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潤，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這樣傻？
楔子
庭院裡寒梅初綻時，便聽得一陣馬蹄聲踏雪而來。
那是個眉眼清澈的少年人，紫服冠玉，白衣鶴氅，掀簾而入時，還裹挾著身後的一陣風雪。
酒肆主人是位白髮老翁，他認得這少年，
也曾問過這少年姓甚名誰，家在何處，他卻只是抿唇一笑，言說自己和一位故友約好在此相見，一等便是幾十年。
酒肆裡的客人便都笑了，看他模樣不過弱冠而已，開口竟說什麼幾十年，口氣實在不小。
臺上戲腔已開場，婉轉娉婷恰是前朝關漢卿的一闋舊曲，酒客便都不再調侃打趣，專心看起戲中人的悲歡離合。
鼓樂聲裡，唯那少年輕輕舉杯，不急不緩喝著酒。
暮風吹過酒肆長旗，戲詞裡千回百轉，唱得恰是一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一
想起那年初見，也不過總角之歲，院牆外亦是寒梅傲雪，開盡了一樹瑩白。
那日，杜家的小公子一聽家中來了客人，
見他吃力地伸著手，那立起來比他還高的白犬卻頭都懶得抬一下，杜清和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傻呀！阿歡才不吃這個。”而後笑盈盈一吹口哨，那白犬便撒著歡撲到面前。
“你是杜家的小哥哥嗎？”雪團子很是友善地開口說話了：“我叫雲潤嵐，
原來也是個逃出來的。杜清和這樣想著，便見雲潤嵐看著阿歡，一臉羡慕地問：“可以讓我摸摸它嗎？”
“當然可以，”杜清和笑得也很友善，伸出五根手指頭：“摸一次，五文錢。”
面前眉眼清澈的孩子愣了愣，一瞬間，杜清和幾乎以為他要哭了。誰知雲潤嵐只是賭氣不再理這一人一犬，竟將手中的梅花香餅全塞進了自己嘴裡。
杜清和又忍不住多嘴：“這點心吃多了會變傻的。”
一聽這話，那人立刻小臉煞白，呸呸呸往地上吐。
杜清和在一旁笑得差點背過氣，“逗你呢！你這傢伙看著機靈，也太好騙了吧！”話音未落，某人便像小狼崽一般撲了上來。
最後，兩家的大人趕來，才分開這兩個在雪地裡扭打成一團的小傢伙，各自拎回去又免不了一頓罵。
都說不打不相識，那天之後，兩人似乎也真打出了些許交情來。
杜家世代在宮中樂府為官，算是當地望族，而雲家做絲綢生意，四處漂泊，雲先生此次前來，便是有意讓幼子借住在千葉城，隨杜家一眾子弟讀書識禮。
只是沒想到，雲潤嵐這一留，便是整整十年。
十年間，雲潤嵐和杜清和從總角之交長成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或是酒肆茶樓，不醉不歸，或是並轡同遊，踏過山河萬里，兩人總是如影隨形，相護相伴，簡直成了千葉城的小霸王。
直到有一日，雲先生的書信從遠方傳來，父親竟要將他過繼到杜家。
那時杜清和還不忘打趣道：“小潤，你以後真要喊我一聲哥了。”
誰也沒想到，緊隨其後的竟是雲家被滅門的慘禍，瞬息萬變不過一夜之間。
有人說是暴民為劫錢財，也有人說是雲先生觸犯了權貴，不管真相是什麼，他已篤定離開杜家，去尋找真像，絕不讓父親死得不明不白。
那日，十七歲的雲潤嵐牽著馬，一條不長的阡陌古道，有人陪他走到了暮色四合。
“之後要去哪兒？”他搖搖頭。
“若不知道，不如留下吧。”
雲潤嵐笑了笑，杜清和便也笑了，只是那笑容裡多了些無奈的意味。“在江湖闖蕩，四海為家，不比在千葉城安穩。這個你收下，若將來遇到兇險之事，興許能護你周全。”
雲潤嵐接過那綴著穗子的小錦囊，在耳畔輕輕搖了搖，便有什麼隨風作響，迎上他不解的目光，杜清和輕輕一笑:“平安符罷了。”
