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枝霞的男人是冬天死去的， 死在離家幾千裡外的大東北。
喪信來的那天， 村裡不同尋常的熱鬧。 村口圍了三五個好奇的孩子，
罵孩子的女人站在枝霞家的院牆外面， 如果仔細辨別， 那聲音裡還透著不可名狀的興奮。 枝霞家院裡頭有幾個模樣周正的陌生男人， 村裡的書記村長也都在， 遞煙又倒水， 當稀客貴賓似的待。 枝霞穿了件紫紅色的衣服， 很木然地坐著， 和往常的樣子很不大一樣。
再走幾步又聽見有哭聲從枝霞公公那屋傳出來。 啞啞的聲音經過嗓子眼的壓迫擠壓似已變了形， 成了瘮人的幹嚎。
急急地跑回家， 總算聽分明了， 原來是大海死了， 那些人來談賠償的。 “聽說死得慘呢， 一點骨頭渣沒剩， 滾進捲揚機裡去了。
大海從前是修電視機半導體的， 在街上有個電器修理鋪。 小的時候家裡電視有什麼小問題就喊他“上門服務”。
大海總是隨叫隨到。 來了先擺弄天線， 拽著拔長兩截兒再縮回去一截兒， 又不停地換角度反復調；還不行的時候， 大海會把我家那二十一寸的大屁股電視左右拍兩下， 像打不聽話的孩子。
那時我覺得大海的技術應該是不大行的， 如果爸媽肯我碰那寶貝電視， 那照大海的樣子拽拽打打我應該也能修好。
但“技術不大行”這一點並不妨礙我喜歡並尊敬大海。 過去我們鄉下， 男人們總一股自以為是的“大老爺們兒”樣， 愛大聲吐痰咳嗽， 愛敞著嗓門兒罵老婆罵孩子。 大海從不， 一臉憨厚的笑， 像“文化人”。
怎麼就這麼死了呢？
2）
兩輛黑色轎車開走了好幾天， 村裡還一派熱鬧：嘴上熱鬧。 農活兒一干完， 湊到一起必定閒扯到枝霞家， 女人們更是車軲轆話翻來覆去。
“聽說能賠不少， 估摸著得三四十萬。 夠枝霞用小半輩子。 ”
“還是這女人心腸狠， 不是她嫌大海掙不著錢， 大海哪會去那建築隊。 要讓我家男人去那麼老遠還死冷的地方， 我不捨得。 ”說話的女人表情口氣都情深意重。
“也讓人想不通， 一個大活人咋能鑽那裡面去的？你們說大海不是存心尋死吧？想想都怕。 ”
“嘿， 這下再不怕風言風語了， 壞事幹起來也光明正大了。 ”說的人一臉不懷好意地壞笑。
枝霞的是非從她嫁過來我們村兒似乎就沒斷過。 肯定是個風騷女人， 村裡的長舌女人們背地裡都這麼地說。
為什麼呢？枝霞從不需要趕急趕忙地幹農活兒， 大海把她當姑奶奶一樣伺候；枝霞在巷子裡頭一天總要來回走好幾趟， 有時買一斤肉， 有時拎兩塊豆腐；枝霞人俊俏， 愛穿大紅大綠鮮豔的顏色， 一頭短髮翻著花樣燙， 身材圓潤， 胸大屁股也大；枝霞對粗俗玩笑， 葷的素的， 一概接得下招。
“枝霞你那屁股像個磨盤呢， ”“那兩個奶子， 能砸暈人吧？”愛嘴上占兩下便宜的男人們調侃她。
枝霞就停下來， 挑起那雙眼斜睨著罵， “像磨盤也磨不到你家裡去， ”“你倒來試試看暈不暈得了。 怕你有賊心沒賊膽， 光剩個破嘴， 不如早點閉上！”
女人們很不屑一顧地， “屁股大也沒見生個兒子出來。 ”“大有啥用， 綁兩個鹽水袋誰都大！”當然女人們只在家對自己男人這麼說，
現在大海沒了， 女人們也唏噓成一團， 卻帶了些不可說卻又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早說過不會有好下場吧？”關起門再警告自家男人， “別嘴上不把門兒什麼玩笑都開， 少和她勾搭， 她現在一個寡婦， 比起從前來更加光腳不怕穿鞋的。 ”
