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不公正的審判會污染水源。
--------培根
也許不公正的審判早就開始了。
--------吳彤妍
總歸那是一處故地， 我徘徊於它的附近已有數日， 周圍都是正處拆遷的紅磚房與被封凍的淺褐色土壤， 它的圍牆之上雖有玻璃碎屑和絞絲鐵網相攔， 但靈巧的貓與喪家的狗都可以躍入其間， 更何況我呢。
終有一日下午， 我拋棄了那攪擾不安的高大機械與孜孜矻矻的拆磚人群， 希望尋得一方寧靜， 最初的印象多少是令我欣慰的：顯然被踩踏過數不清次數的塑膠草苗在冬風中依然以它們特有的姿態挺立在北側紅旗之下，
陽光很好， 而且無霾。 我稍微留戀了一下這片空間就急著進了地毯北向盡頭四層粉紅色樓宇， 畢竟冬月末， 外面實在是太冷了。 手擦著樓梯扶手， 聽到了隱約的笑聲， 便不問目的， 循著聲道的淺弱找到了滲透力的所在。 在這所已是半陌生化了的樓宇內部， 樓梯與走廊的靠邊側的三分之一處有都白綠色小腳丫的貼紙代替了魚貫而行這類言語， 在四分之三的高度向西一側的最邊沿是聲響的來源地，
我旋開了門， 悄聲溜了進去。 也許她們的談話太過認真， 並沒有人發現了我的存在， 我索性坐在一旁翻弄一張桌子上的書籍。
“媽媽嘞的， 這群婊子養的， 這個班的傻子都會了東西擱到二班那群廢物身上都不會······”後面不知是她的語速太快了， 還是什麼原因， 一向記憶力還可以的我竟然記不得了。
“我們班最開始也不好， 期末把他們碾幾回就好了。 ”在這個縱深不大的辦公室的最內部傳來了一些聲音。 我看到一個兩個兩頰鼓起的面孔， 前者眼鏡背後的眼球內陷， 後者的眼球大的似乎隨時想彈跳而出， 似燙非燙的短髮鋪蓋在兩個更大的球體之上。
“慢慢來， 會好起來， 盡心盡力了就好。 ”我身旁這個桌子的主人也應和了一聲。 聲音淡得像是和他臉上沒有表情一樣。
“你們說， 那孩子錯個題又哭了。 哎!”眼睛內陷的老師又開始說道。
“心理多少有點脆弱。 ”沒有表情的教師又開始了附和， “也是要強要好！”
“上週末我們幾家子還一起呆著呢， 這孩子什麼都能幹， 大人一說就懂， 比同去的其他幾個孩子都機靈多了。 ”
“那可不， 您那‘大孫子’能差麼？比您那班的死驢臉強得可不是一丁半點!就教幾個人稱代詞， 墨蹟了半節多課， 愣是不會。 ”鼓眼球的老師爆著嗓門轟鳴起來了空氣。
沒等沒表情的教師開口， 內陷眼鏡的老師盯著某段近身的空氣嚴肅且歡快地說著“我們這班長幹什麼都行，
“吱——”的一聲， 門緩慢而又刺耳的刮地聲很響， 雙手抱著一摞檔案袋， 最上面疊著一個黑色筆記本， 穿著黑色棉服的一張笑臉走了進來。 沒表情的教師馬上迎了上去分了一摞過來， “越是忙的時候， 越是瞎搗亂!正是期末複習的時候， 校務上又分了一堆活兒， 真是不像話！”說著， 她倆把檔案袋分到了七個人手中， 這間屋子裡似乎有點冷， 我打了個噴嚏， 我看到牆角的綠蘿的蠟質葉片雜著幾個白點。
老師們的檔案袋被她們不自覺地甩在了一旁， 似乎有默契似的把剛才斷續的話題給焊接上了。 “班長那家長特別配合工作， 你看， 別管有什麼活動， 多雜的事情， 都給你圓滿完成任務！”邊說其眼光邊滑落到沒有表情的教師身上， “是， 學生好家長也好！”。
“哎——呀——”鼓眼球似乎撒完氣歇夠了似的， 從最終吐出了兩道直線切割著空氣， 我看著那兩道音階不同的直線在空中劃了一個X形。