“原來杜兄還信這個。”雲潤嵐將錦囊收入懷中，斂衣上馬，遠去的霞光裡，馬蹄揚起一陣塵埃。
二
一別之後，雖遠方偶有故人書信寄來，讀罷總免不了一聲輕歎。想起雲潤嵐如今居無定所，回信一封竟也是不能。
父親去世後，杜清和本應世襲樂府的官位，他卻無意於此，只願攜一張琴，一壺酒，做這天地間的閑雲野鶴。
雖不在御前為官，亦難掩璞玉，短短數年，樂師杜清和之名已傳遍了千葉城。
可他向來隨性，縱然一曲千金，應或不應，也要看個心情。
接下寧府的帖子是個偶然，只因一瞥間，驚覺那帖子上龍飛鳳舞的飛白字體，分明是雲潤嵐的手筆，莫非他如今在寧府做幕僚嗎？
懷著和故友一敘的心思，杜清和抱琴而去。
寧府之上，賓客喧嘩。杜清和一邊起弦撫琴，一邊留神著四周動靜，直到一曲過半，庭中鼓樂正盛，忽見一道人影從簷上翩然而下，手中匕首直向甯大人刺來。
他微微皺眉，想也沒想便以琴相迎，一瞬間七弦盡斷，刀刃在琴身上劃下深深裂痕。待順勢望見執刀的那雙手，杜清和驀地一愣。
怔忪間，他突然迎刃而上，那刺客來不及反應，鋒利的匕首便擦著右手掌心而過。情急之中，杜清和還不忘將他一推，恰給了那人翻窗而去的時機。
眾人眼見追趕不上，便都來問詢樂師大人的傷勢。
可比起掌心的疼痛，他更害怕內心的不安，只因方才他已認出行刺那人，竟是數年不見的雲潤嵐。
甯大人仍是惶恐不已，一口咬定那刺客是血劫派來的人。
杜清和不由皺眉，陷入了沉思。
昔日雲潤嵐離開不久，杜府便不慎走水，百年府邸毀之一炬。
當年一事，便有人懷疑是血劫所為，可他記憶中的小潤，絕不會如此為人賣命行兇。
神色凝重出了寧府，還未回到樂閣，忽見黑暗中一人身著玄裳，踏月而去，竟和雲潤嵐在甯府行刺時的裝扮如出一轍！
待他棄了琴匆忙追去，那鬼魅般的身影卻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在杜清和駐足懊惱之際，忽聞一個女聲自雨中悠悠傳來。
“你若想見他，我可以幫你。”昏暗月色下，女子褪下一身玄裳，眉目妖冶，紅衣如血。
“在下杜清和，願歸於血劫，萬死不辭。”
一片死寂之中，他迎上雲潤嵐錯愕的雙眸，微微一笑。
沒錯，那紅衣女子答應帶他去見雲潤嵐的要求，就是讓他立下誓言，自願歸於血劫。
那女子說：“我還缺一撫琴奏曲之人，不知樂師大人是否願意？”
真的只是撫琴奏曲這般容易嗎？他顧不上去想，只知道，眼下若想見到雲潤嵐，只有這個法子。
“你來這裡做什麼！”待眾人離去，雲潤嵐皺著眉，扯住那人的衣袖。
杜清和依舊是雲淡風輕地笑著：“怎麼只許你來，就不許我來嗎？”
“這不一樣！”杜清和那雙手天生就是撫琴的，不應沾染半分塵世的污濁，更何況是血腥和殺戮。“這種地方不是你——”
“小潤！”爭執之間，他突然喊了一聲久違的稱呼。“小潤，隨我回去吧。”
失神只是轉瞬之間，雲潤嵐的笑容越發蒼涼，“杜清和，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從我離開杜家的那一刻起，就回不去了。”
三
相見後，雲潤嵐依舊對他不冷不熱。倒是那日引他來的紅衣女子分外殷勤，女子名叫竭澤，在血劫中頗有幾分威望。
這段時日也正如她所言，只是請杜清和在休憩之時撫琴作曲，兩下相安無事。
直到有一日，竭澤倏忽面色蒼白，口吐鮮血，杜清和慌忙來扶她，卻聽她解釋道，這是身上頑疾，要尋一種名為夢澤的花種來治。
“半月後，潤嵐將隨我去夢澤之淵，若無大礙，不出三日便可回來。”
夢澤花！恍如驚雷在耳邊炸響，杜清和連雙手都禁不住顫抖。
他找到雲潤嵐時，那人正倚欄而立，逗弄著籠中一隻白額猛犬。
恍惚間，便又回到了那年簷下初見，他還是小潤，卻再不會因他一句玩笑紅了眼睛。
“尋找夢澤花的事太過兇險，你絕對不能去。”