她們說起枝霞來的口氣就像真的曾經親眼看見過她偷人， 手上握有證據一樣， 那麼篤定。
3）
枝霞最招非議的事其實就一件， 和如圖有關。
如圖是村裡的老光棍兒， 被大海拎著狂踢過好多腳， 還用一隻修不好的報廢破收音機狠狠砸過臉。
那次如圖在家躲了兩天， 再在巷子裡走的時候右嘴角還留了一大塊淤紫， 眼框烏得跟唱大戲的似的。 人問如圖你咋搞的這是？如圖下巴往枝霞家那屋一抬。為啥？如圖嘿嘿一笑，尷尬地走了。
長舌女人們說，那如圖怎麼沒招別人光招她呢？蒼蠅能盯無縫的蛋嗎？她不是裝模作樣地頂愛乾淨嗎？怎麼這就不嫌棄呢！不是戴了綠帽子大海那麼蔫的性子能跳起來這麼狠？
可這種事枝霞和大海能用喇叭給人解釋麼？說如圖喝醉酒經過枝霞家南牆邊的豬圈，看亮著燈，動了邪心思……但是最後根本沒得逞，還是說枝霞奮起反抗沒被睡到？
枝霞知道那些長舌女人在背後又要指指點點，委屈；枝霞又說大海你不把如圖打那麼狠就好了，她們現在只會越描越黑，遲早被唾沫星子淹死。
大海說，如圖想做畜生事，我能不打他嗎？委屈啥，她們那是見不得你好。你嫁來這麼些年什麼人我還不知道？誰還能掰彎那些指頭撕爛那些髒嘴去，你快活你的，高高興興的；你高高興興的我就高興。
枝霞心裡就舒坦了，在巷子裡走的時候也背脊直直地。真覺得自己沒白活，沒嫁錯人，讓她死她都沒怨言，可是現在走的卻是大海……
年輕時枝霞就漂亮，說親的人一堆堆地，她千挑萬選挑中了大海。大海個兒高，臉白，有家鎮上僅此一戶的電器鋪，嫁過來不必面朝黃土背朝天；大海媽已經不在了，她來了家裡事也能做主。
枝霞嫁過來確實過了好些年的清閒好日子，天天甩著膀子忙點飯菜，伺弄個孩子，電器鋪裡坐坐，街上走走逛逛。大海脾氣好，疼枝霞，連嗓門兒都沒咋粗過，賺的錢更是如數交給枝霞。
電器修理鋪的生意日漸冷清的時候，枝霞催著大海換個行當。正好親戚在的建築隊缺人，給的工資不少，活兒也輕鬆，就是太遠了。大海老婆孩子熱炕頭慣了，躊躇不決；枝霞倒覺得合適，大海人高馬大的，但從沒幹過什麼農活兒重活兒，遠一點至少人不累……枝霞就說大海你怎麼這麼蔫呢！
4）
枝霞是怨自己的，她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真像那些女人說的那麼心狠。如果真的，怎麼軟得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軟得連自己家那兩扇院門兒都再不想打開呢？大海再蔫，那也還是她的天。
如果不是自己給大海選那家建築隊，如果自己沒話裡話外抱怨過日子不如從前……
離大海沒了已經快兩個月，賠償款也到位了。枝霞把那本薄薄的存摺抓手上貼身上哭了又哭，那是大海死後唯一和他有關聯的東西，是大海的命換來的。
但枝霞只把自己關在家裡哭，出了那扇院門來，臉上又漿燙過一般的平平滑滑，沒有顯山露水的悲傷，脫去了平日耀眼的花紅柳綠，也沒素淨到全身黑白灰。
外人看了，便說她不像個剛死了丈夫的女人。
倒是從枝霞公公那矮屋裡還不時有嚎哭聲傳出來。
人人又聽得搖起頭，“誰還見她流過一滴淚，嚎過一嗓子？”“大海真是活糟蹋了，”“我來賭個東道，不出半年肯定找人再嫁！我說的。”“總不會嫁如圖吧，你們說？”“哈哈哈哈。”
春天來的時候，枝霞又開始一天幾趟在巷子裡穿梭，有時拎肉有時拎兩塊豆腐。