“就我教這倆班的英語， 你們班比二班強， 你們班就那死驢臉不咋樣。 ”鼓眼球吃飽了似的又補充道。
“這也不是吹！我看過的班能賴麼？你要是不把學生震住， 學習習慣不給扳過來， 就我班這幫白薯整體成績能上去？”內陷的眼睛把頭轉向了鼓眼球。 “你是不知道，那死驢臉那死媽是個拉煤的，把那孩子甩給她姥爺，白天我給那死媽打電話，要麼不接要麼睡覺呢，晚上搞運輸，還是個離婚的，跟那些小工，我看，也不一定乾淨，錢不一定少賺，可你看孩子渾身那個髒，就是沒人管！”
中年女性之間的話似乎是不會斷的，我不再仔細聽了，因為最初引來我的笑聲沒有再次出現了，我身旁的那張“死臉”——那個沒有表情的教師，或許模仿的話我也可以這麼叫吧，他的注意力不知什麼時候收回埋頭於檔案，整理了一些A4紙的材料。
一陣鈴聲響起，是《放牛班的春天》裡的音樂，只有兩三秒就停止了——轉換成了一聲“喂”，無表情的聲音似乎轉換了一種模式，普通話也稍見清晰了，雖然只是地方版普通話。我也弱微地聽到了另一端的聲音：
“語文老師吧，我是吳彤妍他媽，嘿嘿，我想問問孩子最近表現怎麼樣啊？”
“整體上還是有進步的，我們幾個同班的老師剛才也聊，這孩子英語更要加強，您也要多管管孩子，別總忙著賺錢。”
“您說得是，您看我用不用給孩子報個班什麼的。”
“課堂上認真聽講，課下把作業都認真完成了就不會太差，沒必要花那些冤枉錢。”
“我看您那水準那麼高，要不您私下給單獨輔導輔導吧。”
“沒有沒有，也是不可以的，我們是會負責的，您放心。要是您能在家裡多陪陪孩子讓她養成好習慣，再加上我們教師在學校配合，比事後亡羊補牢要強得多。”
我似乎聽到了一些什麼雜音伴隨著一句“我手頭有點事，回頭再給您打。”
“好，您忙。”說完，無表情又恢復了無表情地狀態。
雖然屋裡不是很暖，可總比外面強，呆在一個屋子裡習慣了，總是會不願換地方的。一下午聽到了許多私家新聞：大概有國母的服飾、別人家的婚配、她們自己家的喜憂、典型學生的背景與其他單位的一些秘聞等等。其間不同老師出入，不同顏色的羽絨服飄來移去，手中的紅與黑色中性水筆分耕於作業與檔案兩端。
將近五點的時候，一半的班級路隊都集中到了這所學校北側的國道南端，我也跟了出去，站在那個班級的後面不遠處，保安截住了車流，幾百隻小腳丫開始踩踏著這條新翻修的馬路。在老師折返回南側的時候，電動車、自行車、三輪車等等已經等不及並開始穿梭而過了，我恰巧看到一輛沒有遮篷的三輪車，索性坐了上去，看到上面的學生手裡拿著一個本子，姓名那一行上寫的正是：吳彤妍，是很硬的筆劃，大概寫的時候也是很用力的。
吳彤妍的家是在城東的一個露天煤場裡，煤場的北側有兩層建築物，也染上了一些灰黑的色跡。這個煤場的面積要比學校大些，靠馬路的一角堆著運來的煤山，正對煤場入口的不遠處有一個凸起的載車電子秤，附近大概是一間測算收費的小房間，煤山對面的東側有十來米高的車棚，下麵停著多輛斯太爾等大型的運輸車輛。我隨著女孩走進了那兩層建築物，地面很是髒黑，雜著煤屑與泥跡的幹痕，二樓的起居室要乾淨一些，但也不離煤場的色跡，臥室裡的床很大，不小的寫字臺也並未顯出大來，也許這是事業起步階段的煤運經商者的日常處理，能將就對付的都勉強對付了，五年級的吳彤妍個子長得並未有多大，寫字臺對於她來說還是顯得太大了，身子抻長著趴在寫字臺上，那樣子不由得讓我想起了契訶夫筆下的凡卡。此時，吳彤妍已開始了她的作業。
