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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沙發旁邊各式各樣精美包裝的禮物盒子堆成了小山， 茶几上擺滿了本地最大超市里能買到的所有零食， 敞開蓋子的肯德基全家桶散發出香氣， 十一歲的我大張著嘴， 試圖把一整塊奶油水果蛋糕一口氣全塞進去……
二十五歲的我和四十八歲的我坐在對面， 全神貫注地盯著十一歲的我。
“吃， 敞開了吃！”我熱情鼓勵。 四十八也敷衍地打開一袋薯片遞過去：“這吃嗎？”
等到那塊蛋糕全數落進小十一的肚子裡， 我便閉上眼睛， 開始凝神回想十一歲。 原本一片空白的回憶裡，
我把蛋糕擱置一邊， 轉頭去看四十八：“怎麼樣怎麼樣， 你感覺到了嗎？我覺得自己心中有一塊地方已經被照亮了！”觀察了一下四十八的表情後， “好了也沒有這麼誇張了， 就是感覺真的有效果！”
四十八交叉著兩手， 眉頭深鎖：“沒有， 毫無感覺。 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我連忙咬上兩口盤子裡的蛋糕：“那我吃呢？”
“嗯……我現在想起來我二十五歲那年生日吃到過一塊噁心的蛋糕了。 ”
“喂！”我簡直想把蛋糕糊在對面這混蛋臉上， “這他媽是一個能改變我們人生的機會，
我立刻軟下聲來：“沒事沒事， 你繼續吃， 吃出幸福感、滿足感來就行。 順便再想想還有什麼生日願望， 哥哥今天全給你實現了！沒事， 繼續吃！”小十一用力地點了點頭， 把臉埋進了全家桶裡。
四十八在桌下伸出手來， 陰陽怪氣地：“‘他媽’， ‘他媽的’， 兩根。 ”我雖忿忿， 還是不得不從褲袋裡擠出煙盒來， 抽了兩根遞給他。 四十八得了煙， 從茶几上的月餅盒裡摸走一隻打火機， 樂顛顛地往陽臺上去了。
2
總而言之， 今年我收到的生日禮物是一張去往十一歲那年的船票。
寄件人是一百二十歲的我， 算起來得是22世紀的人了。 22世紀當然得發明時間旅行， 要22世紀還沒發明時間旅行的話，
隨船票一起來的是一張便箋：
“是的， 你沒有在六十歲的時候自殺， 你活到了一百二十歲， 現在你渾身雞皮長得非常噁心。 不過還好現在虛擬實境很發達， 你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互聯網上， 外形還可以自訂哦！
“移民火星， 沒有。 飛來飛去的車， 沒有。 哆啦A夢， 沒有。 短途時空旅行， 雖然很貴， 但是有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到了這把年紀我還會一直想起童年的事情， 但說是想起， 我又什麼都想不起來。 那確實不是一段值得回憶的時光， 所以我很樂於給自己製造一點回憶。 總之你就去一趟咱們十一歲生日那天吧， 帶小孩吃個飯什麼的， 說不定是個改變人生的機會喲。
“P.S. 票有兩張， 時效是一天， 另一張我寄給了四十八歲的你。 他中年危機， 你儘量理解理解。
“P.P.S. 你真的應該活到22世紀來看看， 虛擬性愛程式， 哇， 太贊了， 想跟誰搞就能跟訁”
……居然都沒寫完！
出於對未來科技的絕對信心， 再加上這張我得不再我的便箋， 我花了五分鐘就接受了整件事。
我更緊張的是如何向十一歲的我展現出一個優秀且成功的大人形象。
雖然我已經記不起十一歲的我對未來有過什麼樣的憧憬， 但我覺得他應該沒憧憬過靠寫大便一樣的情感讀物掙飯吃， 沒憧憬過每天為點微信公眾號的閱讀量被老闆諄諄教誨幾小時， 沒憧憬過住在合租房、往冰箱裡凍盒八喜都要被偷吃掉的人生。
我他媽刷爆信用卡也要給自己置辦一身像樣的行頭。
3
“我想到了！”小十一打了一個飽嗝， 低頭掐著掌心， “其實這個我一直都沒有跟別人說過……雖然我也覺得有點幼稚， 但既然你們都出現了， 所以這也不是不可能的對不對……”
四十八已經不耐煩了：“五， 四， 三——”
“你幹嗎？你是不是反社會啊？”我覺得四十八這個已經不是中年危機了， 這整個就一神經病。 我他媽到底得做了什麼才會在二十多年後變成那樣？
算了， 小十一才是重點。 “別理他， 你慢慢講， 不要緊。 ”
四十八冷笑一聲：“Wow， 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溫柔。 ”
我翻白眼：“我是我， 你是你。 小十一， 繼續， 你還有什麼心願？”
小十一別過臉不敢看我們， 聲音低低的：“那個， 霍格華茲現在還招不招——”
