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兵一狗一座山的激情燃燒的歲月
作者：石鐘山
★大作家小故事★
一兵一狗一座山
石鐘山
老兵姓胡，在通信站當滿兩年兵後，便被派到了離總站有幾十公里的一座山上。總站在那裡設了電話功率載入機房，天南地北的軍用電話線都在這裡交錯彙集，胡老兵的工作因此顯得分外重要，絕對不能擅自離守。
胡老兵上山前，領養了一隻狗。首長考慮到山上工作單調，有一隻狗相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於是就同意了。胡老兵給狗起名叫老曼。
剛上山那會，老曼才兩個月大。
胡老兵把老曼當成了自己的戰友，
半夜睡在屋裡，胡老兵躺在床上，老曼臥在地上。有時候夜裡外面會颳風，有時候還會有一些有危險的動物在附近出沒。
胡老兵一上山就是八年，
其餘的時間裡，山上只有胡老兵和那狗。
一兵一狗閑下來時經常蹲在山頭上，望著周圍茫茫的林海發呆。通往山下有條小路，彎彎曲曲地盤在山間。每隔十天半月的，便會有通信站的士兵順著這條路爬上來，
胡老兵和老曼最開心的事就是有兵上山，那一刻是山上最熱鬧的節日。每次胡老兵總是早早把茶沏了，凳子擺好了。老曼一見胡老兵這樣，也上躥下跳的，一會兒向山下跑一程，一會兒又跑回來。胡老兵便像個首長似的揮一揮手道： “老曼啊，你就再去接一程吧。”老曼得到了命令又顛顛顛地往山下跑，這次終於接來了兩個汗流浹背的兵。老曼前跳後躥，顯得異常興奮，仿佛這一切都是它的功勞。胡老兵也趔趄著腳步，又是倒茶，又是抹凳子，安頓兩個士兵休息。
上山的這兩個兵先從口袋裡掏出老胡的來信，還有這十天半個月的報紙交給老胡，接著囫圇著把茶水喝下去，便站起來慌慌張張地往山下跑。胡老兵和老曼趕緊又顛顛顛地往山下送。一邊走，胡老兵還不忘跟兩個人東一嘴西一嘴地聊兩句。兩個兵著急下山，便胡亂地應付回答著。山路轉了幾轉，胡老兵不能再送了，再送就離自己的工作站太遠了。他只能立住腳，叫住還想往前跑的老曼，揮手沖來的兩個兵告別。
日子又恢復如常：一座山，一個兵，一條狗。
除了有人上山之外，胡老兵平日最喜歡的大概就是每晚八點的試線了。試線就是通話，測試通話品質。這是胡老兵每天唯一能有的和別人交流溝通的機會。
話務排都是女兵，她們有著各自的代號，比如洞拐、洞陸、兩三、么洞等等。胡老兵也有自己的代號，他的代號是洞洞，也就是兩個零。
他最愛話務排的女兵喊他的代號。每次交班通話時，便有甜美的聲音傳來： “洞洞，洞洞，聽到請回答。”
胡老兵就說： “洞洞聽到，聲音完好。”
洞拐再道一聲謝，然後就下線了。
接著是兩三的聲音， “洞洞，聲音是否正常？”
他又答：“一切正常。”
兩三又下線。
各條線路都測試過了，女兵們都下線了，然後會有另外一撥女兵接班，坐在差轉檯後面接轉軍區的各種電話。
此時，是一天當中胡老兵最舒適的時間。胡老兵雖然人在遙遠荒涼的山上，但望著眼前的機器，卻似乎能看到坐在電話那頭女兵的樣子。雖然話務員們上崗前都做過嚴格的訓練，聲音都同樣的甜美而格式化，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區別。但幾年來每天與她們通話，讓胡老兵能從她們聲音中細微的不同將她們分辨出來。洞拐聲音細一些，有點像沒長大的孩子；兩三聲音稍粗點，不過聲音很有磁性；么洞聲音比較中性化，聽著讓人舒服……
胡老兵是在當滿四年兵回家探親時交的女朋友。那次回去，家人、親戚給他張羅著介紹了好多個女朋友。他一口氣見了好幾個，卻一個也沒相中。最後他見了一個叫亞莉的女孩，亞莉的聲音讓他中意了。閉上眼睛去聽時，亞莉的聲音像極了那些話務員女兵，於是他就和亞莉訂婚了。