“爸，我有活兒，晚上出去了啊！您給彤妍弄點吃的吧！”不遠處的室外傳來了洪亮且略帶粗啞的聲音，我順著窗邊看到兩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那位母親體寬，顯然是她身旁女人大兩號的翻版，她們身著稍有醒目的豔麗服飾準備出發，另外一位打著手機。隨著聲音的漸息，她們鑽進了一輛計程車，車尾燈閃了閃，似乎在與煤場示意離別。
我沒在去看室內的吳彤妍，不知覺漫步回了那條國道上，這條國道橫穿這座小城東西，沿途有許多不少不大不小但室內裝潢可謂一流的酒樓飯莊。我就隨便進了一間，最初的走廊讓我以為只是一家普通家常菜館，可迂回過了一些水族箱和前臺之後，後面那過度華麗的水晶燈直壓我的頭頂，閃著晶瑩的高強亮度讓我產生幻覺似乎以為這是十九世紀時某個貴族的別院。有春夏秋冬不同季節的體驗區，各區又分置為配以不同景色的包間，包間的入口上樑處貼著十分雅化的詞牌名作為名稱，我挑著一個叫做“漁家傲”的包間走了進去，裡面只有兩個穿著窄身紅旗袍的服務生侍立兩側，桌上已經擺滿了餐具和一整套全魚宴，不缺青、草、鰱、鱅四大家魚的精華部分，也有鮑翅燕窩等牌位，還有一條人工飼養的中華鱘，據說其魚板骨質勁脆且有營養，做法是清蒸，十分受到青睞。我找到了一個放包的角落坐了下來，想起以前在大學實驗室裡與孔雀魚、錦鯉、血鸚鵡等觀賞魚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如魚得水的觀賞魚哪怕再自由自在、體態嫺靜，其實在我那時看來，也是被關在了一個魚缸裡不知其所終，確實，最終的命運不離我手中的解剖刀與身旁的蘇木素、伊紅等染色藥水。
也許是聽的太多了、看的也不少，不知什麼時候我的頭愈來愈重，似水非睡之間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覺，我只依稀記得有一張餐桌。紅衣侍者穿梭于白皙的桌餐之間，雜色的食客觥籌交錯，禮讓有加，三巡五味之後，話題扯開得彌漫無際涯，恍惚間我看見一個也有吳彤妍那麼大小的男孩子，方形的腦袋，黑魆魆的皮膚，眼睛的大小似乎介於內陷的眼睛與鼓眼球之間，綽約間他的聲音也總是響起，好像有什麼我失誤啦、它碰的我啦、我沒有啦等等，這個孩子在這個時間的作業應是寫完了的，臉上一直展現著一種天生的自信與霸權。他身邊的大人似乎也沒有把他的話太放在心上，但他們的歡笑的間隙又不時將和顏悅色的表情停在男孩子的面前。我記得我揉了揉眼睛之後大約也看到了一雙內陷的眼睛，這雙眼睛帶著眼鏡，享受著同桌人的誇讚，並回饋著謙遜的表情與自信的表演——許多次餐桌上的小高潮似乎都來自內陷眼睛的半葷不黃又鹹又辣的笑話，再後來，我看得更是不大清楚了，我發現一雙鼓眼球，不過這和之前幾個小時的那位性別是不同的，我不再去聽，黑色無盡棉絮把握包裹其間，模糊間一隻猛虎彈著爪子似乎想把黑布撕破，但撕痕處只有幾道紅色的印跡，很快黑色絲線交叉纏結很快地就覆蓋上了刮痕。
第二天，我順著這條叫做101的國道一路向西，小心地過了馬路，從正門口進了這所學校。我在北向宣傳欄上看到了有優秀班集體的展示，身體不知覺地挪動著我滑向那間教室。那間傳來笑聲的辦公室緊鄰在這個班的西側。