四十八瞬間笑出聲。
是的，我想起來了，我十二歲的時候確實有過失望於自己已經過了霍格華茲入學年齡的經歷。如果之前想起這一段的話，今天我應該帶的是巧克力蛋糕和油汪汪的烤香腸。
我努力解釋：“招呢……確實是不招，但你想啊，霍格華茲肯定都用英語上課啊，你英語怎麼樣？不行吧？有些事沒有辦法。”
小十一認真思索了起來：“對啊，我都沒有想到這個！”頭又低了下去。
四十八又來潑起了冷水：“你放心，就算你英語趕得上哈利·波特，你爸也不會掏錢給你去英國讀書的，當然他也掏不出。”我瞪他一眼，又得救場：“算了，霍格華茲也沒什麼好去的，鄧布利多都死了……”
小十一猛然抬頭：“鄧布利多死了？？”完蛋，多說多錯。
我也掐起了掌心：“是、是死了……但……但後面又復活了！”
四十八旋開保溫杯的杯蓋，呷上一口：“你感受到了嗎？十六歲的你抱著鄧布利多一定會復活的信念看完《死亡聖器》，結果發現鄧布利多死透了的那種被欺騙感？”
中年危機中年危機中年危機理解理解理解理解……我在心裡默誦完這一段後，才能勉強擠出一個假笑：“不管怎樣，鄧布利多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然後我把四十八搡到了陽臺上。
“你是不是有病啊？你給小孩講這些東西想幹嗎？”
四十八手裡還端著保溫杯，“告訴他鄧布利多會死的可不是我。而且十一歲應該已經可以接受虛構人物的死亡了吧？”
“你初三暑假看到多比死還哭了呢！”
“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而且那也是你的初三。”
“你現在完全就是攝魂怪！”
“至少我沒有把小孩子當傻逼。”
我語塞，而四十八又慢條斯理地啜飲起他保溫杯裡的東西了。那姿勢，那神態，真是像極了一個人……為了贏得這場爭論，我不得不使出對我們倆來說最下三濫的招數了：“你現在的樣子完全就是我爸！不，你爸！”
四十八猛地扣上杯蓋，怒目圓睜：“你他媽罵誰？”
4
我斥鉅資（一整個月的工資，一整個月！）買了一套體面的西裝，整整洗了三遍澡，以雕塑般的心態刮了鬍子，還去樓下理髮店做了造型，甚至連內褲都換了新的。最後收拾完的樣子，儼然已經是一位被富婆包養三年的成功男士模樣了。
雖然有些憂慮下個月的信用卡帳單，但考慮到我這成功人士的形象能極大地增進十一歲的我的自信心，從而引導十一歲的我奮發圖強走向成功，說不定這一趟回來後我就不用過這麼摳摳縮縮的日子了，所以這一切還是值得的。
時空旅行船票的那個船，是個人都會覺得是太空船吧？誰能想得到是歡樂谷裡的海盜船！按照票上的指示，持有者需前往歡樂谷坐上海盜船（門票自理），將船票舉過頭頂，船開動後掃碼成功，就會被傳送至目的時空。
真的也就是我這種人才能接受這種設定了。
星期六的歡樂穀人山人海，我排了一個多鐘頭的隊，才終於登上海盜船。這是我在遊樂園裡最討厭的項目，每回——當然總共也沒幾回——下來都吐。
在船上坐定後，我從西服內兜裡掏出了金屬卡片模樣的船票。等到船開始徐徐移動，我拿起船票，貼在了頭頂。
目的地是2003年的八月，也就是我四年級的暑假。之前我一直與鄉下的外公同住，直到那一年才轉入城裡的小學。十歲的孩子大多已組成各自的小團體，我那時候又格外內向，所以一直到小學畢業也沒有交到很好的朋友。
也是那一年城裡剛剛開了肯德基，小學生之間非常流行邀請大半個班的同學去肯德基過生日，當然我從未收到過邀請。不過也好，要去生日會的話就得給對方買生日禮物，而家裡絕對不會給我那份不必要的零花錢。
母親那時候在外地上班，父親所在的公司好像就是在那一年倒閉的。我依稀記得父親那段時間總是回來得很晚，有時甚至到天亮才回來，一開始還是因為找工作，後來完全就是因為打牌了。家裡的茶几上放著一個鐵制的月餅盒，贏錢的時候他會往裡面丟一些硬幣，我就靠那裡面的錢解決晚餐。但是月餅盒空了也不一定會立刻補上，而問他要錢是最容易激怒他的方式，所以我晚上常常餓著肚子。
他的心情總是很壞，有一次我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寫字帖作業，臥室的門忽然打開了。他穿著背心短褲，徑直走過來，一把抓著我的頭往牆上一磕：“把電視關了！”我不知道他當時正在家裡午睡。
那時候的我想必相當措手不及，手裡還攥著鋼筆，墨水灑到白色的T恤上，留下了一道洗不去的藍黑色印跡。
知道一百二十歲時我會把這一切都忘掉，實在是安慰。
——等等，我怎麼還在海盜船上？
隨著船的前後搖晃，一股上當受騙感逐漸從我的腳底板湧了上來。湧到喉嚨口的時候，我眼前一黑，“嘩”地吐了……
5
