但是年後她還是在媒人三天兩頭絡繹不絕登門的苦惱中又毅然南下，她說她還要再等我兩年，她說再等兩年她就不相信我不心軟！
到了南國，她不論漂泊到何處，自然都是追求者眾，可她還是從沒跟哪個男孩子出去玩過，她依然苦苦地戀著我！
兩年後她回家過年，聽說了她對我的執著，我年紀也漸大，我家人開始不停地逼我去向她提親，尤其是我母親，總在我面前說沈小貝是如何如何好，誇她如何勤勞，又如何懂得尊老愛幼，又說她一定不會像她姐姐那樣水性楊花，最後就說娶她做老婆她一定很會勤儉持家的。
我當然並不認同母親的看法，我對女人有我自己明確的認知與要求；但是為了沈小貝三年來對我的專情執著，我的確心軟了。
我心說，那麼就這樣吧，娶她為妻，即使我對她沒有真的愛，但為了還自己當初因任性種下而催生出的單相思債！
雖然在短暫的“戀愛”時光裡，我對她只有從嘴巴裡吐出的違心的甜言蜜語，和她沒有過擁抱、沒有過熱吻，甚至都沒有牽過手，更遑論出格的事了，但從今往後，我還是會對她為我所承受的痛苦負責的！
我於是就邀上一個要好的兄弟志高帶上禮品騎摩托去正式向沈小貝提親。那是個晚秋的傍晚時分，玫瑰色的晚霞把山村映得如夢般綺麗，如夢般輝煌！
此時還未到農家人收工時間，我們騎摩托到村口的時候，沈小貝和她爸爸正在公路邊上的油茶果林裡挖地。
見我們進她家後，沈小貝撂下鋤把就從地頭匆匆收工回家，同我們簡單打過招呼後，不等沖涼便沖上樓換上一身既得體又性感的衣妝，她下樓來時，我見她雖時節沒有桃花而人面卻如映桃花。
有話說“女為悅已者容”，我真是有幸見到了。對我的到來她驚疑萬象，又篤信萬分，她嬌羞萬狀，又喜悅萬端！
7
我問沈小貝：“你真相信世界會末日嗎？”
其實我是不信世界會末日的，至少在未來的兩三代人裡都不會迎來世界末日。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的家鄉一帶就流傳過一回世界末日的謠言。那時候是深冬，鄰村有一個老女人病死了，那些“梅花党”分子（這是當時桂西北一帶鄉下人對李洪志法輪功弟子的誤稱，其實這是把當時的壞事冤枉到了民國時期的梅花黨頭上了）就到處“講道”，說那個老女人其實是王母娘娘，她來視察人間，現在她要升天了，叫大家要嚴格遵守恭送王母娘娘的儀式，否則就會迎來世界末日！
那時所謂的遵守儀式，就是說在那個老女人升天（殯葬）那天每家每戶都要宰雞，然後把鮮血塗在每個人的額頭上，而且那天也不能抬頭看天，誰哪怕只要看到一線天光或是被一滴細雨淋到都會死！
大家自然恐懼得要死，怕被雨淋可以不出門，但是想不看到天光真是太難太難了，因為那時候我們那裡都是一律的吊腳木樓，樓上是四面通風見光的，不像現在的平房可以遮得嚴嚴實實。
不過為免於災難，大家還是嚴格遵守，我記得當時家家戶戶在前一天晚上都宰了雞，把鮮血逐一塗在家人的額頭上後就入睡了，準備第二天不起床也不吃飯，以免一個不慎就看到了天光遭了橫禍！
但我第二早醒來時因為尿脹，早忘記了父母這幾天裡的再三叮囑，從房間裡跑出來打開大門就沖到曬場上撒尿。聽到我的響動，我母親急得哭了，但她一急也就忘了事，只知道拼命跑出來要抱我回屋，實則是她自己也已經看到了天光，並且還被淋了兩三顆豆大的初曉的雨點。
母親把我抱到床上剛讓我睡下，就聽到兩三家鄰居的母親也都驚呼起來，說是她們家哪個哪個小孩跑到屋外撒尿來了。不用說，母親們自然都嚇得臉色慘白！