不知是被昨天酒氣所熏還是睡得不安，有些頭重腳輕，我探進這個班集體裡面，電子白板的配套講桌似乎比我上學時的講桌低矮了許多，但這看起來很是先進。走廊一側的牆上貼著不同學生的生活照，各種色彩披在一起很是好看，北側的三個大窗俯瞰著那條國道與對面的等待拆遷的城中村落，後黑板的粉筆字顯然是模仿過瘦金體和柳公權的——雋秀而略帶蒼勁的——很可惜的是被孩子們來往不注意蹭得淺淡了許多，標題與上個世紀那幾十年的口號無異，可能也是活動來一次就需要換一回吧。黑板上的花草和星星等點綴應是從未換過，因時間而褪盡了彩色粉筆應有的色澤，這是一間陰面的教室，光照不是很多，需要長期開著燈。我還沒看夠這裡面的擺設，剛走到擺著吸毒草的教室西北角時，吳彤妍朝我走了過來，我盯著她急切的表情。
“袁方正，這道數學題你是怎麼改的？”吸毒草上冉冉地綻開了一朵花。
那個叫袁方正的學生把自己的作業本從書包裡拿了出來，正要給吳彤妍看的時候，長著方形腦袋的班長捧著收了一半的作業從這裡經過，我感到我的手心裡有什麼要刺破出來，不是癢而是痛。
方形腦袋對著吳彤妍就是一掌，推了半個趔趄。還嚷著，“就你還問問題呢，別擋道！”吳彤妍的筆尖在作業本上留下了一道顫抖的劃痕。
“你推我幹什麼，有病吧？”我的前胸滋出了兩道樹枝，枝頭的觸手生長出的橡皮想要拭去那道劃痕。
“誰叫你礙事啦？活該。”一杯酒淋到了我的身上，重度過敏體質的我開始嘔吐，我忍住病痛，耐心地看了下去。
“你才活該呢，就你這樣也算文明學生？”我腕骨裡到刀尖頂出了我的手心，我趕緊攥住手心包藏起來。
“怎麼啦？你什麼都不行，你當！”方形腦袋的下巴昂過了吳彤妍的額頭，試圖又要推她一把，過敏之後的我渾身發燙，心臟就像個火爐一般，我推著吳彤妍向後黑板方向，也就是方形腦袋的桌子方向，隨後立即抽開手，生怕手心的刀子碰到她，我只見吳彤妍把方形腦袋的課本、文具推了一地。
方形腦袋似乎向來沒有吃過虧，正要全還回去的時候，我站在吳彤妍的身旁和她們一同發現語文教師進來了，起初一點表情也沒有，整個教室裡的同學都安靜了，語文教師朝這邊走來，向大家把嘴角向上牽引，做出了一個格式化的笑容，邊走過來邊把試卷放在講臺上，邊俯身撿起其中的一本書邊問這是怎麼了？
吳彤妍和方形腦袋的聲音混淆在了一起，而尤其是方形腦袋那洪亮嗓音著實嚇了我一大跳，也許是經常回答問題的緣故，咬字不清卻很響。
進來的語文教師活像是一堆稻草勉強紮成的形體，吳彤妍欲言又止，剛想笑的時候一絲憂患從眼睛裡滲了出來，我隱約覺得什麼東西在凝固而隨時又要爆裂似的，吳彤妍的書本被一股推力打散混合於方形腦袋的課本之上，一個腳掌形的黑影蒙地印在了吳彤妍所處的一個切割面上，藍紫色的校服褲腿上被動地沾惹上了一層薄粉塵，吳彤妍的眼球翻轉移動的似乎比向後旋轉的身子還要迅速，先是怒視了一眼方形腦袋，只見她校服褲子上的藍紫顏色似乎被一種牽引力所拉拽，順著校服的褲際線似靜脈回血一般回溯，直達衣領，旋即籠罩住了那張雖有些髒亂但本是白淨的小臉，然後盯著語文教師不動，那無表情的教師的眼神中開始出現了一種複雜的感情，他急忙起身，分開這兩人距離，那方形腦袋還噴出了一句“死驢！”
這股聲波被那無表情的語文教師用前身給活活給蓋住了，但聲音的滲透力在軀體的承擋之下會傳遞地更加立體而且迅猛。我聽到了一聲轟鳴天地、歇斯底里的哭聲，無形的聲波刺透了我的形體，我體內的那些貼著多層封條與無數根金縷線的玻璃團塊開始炸裂，犬牙交錯的雜密無間的短刀片扭錯著旋開表層的玻璃，藍紫色的血水在我肌肉組織間互滲，手心刀口處也開始了滴落。我的手開始抖動不止，我用紅線開始纏繞捆綁包紮手掌，可是那哭聲在我腦際不斷迴圈，像是一道連環閃電劈在了我的神經反射弧上，我忍不住把手彈射了出去——刀尖插到了語文教師的胸口，我差點也哭叫出來。
