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驕似火，晉州城的一座宅院裏，一片寂靜。

一只烏落在院子裏，嘎嘎，驚飛的其他鳥兒掠過窗前，像一片黑的烏云，籠罩在鄭氏夫妻心頭。

“楚王來到晉州，是為了查太子弓弩案。”柳夢蝶的聲音低沉，目呆呆地落在窗外，語氣生，“可族人卻要他死。”

魯氏不希查出真相，或者說，查到這裏，就夠了。

鄭熠宸沉默片刻，只覺得自己的子一團，周遭一切，都暗藏兇險，讓人害怕。

“輕云。”他呼喚的名字，目落在的臉上，微微搖頭，“爭權奪嫡，是沒有正義邪惡之分的，對嗎？”

明爭、暗斗，什麼手段都使出來，即便惡行罄竹難書，可一旦為勝利者，登基為帝，就可以左右史書，還怕左右不了自己的名聲嗎？

“對。”他悶聲回答。

“可是……”柳夢蝶猛然抬頭，臉上兩道淚痕，哀傷道，“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為什麼要因為這些爭權奪利者，無辜冤死？

鄭熠宸的手握桌案一角，他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妻子，霎那間，覺得跟往日不一樣了。

還是那樣的面容，算不上好看，但這一雙眼眸中對蕓蕓眾生的悲戚同，讓生出了別樣的麗。

“夫君，”哀求道，“我自己死不足惜，但是你和孩子們……”

“輕云，”鄭熠宸念著的名字，眼神深邃，“我自己死不足惜，但是你和孩子們……”

“夫君，”柳夢蝶道，“出嫁從夫，你怎麼選，我都陪著。魏王或者太子，或者僅憑你的本心，我都陪著。”

世道險惡，有人陪著生死與共，是最大的安了。

鄭熠宸厚實的手掌握住柳夢蝶的手，悠長地嘆息。

另一邊，皇宮，柳綺梅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會站在朝堂上，質疑大理寺對太子李睿翰的定罪，為他開罪責。

他們明明一樣可惡。

李瑾瑜側坐座，面對柳綺梅的稟告，沉聲道：“所以葉郎中的意思是，西北軍虎賁校尉王思源，的確藏匿臂張弩。既然兵部沒查出什麼問題，咱們在這裏勞師眾，所為何事？”

柳綺梅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錯了，還是李瑾瑜更為可惡。

“魏王殿下不要著急，”柳綺梅垂下手中的笏板，環視大殿，鄭重道，“王思源轉移弓弩是真，但是如何證明，是太子授意呢？”

殿比之前更加寂靜，仿佛這些肅然而立的員，是一片沒有的紅葉樹林。

凝立不，微抖的袖像是秋風吹拂楓葉。

這場審訊事關重大，若太子的確藏匿弓弩，且不說是否絞死，廢黜儲君之位，肯

定是不了的。

就連太子三師都沒有說話，他們說什麼？

還是靜觀其變吧。

王思源跪在殿，聲音震耳。

他長得五大三、一臉橫，即便披枷鎖，說話也中氣十足。

“回葉郎中的話，大理寺的案卷上應該有寫，是口諭。”

案卷上寫著，你還問，這是在質疑大理寺的查案能力。

“口諭。”柳綺梅重復著點頭，笏板在手心輕敲，走到王思源對面，揚聲道，“案卷上記錄，十一月二十，你和還是晉王的太子殿下面對面，聽從了他的指令？”

“是。”王思源答。

大理寺已經提審多次，他可以對答如流。

“那麼當時，”柳綺梅道，“太子的命令說清楚了嗎？”

“一清二楚。”王思源順口道。

“我的意思是，”柳綺梅追問道，“太子的聲音可有異常？說得很清楚？”

“沒有異常。”王思源篤定道。

“胡說！”柳綺梅忽然大喝一聲，震得殿員的形了，原本已如驚弓之鳥的那些，險些邁步出去。

魏王李瑾瑜坐在案后，老實沉穩的臉上，神漸漸凝重。

“罪臣并未撒謊。”王思源抬頭道。

“你就是撒謊。”柳綺梅一邊賣關子，一邊從袖中往外掏東西。人們這才注意到，垂墜的袖沉甸甸的，不知袖袋裏都裝些什麼。

柳綺梅先掏出一個涼了的包子，遞給旁邊站著的大臣。再掏一個奇形怪狀的木雕玩，也遞給旁邊的大臣。最后掏出一本書，再遞過去。那大臣忍不住問“還有嗎？這些……能放地上嗎？”

別是什麼重要的證據吧？抱著還沉的。

大臣旁邊一直板著臉的京兆府府尹劉墨軒見狀，接走了那些東西。

柳綺梅掏出最后一樣，是本裝訂糙的書冊。

翻了幾頁，并不給別人看，而是認真讀道“十一月十九日，晉王嗓音嘶啞，診，脈弦而數，熱郁、肝火循經上炎，灼傷咽，口不能言且頭暈目眩。用龍膽瀉肝湯……”只讀到這裏，便詢問王思源道，“你聽明白了嗎？”