兩年後他終於回老家和亞莉結了婚。雖然他只在家待了20天，但不久後，亞莉還是寫信來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又過了9個月，亞莉又來信說自己生了，是個男孩，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張照片。打那以後，每隔一段時間，亞莉就會寄一張兒子的照片給胡老兵。胡老兵在自己山上的屋子裡專門為兒子準備了一個相冊，裡面裝滿了兒子的照片。
他常常指著照片對老曼說： “喏，這是剛出生時的，那是滿月時的，這是半歲時的，那是兩歲時的……”天氣好的時候，胡老兵就坐在山頭上曬太陽，他拿著相冊對老曼說： “這是我兒子，認得不？老曼，他叫胡中秋。他是在中秋節那天出生的，我就給他取名叫胡中秋。你說這名好不好？啊，老曼？”老曼認真地看了看胡老兵手裡的相片，又看了看胡老兵，便使勁搖了搖尾巴，似乎也想要笑起來。胡老兵看到老曼這樣，就摟了摟老曼的脖子。
他拍著老曼的腦袋說： “老曼你跟我上山也八年了，你也是個老兵了。”老曼似乎聽懂了，就伸出舌頭舔胡老兵的手，也舔他的臉。老曼發現胡老兵的眼角有淚流出來，急忙舔去。胡老兵抱抱老曼，對它說： “老曼啊老曼，這個世界上，還是你最瞭解我。”
胡老兵在山上待滿八年的那天，也是他入伍十年的日子。那年的秋天，胡老兵被宣佈復員了。
胡老兵終於帶著老曼從山上下來，回到了通信總站，首長問胡老兵還有什麼要求，比如逛逛城市，洗洗澡，看幾場電影，享受一下正常人的生活。首長想，無論胡老兵提什麼要求，自己總會讓他如願，八年的山上生活實在不易。但令首長沒想到的是，胡老兵沒有提這樣的要求，只羞澀地提出希望能見一下話務排的女兵戰友們。首長對胡老兵的要求雖然有些詫異和不解，但還是很快按照他的要求把話務排的女兵集合了起來。
胡老兵站在一排女兵面前仔細端詳她們，這才發現女兵們都要比自己小很多，都是年輕的女孩。他從隊伍中走到隊前，先是向排頭的一個女兵敬了個禮，接著大聲說了一句： “洞洞向你告別。”然後伸出手去握女兵的手。女兵們也依次向胡老兵報出了自己的代號，胡老兵依次把她們記在了心裡。而胡老兵在和女兵們告別的時候，老曼就蹲在他的身後望著這一切，也見證著這一切。仿佛，它也在向這些女兵們做告別。
胡老兵最後舉起手，向話務排的女兵致意。女兵們也一起舉起手向胡老兵敬禮告別，她們齊齊地喊： “洞洞再見！”
胡老兵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他狠狠地把臉上的眼淚抹去，大步離去了。這是他在軍營的最後心願，如今終於完成了。
離開軍營前，胡老兵帶著老曼找到了連長。他把老曼託付給了連長。老曼雖然不是在編的兵，但畢竟是吃著軍糧長大的，自然應該算為軍產。他復員了，老曼自然要移交給連隊的。連長答應胡老兵，一定會好好照顧老曼。山下不能養狗，過幾天他會再把老曼送回到山上去。
終於到了最後分別的時刻。胡老兵讓連長把老曼抱好，他自己背起行李，向軍營外走去。走到門口時，胡老兵轉頭看了看老曼，它正在連長懷裡掙扎著，連長臉紅脖子粗地用力抱住老曼。胡老兵不敢再看，轉過頭、忍住淚，大步向火車站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胡老兵走後的第二天，老曼便在上山的途中跑丟了。
連長派人山上山下地找了兩天，仍沒見老曼的身影，覺得非常遺憾，畢竟這是胡老兵最後拜託他的一件事。一個月後，連長突然接到胡老兵發來的電報，電報原文如下：連長，老曼已找到我，無論怎麼趕它走，它都不肯離開。如何處理老曼，請指示！
連長隨即給老兵發了一份回電：老曼和你感情深厚，它跋山涉水能找到你，可見它的真誠，老曼歸你養，一切順利！
至此，胡老兵的故事才算畫上了句號。