然而最後是十裡八村都毫髮無損地度過了“此劫”。所以直到現在我也沒鬧明白，當時那些邪教分子此舉“講道”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受益，人們也沒蒙受什麼損失。
“信！當然信了，要不我也不會來等著見你最後一面！”沈小貝卻對“世界末日說”篤信萬分，此時她哀傷又幸福地說。
冬日的陽光分開甘蔗叢又分開甘蔗株，照耀在她背負人生命運悲劇色彩的臉上，更具一種遙遠深邃的荒涼與幽暗，竟使我疑心我和她此時真的就是站在世界顛覆洪荒的臨界點上！
8
但是我不知道那一次去向沈小貝提親，是長久負疚的開始還是不能愛的最終解脫？！
原來當年沈小貝回家後，因為見我還是遲遲沒有要去提親的意思，這回她真的傷透了心，也徹底失望不再抱任何期望了，所以當她外婆家那邊的一個表哥來向她提親時，她父母這次無論如何都逼著她答應這門親事了。
非常巧，那晚我們吃晚飯時剛好把來意說明，她表哥也就是她的未婚夫和她舅舅的後腳跟就踏進門來了。人家在屋外把我們的話都聽到了，我和志高也從人家帶來的禮品中看出來了，我們雙方都心下雪亮。
當晚我們離開沈小貝家到鄰村的一個親戚家過夜，我們走出家門後沈小貝偷偷地跑出來追我們，想跟我解釋，可是因為我們心情受挫走得急，她沒能追上，又因為夜晚風大，她的叫喊聲我們也沒有聽到。
其實沈小貝一點兒也不喜歡他表哥。就說說我們看到她表哥的第一印象吧，人有些木，說話很怯，而且知道他是怎麼穿衣服的麼？因為是冬天，雖然出太陽但晚上多少會有些涼氣，他就把一件校服外套穿在裡面，外面是體面的白色新襯衫，可是這樣調反著穿，給人的感覺反而更加不體面了。
所以當聽到我當著她的面向她父母提親時，你不知道沈小貝有多麼高興，有多麼幸福呵！
第二天早上，不甘心的我們又跑回沈小貝的家，和沈小貝的父母進行促膝深談。這天正值沈小貝鄰村的一個姐妹出嫁，她幫忙去了，沒在家。我編了種種理由就是說我愛沈小貝，我要娶她，同時“解釋”我之所以之前的三年裡都沒來提親，是因為覺得兩人都還小。
但沈小貝的父母對於我們這次來提親還是表示遺憾，沈媽媽對我說：“不是我們說你，這三年來我們一直等著你來提親，可是遲遲就是不見你來，我們也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們女兒。這三年啊，你知道她等你等得多苦嗎?這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做到的！”
我愧疚難當，但依然不想示弱，繼續編造我自己現在都羞於再提的不來提親的理由和藉口。
沈媽媽回答說：“你說的也有你的道理，但現在你要我們怎麼辦呢？說真心話我們是喜歡你，可是另一邊是我的娘家，到我們老的時候什麼都得靠他們來操持，如果這親事不成，兩邊親戚是連見面都不愉快的了。”
但是你不知道我和志高當時口才有多好啊，不管對方說什麼我們總能找到理由來說服他們，到最後沈小貝的父母沒辦法了，主要也是被我們說動了，就說終歸是女兒嫁人不是他們嫁人，這事還得女兒自己拿主意，叫我們去問她，女兒願嫁哪他們做父母的就認哪，只好得罪另一方了。
得到了這一答覆，我們趕忙又跑到鄰村去找沈小貝。原本我們以為最難說動的是她父母，但沒想到最難說動的卻是她自己，她的理由跟她父母原先說的一樣，說那邊是她外婆家，到她父母老的時候什麼都得靠外婆家的親戚來操持，如果這親事不成兩邊親戚肯定就鬧不愉快了。
我們把沈小貝叫到村外來談話，村外，因為時令是晚秋的緣故，雜草已一片衰敗，衰敗到蒼茫，蒼茫到憂傷！