陽臺門“哢嗒”一響，探出了小十一寫滿期待的臉：“我們去放風箏吧？”
四十八正揪著我二十五年人生中買過的最貴的一件襯衫的衣領。小十一的笑容僵住了，又變成了那副我在小學畢業照上見過的皺在一起的臉。
四十八還算有點人性，停頓三秒後，他終於鬆開了手，甚至還幫我拂了拂襯衫上的褶皺。他旋著保溫杯的杯蓋，並不看小十一：“我不想把你當傻瓜，我剛才確實想打他。不過跟你爸那種不一樣，絕對不一樣，而且他也有能力還手。”
最慘的是我吧？小時候被我爸打，長大還要被我自己打？？算了算了，這回確實是我犯規了。
我又打起哈哈：“沒錯，我們倆要真打起來，怎麼想也是年輕力壯的我會贏吧？——風箏是嗎？你想放風箏？”
小十一夾在門縫裡的頭點了點：“嗯！我一直很想放風箏，可是一個人好像很難放起來。”
“唉？”我捏著後脖子，我小時候還有這種興趣？“現在不是夏天嗎？”
“傍晚河濱公園那裡有好大的風！”
問題是，放風箏這活兒，我不會呀……
“走著唄。”四十八倒是莫名其妙地痛快起來了，“哪兒有賣風箏的，看看去。”小十一高興得跳了起來。
我和四十八於是準備回客廳去，小十一卻攔住了我：“那個……花盆裡的煙蒂你能幫我撿一下嗎？我在裡面種了東西，可我爸老把煙蒂丟在裡面。奇怪，我記得昨天撿過了呀……”我回頭看去，陽臺上磕了一角的花盆裡，有一株枯萎的菊花，邊上冒出一截扁葉子的，看樣子是棵大蒜。
啊，我記起來了，小時候冰箱裡的大蒜發芽後，我是把它埋進了花盆裡，每天都會給它澆點水。後來大概是被我爸揪走炒菜了，畢竟也不過是棵大蒜而已。
蒜苗邊上撳著兩個扁扁的煙頭，銀色的過濾嘴，正是我剛才遞給四十八的那兩根。
“嘖嘖，”我笑笑，撿起煙頭，“我說什麼來著？”
四十八哧一聲：“笑什麼？”大手一揮，展示著自己，“二十年後你就是這副德行。”兀自端著保溫杯，用肩膀頂開陽臺門出去了。
6
就像是被人一把攫起，提到十多米高，然後啪一聲扔下去。我跌落在地，瘋狂嘔吐起來。
我被扔在了一個排水口旁，吐出來的東西全都流進了下水道，真是貼心的設計。
吐到腹中空空只能嘔出酸水後，我撐著腰，總算站了起來。環顧四周，熟悉感撲面而來：被梧桐樹蔭蔽的街道，在飯點來臨前尚無顧客的小飯館，小賣部的老太太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裡播的《絕代雙驕》。一堆仿佛已經長在了一起的破爛自行車，堆滿了黑色垃圾袋的惡臭角落，一整面牆的爬山虎，葉片被風吹起又伏下，吹起又伏下。
這是我一直住到初中畢業的地方。後來我們搬了家，我也去了鄰市的寄宿制高中，然後是千多公里外的大學，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再也沒有回來過這裡。
還沒來得及再深度回憶，我忽然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從那堆垃圾袋裡爬了出來，流浪漢嗎？衣服好像還算整齊。那男人直起身子，向我望了過來——我操，我爸！
我拔腿就跑。
為什麼我會遇見我爸？雖然理論上我確實可以遇見我爸，但為什麼我會遇見我爸？？難道一百二是看了什麼《新難兄難弟》之類的煽情父子戲，突然想不開想跟親爹和解了？食屎啦一百二，我確定我遇見年輕版的我爸只會踹他一腳，直接給他斷子絕孫了——“二十五！別跑！”
我愣住，回過身，中年男人叉著腰，喘得像狗一樣：“我……我是四……四十八……”我看著他灰色T恤下凸起的肚腩和腳下那雙髒兮兮的球鞋，還有手腕上吊著的金屬保溫杯，還有下巴上那顆和我同一位置的痣，還有絕對絕對沒洗過的頭髮……我，我情願那是我爸！
四十八兩手一攤：“ Surprise? ”
我一聲哀嚎：“OH MY GOD 你可以自殺嗎？就比如說現在馬上就倒在地上死掉你可以做到嗎？啊我為什麼要看到這樣的東西！啊我的眼睛！”
四十八慢慢向我走過來：“你跑什麼？”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你太像我爸了！我怎麼可以變成我爸！”
“規則一，”四十八豎起食指，“這句話你敢再說第二遍我會打你。別覺得自己年輕，我上過搏擊課而你沒有。”
“你為什麼要帶保溫杯！你不用保溫杯喝東西會死嗎？而且誰會帶著保溫杯穿越時空啊？？”而且甚至不是有2040年感覺的保溫杯！就是我爸用的那種銀色金屬保溫杯！
“它被叫成太空保溫杯是有理由的。如果我告訴你裡面裝的是酒，你會覺得好過一點嗎？”
“你還酗酒！！！”我捂住嘴。
“我還抽煙。對了我最愛玩火拼雙扣了。”
我不要變成那樣，我死也不要變成那樣！我忽然想起了一百二給我留的紙條，這應該是個階段，這肯定只是個階段！