作家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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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鐘山，生於遼寧瀋陽。中共黨員。1991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81年入伍，歷任戰士、排長、幹事、教導員。1997年轉業，在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北京電視臺工作。2002年第二次入伍，現為武警總部政治部專業作家。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玫瑰綻放的年代》、《大院子女》、《遍地鬼子》等13部，中短篇小說集《舊轍》、《激情燃燒的歲月》、《軍歌嘹亮》、《幸福像花兒一樣》、《快槍手》等15部。
【圖片來自網路】
本文載於《軍事故事會》2016年第11期
這次終於接來了兩個汗流浹背的兵。老曼前跳後躥，顯得異常興奮，仿佛這一切都是它的功勞。胡老兵也趔趄著腳步，又是倒茶，又是抹凳子，安頓兩個士兵休息。上山的這兩個兵先從口袋裡掏出老胡的來信，還有這十天半個月的報紙交給老胡，接著囫圇著把茶水喝下去，便站起來慌慌張張地往山下跑。胡老兵和老曼趕緊又顛顛顛地往山下送。一邊走，胡老兵還不忘跟兩個人東一嘴西一嘴地聊兩句。兩個兵著急下山，便胡亂地應付回答著。山路轉了幾轉，胡老兵不能再送了，再送就離自己的工作站太遠了。他只能立住腳，叫住還想往前跑的老曼，揮手沖來的兩個兵告別。
日子又恢復如常：一座山，一個兵，一條狗。
除了有人上山之外，胡老兵平日最喜歡的大概就是每晚八點的試線了。試線就是通話，測試通話品質。這是胡老兵每天唯一能有的和別人交流溝通的機會。
話務排都是女兵，她們有著各自的代號，比如洞拐、洞陸、兩三、么洞等等。胡老兵也有自己的代號，他的代號是洞洞，也就是兩個零。
他最愛話務排的女兵喊他的代號。每次交班通話時，便有甜美的聲音傳來： “洞洞，洞洞，聽到請回答。”
胡老兵就說： “洞洞聽到，聲音完好。”
洞拐再道一聲謝，然後就下線了。
接著是兩三的聲音， “洞洞，聲音是否正常？”
他又答：“一切正常。”
兩三又下線。
各條線路都測試過了，女兵們都下線了，然後會有另外一撥女兵接班，坐在差轉檯後面接轉軍區的各種電話。
此時，是一天當中胡老兵最舒適的時間。胡老兵雖然人在遙遠荒涼的山上，但望著眼前的機器，卻似乎能看到坐在電話那頭女兵的樣子。雖然話務員們上崗前都做過嚴格的訓練，聲音都同樣的甜美而格式化，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區別。但幾年來每天與她們通話，讓胡老兵能從她們聲音中細微的不同將她們分辨出來。洞拐聲音細一些，有點像沒長大的孩子；兩三聲音稍粗點，不過聲音很有磁性；么洞聲音比較中性化，聽著讓人舒服……
胡老兵是在當滿四年兵回家探親時交的女朋友。那次回去，家人、親戚給他張羅著介紹了好多個女朋友。他一口氣見了好幾個，卻一個也沒相中。最後他見了一個叫亞莉的女孩，亞莉的聲音讓他中意了。閉上眼睛去聽時，亞莉的聲音像極了那些話務員女兵，於是他就和亞莉訂婚了。
兩年後他終於回老家和亞莉結了婚。雖然他只在家待了20天，但不久後，亞莉還是寫信來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又過了9個月，亞莉又來信說自己生了，是個男孩，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張照片。打那以後，每隔一段時間，亞莉就會寄一張兒子的照片給胡老兵。胡老兵在自己山上的屋子裡專門為兒子準備了一個相冊，裡面裝滿了兒子的照片。
他常常指著照片對老曼說： “喏，這是剛出生時的，那是滿月時的，這是半歲時的，那是兩歲時的……”天氣好的時候，胡老兵就坐在山頭上曬太陽，他拿著相冊對老曼說： “這是我兒子，認得不？老曼，他叫胡中秋。他是在中秋節那天出生的，我就給他取名叫胡中秋。你說這名好不好？啊，老曼？”老曼認真地看了看胡老兵手裡的相片，又看了看胡老兵，便使勁搖了搖尾巴，似乎也想要笑起來。胡老兵看到老曼這樣，就摟了摟老曼的脖子。