雲潤嵐輕哼了一聲：“我讓你離開血劫，你尚且不聽，我又憑什麼聽你的？”杜清和氣急反笑，這個人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天真執拗。
最後，他知道自己勸不住他了，只能無奈輕歎，叮囑他道：“你要小心竭澤。”
那日無意間看到她的書信，字跡竟是和雲潤嵐一模一樣的飛白，細想之下，從他接下寧府的帖子開始，便都是算計。
“我的命就是她救的，我信她。”也許雲潤嵐只是想和他賭氣，還沒等到半月，便和竭澤暗中前往了夢澤之淵。
杜清和聽說他們身受瘴氣之毒時，想也不想，便隻身而去，可他還是遲了一步。
趕到夢澤之淵時，竭澤已經死在了雲潤嵐的懷裡。
臨死前，她告訴他，世代守護夢澤花的，其實就是杜家，杜清和明知外族人一旦踏入雲夢之淵，便九死一生，還是由著他去喪命。
“若你早將夢澤花給我，她就不會死……我的家人也都不會死。
杜清和怔住了，原來他早已知道。
昔年雲府一夜之間被滅門，其實是無意間窺到了夢澤花的秘密。
他在父親身亡之處發現了那本卷宗，已被燒得僅剩隻言片語，可他在杜家待了十年，也曾和杜清和偷偷溜進藏書閣玩耍過幾次，是以字裡行間仍不難認出，那是杜府的東西。
當真是心狠手辣，除了他一人，竟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絕望之時，是竭澤救下他，答應只要他來血劫，便找到真凶為他報仇，可他只回以蒼涼一笑。
杜家子嗣單薄，傳到杜清和一輩，唯他一人而已，偏偏那人，是他絕對不願傷到一分一毫的。
但血劫不是個想來便來，說走便走的地方。
雲潤嵐本以為，自己無牽無掛，如此一生，便也算了，只是沒想到，杜清和居然自己找上門來。
竭澤告訴雲潤嵐，她身上的頑疾只有夢澤花能治好，況且那花還能讓人起死回生，只要她得到夢澤花，就放他和杜清和離開。
“所以你們合演了一齣戲，讓我交出夢澤花，卻不想，竭澤因此喪命。”杜清和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心裡卻苦澀無比。“小潤，這些年了，你怎麼還是這樣傻？”
若不是夢澤花，他的一生本應同樣順遂而安穩，這是杜家欠他的。
所以，杜清和像平日裡一樣雲淡風輕地笑了笑，“我可以將夢澤花給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事。”
四
杜清和所言，竟是讓他將昔年分別之時，相贈的那一枚錦囊隨身放置。
夢澤花千年一開，生長在懸崖之巔，非杜家族人不可得。只可惜路途遙遠，這一去，興許兩三月，興許數十年。
他執意要尋來夢澤花，說是替父親還債，聊以賠罪。
所以這一回，牽馬而去的人成了杜清和。
將別之時，雲潤嵐突然有種錯覺，杜清和此番離去，或許就再不會回來了。
他突然有些後悔了。
“千葉城最南方，那處我們最常去的酒肆，我就在那裡等你。”
“好。”
“那日我弄壞了你的琴，等你回來，再還你張新的。”
“好。”
“小和，你要保重。”
按轡的人怔了怔，這是個多麼久遠的稱呼呀，可他只能斂衣上馬，回以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
隔著遠山的暮色，他們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分別，兩個少年人，懷著對前路未知的不安和期許，飲盡盞中酒。
只是這一次，換作他目送著杜清和，漸行漸遠，直到連背影都化作暮色中的一點，消失不見，那份不安愈發明顯，他總覺得，杜清和還有事瞞著自己。
事實上確也如此。棗紅馬並沒有去那處所謂的世外仙山，而是向著故里之路，千里迢迢。
杜清和笑著想，不管過去多少年，那傢伙還是這樣好騙，自己的一個小把戲，就能讓他信以為真。