我冷靜下來，想到還有一些更重要的問題——“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自由職業。”
啊！！！！！！那就是沒有工作！！！！！我最終還是成為了我爸！！！！等等，說不定——“你有錢嗎？”
“沒有，也沒房子，北京房價現在已經八十萬一平了，你買去吧。”
一，無，所，有。我的未來，一無所有。等等，再等等——“儘管如此，儘管如此，我不知道那個詞該怎麼說——伴侶？愛人？對象？你有嗎？”
四十八站住了，停頓片刻，抿了抿嘴，“有過。”
Yes! 我不會孤獨終老了！
7
我們帶著最常見的那種彩虹風箏去了河濱公園。四十八本來想買店裡最貴的六米長蜈蚣風箏，但我覺得以我們三個的技術死活也不可能放起來，還是知足常樂吧。
這個公園應該也就是一兩年前建的，一棵棵樹都還是禿的。臨近傍晚，空氣還有些燠熱，只遠遠的有一兩個老頭在那裡釣魚，見不到什麼人。
別說有風了，連河水都是凝固的。
為了完成小十一的心願，我們還是迎難而上了一下。小十一一面放線一面向前奔跑，我則舉起風箏用力扔向天空——它幾乎毫無意外地一頭栽進了河裡。
小十一把風箏從河裡拽了上來，我們三人圍成一圈，盯著濕漉漉的風箏。四十八：“放完了，回家吧。”
“不行！”我和小十一心連心。我提議：“現在還有點太陽，要不放那兒晾晾？”
於是，我們把風箏攤在了公園中心的日晷上，並排坐在了下面的石階上等待著。
“今天開心嗎？”我側過頭去，望向右手邊的小十一。他點了點頭。
“是能記一輩子的那種開心嗎？”
小十一想了想，抬起頭：“以後難道不會遇到更開心的事情了嗎？”
我一愣，四十八忽然開口：“是的，不會了。”這張臉雖然像我爸，但那上面的表情卻是我從來沒在我爸臉上見過的，有點悲傷，又有點溫柔。“長大以後你每天都可以吃到肯德基，但它不會再給你帶來快樂。吃到好吃的東西已經不再能讓你笑出來，去到想去的地方心情也不過是那樣。然後你會發現不是那些東西或者地方的問題，是你的問題。你就像一隻沒有了汽油的打火機，你無數次地擦動那鋼輪，擦到拇指磨出血印，也只能濺起一些火花。一些一閃而過，還來不及被感受就消失了的火花。你的心已經燃不起火焰了。”
我瞠目結舌，半晌才說：“他是指……大家都說童年是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啦。”
“但是我並不覺得快樂呀。”小十一把頭夾在埋在膝間，把玩著地上的小石子，“至少大人不會被打。”
我歎口氣，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等你上了初中，他就不會再經常打你了。”可是青春期比現在還要難熬。
我想起了初中時被人一次次推倒在操場沙坑裡的經歷，想起了喜歡的人避之不及的眼神，想起了被父親翻出來大聲朗誦的日記本，那些無聲的呼喊和渺小的孤獨，只有我和我自己記得。如果可能的話，我真的不希望小十一再經歷這一切，可是我只有一天。我只能給自己製造一塊奶油蛋糕的回憶，我沒辦法改變我整個人生的起點。
“長大以後，我想去很遠的地方，遠到不用再回來。”小十一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掙很多的錢，買很多自己想要的東西。我還想像你們一樣，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就算沒有那個什麼‘火焰’也沒關係。我以後一定不會打小孩，我一定跟我爸爸不一樣。”
我笑笑：“一定都可以實現的。”
“風箏好像幹了，還有時間，我們再試一次？”四十八不知道什麼時候拿起了彩虹風箏，向我眨眨眼。
8
“這種感覺好不公平哦！”我左手提著各種玩具，右手拎著一摞書，最上面的一本是《哈利·波特與火焰杯》，“你知道我的一切，但是我對你一無所知。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呢？”
“愛信不信。”四十八彎下腰，指著玻璃櫃裡的一隻奶油水果蛋糕，“這多少錢？”
店員斜過來一眼：“二百六十八，不過這只已經有預訂了，現在訂的話明天才能拿。”
“給你五百，能不能給我包起來？”
店員訝然：“但是這個已經被——”
“一千。”四十八把錢扔在櫃檯上。“好的，現在就給您包起來！”
我喜形於色：“你不是說沒錢嗎？你看這闊氣得……”
四十八白我一眼：“你知道2040年通貨膨脹有多嚴重嗎？”
“哦。”
