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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東:30年,1萬多天,爸爸在地球母親的肚子裡辛苦工作著

爸爸直到退休的那一天,還在下井,一直下了30年,1萬多天。人出生後,就離開了母體,爸爸和他的工友們,卻在地球母親的肚子裡,一日日辛苦而危險地工作著。

工傷

李曉東

小時候從爸爸和其他工人口中聽到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工傷”。煤礦的工作環境,有個形象的說法,“四塊石頭夾一塊肉”,危險無處不在,稍不留神就會工傷,輕則掛彩,重則骨折。

礦醫院裡,掛著胳膊,吊著腿的人,一個病房接一個病房。於是,骨科成為煤礦醫院的強項,

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在太原到長治的高速路上,會看到這樣的廣告“看骨科到潞礦,早日扔拐杖”。今天,大型現代化綜采設備,在節約人力的同時,大大提高了安全水準,工傷事故大幅減少。

我爸爸很小心,經常說,下井要有三分猴相,意思是工間休息,或在井下打盹時,要像猴子一樣把身體團在一起,儘量避免石頭砸中。但畢竟下了30年礦井,也好幾次工傷。左手拇指骨折,終身不能彎曲。

記得我五六歲時,他在井下回柱(煤礦普采的一道工序,即一個工作面采完後,把支撐頂板的鐵柱回收),被一根鐵柱砸到頭,雖然戴著安全帽,頭破血流,門牙磕掉兩個。雖沒住院,但休息了一個多月。

有一次,爸爸下班,很晚來看我。一進門就唉聲歎氣地說,幸虧跑得快,要不你爸爸現在在法院呢!原來,他帶著一個徒弟在幹活,聽到頂板上“嚓”地一聲,馬上把徒弟往旁邊一推,

自己跟著跳出來,緊接著,就冒頂了。“冒頂”,就是頂板上的石頭整片地掉下來,砸到人,非死即傷。爸爸因為經驗豐富,從一個聲音判斷出大事將臨,而新工人則全然不知。在《平凡的世界》裡,孫少平的師父為救徒弟導致自己工亡,並非高大上的道德虛構。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人處危急之際,生死關頭,然終是尚未死亡,考慮生之事依然更多,因此,所負的責任和事故發生後的嚴重後果,
往往使人忘記生死。井下最危險的活,是不會讓新工人參與的。礦井含瓦斯,嚴禁明火,因此,在風門裡面電焊,必須礦總工程師親自在場。

煤礦工人三班倒,白班早八點上班,簡稱“八點”,中班下午四點上班,簡稱“四點”,夜班晚上十二點上班,簡稱“零點”。下班時間沒這麼准,但有個大概時間,如回來得晚,家裡人就很擔心。我弟弟剛參加工作時,在掘進隊,相當於井下的建築工,勞動強度大,

也較危險。一次爸爸說,啥時調上井就好了。在井上,回來晚,家裡也知道他是耍去了……但回來早也不好。我上四年級時一個星期天,上午十一點多,上八點班的姑父突然回來了。一進門就說“工傷了”。右手中指烏黑,套著一個防水袋。礦工們自己發明了不少處置手法,煤塵迷了眼,把眼皮翻起來,用炮線刮出來,手指受傷,就用防水袋包紮。因傷得輕,就自己洗洗澡回家了,也沒人陪護。把防水袋揭下來,自己到醫院處理。一查,骨折了。清洗乾淨,上小夾板固定,回家養著。十指連心,非常疼。經常疼得夜不能寐,直呻吟,喊著要打麻藥。姑姑笑他“皮薄”,姑父說“你們誰哪怕替我疼上一分鐘呢!”傷在誰身上誰知道,“感同身受”云云,都是說說的。傷好了,繼續上班,下到地下700米。

姑父後來讀了礦務局的職工大學,調到礦檔案科工作,爸爸則直到退休的那一天,還在下井,一直下了30年,1萬多天。人出生後,就離開了母體,爸爸和他的工友們,卻在地球母親的肚子裡,一日日辛苦而危險地工作著。一天,爸爸照常去上班,不久卻回來了,愁眉苦臉,唉聲歎氣,說“隊裡說我今天以後就不用上班了,退了。”

礦上對工人退休是突然宣佈,為避免提早知道,最後一個班心理波動影響安全。媽媽說“不用下井了,還不高興啥?”爸爸低下頭說“下了一輩子井,說不讓下就不讓下了。”所有的辛苦、危險,汗和血,仿佛都忘記了,留下的,是對礦井深深的眷戀。

把防水袋揭下來,自己到醫院處理。一查,骨折了。清洗乾淨,上小夾板固定,回家養著。十指連心,非常疼。經常疼得夜不能寐,直呻吟,喊著要打麻藥。姑姑笑他“皮薄”,姑父說“你們誰哪怕替我疼上一分鐘呢!”傷在誰身上誰知道,“感同身受”云云,都是說說的。傷好了,繼續上班,下到地下700米。

姑父後來讀了礦務局的職工大學,調到礦檔案科工作,爸爸則直到退休的那一天,還在下井,一直下了30年,1萬多天。人出生後,就離開了母體,爸爸和他的工友們,卻在地球母親的肚子裡,一日日辛苦而危險地工作著。一天,爸爸照常去上班,不久卻回來了,愁眉苦臉,唉聲歎氣,說“隊裡說我今天以後就不用上班了,退了。”

礦上對工人退休是突然宣佈,為避免提早知道,最後一個班心理波動影響安全。媽媽說“不用下井了,還不高興啥?”爸爸低下頭說“下了一輩子井,說不讓下就不讓下了。”所有的辛苦、危險,汗和血,仿佛都忘記了,留下的,是對礦井深深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