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三十歲的女兒
▍樹輪
古德查爾德牧師把它們砍倒前,
你總是喜歡躲在那些樹後
那些總是長得飛快的萊蘭柏樹。
松木圍牆上有兩個節孔
落山的太陽會在某個時刻在此
形成魔鬼的注視。這地方適合
虛擲光陰。還有些其它的,
有些我們只能猜測,
學校空地,河流渡口,或者
遠遠的在一片冰雪迷宮,或奇幻莫測的沙裡,
在那些地方同樣的樹野蠻生長,
同樣的無情的眼睛穿透你。
*
遠處是紅杉,近一點七葉樹亭亭如燭;
再近一點是梣樹,玫瑰纏縛其間。
對孩子來說是不錯的景致。你那時時常聽到
鴿子(偶爾還有老鼠)抓撓屋頂平臺的聲響。
還有些別的聲響,說不清的。
在你的窗下,那個老女人的井。
*
在花園盡頭,一株血皮槭在舒展枝葉,
又一陣風刮過,那株黑楊的殘餘仍巋然不動,
就是那株我引以為豪的黑楊,千辛萬苦才找來種上,不是那棵雜交的
來自曼徹斯特的街樹,而是我們的本地樺葉黑楊 ,
現在僅剩不到一萬株——反正我是這麼認為
在它長成你最喜歡的樂園的時候。我搗鼓的那個秋千
就用了它三個龐大樹幹中的一個,在那一年夏天成了
一個快樂神聖的搖籃,搖著你和你的書,直到
一天夜裡,一場千年大風將它整個掀翻
它吱嘎幾聲後,坍塌了,遠遠地摔到籬笆另一邊,幾乎
摔到我們鄰居的溫室那兒去了。秋千碎了。直到今天我
都還在生氣,又欣慰,又驚訝,就那麼一截樹枝,竟然曾經托起過你。
作者 / [英國] 約翰·格林甯
翻譯 / 唐曉麗
Tree Rings
for my daughter at 30
Before the Reverend Goodchild cut them down,
you used to like to hide behind those trees
that outgrew themselves: leylandii.
There were two knot-holes in the larch-lap
where a setting sun would make at a certain point
a kind of devil’s gaze. It was a place
to play away the years. And there were others,
some of which we only guessed about,
school clearings, river crossings, or away
in an ice maze or a scheherazade of sand,
where the same tree grew uncontrollably
and the same grim eyes stared through.
*
Sequoia in the distance; horse chestnut candles between;
and close by, the ash, with rose tangled in it.
No bad prospect for a child. You used to hear
doves (and occasionally mice) scratching the flat roof.
There were other noises too, inexplicable ones.
And there below your window, the old woman’s well.
*
At the bottom of the garden where now a paper-bark maple uncurls,
discarding another draft, there are the remains of that black poplar,
the one I proudly tracked down and planted, not the hybrid
street tree from Manchester, but our native betulifolia,
of which there are fewer than ten thousand left, or so I believed
when it grew into your favourite hanging-out place. The swing I had rigged
from one of its three massive stems became for a single summer
a glad, a sacred grove to cradle you and your book, until
one night in a millennial wind the whole thing torquing
to itself, groaned, then collapsed across the fence, almost as far as
our neighbour’s greenhouse. The swing was crushed. I am to this day
angry, and thankful, and astonished that such a bough could ever have held you.
John Greening
1994年秋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在西南某小鎮一處兩層瓦房門口,八姨媽招呼正蹲在街邊百無聊賴的我說,走,和我割點耳朵去。我站起身,尾隨她穿過不足五米寬的馬路。一位胖胖的阿姨剛在此支起燒臘攤,響亮叫賣新鮮出鍋的鹵菜:整只的鵝和兔子,還有豬頭、豬耳朵、豬肝。
穿一件紅色毛衣、頂一頭波浪短髮、面如滿月、體態豐腴的八姨媽吸引了幾位路人駐足。
——嘖嘖,真看不出她都四十了。 ——是啊,說三十歲我都信。
一直站在旁邊打量她的兩個大姐姐交頭接耳。
這一天是八姨媽四十歲生日,她正在親自操辦宴席。兩小時後她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要來她家一起喝酒慶祝。
