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笨：特立獨行的狗娃
少時在鄉下，居住在一個建於明末清初老院子裡。
院子不大，卻住著四、五戶人家。平時男女老少抬頭不見低頭見，家裡來了什麼客人，吃的什麼飯菜，以及誰家有什麼雞毛蒜皮的動靜，如夫妻拌嘴，婆媳不和，妯娌糾紛什麼的，都是眼皮子底下和耳邊的事，沒什麼秘密可言。畢竟空間狹窄，雞犬結伴走，小孩一起玩，大人院里拉家常，雖往來密切，交流頻繁，知根知底，鄰里情深，但也摩擦不斷，引發過不少的糾紛。
院子裡南邊和西邊的房間，
其長子，乳名狗娃，繼承了他爹的優秀基因，從小到大，總不安分，不時有不俗之舉，當年在村裡獨樹一幟，
狗娃的成名，不是因為他是什麼能工巧匠，更不是什麼做莊稼活的行家裡手，也不是什麼孝子賢孫。恰恰相反，在鄉下人心目中，幾乎任何褒義的字眼都跟他沾不上邊，但卻因這些不沾邊的行為，離經叛道的作為，成就了他的名聲，儘管這個名聲有點刺耳和難聽。
狗娃不甘於鄉下封閉落後的生活方式。雖然作為生產隊的社員，
他很注意自己的儀錶，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城市青年，每日價都穿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光光亮亮，更讓人羡慕的是，左手腕上還戴著一塊明晃晃、光閃閃的手錶，惹得年輕人們眼紅，但卻讓中老年人戳他的脊樑骨，嘀咕他是個敗家子，
更讓人羡慕的事還在後邊呢。有一天傍晚，狗娃家裡突然唱起了樣板戲，我好奇地進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半導體收音機，狗娃正在興沖沖地擺弄呢。以前村裡人都是聽公社裡的有線廣播，偶爾也有在外工作的人回鄉探親，帶著收音機，但人家畢竟是城裡人呀，咱村裡人怎能相比？簡直就是口袋裡裝火柴，燒包！狗娃買了收音機的消息，比老虎家養的四眼狗跑得還快，
但是好景不常，樂極生悲。在某天的深夜，天很冷也很黑，有個黑影躡手躡腳地進了院子，悄然無聲地站在狗娃房間的窗戶前，用手指蘸著唾沫，輕輕地軟化著窗戶紙。窗戶紙用的是舊報紙，硬而脆，竊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劃著，生怕弄出一丁點的聲響來。劃開一個剛能伸進一隻手的圓孔後，竊賊拿起收音機就跑。沒想到此時狗娃像是有預感似地突然從夢中醒來，恍惚間仿佛看到了那只伸進窗戶的黑手。狗娃頓時一驚，大喊了一聲“有賊！”然後披上衣服就追，但卻為時已晚，追到巷子南頭的拐彎處後，不見了其蹤影。其實，狗娃也猜疑到是誰，緊接著就去了懷疑物件家的院子。夜很深了，那人家的燈還亮著，那人也還穿戴整齊，似乎有點氣喘地坐在炕邊，但人家百般狡辯，死活不承認，狗娃無憑無據的，也拿他沒辦法，最後只能作罷，自認倒楣了。直到現在，這都還是個懸案，但畢竟幾十年過去了，不知道是否有人還會想起。
狗娃口齒伶俐，能言善辯，文學功底很不錯，能即興編出許多順口溜，很讓作為小學生的我們佩服。記得有年放寒假某次勞動的時候，恰巧我們幾個小夥伴和狗娃在一起參加農田基本建設勞動。狗娃看到我們在三個人冷得在墊下擠在一起曬太陽，就調侃道：“三個學生一條心，躲在牆根混工分。”說起了書，他便說道：“地上一本書，發展養豬。”提到某人想當隊長，他就諷刺道：“假裝積極學毛選，想當隊長沒人選。”聊起過年，他就感歎；“有錢沒錢，光頭過年，白乾一年，度日如年。”如此等等，說了不少，至今想起，還記憶猶新，無意間給了我些須的文學啟蒙。
村裡人都說狗娃是個鬼。在我們村裡方言裡，鬼是個帶貶義的詞，但更多的時候卻是褒義詞。鬼，是指腦子靈活，計謀多端和能耐大，是個人物的意思。如果老百姓說某某是個鬼，就是說人家是個人物，有辦法，能耐大，心生羡慕，如果說人家壞話，那肯定是心生嫉妒了。在村裡，“恨你有，笑你無”的劣根性依然存在，到現在也沒多大的改變。