難以避免的是我的藍紫色血液會滲透到他身上，我迅即把手抽回，用自己所有的補救方法來貼合他的傷口，我扯去了一切保護的工具來維護這位被我傷害的語文教師，我已經不需要那麼止血工具了，這位教師的無辜在某種程度上療治了我痼疾，我的血液逐漸往體內玻璃容器裡回流。可剛滲出的藍紫色血跡和炸裂出體外的玻璃碎屑散發著極熱又極易轉化成極寒的毒氣，窗邊的風打了一個迴旋，教室裡的不少同學開始打噴嚏，可並沒有掩蓋住是吳彤妍的抽泣聲，我已經努力把我所有的外滲物消弭吸回。
語文教師亢奮地擺動起手來，拉著吳彤妍就要出教室，可是她並不挪步，下頦強而有力地擺動著，語文教師反應過來之後，轉而迅速拉住方形腦袋，“她不過來，你過來一下，說說怎麼回事，別怕。”鐵杆似的雙腿擺動起來，帶著班長去了辦公室，我似乎感覺這間教室被懸空了，也許與它相連的只有隔壁的辦公室，我開始有些站不住了，墨綠色的新黑板像一塊磁石一樣吸著我的軀體--------我也就懶惰地嵌在了隔牆與黑板之中，這些物質承載著我那遠遠小於70公斤的的軀體。我的全部感官被分置於兩間屋子。
這位語文教師在出門的一瞬橫眉冷掃教室全景，“全部背重點段落，一會我檢查，誰要是背不下來你試試！”我的耳鼓被敲打得發麻，這不像是沒有表情的人的音量。
我的一隻眼睛用力地眨著，終於頂開了懸在牆上的《教師十項紀律》與《日常行為規範》這兩個掛牌之間的本就不牢固的縫隙，並把又長又尖的耳朵夾隔在了其中。語文教師不顧風度一屁股就堆在了黑色辦公椅上，方形腦袋這時也在抽泣，貌似莫大的冤屈壓迫著他的淚腺。
語文教師邊把拿起筆，邊對班長說：“別委屈，老師替你解決，說咱們吃什麼虧了？”
“她把我的書推到地上去了。” 那張方形的黑臉上有著不長的淚痕與激動憤懣過後的紅暈，這位班長還不時吸溜一下鼻子。
“你看，這明顯就是她不對!繼續說！”語文教師的語氣與語力正對班長的胸襟，他的紅領巾被吹得飄揚了一下。
語文教師從桌角扽來一張八開紙，在上面的左上角寫上了：1、吳推班長書。“哎呀！男子漢，怎麼能像那個小丫頭片子似的哭哭啼啼的嘛？告訴老師，怎麼回事？”語文教師這時分明意識到剛才平行發生的一些細節，可他過於專注於對方形腦袋說話——剛才的幾句對話中，鼓眼球歎息，語文教師一天就那麼一節課，還出了這碼事，快點說完回去上課吧；內陷的老師也作憤怒狀，這幫崽子又欠管了！說完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之後，她倆就往隔壁走去了。
語文教師這時瞟了一眼，還有一張笑臉在屋裡存在，這是他身旁的年級組長，是另一個班的語文教師。他的嘴角不經意地向上拱了一下，開始盯著方形腦袋的眼睛看:“平時老師總是說，當班委要怎麼樣啊？”
班長條件反射式地搶答——“以身作則”——隨即臉上的紅暈更加濃重了，於是他又補上了一句：“她最開始還罵我著！”
“奧，這也是她不對。”語文教師又在紙上寫道：2、吳罵班長。辦公室的門又響了一聲，語文教師又展開了他的說教：“男子漢大丈夫，老師昨天講課還說到對待身邊的同學要怎麼樣？”我又聽到了一句搶答——“寬容!”
