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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朋友圈裡還有多少是真朋友

這其中有多少是點贊之交,

還有多少連點贊之交都談不上呢?

本文原題《風雨中議蕭紅》,作者丁玲。

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習慣於粗獷的我。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麼會那樣少於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潔和幻想,

或者也就同時顯得有些稚嫩和軟弱的緣故吧。但我們都很親近,彼此並不感覺到有什麼孤僻的性格。我們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當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異,然而彼此都能理解,並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而揶揄。接著是她隨同我們一道去西安,我們在西安住完了一個春天。

我們痛飲過,我們也同度過風雨之夕,我們也互相傾訴。然而現在想來,我們談得是多麼地少啊!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卻以為她從沒有一句話是失去了自己的,因為我們實在都太真實,太愛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為我們又實在覺得是很親近的。

但我仍會覺得我們是談得太少的,因為,像這樣的能無妨嫌、無拘束、不須警惕著談話的對手是太少了啊!

那時候我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平靜地住一時期之後而致全力於著作。抗戰開始後,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麼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許比我適於幽美平靜。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中,的確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於日常瑣碎,

而策劃于較遠大的。並且這裡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蕭紅卻南去了。至今我還很後悔那時我對於她生活方式所參預的意見是太少了,這或許由於我們相交太淺,和我的生活方式離她太遠的緣故,但徒勞的熱情雖然常常於事無補,然在個人仍可得到一種心安。

我們分手後,就沒有通過一封信。端木曾來過幾次信,在最後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約一星期前收到)告訴我,蕭紅因病始由皇后醫院遷出。不知為什麼我就有一種預感,覺得有種可怕的東西會來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說:“蕭紅決不會長壽的。”當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是曾把眼睛掃遍了中國我所認識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種無言的寂寞。能夠耐苦的,不依賴於別的力量,有才智、有氣節而從事于寫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憂竟成了現實,當我昂頭望著天的那邊,或低頭細數腳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壓制我喪去一個真實的同伴的歎息。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個真實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們的責任還不只于打於局面,指示光明,而還是創造光明和美麗;人的靈魂假如只能拘泥於個體的褊狹之中,便只能陶醉於自我的小小成就。我們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為這享受而做出偉大犧牲。

只要我活著,朋友的死耗一定將陸續地壓住我沉悶的呼吸。尤其是在這風雨的日子裡,我會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經夠消磨我的一生,何況再加上你們的屈死,和你們未完的事業,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這風雨,寄語你們,死去的,末死的朋友們,我將壓榨我生命所有的剩餘,為著你們的安慰和光榮。哪怕就僅僅為著你們也好,因為你們是受苦難的勞動者,你們的理想就是真理。

風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邊的山頭上,明天將有一個晴天。我為著明天的勝利而微笑,為著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燈,平靜地躺到床上。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能夠耐苦的,不依賴於別的力量,有才智、有氣節而從事于寫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憂竟成了現實,當我昂頭望著天的那邊,或低頭細數腳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壓制我喪去一個真實的同伴的歎息。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個真實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們的責任還不只于打於局面,指示光明,而還是創造光明和美麗;人的靈魂假如只能拘泥於個體的褊狹之中,便只能陶醉於自我的小小成就。我們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為這享受而做出偉大犧牲。

只要我活著,朋友的死耗一定將陸續地壓住我沉悶的呼吸。尤其是在這風雨的日子裡,我會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經夠消磨我的一生,何況再加上你們的屈死,和你們未完的事業,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這風雨,寄語你們,死去的,末死的朋友們,我將壓榨我生命所有的剩餘,為著你們的安慰和光榮。哪怕就僅僅為著你們也好,因為你們是受苦難的勞動者,你們的理想就是真理。

風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邊的山頭上,明天將有一個晴天。我為著明天的勝利而微笑,為著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燈,平靜地躺到床上。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