這世上哪有什麼生長夢澤花的仙山，又哪有能讓人起死回生的花種呢？
所謂夢澤花，不過是能讓人永駐少時之顏。
竭澤所要的，不是治病良藥而是不老的年華。
那一年，雲先生無意間窺到了花種的秘密，竟起了歹念，盜出藏書閣中一卷卷宗。
父親念在二人相知多年，給了他十年時間，讓他料理身後之事，還收留了他膝下幼子。
誰知十年之期未到，他竟因夢澤花之事遭歹人所害，當真是世事無常，因果有報。
當年父親在奄奄一息間，將這些事告訴了他。
所以後來他無數次想過，若換作自己，也會這樣對待小潤嗎？絕對不會吧。
只可惜，這些他永遠不會告訴雲潤嵐，就像他也永遠不會知道，那枚錦囊裡從來不是平安符，而是夢澤花的種子。
昔年杜家一場大火，讓所有夢澤花毀之一炬，唯一留下來的，竟只有十七歲那年他送給雲潤嵐的那一枚。
夢澤之淵的瘴氣在他體內留下餘毒，夢澤花不能直接為他解毒，卻可以讓他的身心重回年少之時。
是為了救小潤一命，也是他懷了私心，想小潤永遠留在十七歲那一年，那一年，變故還未生，山河仍依舊，而他們，亦只是心性純粹，想著鮮衣怒馬一生快意瀟灑的少年兒郎。
後來，分別之後的杜清和尋了一處空山幽谷，等到經年之後，夢澤花千年一次的花期。
他一個人靜靜立在天地浩渺中，用族中禁術催開夢澤花。
歷代族人皆以夢澤花之術為禁，是因為一命換一命，擁有花種之人紅顏年少，浮生永駐，族中施術之人一夕白髮，老盡風華。
他救他，用自己的年華為代價。
昔日一別，杜清和隨時願意將自己的命換給雲潤嵐，只是雲潤嵐從來不知。他曾許諾對他不欺不瞞，卻還是騙了他如此一回。
但他會依言，在千葉城那家酒肆裡等他，十年，二十年，只願這蒼老之軀，能再等得長久一些。
而花開的那一日，雲潤嵐正策馬徐行在歸鄉的路上，想著那人離去了多少時日。一陣風來，懷中錦囊倏而沙沙作響，匆忙取出看之，只見花開如飛霜，落滿天地，最後，細碎光雲輕輕落在他眼睫之上。
似乎是看癡了，刹那間，他只覺眼角濕潤，心口隱隱作痛。
尾聲
少年的故事說完了，老人的酒肆也已打烊。
他們從小到大都是這般，一個無拘隨性，一個認真執拗，昔年隨口一句相約，雲潤嵐便年年來這酒肆，一來便是幾十年。
“你要等的人，今冬還是沒有等到嗎？”
昏暗的燭燈下，老人笑容溫和，替他又滿上一杯酒，醉眼蒙矓間，雲潤嵐恍惚見他右手掌心一道可怖傷疤，似是利刃所傷。
心頭萬般潮湧，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直到他慢慢想清前因後果，才恍然間輕輕一笑，“他還沒有來，我卻不想走了。”
“哦？”
“不知閣下這酒肆，可還缺一跑堂灑掃之人？”
白髮老人便也笑了，他的眼神柔和，恍若在看昔日故友:“跑堂灑掃自有人來，此處所缺，不過一座上之賓而已。”
臺上戲文唱過一個前世今生的輪轉，又是月琴悠揚，咿呀哼著那句詩。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真的等過了太多年，等到他成了酒肆裡垂垂老矣的杜清和，他還是十七歲那年的雲潤嵐。
但他們還能相見，還能問候如故友，還能並肩而坐，笑望小樓外風花雪月，共飲一壇酒。
“之後要去哪兒？”他搖搖頭。
“若不知道，不如留下吧。”
“好。”
一聲承諾，欠了數十載，此刻花月酒閑，恍若與君簷下初見，此身是少年。
雲先生的書信從遠方傳來，父親竟要將他過繼到杜家。那時杜清和還不忘打趣道：“小潤，你以後真要喊我一聲哥了。”
誰也沒想到，緊隨其後的竟是雲家被滅門的慘禍，瞬息萬變不過一夜之間。
有人說是暴民為劫錢財，也有人說是雲先生觸犯了權貴，不管真相是什麼，他已篤定離開杜家，去尋找真像，絕不讓父親死得不明不白。
那日，十七歲的雲潤嵐牽著馬，一條不長的阡陌古道，有人陪他走到了暮色四合。
“之後要去哪兒？”他搖搖頭。
“若不知道，不如留下吧。”