沈小貝說：“你知道嗎？等你這句話，我等了三年了。三年來，你都在哪裡？現在，你教我怎麼辦？”
我抓住她的手，凝視著她，說：“現在，你是愛他還是愛我呢？”
她滿臉淚水地說：“我愛的當然是你。以前是，現在是，未來還是。”
我說：“我再也不讓你一個人孤獨地去承擔……”
她突然頹喪又決絕地說：“我們回不去了……回不到過去了……我還有父母……”
……
之後我托沈四嫂給沈小貝捎去一封情書和一幅蝶戀花圖。她回信說兩人都有錯，請我以後不要再找她了，說我該找一個配得上我的女孩。雖然信是她叫人代寫的，雖然字句不順，但我能讀懂她的意思。
為埋葬一切遲來的悔恨，也為了理想和抱負，我也南下廣東了。但後來是婚期迫近的時候沈小貝又聯繫上我，她想逃婚，想讓我去接她，想跟我在一起。
我矛盾著，想到理想中的未來，其實我是不願和她一起生活的，可每每想起她的執著，我又心軟，我明白自己那不是真愛，而是愧疚的愛。
我是個有理想的抱負的人，陪在我身邊的女子不單要理解和支持我，還要幫我做一些事情，同我一起分擔。可沈小貝不但不識字，還很柔弱，她以後又怎能跟我一起承受得住那些波折呢？
我決定長痛不如短痛，就沒去接她出逃。後來，沈小貝就結婚了，過起了沒有多少波瀾的農村生活。
9
我微笑著說：“世界不會末日的，放心吧。權威科學家說了，我們的地球至少一億年後才會毀滅。”
沈小貝卻十分篤信地說：“這次世界一定會末日的，我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是這幾年也學會了用手機上網，看過一些新聞。之前也有專家說不會地震不會發洪水，可是你看，地震說來就來了，洪水說來就來了，颱風也說來就來了！你是文化人應該比我更瞭解，現在聽說城市環境越來越差，空氣越來越不好，地球說變就變，災難說發生就發生呢！”
我知道現在想說通她是不可能的，畢竟這個世上相信2012年世界會迎來末日的人太多太多了，這跟有沒文化無關。
大家都知道最近以來關於為應付末日來臨全球民眾做各種逃生準備的比比皆是，比如美國首腦的末日飛機、好萊塢富翁明星的末日地堡、俄羅斯普通平民的末日膠囊，還有其他的如富豪們的末日汽車末日輪船等等。
而在我們中國出現的一個末日亂像是多省民眾紛紛把商家的蠟燭都買斷了，堪比2011年日本核電站爆炸後人們買斷食鹽的情形！
很多企業已經放了末日假期並發放末日遣散費。也有人因末日恐慌而捐出百萬家產，還有不少全球各地民眾因末日恐慌而把美國太空總署的電話都打爆了。最嚴重的是有些人因末日恐慌更是做出自殺或是戕害他人的慘劇！
見我不說話，沈小貝微轉過身去，側身對著我，看向甘蔗林的深處，自己說道：“你知道嗎？我忘不了你，9年了，我也已為人妻人母，可我還是忘不了你！”
此時開始日傍西山，整個天穹和大地籠罩著一片絳紫的暮色，把沈小貝映照得如同一幅生動的油畫。
晚風吹著青紗帳，沙沙地響，響聲由近及遠，我仿佛穿越到遠古。
9年的不忘記，在當下這個浮躁的時代純屬奢侈！我微笑道：“怎麼可能？我們之間……其實什麼也沒有，你怎麼可能會忘不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沈小貝說，“但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我不是陪我老公孩子和家人，而是來等著見你，你自己說呢？”
“我有什麼好呢？”我說，“我們的相識是個錯誤！我……”