“這就對了嘛！快期末考試了，精力和時間應該放在那裡呀？你說，能把注意力放在這些小細節麼，咱們這好學生能犯那種低級錯誤麼？”語文教師一邊說著，還一邊擺弄起來了肢體語言，一片手掌像是炒菜的鏟子一般亂翻著。
果然方形腦袋的嘴咧開了，占了便宜又有人哄，放我身上我也會咧呀。與此同時，牆壁另一側的聲音更越來越響。
“課間不老老實實呆著都鬧什麼鬧，就你還委屈了，你看那死媽管你麼？”
“袁方正，剛才都怎麼回事？”
“吳彤妍，你看看你邋裡邋遢那個勁兒，上課不好好聽著，下課還問題？班長是不是在為大家收作業呢呀？班長是不是總為班集體爭得榮譽呀？你還挑人家的不是？”
連珠炮的發問並不及嗓門與聲勢的壓制效果，而且內陷的眼睛那不差于吳彤妍媽媽的身形一旦出現在那群孩子面前，學生們就像是獵物懾服於獵槍的威脅。適時傳來鼓眼球的插話，“把剛才那張卷子抓緊時間改了了！”無形的空氣仿佛成了推波助瀾的感測器，吸毒草的葉片不由地震動了一下。我無法可想這間教室為什麼還要被配備話筒，也許他們從來不用罷。
“吳彤妍，就你個死驢臉，還在那哭，你也不看看你英語得了幾個現眼的分！”也許憤恨是止住淚水的動因，吳彤妍的哭聲漸息，手腕微抖得把課本撿了起來。
“把你推的書也撿起來！不想上趕緊讓你的死媽把你領走！”內陷的眼睛又噴出兩聲霹靂。吳彤妍照著做了，隨後順從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吃飽了似的打了個嗝。
“誰讓你坐下了！滾辦公室來！”
在方形腦袋與吳彤妍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發現這位班長的腦袋，從側面看有些發尖，也許是頭型的緣故，想要把方正的頭顱修飾一下，從而不那麼棱角分明，吳彤妍像是一個待審犯人似的，頭略微低著，但眼神裡分明有種叫做希望的東西在閃爍，方形腦袋出辦公室門的時候又吸溜了一下鼻子。
吳彤妍身後的內陷眼睛和鼓眼球，分別跟在她的左右，這種形態也許和我曾經見過的哼哈二將與黑白無常無異，我把我的身子挪了挪，尤其是把所有感官再次傾向於辦公室這一側，兩眼分視兩端畢竟是痛苦的，那兩張掛牌中間的距離又被我分開了些。
內陷眼睛和鼓眼球似乎還有些卷子沒處理完，各自抱著卷子趁著這空隙擁到了隔壁，語文教師一側的笑臉不知什麼時候也離開了辦公室，他看著吳彤妍的表情，明顯意識到她內心的某種東西已經破碎了，不知道了說什麼好，語文教師的下嘴唇向內皺了一下，是牙齒發狠地擠壓著嘴唇，整張面皮上的皮膚都開始收緊，眉宇間也不知覺出現了微川。
“咱們也並沒有那麼差勁，上次期中考試後面那次小測，咱們不救明顯進步了嘛？老師相信你！”吳彤妍苦笑了一下。
“跟老師說說，到底都怎麼回事？從頭說，沒事的，別害怕！剛才班長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老師們已經批評過他了，這事解決完了，咱們再踏踏實實地複習！”語文教師的眼角和嘴角不覺抽動了一下。
吳彤妍的臉似乎鬆動了，語文教師嘴角的滑稽抽動讓她差點笑了出來。我似乎也在電視機上看到過類似表情。小姑娘開始說：“我課下的時候問袁方正題著。”
語文教師像是相聲中的捧哏應對逗哏的發話一樣，馬上就在唇齒間接連上了一句“這相當值得表揚啊，孩子！照這學習態度下去，還會進步的！”他看見吳彤妍的手還在發抖，用右手握住了孩子的左手。我隱約間看到那只大手中的熱氣在蒸騰那只小手的冰涼，我那極熱又極寒的血液居然立功了。
