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網

響鞭時尚伯臉上堆積著微笑,層層疊疊的皺褶宛若犁頭翻過的浪花

尚伯和一頭牛

文/趙豐

選稿:中鄉美選稿基地副主編 靜聽花開

文圖編輯:丁錄年 柳絲青青

我家的對門就是隊裡的飼養室。深夜,牛悠長地叫著,聲音緩慢,舒展著一種韻味。圈裡有七匹牲口,

四頭牛,兩匹馬,一頭騾子。尚伯當著飼養員,最喜歡那頭小黑牛。

其它三頭牛是隊裡派人從甘肅買回來的,而小黑牛是尚伯在圈裡接生的。等老牛舔幹了牛犢身上的粘液,尚伯就把牛犢抱在了懷裡。尚伯的姿勢是這樣的:蹲下,伸出雙臂,十指展開,攬住牛犢的四蹄,起身。牛犢貼在他的懷裡,溫順得像個孩子。直到有一天,尚伯抱不動牛犢了,幸福仿佛從他的懷抱逝去。

尚伯撫摸著牛的頭說:娃呀,你長大了。

小黑牛能下地幹活了,尚伯卻有些捨不得。他攆出去,一遍遍地叮嚀牽牛的人說:這牛還小,別讓它太使勁,也別用鞭子抽它啊。

我高中剛畢業,地就分給一家一戶耕種了。圈裡的牲口也要分,隊長保才叔讓尚伯先挑。尚伯看看這個,瞧瞧那個,都有些戀戀不捨。可保才叔說不行,你只能挑一頭。尚伯就要了那頭他抱大的黑牛。

“娃兒,回咱屋。”尚伯拍拍黑牛的腦袋,

牽著它回家了。

第二年夏收前,隊裡買了輛拖拉機。收過麥子,就要種包穀。拖拉機耕地耕得深,隊裡的人們都搶著要先種。保才叔便讓每戶抓紙蛋。尚伯雖然也抓了紙蛋,但還沒輪到他家的時候,他就牽著黑牛到了他的地頭。我問尚伯,你不是心疼牛麼?尚伯板著臉說:你不懂。牛不耕地心裡會難受的。你想啊,牛整年四季地吃人喂的草料,到種地出力的時候,

你卻讓它閑著,它心裡難受不?

播種的日子裡,別人戴著草帽盤著腳坐在地頭,叨著煙鍋看著拖拉機耕地。尚伯背著手,昂著頭,趕著黑牛從他們身後走過時,腳步震得大地都在抖動。他扶犁跟在牛的屁股後頭,犁頭在尚伯的眼前翻過一片片浪花。

尚伯揚起手中的鞭子,

朝牛的屁股上抽了一下。尚伯抽鞭的姿勢很優雅,手臂朝上一揚,鞭杆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鞭尖繞過一個圓圈——鞭圈很圓很圓。隨後呢,那鞭尖就如弓般張開落在牛的屁股上。“叭——”那響聲極脆。響鞭時尚伯臉上堆積著微笑,層層疊疊的皺褶宛若犁頭翻過的浪花。

尚伯總是不等天黑就卸了犁。牛臥在地頭喘息,尚伯抽煙。仿佛一種默契,牛歇夠了,尚伯就在鞋底上磕磕煙灰,

把煙鍋別在腰帶上,肩扛著犁吆牛回家。我說,尚伯,為啥不讓牛背犁?尚伯說,牛累了。人嘛,總得有個良心。

尚伯和我家住在一條街上。我常常端著飯碗到尚伯家串門。尚伯給黑牛在後院搭了間草庵,頂上覆著麥草。尚伯端著碗蹲在牛身邊看牛嚼草。牛吃飽了,尚伯用老伴梳頭的梳子給牛理毛。那梳子是木質的,顏色有些黃。

有一次,尚伯和我坐在陽光下討論牛最喜歡吃什麼的問題。尚伯問我:人最愛吃肉,牛呢?我說嫩包穀棒,他搖搖頭;我說麩子,他又搖搖頭。尚伯歎口氣說:我也琢磨不透,牛又不會說話,誰知道它最愛吃啥。