狗娃絕對是個鬼，是個不能安分守己的鬼。只要政策一鬆動，有空隙可鑽，狗娃都會聞風而動。當年政策硬得很，狗娃只能小打小鬧，倒賣點東西，獲利也許有點，但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和“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高壓政策和政治氣氛中，受到了殘酷打擊。就因為他的父親解放前是國民黨二戰區的營級幹部，他自然就是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的後代，就淪落為專政的對象。狗娃本來是和生產隊政工員聯手販賣了化肥，私自開墾了點自留地，就被工作隊譽為“伸進黨內的黑手”，張貼在泊池岸南邊牆上的大字報就出現了一行醒目的大字：“斬斷XXX伸進黨內的黑手”，其中還有揭發他平時污蔑農業學大寨大好形勢的言論，什麼“學大寨，趕大寨，大寨的黃瓜像蒜苔”，什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云云，我想，憑狗娃的鬼氣，還有世事的練達，他肯定不會說這些話，不管心裡是如何想的，肯定是寫大字報的人慣用的春秋筆法和胡編亂造的伎倆罷了。不過，看的人也沒當真，也很麻木，因為那是個謊言的時代，失去人性的時代，更是個荒唐的年代。
政策一鬆動，鬼就變大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改革政策春風吹，聯產承包分地忙，把農民種地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把農民從一大二公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了，更把狗娃的鬼點子啟動了。
但狗娃這個鬼，聰明勁卻沒往正道上使，而是用歪了，用偏了，走歪門邪道了。他從此就如魚得水，開始投機取巧，招搖撞騙起來。從此以後，村裡就很少見到狗娃的身影，只是可憐了他老婆仙桃，所有的家庭重擔都壓到了仙桃的肩上了。這個沒良心的男人，丟下一個好可憐的女人和三個幼小的兒女，到外邊逍遙去了。仙桃拖兒帶女，又當娘又當爹，幹著男人才幹的莊稼活，守著風雨飄搖的家，守著活寡，忍著艱辛，別提有多淒慘了。後來仙桃因病早逝，和她遭的罪，狗娃造的孽不無關係，當然這是後話了。
後來發生的事更加可憐。狗娃在外邊欠了債，躲著不敢回來，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人家債主追到了村裡來，找到了他家。但他家一貧如洗，而且還寄居在一眼破窯洞裡，根本沒有什麼值錢的家什，債主只好一狠心，把狗娃家唯一值錢和活命的一頭毛驢牽走了。當時的狀況真是氣淒淒慘慘戚戚，可一點辦法也沒有。村裡的老人都說，真是造孽呀。
雖然狗娃鬼大，但對家庭的責任心沒有到了完全泯滅的程度。後來，也不知人家狗娃在外邊使了什麼樣的變戲法，做了什麼賺錢的買賣，反正完成了蓋房子的壯舉。俗話說，娶媳婦蓋廈，經過的害怕。但人家蓋的廈卻是全村頭一份，而且是二層樓。蓋完樓房後，狗娃再也不見了蹤影，後來債主們一湧而來，但再也找不到狗娃了，妻子兒女無力償還，總不能強拆人家的房子吧。久而久之，債主們也都死心了，再也不登門討債了。
至此以後，再也沒有了狗娃的音訊，除了他母親去世時匆匆忙忙回來過一次，之後就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了，就連他的兒子結婚，女兒出嫁，甚至老婆去世，都沒見他回來。至於他是否還和家裡人有所聯繫，他家裡人不說，外人也不得而知。有傳言說是他在外邊招了親，做了上門女婿，更有甚者，說是也許早不在人世了，你想，整日價騙來騙去，坑人蒙人，能不遭債主報復嗎？但究竟是死是活，了無憑據，一切只能算是猜疑，但願他還苟活在人世，在他鄉還好吧。