她沒活出長舌女人們說的“光明正大幹壞事”更上一層樓的風騷，也沒活成“沒好下場”的淒淒慘慘。
枝霞還是從前那個枝霞，她得高高興興地活著。
來源：簡書 作者：桃花紅河水胖
人問如圖你咋搞的這是？如圖下巴往枝霞家那屋一抬。為啥？如圖嘿嘿一笑，尷尬地走了。長舌女人們說，那如圖怎麼沒招別人光招她呢？蒼蠅能盯無縫的蛋嗎？她不是裝模作樣地頂愛乾淨嗎？怎麼這就不嫌棄呢！不是戴了綠帽子大海那麼蔫的性子能跳起來這麼狠？
可這種事枝霞和大海能用喇叭給人解釋麼？說如圖喝醉酒經過枝霞家南牆邊的豬圈，看亮著燈，動了邪心思……但是最後根本沒得逞，還是說枝霞奮起反抗沒被睡到？
枝霞知道那些長舌女人在背後又要指指點點，委屈；枝霞又說大海你不把如圖打那麼狠就好了，她們現在只會越描越黑，遲早被唾沫星子淹死。
大海說，如圖想做畜生事，我能不打他嗎？委屈啥，她們那是見不得你好。你嫁來這麼些年什麼人我還不知道？誰還能掰彎那些指頭撕爛那些髒嘴去，你快活你的，高高興興的；你高高興興的我就高興。
枝霞心裡就舒坦了，在巷子裡走的時候也背脊直直地。真覺得自己沒白活，沒嫁錯人，讓她死她都沒怨言，可是現在走的卻是大海……
年輕時枝霞就漂亮，說親的人一堆堆地，她千挑萬選挑中了大海。大海個兒高，臉白，有家鎮上僅此一戶的電器鋪，嫁過來不必面朝黃土背朝天；大海媽已經不在了，她來了家裡事也能做主。
枝霞嫁過來確實過了好些年的清閒好日子，天天甩著膀子忙點飯菜，伺弄個孩子，電器鋪裡坐坐，街上走走逛逛。大海脾氣好，疼枝霞，連嗓門兒都沒咋粗過，賺的錢更是如數交給枝霞。
電器修理鋪的生意日漸冷清的時候，枝霞催著大海換個行當。正好親戚在的建築隊缺人，給的工資不少，活兒也輕鬆，就是太遠了。大海老婆孩子熱炕頭慣了，躊躇不決；枝霞倒覺得合適，大海人高馬大的，但從沒幹過什麼農活兒重活兒，遠一點至少人不累……枝霞就說大海你怎麼這麼蔫呢！
4）
枝霞是怨自己的，她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真像那些女人說的那麼心狠。如果真的，怎麼軟得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軟得連自己家那兩扇院門兒都再不想打開呢？大海再蔫，那也還是她的天。
如果不是自己給大海選那家建築隊，如果自己沒話裡話外抱怨過日子不如從前……
離大海沒了已經快兩個月，賠償款也到位了。枝霞把那本薄薄的存摺抓手上貼身上哭了又哭，那是大海死後唯一和他有關聯的東西，是大海的命換來的。
但枝霞只把自己關在家裡哭，出了那扇院門來，臉上又漿燙過一般的平平滑滑，沒有顯山露水的悲傷，脫去了平日耀眼的花紅柳綠，也沒素淨到全身黑白灰。
外人看了，便說她不像個剛死了丈夫的女人。
倒是從枝霞公公那矮屋裡還不時有嚎哭聲傳出來。
人人又聽得搖起頭，“誰還見她流過一滴淚，嚎過一嗓子？”“大海真是活糟蹋了，”“我來賭個東道，不出半年肯定找人再嫁！我說的。”“總不會嫁如圖吧，你們說？”“哈哈哈哈。”
春天來的時候，枝霞又開始一天幾趟在巷子裡穿梭，有時拎肉有時拎兩塊豆腐。
她沒活出長舌女人們說的“光明正大幹壞事”更上一層樓的風騷，也沒活成“沒好下場”的淒淒慘慘。
枝霞還是從前那個枝霞，她得高高興興地活著。
來源：簡書 作者：桃花紅河水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