我們提著大包小包，穿過正午被烤得滾燙的街道，經過坐滿了民工的小飯館，《絕代雙驕》裡花無缺和鐵心蘭還在你儂我儂，爬山虎緊緊貼著牆壁，一動不動。
“我也要定規則！你不能在小十一面前抽煙，你把煙給我。”
“他還差這幾口二手煙……”
“這不一樣！”
“酒總可以喝吧？”
“你煙給我！”
四十八雖然不情願，也還是從口袋裡掏出了煙盒遞給我。
“規則三，不能在他面前說髒話，我們要攜手塑造出優秀且有教養的大人形象。”
四十八笑出聲：“還教養？也不看看是誰教養的我們……”
“正因為這樣，所以才重要！”
“好，我沒問題，那你說髒話了怎麼辦？”
“本有教養的大人保證不會。”
“說一句就還我一根煙？”
“好！雖然我絕對不會。”
“是這棟嗎？”四十八停了來下，仰頭觀察著各家各戶。
我抬了抬下巴：“沒錯，就是這棟，你看三樓那個窗玻璃破了的廚房，認出來了嗎？”
“有點印象了，好像一直到搬走都沒安上玻璃吧？”“嗯。”
我們爬上三樓，果然是那扇熟悉的破舊鐵門，裡面隱隱傳來電視劇的聲音。我上前去搖了搖：“有人在嗎？”還沒喊第二下，電視聲就消失了，裡面那扇紅色木門滑開了一道縫，擠出來一個非常瘦的小孩。
他的頭髮已經長到半遮住眼睛，白色T恤上一道藍黑色的墨水印，看起來就像一道傷疤。從門縫裡可以看見茶几上一碗剛泡好的速食麵正冒著熱氣。
“你們找誰？”十一歲的我怯怯地開了口，“我爸爸不在。”
二十五歲的我和四十八歲的我把蛋糕與禮物高高舉起：“生日快樂！”
(全文完)
本文作者“王大根”，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23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王大根”關注Ta。
是的，我想起來了，我十二歲的時候確實有過失望於自己已經過了霍格華茲入學年齡的經歷。如果之前想起這一段的話，今天我應該帶的是巧克力蛋糕和油汪汪的烤香腸。
我努力解釋：“招呢……確實是不招，但你想啊，霍格華茲肯定都用英語上課啊，你英語怎麼樣？不行吧？有些事沒有辦法。”
小十一認真思索了起來：“對啊，我都沒有想到這個！”頭又低了下去。
四十八又來潑起了冷水：“你放心，就算你英語趕得上哈利·波特，你爸也不會掏錢給你去英國讀書的，當然他也掏不出。”我瞪他一眼，又得救場：“算了，霍格華茲也沒什麼好去的，鄧布利多都死了……”
小十一猛然抬頭：“鄧布利多死了？？”完蛋，多說多錯。
我也掐起了掌心：“是、是死了……但……但後面又復活了！”
四十八旋開保溫杯的杯蓋，呷上一口：“你感受到了嗎？十六歲的你抱著鄧布利多一定會復活的信念看完《死亡聖器》，結果發現鄧布利多死透了的那種被欺騙感？”
中年危機中年危機中年危機理解理解理解理解……我在心裡默誦完這一段後，才能勉強擠出一個假笑：“不管怎樣，鄧布利多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然後我把四十八搡到了陽臺上。
“你是不是有病啊？你給小孩講這些東西想幹嗎？”
四十八手裡還端著保溫杯，“告訴他鄧布利多會死的可不是我。而且十一歲應該已經可以接受虛構人物的死亡了吧？”
“你初三暑假看到多比死還哭了呢！”
“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而且那也是你的初三。”
“你現在完全就是攝魂怪！”
“至少我沒有把小孩子當傻逼。”
我語塞，而四十八又慢條斯理地啜飲起他保溫杯裡的東西了。那姿勢，那神態，真是像極了一個人……為了贏得這場爭論，我不得不使出對我們倆來說最下三濫的招數了：“你現在的樣子完全就是我爸！不，你爸！”
四十八猛地扣上杯蓋，怒目圓睜：“你他媽罵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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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斥鉅資（一整個月的工資，一整個月！）買了一套體面的西裝，整整洗了三遍澡，以雕塑般的心態刮了鬍子，還去樓下理髮店做了造型，甚至連內褲都換了新的。最後收拾完的樣子，儼然已經是一位被富婆包養三年的成功男士模樣了。
雖然有些憂慮下個月的信用卡帳單，但考慮到我這成功人士的形象能極大地增進十一歲的我的自信心，從而引導十一歲的我奮發圖強走向成功，說不定這一趟回來後我就不用過這麼摳摳縮縮的日子了，所以這一切還是值得的。