我最後一次見到狗娃，往往沒想到是在太原火車站。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仲秋，我剛剛參加工作，要去設立在陽曲縣黃寨的培訓學校學校一個月，沒想到在進站口遇到了狗娃。他鄉遇故知，雙方自然驚喜萬分，狗娃告訴我說也要去陽曲，我這才想起陽曲是他的老家，當年他父親在太原參加國民黨部隊，在運城被俘後遣散到我們村裡居住。
狗娃還相跟著一位高人，和我父親年齡相仿，但人家卻是我村的一位風雲人物，更高級別的鬼。後來聽說他們倆相跟著是要去北京、天津等地尋寶，說是當年天平天國失敗後有一批金銀財寶轉移到了美國花旗銀行，要辦手續去美國沒經費，就採取私募入股的辦法做尋寶費用，入股一百元，到時候就能分紅一萬甚至十萬元。最後看見他們興沖沖的樣子，真像尋寶的狂熱分子，可不知有多少貪婪的人要上當受騙了。
幾十年過去了，尋寶的謊言早已被戳穿，那個風雲人物去世了，狗娃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成了村裡的一個久遠的傳說。
不甘於平淡的狗娃，追求新生活的狗娃，特行獨立的狗娃，像一顆流星，在鄉村記憶的天空中劃過一道亮光後，消失了。
狗娃口齒伶俐，能言善辯，文學功底很不錯，能即興編出許多順口溜，很讓作為小學生的我們佩服。記得有年放寒假某次勞動的時候，恰巧我們幾個小夥伴和狗娃在一起參加農田基本建設勞動。狗娃看到我們在三個人冷得在墊下擠在一起曬太陽，就調侃道：“三個學生一條心，躲在牆根混工分。”說起了書，他便說道：“地上一本書，發展養豬。”提到某人想當隊長，他就諷刺道：“假裝積極學毛選，想當隊長沒人選。”聊起過年，他就感歎；“有錢沒錢，光頭過年，白乾一年，度日如年。”如此等等，說了不少，至今想起，還記憶猶新，無意間給了我些須的文學啟蒙。
村裡人都說狗娃是個鬼。在我們村裡方言裡，鬼是個帶貶義的詞，但更多的時候卻是褒義詞。鬼，是指腦子靈活，計謀多端和能耐大，是個人物的意思。如果老百姓說某某是個鬼，就是說人家是個人物，有辦法，能耐大，心生羡慕，如果說人家壞話，那肯定是心生嫉妒了。在村裡，“恨你有，笑你無”的劣根性依然存在，到現在也沒多大的改變。
狗娃絕對是個鬼，是個不能安分守己的鬼。只要政策一鬆動，有空隙可鑽，狗娃都會聞風而動。當年政策硬得很，狗娃只能小打小鬧，倒賣點東西，獲利也許有點，但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和“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高壓政策和政治氣氛中，受到了殘酷打擊。就因為他的父親解放前是國民黨二戰區的營級幹部，他自然就是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的後代，就淪落為專政的對象。狗娃本來是和生產隊政工員聯手販賣了化肥，私自開墾了點自留地，就被工作隊譽為“伸進黨內的黑手”，張貼在泊池岸南邊牆上的大字報就出現了一行醒目的大字：“斬斷XXX伸進黨內的黑手”，其中還有揭發他平時污蔑農業學大寨大好形勢的言論，什麼“學大寨，趕大寨，大寨的黃瓜像蒜苔”，什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云云，我想，憑狗娃的鬼氣，還有世事的練達，他肯定不會說這些話，不管心裡是如何想的，肯定是寫大字報的人慣用的春秋筆法和胡編亂造的伎倆罷了。不過，看的人也沒當真，也很麻木，因為那是個謊言的時代，失去人性的時代，更是個荒唐的年代。