“這是什麼？”王思源有些怔怔。

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讀過這些，大理寺審訊時，也沒有提過什麼診脈藥方。

柳綺梅揚手抖冊子，做出給眾人看的樣子，正道“這是西北軍隨軍太醫脈案，上面記錄得清清楚楚，十一月十九日，太子殿下肝火旺盛導致口不能言。十日后方能正常說話。至于肝火旺盛的原因，在座各位恐怕都能想到。十一月，同晉王聯姻的軍統領柳仁安因為犯案被圣上流放。不過那件事就不提了，王思源說晉王說話清楚，真的……清楚嗎？”

是說話清楚，還是清清楚楚，被栽贓陷害了？

原本安靜肅穆的大殿，頓時一片嘩然喧鬧。案件已經明了，看來可以站隊了！

“本早就說過，太子不可能如此目無王法！”

“敢構陷太子，這些人罪無可恕！”

“大理寺是怎麼查案的？可有什麼私？”

一片吵鬧中，柳綺梅看向不遠的兵部侍郎姜韻涵，握書冊的手，有些輕微的抖。

這冊子是真的，但剛才說的每句話，都是編的。

太子并未生出疾，是在詐王思源。

姜韻涵對柳綺梅點頭，就像昨日在兵部商量此事時那樣，鎮定自若。

——“審案的手法而已，如果事后有人追責，我來擔著。”

——“那不如，姜侍郎來審？”

——“還是你來審，我留點力，跟大理寺那個老匹夫吵架。”

正如姜韻涵所料，兵部突然拿出脈案當作證據，最先慌的人是大理寺卿汪熠輝。他快走幾步來到柳綺梅前，抬手道“竟有這個東西嗎？之前東宮的人怎麼沒有送來？快讓本看看。”

柳綺梅攥脈案，不知該不該給他。

如果給了，會被發現問題。不給，又顯得心虛。

這個時候，姜韻涵突然大喊道“汪大人，你是在搶證據嗎？怎麼？要拿到你手裏，撕下來，趁我們不注意，吞到裏，嚼碎了咽下去？你請放心！真正的脈案不在這裏，這是摹本。”

柳綺梅連忙把遞出去的手收回來，又后退半步，護住書冊，裝作一副怕汪大人吃下去的樣子。

汪熠輝氣得發抖，指著姜韻涵罵道“豈有此理！本審案多年，公正嚴明，從不會……”

“從不會吃證據嗎？”姜韻涵打斷對方，一本正經道，“那就只有你們家的茅廁知道了。”

朝堂之上提茅廁，失禮又不雅。史臺各位員聞言要上前駁斥，姜韻涵已經走過去，親自審問虎賁校尉王思源。

“十一月二十日后，你的確帶著兩輛馬車離開軍營，對外稱是戰事已完，告假回晉州探親。且西北軍在與吐蕃對戰時，各營常報臂張弩損毀丟失，你負責的營旅損毀最大。想必那些不是損毀，而是被你藏了起來。你自認可以瞞天過海，但是十一月二十日太子明明聲音嘶啞，你卻說他并無異常？王思源！你如此顛倒黑白、構陷儲君，是要罪誅九族嗎？”

“罪臣沒有！”慌間，王思源自辯道，“是我記錯了！記錯了！那日太子的確聲音嘶啞，營帳裏，營帳裏還熬著藥！但他還是說清楚了，說清楚了！”

姜韻涵搖著頭冷笑“你說話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語，是以為我們兵部，同大理寺一樣愚蠢好欺嗎？不怕告訴你，脈案只說太子肝火郁積，倒沒提聲音沙啞。我們就是要試試，你到底有沒有記清楚。如今確定了，你這供詞，是可以隨便改啊。”

大理寺卿汪熠輝臉一黑，渾哆嗦差點站不住。

姜韻涵斜睨他一眼，負手走回去，沒忘了回柳綺梅。

姜韻涵肅然抬袖，對案上臉晴不定的李瑾瑜施禮“據查，兵部只王思源一人轉移軍械，并無旁人協助。王思源老家在晉城外，妻兒老小都住在那裏，聽說妻兒生病，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兵部原想把他們帶進京，但州校尉攔路，一時有些麻煩。無論如何，微臣以為，此案定罪太子，為時尚早。”

李瑾瑜沉沉點頭。

其余翰林策也附和“圣上尚在病中，太子不能定罪。”

“案件未明了，還需再查。”

“臣附議。”

“臣也附議。”

大唐朝廷，緋紅袍擺，闊袖前展，帽整齊向前微伏。

人心已定。

李瑾瑜只得起道“兵部審得細致，此案的確不能倉促定案。擇日再審再議吧。”

回到府中，原本溫文爾雅的李瑾瑜，踢倒了一張方幾。

“明明要了！”他心有不甘道，“事已至此，只能破釜沉舟！”

“魏王殿下，”趕來的老臣國子祭酒魯翊翔卻不答應，“不可，不可，尚未準備妥當。”

“不瞞魯大人，”魏王道，“本王原本就做了兩手準備。”

這裏不，還有晉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