這一年我12歲。
在外婆十個子女中,八姨媽公認“命最好”:小時吃苦最少,長大又嫁到有兩層小樓的劉家,老公勤勞能幹掙錢多,兒子帥得遠近聞名。她總是燙最時髦的髮型,穿最新到店的衣服,用最新潮的電器。她還憑藉自己人未到笑聲先至的外向熱心性格,結交到高於我們這個家族階層的朋友:官員或小老闆,並借此為姐姐妹妹們謀到一些打零工的機會。表妹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就是我們家的王熙鳳了。人人都愛八姨媽。
風流都隨雨打風吹去。三年前,八姨父退休就確診肺癌。我一直未能回去探望,只從母親或表妹口中得知,化療了,好些了,又不好了,手術了,還是不好,轉移了,諸如此類。常牽掛,自幼命好的八姨媽這回受大苦了。表妹說,她性格外露你是知道的,以前逢人就笑,現在逢人就哭。總計畫回去看看,又不忍見她憔悴模樣。
直到1月25日,從表哥朋友圈得知八姨父在家中過世。發資訊給他,請他母親勿傷心過度,表哥回復,時間太快,我們的爸爸媽媽們,都老了。往昔歷歷難追,千里同悲。
2017年4月,在從倫敦到牛津的車上,讀到英國詩人John Greening發表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上這首寫給三十歲女兒的詩,歷數女兒小時候的“樹朋友”,童年時光與父女溫情流淌紙上。有的樹還在,有的樹砍倒了,種上了新的樹,有的樹剩了殘枝屹立風中。彼時我正遠離父母和孩子在英國求學,最後一節狂風中粉碎的秋千也將我心擊得粉碎:一截樹枝就能托起的女兒,如何竟到了而立之年。
歲月如神偷,偷走容顏和青春;更如狂風,如海嘯,摧折生命之樹,湮沒生命之光。
1994年秋的那個上午,八姨媽興致勃勃挑著豬耳朵,我扭頭望向馬路對面她家的二層小樓,與小樓一牆之隔的是本鎮生意最好的花圈店。店主人是一位老奶奶,此刻她正坐在門口用竹條紮花圈,不時抬頭看眼街對面燒臘攤的進展,和路過的熟人打招呼。在她身邊的牆上,靠著幾個製作完成的花圈,五彩繽紛。紫色、紅色、綠色、黃色的塑膠薄紙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陣微風吹過,它們全都抖動起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和著八姨媽討價還價的嗔怪和圍觀路人的嘻嘻哈哈。帶著對午飯的憧憬,和三年後我的父母也將四十歲的惶恐,我茫然無措地立於風中。時間如空氣,如迷霧,仿佛在一種神秘力量牽引下,在我眼前向四面八方展開羽翼。二十多年後回望,那羽翼的主人,不正是人終有一死的宿命嗎?
薦詩 / 唐曉麗
2018/02/01
回復 朗讀 或點擊閱讀原文,可至喜馬拉雅電臺讀睡首頁,收聽喜多卉、張鐸翰的中英聯讀,配樂是 The Jesus and Mary Chain - Darklands,Pink Floyd - Eclipse 。
題圖 / Edvard Munch, Two Women on the Shore
第1788日值守 / 唐曉麗、張鐸翰、範致行
詩作及本平臺作品均受著作權法保護
相關事宜請聯繫 bedtimepoem@qq.com
致三十次轉發
並借此為姐姐妹妹們謀到一些打零工的機會。表妹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就是我們家的王熙鳳了。人人都愛八姨媽。風流都隨雨打風吹去。三年前,八姨父退休就確診肺癌。我一直未能回去探望,只從母親或表妹口中得知,化療了,好些了,又不好了,手術了,還是不好,轉移了,諸如此類。常牽掛,自幼命好的八姨媽這回受大苦了。表妹說,她性格外露你是知道的,以前逢人就笑,現在逢人就哭。總計畫回去看看,又不忍見她憔悴模樣。
直到1月25日,從表哥朋友圈得知八姨父在家中過世。發資訊給他,請他母親勿傷心過度,表哥回復,時間太快,我們的爸爸媽媽們,都老了。往昔歷歷難追,千里同悲。
2017年4月,在從倫敦到牛津的車上,讀到英國詩人John Greening發表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上這首寫給三十歲女兒的詩,歷數女兒小時候的“樹朋友”,童年時光與父女溫情流淌紙上。有的樹還在,有的樹砍倒了,種上了新的樹,有的樹剩了殘枝屹立風中。彼時我正遠離父母和孩子在英國求學,最後一節狂風中粉碎的秋千也將我心擊得粉碎:一截樹枝就能托起的女兒,如何竟到了而立之年。
歲月如神偷,偷走容顏和青春;更如狂風,如海嘯,摧折生命之樹,湮沒生命之光。
1994年秋的那個上午,八姨媽興致勃勃挑著豬耳朵,我扭頭望向馬路對面她家的二層小樓,與小樓一牆之隔的是本鎮生意最好的花圈店。店主人是一位老奶奶,此刻她正坐在門口用竹條紮花圈,不時抬頭看眼街對面燒臘攤的進展,和路過的熟人打招呼。在她身邊的牆上,靠著幾個製作完成的花圈,五彩繽紛。紫色、紅色、綠色、黃色的塑膠薄紙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陣微風吹過,它們全都抖動起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和著八姨媽討價還價的嗔怪和圍觀路人的嘻嘻哈哈。帶著對午飯的憧憬,和三年後我的父母也將四十歲的惶恐,我茫然無措地立於風中。時間如空氣,如迷霧,仿佛在一種神秘力量牽引下,在我眼前向四面八方展開羽翼。二十多年後回望,那羽翼的主人,不正是人終有一死的宿命嗎?
薦詩 / 唐曉麗
2018/02/01
回復 朗讀 或點擊閱讀原文,可至喜馬拉雅電臺讀睡首頁,收聽喜多卉、張鐸翰的中英聯讀,配樂是 The Jesus and Mary Chain - Darklands,Pink Floyd - Eclipse 。
題圖 / Edvard Munch, Two Women on the Shore
第1788日值守 / 唐曉麗、張鐸翰、範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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