他拍著老曼的腦袋說： “老曼你跟我上山也八年了，你也是個老兵了。”老曼似乎聽懂了，就伸出舌頭舔胡老兵的手，也舔他的臉。老曼發現胡老兵的眼角有淚流出來，急忙舔去。胡老兵抱抱老曼，對它說： “老曼啊老曼，這個世界上，還是你最瞭解我。”
胡老兵在山上待滿八年的那天，也是他入伍十年的日子。那年的秋天，胡老兵被宣佈復員了。
胡老兵終於帶著老曼從山上下來，回到了通信總站，首長問胡老兵還有什麼要求，比如逛逛城市，洗洗澡，看幾場電影，享受一下正常人的生活。首長想，無論胡老兵提什麼要求，自己總會讓他如願，八年的山上生活實在不易。但令首長沒想到的是，胡老兵沒有提這樣的要求，只羞澀地提出希望能見一下話務排的女兵戰友們。首長對胡老兵的要求雖然有些詫異和不解，但還是很快按照他的要求把話務排的女兵集合了起來。
胡老兵站在一排女兵面前仔細端詳她們，這才發現女兵們都要比自己小很多，都是年輕的女孩。他從隊伍中走到隊前，先是向排頭的一個女兵敬了個禮，接著大聲說了一句： “洞洞向你告別。”然後伸出手去握女兵的手。女兵們也依次向胡老兵報出了自己的代號，胡老兵依次把她們記在了心裡。而胡老兵在和女兵們告別的時候，老曼就蹲在他的身後望著這一切，也見證著這一切。仿佛，它也在向這些女兵們做告別。
胡老兵最後舉起手，向話務排的女兵致意。女兵們也一起舉起手向胡老兵敬禮告別，她們齊齊地喊： “洞洞再見！”
胡老兵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他狠狠地把臉上的眼淚抹去，大步離去了。這是他在軍營的最後心願，如今終於完成了。
離開軍營前，胡老兵帶著老曼找到了連長。他把老曼託付給了連長。老曼雖然不是在編的兵，但畢竟是吃著軍糧長大的，自然應該算為軍產。他復員了，老曼自然要移交給連隊的。連長答應胡老兵，一定會好好照顧老曼。山下不能養狗，過幾天他會再把老曼送回到山上去。
終於到了最後分別的時刻。胡老兵讓連長把老曼抱好，他自己背起行李，向軍營外走去。走到門口時，胡老兵轉頭看了看老曼，它正在連長懷裡掙扎著，連長臉紅脖子粗地用力抱住老曼。胡老兵不敢再看，轉過頭、忍住淚，大步向火車站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胡老兵走後的第二天，老曼便在上山的途中跑丟了。
連長派人山上山下地找了兩天，仍沒見老曼的身影，覺得非常遺憾，畢竟這是胡老兵最後拜託他的一件事。一個月後，連長突然接到胡老兵發來的電報，電報原文如下：連長，老曼已找到我，無論怎麼趕它走，它都不肯離開。如何處理老曼，請指示！
連長隨即給老兵發了一份回電：老曼和你感情深厚，它跋山涉水能找到你，可見它的真誠，老曼歸你養，一切順利！
至此，胡老兵的故事才算畫上了句號。
作家檔案
zuojiadangan
石鐘山，生於遼寧瀋陽。中共黨員。1991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81年入伍，歷任戰士、排長、幹事、教導員。1997年轉業，在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北京電視臺工作。2002年第二次入伍，現為武警總部政治部專業作家。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玫瑰綻放的年代》、《大院子女》、《遍地鬼子》等13部，中短篇小說集《舊轍》、《激情燃燒的歲月》、《軍歌嘹亮》、《幸福像花兒一樣》、《快槍手》等15部。
【圖片來自網路】
本文載於《軍事故事會》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