雲潤嵐笑了笑，杜清和便也笑了，只是那笑容裡多了些無奈的意味。“在江湖闖蕩，四海為家，不比在千葉城安穩。這個你收下，若將來遇到兇險之事，興許能護你周全。”
雲潤嵐接過那綴著穗子的小錦囊，在耳畔輕輕搖了搖，便有什麼隨風作響，迎上他不解的目光，杜清和輕輕一笑:“平安符罷了。”
“原來杜兄還信這個。”雲潤嵐將錦囊收入懷中，斂衣上馬，遠去的霞光裡，馬蹄揚起一陣塵埃。
二
一別之後，雖遠方偶有故人書信寄來，讀罷總免不了一聲輕歎。想起雲潤嵐如今居無定所，回信一封竟也是不能。
父親去世後，杜清和本應世襲樂府的官位，他卻無意於此，只願攜一張琴，一壺酒，做這天地間的閑雲野鶴。
雖不在御前為官，亦難掩璞玉，短短數年，樂師杜清和之名已傳遍了千葉城。
可他向來隨性，縱然一曲千金，應或不應，也要看個心情。
接下寧府的帖子是個偶然，只因一瞥間，驚覺那帖子上龍飛鳳舞的飛白字體，分明是雲潤嵐的手筆，莫非他如今在寧府做幕僚嗎？
懷著和故友一敘的心思，杜清和抱琴而去。
寧府之上，賓客喧嘩。杜清和一邊起弦撫琴，一邊留神著四周動靜，直到一曲過半，庭中鼓樂正盛，忽見一道人影從簷上翩然而下，手中匕首直向甯大人刺來。
他微微皺眉，想也沒想便以琴相迎，一瞬間七弦盡斷，刀刃在琴身上劃下深深裂痕。待順勢望見執刀的那雙手，杜清和驀地一愣。
怔忪間，他突然迎刃而上，那刺客來不及反應，鋒利的匕首便擦著右手掌心而過。情急之中，杜清和還不忘將他一推，恰給了那人翻窗而去的時機。
眾人眼見追趕不上，便都來問詢樂師大人的傷勢。
可比起掌心的疼痛，他更害怕內心的不安，只因方才他已認出行刺那人，竟是數年不見的雲潤嵐。
甯大人仍是惶恐不已，一口咬定那刺客是血劫派來的人。
杜清和不由皺眉，陷入了沉思。
昔日雲潤嵐離開不久，杜府便不慎走水，百年府邸毀之一炬。
當年一事，便有人懷疑是血劫所為，可他記憶中的小潤，絕不會如此為人賣命行兇。
神色凝重出了寧府，還未回到樂閣，忽見黑暗中一人身著玄裳，踏月而去，竟和雲潤嵐在甯府行刺時的裝扮如出一轍！
待他棄了琴匆忙追去，那鬼魅般的身影卻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在杜清和駐足懊惱之際，忽聞一個女聲自雨中悠悠傳來。
“你若想見他，我可以幫你。”昏暗月色下，女子褪下一身玄裳，眉目妖冶，紅衣如血。
“在下杜清和，願歸於血劫，萬死不辭。”
一片死寂之中，他迎上雲潤嵐錯愕的雙眸，微微一笑。
沒錯，那紅衣女子答應帶他去見雲潤嵐的要求，就是讓他立下誓言，自願歸於血劫。
那女子說：“我還缺一撫琴奏曲之人，不知樂師大人是否願意？”
真的只是撫琴奏曲這般容易嗎？他顧不上去想，只知道，眼下若想見到雲潤嵐，只有這個法子。
“你來這裡做什麼！”待眾人離去，雲潤嵐皺著眉，扯住那人的衣袖。
杜清和依舊是雲淡風輕地笑著：“怎麼只許你來，就不許我來嗎？”
“這不一樣！”杜清和那雙手天生就是撫琴的，不應沾染半分塵世的污濁，更何況是血腥和殺戮。“這種地方不是你——”
“小潤！”爭執之間，他突然喊了一聲久違的稱呼。“小潤，隨我回去吧。”
失神只是轉瞬之間，雲潤嵐的笑容越發蒼涼，“杜清和，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從我離開杜家的那一刻起，就回不去了。”
三
相見後，雲潤嵐依舊對他不冷不熱。倒是那日引他來的紅衣女子分外殷勤，女子名叫竭澤，在血劫中頗有幾分威望。
這段時日也正如她所言，只是請杜清和在休憩之時撫琴作曲，兩下相安無事。
直到有一日，竭澤倏忽面色蒼白，口吐鮮血，杜清和慌忙來扶她，卻聽她解釋道，這是身上頑疾，要尋一種名為夢澤的花種來治。
“半月後，潤嵐將隨我去夢澤之淵，若無大礙，不出三日便可回來。”