時空旅行船票的那個船，是個人都會覺得是太空船吧？誰能想得到是歡樂谷裡的海盜船！按照票上的指示，持有者需前往歡樂谷坐上海盜船（門票自理），將船票舉過頭頂，船開動後掃碼成功，就會被傳送至目的時空。
真的也就是我這種人才能接受這種設定了。
星期六的歡樂穀人山人海，我排了一個多鐘頭的隊，才終於登上海盜船。這是我在遊樂園裡最討厭的項目，每回——當然總共也沒幾回——下來都吐。
在船上坐定後，我從西服內兜裡掏出了金屬卡片模樣的船票。等到船開始徐徐移動，我拿起船票，貼在了頭頂。
目的地是2003年的八月，也就是我四年級的暑假。之前我一直與鄉下的外公同住，直到那一年才轉入城裡的小學。十歲的孩子大多已組成各自的小團體，我那時候又格外內向，所以一直到小學畢業也沒有交到很好的朋友。
也是那一年城裡剛剛開了肯德基，小學生之間非常流行邀請大半個班的同學去肯德基過生日，當然我從未收到過邀請。不過也好，要去生日會的話就得給對方買生日禮物，而家裡絕對不會給我那份不必要的零花錢。
母親那時候在外地上班，父親所在的公司好像就是在那一年倒閉的。我依稀記得父親那段時間總是回來得很晚，有時甚至到天亮才回來，一開始還是因為找工作，後來完全就是因為打牌了。家裡的茶几上放著一個鐵制的月餅盒，贏錢的時候他會往裡面丟一些硬幣，我就靠那裡面的錢解決晚餐。但是月餅盒空了也不一定會立刻補上，而問他要錢是最容易激怒他的方式，所以我晚上常常餓著肚子。
他的心情總是很壞，有一次我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寫字帖作業，臥室的門忽然打開了。他穿著背心短褲，徑直走過來，一把抓著我的頭往牆上一磕：“把電視關了！”我不知道他當時正在家裡午睡。
那時候的我想必相當措手不及，手裡還攥著鋼筆，墨水灑到白色的T恤上，留下了一道洗不去的藍黑色印跡。
知道一百二十歲時我會把這一切都忘掉，實在是安慰。
——等等，我怎麼還在海盜船上？
隨著船的前後搖晃，一股上當受騙感逐漸從我的腳底板湧了上來。湧到喉嚨口的時候，我眼前一黑，“嘩”地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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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臺門“哢嗒”一響，探出了小十一寫滿期待的臉：“我們去放風箏吧？”
四十八正揪著我二十五年人生中買過的最貴的一件襯衫的衣領。小十一的笑容僵住了，又變成了那副我在小學畢業照上見過的皺在一起的臉。
四十八還算有點人性，停頓三秒後，他終於鬆開了手，甚至還幫我拂了拂襯衫上的褶皺。他旋著保溫杯的杯蓋，並不看小十一：“我不想把你當傻瓜，我剛才確實想打他。不過跟你爸那種不一樣，絕對不一樣，而且他也有能力還手。”
最慘的是我吧？小時候被我爸打，長大還要被我自己打？？算了算了，這回確實是我犯規了。
我又打起哈哈：“沒錯，我們倆要真打起來，怎麼想也是年輕力壯的我會贏吧？——風箏是嗎？你想放風箏？”
小十一夾在門縫裡的頭點了點：“嗯！我一直很想放風箏，可是一個人好像很難放起來。”
“唉？”我捏著後脖子，我小時候還有這種興趣？“現在不是夏天嗎？”
“傍晚河濱公園那裡有好大的風！”
問題是，放風箏這活兒，我不會呀……
“走著唄。”四十八倒是莫名其妙地痛快起來了，“哪兒有賣風箏的，看看去。”小十一高興得跳了起來。
我和四十八於是準備回客廳去，小十一卻攔住了我：“那個……花盆裡的煙蒂你能幫我撿一下嗎？我在裡面種了東西，可我爸老把煙蒂丟在裡面。奇怪，我記得昨天撿過了呀……”我回頭看去，陽臺上磕了一角的花盆裡，有一株枯萎的菊花，邊上冒出一截扁葉子的，看樣子是棵大蒜。
啊，我記起來了，小時候冰箱裡的大蒜發芽後，我是把它埋進了花盆裡，每天都會給它澆點水。後來大概是被我爸揪走炒菜了，畢竟也不過是棵大蒜而已。
蒜苗邊上撳著兩個扁扁的煙頭，銀色的過濾嘴，正是我剛才遞給四十八的那兩根。
“嘖嘖，”我笑笑，撿起煙頭，“我說什麼來著？”
四十八哧一聲：“笑什麼？”大手一揮，展示著自己，“二十年後你就是這副德行。”兀自端著保溫杯，用肩膀頂開陽臺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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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被人一把攫起，提到十多米高，然後啪一聲扔下去。我跌落在地，瘋狂嘔吐起來。