“你當然好了，有文化，會闖蕩世界，人又好！”沈小貝幽幽地說，“我知道你不愛我，但你卻是我這一輩子最愛的人，誰都不能代替你，不管發生什麼事，也依然不能改變。只因為你是偷走我少女的心的那個人！”
“唉！”沈小貝歎了口氣，繼續說：“本來我也一直努力著忘記你，我告訴自己說，我是配不上你的，我不應該還在想著你。何況我已經有了老公有了孩子，再想又有什麼用呢？可是誰想到，就在我快要能把你從心中淡去的時候，你卻突然聯繫了我。這使我欣喜若狂啊，也使我對你的深愛又從心底復蘇。一想起你，對他我就越覺得看不順眼，”沈小貝陶醉地笑著，“你這個人的魅力是多麼大呀！”
又說：“我知道你後來不聯繫我，肯定是因為你有了女朋友。我能理解的。哎，你看我，是有多麼傻呵！”她說著說著，卻笑得更深，更陶醉了！
此時她的笑容簡直昇華成了“蒙娜麗莎的微笑”那般的極具藝術感染力，我從來不曾想過，她的笑容也可以這麼高貴典雅！
10
這是前年的事。我在北京謀生不成，便輾轉回到較易生存的南國。回到南國就找到好兄弟志高投靠他。在工作生活都不如意的百無聊賴中，一天，我們聊著聊著，不知怎麼地就聊到了沈小貝，又深入地聊到了我和她的過往。
志高突然慫恿我聯繫她，起初我不願意，我說既然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軌跡，就不要互相打擾對方了吧。可見志高興致很高，我也就有了躍躍欲試的念頭，好多年沒聯繫，還真想知道她過得如何。
志高就幫我聯繫了好幾個老鄉，又聯繫到沈小貝的姐姐沈四嫂，終於拿到了沈小貝的電話號碼。這幾年由於在農村沒有出路，沈小貝和她老公也帶上孩子跟著村人又南下廣東來打工了。
我記得聯繫上沈小貝的時候她很激動，說著說著她就在電話那頭哭了，說好想好想見我！又說她跟她老公感情如何如何不好，說他如何如何不會體貼女人，又說他如何如何不會掙錢卻嗜賭成性。
打那以後我就經常聯繫她，跟她說些含糊的情話，據說為此她跟她老公的感情更不好了，剛開始她老公還不知道她是跟我聯繫，只是對她接打電話時間過久很不滿；待知道她原來是在跟我聯繫後，她們就吵開了，他說我跟她之間一定有那號事，要不怎麼好幾年時間了我還是沒有忘記她，還在找她！
但沈小貝並不跟我說這些，因為她對跟他吵架已經習以為常了，麻木了，不管他和她吵的是出於什麼理由，她都懶得在乎了。這事是她姐姐沈四嫂告訴我的。
我這才驚覺，我又犯了一個錯誤，我這樣跟沈小貝聯繫下去是會傷害了她的家庭的，會讓他們夫妻的感情裂痕越來越大，關係越來越惡化。
我既然不能夠愛她，就不應該再打擾到她，讓她還抱有著模模糊糊的希望，從而對她目前的婚姻越加沒有信心，越加想沖出圍城！
從那以後我不再聯繫她，同時也把她遺忘得如同大地上吹過一場大風那樣乾淨和徹底！
11
終於暮色四合了，我說我們先回去吧。沈小貝轉過臉來，說：“我們再談一會兒行嗎？”
我說天黑了，要不沈四嫂他們會著急的，而且我家人也會著急。
沈小貝說：“嗯。那明天，我們再來這裡好嗎？反正大後天就末日了，不用再做什麼活路了，我想好好地和你呆在一起。你可能會說我一個女人太不懂得矜持，但是都要末日了，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呢，再不說出來就沒機會說了。”
她終於移步過來抓住我的手——一如當年我去懇求她嫁給我時抓住她的手一樣——說：“你答應我明天還過來，好嗎？”
我想想，隨便點了點頭。