夢澤花！恍如驚雷在耳邊炸響，杜清和連雙手都禁不住顫抖。
他找到雲潤嵐時，那人正倚欄而立，逗弄著籠中一隻白額猛犬。
恍惚間，便又回到了那年簷下初見，他還是小潤，卻再不會因他一句玩笑紅了眼睛。
“尋找夢澤花的事太過兇險，你絕對不能去。”
雲潤嵐輕哼了一聲：“我讓你離開血劫，你尚且不聽，我又憑什麼聽你的？”杜清和氣急反笑，這個人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天真執拗。
最後，他知道自己勸不住他了，只能無奈輕歎，叮囑他道：“你要小心竭澤。”
那日無意間看到她的書信，字跡竟是和雲潤嵐一模一樣的飛白，細想之下，從他接下寧府的帖子開始，便都是算計。
“我的命就是她救的，我信她。”也許雲潤嵐只是想和他賭氣，還沒等到半月，便和竭澤暗中前往了夢澤之淵。
杜清和聽說他們身受瘴氣之毒時，想也不想，便隻身而去，可他還是遲了一步。
趕到夢澤之淵時，竭澤已經死在了雲潤嵐的懷裡。
臨死前，她告訴他，世代守護夢澤花的，其實就是杜家，杜清和明知外族人一旦踏入雲夢之淵，便九死一生，還是由著他去喪命。
“若你早將夢澤花給我，她就不會死……我的家人也都不會死。
杜清和怔住了，原來他早已知道。
昔年雲府一夜之間被滅門，其實是無意間窺到了夢澤花的秘密。
他在父親身亡之處發現了那本卷宗，已被燒得僅剩隻言片語，可他在杜家待了十年，也曾和杜清和偷偷溜進藏書閣玩耍過幾次，是以字裡行間仍不難認出，那是杜府的東西。
當真是心狠手辣，除了他一人，竟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絕望之時，是竭澤救下他，答應只要他來血劫，便找到真凶為他報仇，可他只回以蒼涼一笑。
杜家子嗣單薄，傳到杜清和一輩，唯他一人而已，偏偏那人，是他絕對不願傷到一分一毫的。
但血劫不是個想來便來，說走便走的地方。
雲潤嵐本以為，自己無牽無掛，如此一生，便也算了，只是沒想到，杜清和居然自己找上門來。
竭澤告訴雲潤嵐，她身上的頑疾只有夢澤花能治好，況且那花還能讓人起死回生，只要她得到夢澤花，就放他和杜清和離開。
“所以你們合演了一齣戲，讓我交出夢澤花，卻不想，竭澤因此喪命。”杜清和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心裡卻苦澀無比。“小潤，這些年了，你怎麼還是這樣傻？”
若不是夢澤花，他的一生本應同樣順遂而安穩，這是杜家欠他的。
所以，杜清和像平日裡一樣雲淡風輕地笑了笑，“我可以將夢澤花給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事。”
四
杜清和所言，竟是讓他將昔年分別之時，相贈的那一枚錦囊隨身放置。
夢澤花千年一開，生長在懸崖之巔，非杜家族人不可得。只可惜路途遙遠，這一去，興許兩三月，興許數十年。
他執意要尋來夢澤花，說是替父親還債，聊以賠罪。
所以這一回，牽馬而去的人成了杜清和。
將別之時，雲潤嵐突然有種錯覺，杜清和此番離去，或許就再不會回來了。
他突然有些後悔了。
“千葉城最南方，那處我們最常去的酒肆，我就在那裡等你。”
“好。”
“那日我弄壞了你的琴，等你回來，再還你張新的。”
“好。”
“小和，你要保重。”
按轡的人怔了怔，這是個多麼久遠的稱呼呀，可他只能斂衣上馬，回以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
隔著遠山的暮色，他們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分別，兩個少年人，懷著對前路未知的不安和期許，飲盡盞中酒。