我被扔在了一個排水口旁，吐出來的東西全都流進了下水道，真是貼心的設計。
吐到腹中空空只能嘔出酸水後，我撐著腰，總算站了起來。環顧四周，熟悉感撲面而來：被梧桐樹蔭蔽的街道，在飯點來臨前尚無顧客的小飯館，小賣部的老太太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裡播的《絕代雙驕》。一堆仿佛已經長在了一起的破爛自行車，堆滿了黑色垃圾袋的惡臭角落，一整面牆的爬山虎，葉片被風吹起又伏下，吹起又伏下。
這是我一直住到初中畢業的地方。後來我們搬了家，我也去了鄰市的寄宿制高中，然後是千多公里外的大學，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再也沒有回來過這裡。
還沒來得及再深度回憶，我忽然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從那堆垃圾袋裡爬了出來，流浪漢嗎？衣服好像還算整齊。那男人直起身子，向我望了過來——我操，我爸！
我拔腿就跑。
為什麼我會遇見我爸？雖然理論上我確實可以遇見我爸，但為什麼我會遇見我爸？？難道一百二是看了什麼《新難兄難弟》之類的煽情父子戲，突然想不開想跟親爹和解了？食屎啦一百二，我確定我遇見年輕版的我爸只會踹他一腳，直接給他斷子絕孫了——“二十五！別跑！”
我愣住，回過身，中年男人叉著腰，喘得像狗一樣：“我……我是四……四十八……”我看著他灰色T恤下凸起的肚腩和腳下那雙髒兮兮的球鞋，還有手腕上吊著的金屬保溫杯，還有下巴上那顆和我同一位置的痣，還有絕對絕對沒洗過的頭髮……我，我情願那是我爸！
四十八兩手一攤：“ Surprise? ”
我一聲哀嚎：“OH MY GOD 你可以自殺嗎？就比如說現在馬上就倒在地上死掉你可以做到嗎？啊我為什麼要看到這樣的東西！啊我的眼睛！”
四十八慢慢向我走過來：“你跑什麼？”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你太像我爸了！我怎麼可以變成我爸！”
“規則一，”四十八豎起食指，“這句話你敢再說第二遍我會打你。別覺得自己年輕，我上過搏擊課而你沒有。”
“你為什麼要帶保溫杯！你不用保溫杯喝東西會死嗎？而且誰會帶著保溫杯穿越時空啊？？”而且甚至不是有2040年感覺的保溫杯！就是我爸用的那種銀色金屬保溫杯！
“它被叫成太空保溫杯是有理由的。如果我告訴你裡面裝的是酒，你會覺得好過一點嗎？”
“你還酗酒！！！”我捂住嘴。
“我還抽煙。對了我最愛玩火拼雙扣了。”
我不要變成那樣，我死也不要變成那樣！我忽然想起了一百二給我留的紙條，這應該是個階段，這肯定只是個階段！
我冷靜下來，想到還有一些更重要的問題——“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自由職業。”
啊！！！！！！那就是沒有工作！！！！！我最終還是成為了我爸！！！！等等，說不定——“你有錢嗎？”
“沒有，也沒房子，北京房價現在已經八十萬一平了，你買去吧。”
一，無，所，有。我的未來，一無所有。等等，再等等——“儘管如此，儘管如此，我不知道那個詞該怎麼說——伴侶？愛人？對象？你有嗎？”
四十八站住了，停頓片刻，抿了抿嘴，“有過。”
Yes! 我不會孤獨終老了！
7
我們帶著最常見的那種彩虹風箏去了河濱公園。四十八本來想買店裡最貴的六米長蜈蚣風箏，但我覺得以我們三個的技術死活也不可能放起來，還是知足常樂吧。
這個公園應該也就是一兩年前建的，一棵棵樹都還是禿的。臨近傍晚，空氣還有些燠熱，只遠遠的有一兩個老頭在那裡釣魚，見不到什麼人。
別說有風了，連河水都是凝固的。
為了完成小十一的心願，我們還是迎難而上了一下。小十一一面放線一面向前奔跑，我則舉起風箏用力扔向天空——它幾乎毫無意外地一頭栽進了河裡。
小十一把風箏從河裡拽了上來，我們三人圍成一圈，盯著濕漉漉的風箏。四十八：“放完了，回家吧。”
“不行！”我和小十一心連心。我提議：“現在還有點太陽，要不放那兒晾晾？”
於是，我們把風箏攤在了公園中心的日晷上，並排坐在了下面的石階上等待著。
“今天開心嗎？”我側過頭去，望向右手邊的小十一。他點了點頭。
“是能記一輩子的那種開心嗎？”
小十一想了想，抬起頭：“以後難道不會遇到更開心的事情了嗎？”