回到家，家人已做好了晚飯，就差等我回來了。母親問我都去哪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還沒回答，嫂子開玩笑說：“我猜啊，肯定是跟沈小貝碰上面了。老情人相見，肯定有許多話要說的了。嘻嘻！”
母親便笑笑地看著我。我沒有說話，因為我心裡委實高興不起來。
第二天我沒有去見沈小貝，因為我知道世界不會末日，既然世界不會末日，我就不該和她整天好好地呆在一起，我不能再犯之前那樣的錯誤！沈小貝給我發了好幾條資訊，我只回了兩條，就不再理她。
第三天她資訊也發，電話也打，對我的解釋和推脫不管不顧，到了傍晚她乾脆直接發來這樣一條資訊：
“我愛了你這麼多年，我不甘心的是我和你之間居然什麼都沒有發生；而且本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卻被他誤會了這麼多年，這兩年連孩子也誤會我了。我不甘心這樣背名無實，我想要你，我想和你恩愛一場，明天就是末日了，我不想帶著遺憾死去，我想要你把沒有給我的一切都在這一天給我……難道你就這麼鐵石心腸，對一個將要死去的人的心願都不能滿足嗎？今天我還會一直在這兒等你，不見不散！”（當然原資訊錯字百出，是我在這裡把資訊理順理通了。）
雖然我負了沈小貝三年，甚至也可以說負了她一生，但我從來也沒怕過見她。然而此刻面對這條資訊時我感到有史以來最深的惶恐了！
沈小貝是個傳統型的農村女子，她是不愛她老公，但是她和別的傳統女人一樣，也有根深蒂固的羞恥感，如果不是因為深愛，又如果不是篤信世界末日的謠言，她是打死也不會暴露這些在她看來是羞恥的心跡的！
這條資訊不小心被嫂子看見了，嫂子就笑著跟母親耳語，我羞得面紅耳赤，沒想到過了一會，母親卻悄悄對我說：“去吧，這麼多年了她還不忘了你，你們之間就該發生那事兒……”
隨即母親又恐慌起來，“而且明天就是末日了，你也不能白白來了一趟人間啊！”天哪！沒想到母親……
看來我這幾年沒帶個女朋友回來給家人看，母親就以為我沒碰過女孩子。在農村有這樣一種做法，如果男孩子沒交過女朋友就死去的，在臨葬前其家人就會請某個老人到山上去砍一種樹枝回來，先在火苗上過三圈，再把樹梢在死者的下體拂三圈，說這樣就不白白來人間一趟了。據說這種樹是女人的化身。
我坐著不動，我說我想想。嫂子捂著嘴直笑，母親則操心地說：“你這個傻孩子，還想什麼呢。你要快點去啊，要不等下人家不在了，你就白白來人間一趟了！”
我知道此時我也說不通母親，我想把這條資訊忘掉，就走進自己的房間把以前所寫下的那些文稿找出來重新整理，以此來消除我的孤獨！
我忙著整理文稿，大半天過去，我幾乎把沈小貝全然忘掉了，不期又猛然接到她一條資訊，“我再等你半個小時，要是你還不來我就自殺！雖然明天就是末日了，早死晚死都一樣，但是你會殘忍到讓我是自殺走的嗎？如果你真是這麼殘忍的，你就可以不用來！”
我驚出一身冷汗，我知道她這不只是為了騙我過去，如果我不過去她肯定真的會做出傻事來。要是明天真是末日倒好了，關鍵是明天絕對不會末日，要是她做出傻事來……
我沒時間再想，匆忙給她回了條資訊就趕忙跑出去，這可把我的家人嚇壞了，紛紛叫住我說我這是要去哪裡（我母親和嫂子已經忘記了沈小貝還在山上等著我這事），說天快黑了可別亂跑了。
家人此時都顯得六神無主，想是因為明天的“末日”迫近了，大家都恐慌得不行！但我現在沒時間安撫他們的情緒。
此時已是日暮時分。天！沈小貝為了了卻自己的心願竟然等了我一天，不，是兩天，昨天我相信她也是等了整整一天。