只是這一次，換作他目送著杜清和，漸行漸遠，直到連背影都化作暮色中的一點，消失不見，那份不安愈發明顯，他總覺得，杜清和還有事瞞著自己。
事實上確也如此。棗紅馬並沒有去那處所謂的世外仙山，而是向著故里之路，千里迢迢。
杜清和笑著想，不管過去多少年，那傢伙還是這樣好騙，自己的一個小把戲，就能讓他信以為真。
這世上哪有什麼生長夢澤花的仙山，又哪有能讓人起死回生的花種呢？
所謂夢澤花，不過是能讓人永駐少時之顏。
竭澤所要的，不是治病良藥而是不老的年華。
那一年，雲先生無意間窺到了花種的秘密，竟起了歹念，盜出藏書閣中一卷卷宗。
父親念在二人相知多年，給了他十年時間，讓他料理身後之事，還收留了他膝下幼子。
誰知十年之期未到，他竟因夢澤花之事遭歹人所害，當真是世事無常，因果有報。
當年父親在奄奄一息間，將這些事告訴了他。
所以後來他無數次想過，若換作自己，也會這樣對待小潤嗎？絕對不會吧。
只可惜，這些他永遠不會告訴雲潤嵐，就像他也永遠不會知道，那枚錦囊裡從來不是平安符，而是夢澤花的種子。
昔年杜家一場大火，讓所有夢澤花毀之一炬，唯一留下來的，竟只有十七歲那年他送給雲潤嵐的那一枚。
夢澤之淵的瘴氣在他體內留下餘毒，夢澤花不能直接為他解毒，卻可以讓他的身心重回年少之時。
是為了救小潤一命，也是他懷了私心，想小潤永遠留在十七歲那一年，那一年，變故還未生，山河仍依舊，而他們，亦只是心性純粹，想著鮮衣怒馬一生快意瀟灑的少年兒郎。
後來，分別之後的杜清和尋了一處空山幽谷，等到經年之後，夢澤花千年一次的花期。
他一個人靜靜立在天地浩渺中，用族中禁術催開夢澤花。
歷代族人皆以夢澤花之術為禁，是因為一命換一命，擁有花種之人紅顏年少，浮生永駐，族中施術之人一夕白髮，老盡風華。
他救他，用自己的年華為代價。
昔日一別，杜清和隨時願意將自己的命換給雲潤嵐，只是雲潤嵐從來不知。他曾許諾對他不欺不瞞，卻還是騙了他如此一回。
但他會依言，在千葉城那家酒肆裡等他，十年，二十年，只願這蒼老之軀，能再等得長久一些。
而花開的那一日，雲潤嵐正策馬徐行在歸鄉的路上，想著那人離去了多少時日。一陣風來，懷中錦囊倏而沙沙作響，匆忙取出看之，只見花開如飛霜，落滿天地，最後，細碎光雲輕輕落在他眼睫之上。
似乎是看癡了，刹那間，他只覺眼角濕潤，心口隱隱作痛。
尾聲
少年的故事說完了，老人的酒肆也已打烊。
他們從小到大都是這般，一個無拘隨性，一個認真執拗，昔年隨口一句相約，雲潤嵐便年年來這酒肆，一來便是幾十年。
“你要等的人，今冬還是沒有等到嗎？”
昏暗的燭燈下，老人笑容溫和，替他又滿上一杯酒，醉眼蒙矓間，雲潤嵐恍惚見他右手掌心一道可怖傷疤，似是利刃所傷。
心頭萬般潮湧，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直到他慢慢想清前因後果，才恍然間輕輕一笑，“他還沒有來，我卻不想走了。”
“哦？”
“不知閣下這酒肆，可還缺一跑堂灑掃之人？”
白髮老人便也笑了，他的眼神柔和，恍若在看昔日故友:“跑堂灑掃自有人來，此處所缺，不過一座上之賓而已。”
臺上戲文唱過一個前世今生的輪轉，又是月琴悠揚，咿呀哼著那句詩。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真的等過了太多年，等到他成了酒肆裡垂垂老矣的杜清和，他還是十七歲那年的雲潤嵐。
但他們還能相見，還能問候如故友，還能並肩而坐，笑望小樓外風花雪月，共飲一壇酒。
“之後要去哪兒？”他搖搖頭。
“若不知道，不如留下吧。”
“好。”
一聲承諾，欠了數十載，此刻花月酒閑，恍若與君簷下初見，此身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