後來我上了師範,就很少回村子了。偶爾也惦記尚伯和黑牛,但身子懶了,事情又是那樣的繁多。好不容易靜下來,坐在書房裡無聊地翻著一些書,冷不防在頁面上就碰到“牛”字,心裡就有一種很溫馨的感覺。

女兒上小學那年,我調到了縣政府辦公室。一天,我在街上碰到當年的隊長保才叔。閒聊中我問到尚伯,才知道那頭黑牛死了。我急於知道一些細節,便引著保才叔到我的辦公室,泡了茶耐心地聽他訴說。保才叔告訴我,隊裡那些分掉的牲口不是死了,就是被賣了。

尚伯一直養著那頭黑牛……黑牛沒得過什麼病,是老死的……尚伯叫了村裡七八個小夥,用繩子把黑牛拉到後牆外山坡上一棵柿子樹下埋了……別人家的牛死了,會吃了它的肉,剝了它的皮。尚伯沒有那樣做。村裡人都理解尚伯,沒有人說三道四……每年柿子紅了時,尚伯會坐在柿子樹下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他就聽見了一句:牛啊,你吃柿子不?

我怔怔地坐著,想不通尚伯為啥讓牛吃柿子。有些事,有些情感,仿佛禪意一般,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作者簡介:趙豐,西安市鄠邑區人,1983年開始文學創作,201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中國當代哲學散文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出版作品集《哲學的慰籍》《孤獨無疆》《小城文化人》《聲音與物象》《禪與物》等14部,《聲音與物象》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孤獨無疆》獲第三屆柳青文學獎、《泥土頌》獲第二屆孫犁文學獎、《安徽文學》《延河》《紅豆》年度文學獎獲。在國內外報刊上發表小說散文近千篇,百餘篇獲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魯迅研究會、《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省級以上文學獎。

本文為中國鄉間美文原創作品,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有一次,尚伯和我坐在陽光下討論牛最喜歡吃什麼的問題。尚伯問我:人最愛吃肉,牛呢?我說嫩包穀棒,他搖搖頭;我說麩子,他又搖搖頭。尚伯歎口氣說:我也琢磨不透,牛又不會說話,誰知道它最愛吃啥。

後來我上了師範,就很少回村子了。偶爾也惦記尚伯和黑牛,但身子懶了,事情又是那樣的繁多。好不容易靜下來,坐在書房裡無聊地翻著一些書,冷不防在頁面上就碰到“牛”字,心裡就有一種很溫馨的感覺。

女兒上小學那年,我調到了縣政府辦公室。一天,我在街上碰到當年的隊長保才叔。閒聊中我問到尚伯,才知道那頭黑牛死了。我急於知道一些細節,便引著保才叔到我的辦公室,泡了茶耐心地聽他訴說。保才叔告訴我,隊裡那些分掉的牲口不是死了,就是被賣了。

尚伯一直養著那頭黑牛……黑牛沒得過什麼病,是老死的……尚伯叫了村裡七八個小夥,用繩子把黑牛拉到後牆外山坡上一棵柿子樹下埋了……別人家的牛死了,會吃了它的肉,剝了它的皮。尚伯沒有那樣做。村裡人都理解尚伯,沒有人說三道四……每年柿子紅了時,尚伯會坐在柿子樹下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他就聽見了一句:牛啊,你吃柿子不?

我怔怔地坐著,想不通尚伯為啥讓牛吃柿子。有些事,有些情感,仿佛禪意一般,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作者簡介:趙豐,西安市鄠邑區人,1983年開始文學創作,201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中國當代哲學散文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出版作品集《哲學的慰籍》《孤獨無疆》《小城文化人》《聲音與物象》《禪與物》等14部,《聲音與物象》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孤獨無疆》獲第三屆柳青文學獎、《泥土頌》獲第二屆孫犁文學獎、《安徽文學》《延河》《紅豆》年度文學獎獲。在國內外報刊上發表小說散文近千篇,百餘篇獲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魯迅研究會、《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省級以上文學獎。

本文為中國鄉間美文原創作品,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