我一愣，四十八忽然開口：“是的，不會了。”這張臉雖然像我爸，但那上面的表情卻是我從來沒在我爸臉上見過的，有點悲傷，又有點溫柔。“長大以後你每天都可以吃到肯德基，但它不會再給你帶來快樂。吃到好吃的東西已經不再能讓你笑出來，去到想去的地方心情也不過是那樣。然後你會發現不是那些東西或者地方的問題，是你的問題。你就像一隻沒有了汽油的打火機，你無數次地擦動那鋼輪，擦到拇指磨出血印，也只能濺起一些火花。一些一閃而過，還來不及被感受就消失了的火花。你的心已經燃不起火焰了。”
我瞠目結舌，半晌才說：“他是指……大家都說童年是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啦。”
“但是我並不覺得快樂呀。”小十一把頭夾在埋在膝間，把玩著地上的小石子，“至少大人不會被打。”
我歎口氣，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等你上了初中，他就不會再經常打你了。”可是青春期比現在還要難熬。
我想起了初中時被人一次次推倒在操場沙坑裡的經歷，想起了喜歡的人避之不及的眼神，想起了被父親翻出來大聲朗誦的日記本，那些無聲的呼喊和渺小的孤獨，只有我和我自己記得。如果可能的話，我真的不希望小十一再經歷這一切，可是我只有一天。我只能給自己製造一塊奶油蛋糕的回憶，我沒辦法改變我整個人生的起點。
“長大以後，我想去很遠的地方，遠到不用再回來。”小十一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掙很多的錢，買很多自己想要的東西。我還想像你們一樣，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就算沒有那個什麼‘火焰’也沒關係。我以後一定不會打小孩，我一定跟我爸爸不一樣。”
我笑笑：“一定都可以實現的。”
“風箏好像幹了，還有時間，我們再試一次？”四十八不知道什麼時候拿起了彩虹風箏，向我眨眨眼。
8
“這種感覺好不公平哦！”我左手提著各種玩具，右手拎著一摞書，最上面的一本是《哈利·波特與火焰杯》，“你知道我的一切，但是我對你一無所知。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呢？”
“愛信不信。”四十八彎下腰，指著玻璃櫃裡的一隻奶油水果蛋糕，“這多少錢？”
店員斜過來一眼：“二百六十八，不過這只已經有預訂了，現在訂的話明天才能拿。”
“給你五百，能不能給我包起來？”
店員訝然：“但是這個已經被——”
“一千。”四十八把錢扔在櫃檯上。“好的，現在就給您包起來！”
我喜形於色：“你不是說沒錢嗎？你看這闊氣得……”
四十八白我一眼：“你知道2040年通貨膨脹有多嚴重嗎？”
“哦。”
我們提著大包小包，穿過正午被烤得滾燙的街道，經過坐滿了民工的小飯館，《絕代雙驕》裡花無缺和鐵心蘭還在你儂我儂，爬山虎緊緊貼著牆壁，一動不動。
“我也要定規則！你不能在小十一面前抽煙，你把煙給我。”
“他還差這幾口二手煙……”
“這不一樣！”
“酒總可以喝吧？”
“你煙給我！”
四十八雖然不情願，也還是從口袋裡掏出了煙盒遞給我。
“規則三，不能在他面前說髒話，我們要攜手塑造出優秀且有教養的大人形象。”
四十八笑出聲：“還教養？也不看看是誰教養的我們……”
“正因為這樣，所以才重要！”
“好，我沒問題，那你說髒話了怎麼辦？”
“本有教養的大人保證不會。”
“說一句就還我一根煙？”
“好！雖然我絕對不會。”
“是這棟嗎？”四十八停了來下，仰頭觀察著各家各戶。
我抬了抬下巴：“沒錯，就是這棟，你看三樓那個窗玻璃破了的廚房，認出來了嗎？”
“有點印象了，好像一直到搬走都沒安上玻璃吧？”“嗯。”
我們爬上三樓，果然是那扇熟悉的破舊鐵門，裡面隱隱傳來電視劇的聲音。我上前去搖了搖：“有人在嗎？”還沒喊第二下，電視聲就消失了，裡面那扇紅色木門滑開了一道縫，擠出來一個非常瘦的小孩。
他的頭髮已經長到半遮住眼睛，白色T恤上一道藍黑色的墨水印，看起來就像一道傷疤。從門縫裡可以看見茶几上一碗剛泡好的速食麵正冒著熱氣。
“你們找誰？”十一歲的我怯怯地開了口，“我爸爸不在。”
二十五歲的我和四十八歲的我把蛋糕與禮物高高舉起：“生日快樂！”
(全文完)
本文作者“王大根”，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23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王大根”關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