政策一鬆動，鬼就變大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改革政策春風吹，聯產承包分地忙，把農民種地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把農民從一大二公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了，更把狗娃的鬼點子啟動了。
但狗娃這個鬼，聰明勁卻沒往正道上使，而是用歪了，用偏了，走歪門邪道了。他從此就如魚得水，開始投機取巧，招搖撞騙起來。從此以後，村裡就很少見到狗娃的身影，只是可憐了他老婆仙桃，所有的家庭重擔都壓到了仙桃的肩上了。這個沒良心的男人，丟下一個好可憐的女人和三個幼小的兒女，到外邊逍遙去了。仙桃拖兒帶女，又當娘又當爹，幹著男人才幹的莊稼活，守著風雨飄搖的家，守著活寡，忍著艱辛，別提有多淒慘了。後來仙桃因病早逝，和她遭的罪，狗娃造的孽不無關係，當然這是後話了。
後來發生的事更加可憐。狗娃在外邊欠了債，躲著不敢回來，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人家債主追到了村裡來，找到了他家。但他家一貧如洗，而且還寄居在一眼破窯洞裡，根本沒有什麼值錢的家什，債主只好一狠心，把狗娃家唯一值錢和活命的一頭毛驢牽走了。當時的狀況真是氣淒淒慘慘戚戚，可一點辦法也沒有。村裡的老人都說，真是造孽呀。
雖然狗娃鬼大，但對家庭的責任心沒有到了完全泯滅的程度。後來，也不知人家狗娃在外邊使了什麼樣的變戲法，做了什麼賺錢的買賣，反正完成了蓋房子的壯舉。俗話說，娶媳婦蓋廈，經過的害怕。但人家蓋的廈卻是全村頭一份，而且是二層樓。蓋完樓房後，狗娃再也不見了蹤影，後來債主們一湧而來，但再也找不到狗娃了，妻子兒女無力償還，總不能強拆人家的房子吧。久而久之，債主們也都死心了，再也不登門討債了。
至此以後，再也沒有了狗娃的音訊，除了他母親去世時匆匆忙忙回來過一次，之後就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了，就連他的兒子結婚，女兒出嫁，甚至老婆去世，都沒見他回來。至於他是否還和家裡人有所聯繫，他家裡人不說，外人也不得而知。有傳言說是他在外邊招了親，做了上門女婿，更有甚者，說是也許早不在人世了，你想，整日價騙來騙去，坑人蒙人，能不遭債主報復嗎？但究竟是死是活，了無憑據，一切只能算是猜疑，但願他還苟活在人世，在他鄉還好吧。
我最後一次見到狗娃，往往沒想到是在太原火車站。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仲秋，我剛剛參加工作，要去設立在陽曲縣黃寨的培訓學校學校一個月，沒想到在進站口遇到了狗娃。他鄉遇故知，雙方自然驚喜萬分，狗娃告訴我說也要去陽曲，我這才想起陽曲是他的老家，當年他父親在太原參加國民黨部隊，在運城被俘後遣散到我們村裡居住。
狗娃還相跟著一位高人，和我父親年齡相仿，但人家卻是我村的一位風雲人物，更高級別的鬼。後來聽說他們倆相跟著是要去北京、天津等地尋寶，說是當年天平天國失敗後有一批金銀財寶轉移到了美國花旗銀行，要辦手續去美國沒經費，就採取私募入股的辦法做尋寶費用，入股一百元，到時候就能分紅一萬甚至十萬元。最後看見他們興沖沖的樣子，真像尋寶的狂熱分子，可不知有多少貪婪的人要上當受騙了。
幾十年過去了，尋寶的謊言早已被戳穿，那個風雲人物去世了，狗娃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成了村裡的一個久遠的傳說。
不甘於平淡的狗娃，追求新生活的狗娃，特行獨立的狗娃，像一顆流星，在鄉村記憶的天空中劃過一道亮光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