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如果我不回來，如果我不上山走走讓她見到我，那麼往後她應該就會死心了。又如果我不在三年前又聯繫她，最好是當初我就不該因為任性而“招惹”她，那麼今天就不會發生這一場冤孽！
我邊想邊疾跑著，絲毫不敢停下來歇歇，只要腳步稍慢下來，我的眼前就幻化出一片香豔的血光！
實則是來到沈四嫂家的甘蔗林腳下時我就已經累出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了，但我仍不敢稍停片刻，因為我邊跑邊掏出手機來看時間，離她給我的時間只剩10分鐘不到了。
我只覺得香鬱無比的鮮血的氣息已經向我迫近，並且彌漫於天地之間，使我感到暈眩，幾近窒息！我鑽進甘蔗林，連爬帶跑著向山頂衝刺！
當我來到山頂的時候，果然見沈小貝舉著一把不是很精緻的牛角刀，正準備劃向自己的頸動脈，她眼睛望向我來的方向，渴望如兩口深井，從深井裡流淌出來的淚水成行，如兩條憂鬱的秋天的河水！
見我到來，她緩緩地放下了小刀，幾近窒息我的氣息就倏地散去了，交替而來的是我聞到了整片青紗帳都混合著女人豐腴的體香！
沈小貝早把自己像剝洋蔥一樣，赤條條地坐在一堆她折下來鋪就的甘蔗葉中央，身下墊的是她自己的那些衣服，有紅有粉有紫，跟絳紫的暮色融合！
她兩腿交叉斜坐著，兩手垂在身側，淺淺地笑看著我，渾似不覺晚冬的涼意！這個女人就這樣充滿魅惑地坐著，絳紫的暮色傾瀉下來，披在青紗帳和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像個初生的女嬰兒，又像是創世紀的聖母！
是的，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此時的沈小貝不是那個沾著艱苦味的農村少婦，也不是那個染著宿命感的漂泊女，她是這天地中一尊極其精緻的藝術品，是去盡塵雜，也是洗盡鉛脂，唯取其精華成就玲瓏的那種藝術品！
可是我站著不動，我只覺得孤獨，覺得無助！
我看見沈小貝又拾起了粉足邊那把不是很精緻的牛角刀，再次把小刀舉到嫩白的頸項處，我知道這把不精緻的小刀劃破她的肌膚再劃破她的頸動脈是綽綽有餘的！
我不自覺地向她移動了雙腳，我來到她足邊的時候，她這才又把小刀放下，臉上蕩漾著笑意躺倒了下去，喃喃地呼喚：“來吧，來吧，讓我們天當被，地當床……”
此時的沈小貝是如此勇敢，如此決絕！晚風拂過，傳播酥香，暮色更具曖昧，蕩漾著天地間最盛大的玫瑰典禮！
青紗帳一片風光旖旎。
青紗帳一片愛怨交替。
我跪倒在這對優美的粉足邊，看著“創世紀聖母”臉上因快要如願而淌著歡快的那兩條亞馬遜河流，只覺著全身心都充滿了罪惡感！
這罪惡感源自9年前的那次相遇、那場亂愛，也持續來自三年前那段時日百無聊賴的聯繫、電話上的感情重溫！
此刻我感到無力，感到被淹沒，進退不得！不單單是明天世界不會末日，而且我有自己深愛的女友；當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地球照常運轉，沈小貝如何面對自己的羞恥感?我又如何面對自己更深重的罪惡？
可是人要走到明天，就必須先度過今夜……
暮色開始變得深濃，微風掠過，青紗帳一片茫然、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