“嗯!”頭微微點了一下，“班長收作業要過去，他推了我一下，我數學作業本上劃了一道子，數學老師要罵我的，我就說他不文明。”吳彤妍幾乎沒什麼表情似的把最開始的事情敘述了出來，我驚訝於她此時的平靜，是否她母親對她的多次表現讓她對於一些日常也處變不驚了呢？
“這是他調皮了，咱班長真是好動，有情況可以好好說嘛，他推人，是他的不對！來，繼續！”語文教師在八開紙的右下方寫道：1、吳問題，2、班長推吳，3、吳說班長不文明。
“後來不知怎麼我就特別生氣，我把他桌子上的書全推到了地上。再後來，您就進來了。”說完，輕籲了一口氣，並不溫暖的辦公室裡，我看到那口氣彌漫、冰凍，成為一顆顆冰屑落到了語文教師的後脖頸子裡。他條件反射式地哆嗦了一下，“剛才，班長也承認他的不對了，老師已經聽到他的保證了，不會有下次。再說了，現在也臨近期末考試了，咱們能把注意力全放在吵嘴上麼，雖然他有不對，是不是咱們、、、、、、”
門咣當一聲又被打開了，鼓眼球和內陷眼睛又回來了，內陷的眼睛一面閃著硬光一面對著吳彤妍噴出——“你別說別人不對，趕緊承認自己的錯！幾天沒理你，又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有點進步就要歡兒揚？”
話音未落，一隻黑皮靴就朝著吳彤妍的後面踢了過去，還伴隨著一句“你英語要是再考那個現眼的分試試，別一幫人就你拉後腿兒！”說完，似乎不解氣似的又要補上一腳，我不知怎麼就沒呆穩，身體從牆壁中摔了下來，正好落在了那只尖皮靴上，正中心懷，我更不忍看見的是語文教師那種想要猙獰而又欲扮平靜的臉，還有那雙皮靴直穿我的心懷，而擋在我和語文教師之間的吳彤妍的身影愈顯虛化，我在她的身後，我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可語文教師的臉讓我血流凝止，那額頭角落唯一的一顆青春痘周邊的毛細血管迅速膨脹，有許多微型血管已經在那張已有些暮色的臉上爆炸，呈現在皮膚上只是臉色微紅，可是他的面部神經末梢處會有點陣般隨機爆發的酸刺感，並不大眼球先鼓起，而後又直抽寒氣般往回內陷，一條條新生的血絲盤桓纏繞于質白的球體兩端，從顴骨與耳前的結合處一根青藤似的血管漸微騰起，向上直爬到太陽穴，更像是一條青蛇噬咬著髮際線。嘴角的微微顫抖已經被這位語文教師的自覺給克制下去，可是無法避免的是，顫抖所產生的餘震沿著嘴角向下傳遞，下巴的幾根未被剃淨的鬍鬚還在震盪著；而之前眉心間所出現過的微川現在已被一團漩渦替代，也許這位語文教師怕自己臉上已並不明顯的表情被發現，還是把頭輕輕地歪了一下，我終於不忍心觀察下去了，只感覺那條踢出的第二條腿——用力雖然並不大——直穿我的心窩而又透過吳彤妍的虛影最終踩在了語文教師的臉上，他是無力的，他的手不知是什麼時候脫離了吳彤妍的手，我一邊跪著一邊試圖去摸摸他的掌心，果然，我的手掌被燙焦了，掌心的刀子這次徹底地被高溫所融化，滴落的金屬溶液是我哭泣。我相信吳彤妍同我一樣於失望中看到了希望，希望不是娼 妓，希望是驅散陰霾與寒冷的體熱。
我收住了淚水，此時，語文教師又張開了嘴:“你看嘛！現在正是期末複習時期，要以學習為重，注意力都放在複習上，哪還有時間和同學鬧矛盾呢？一定要把力量全放在學習上，給所有老師考一個好成績，更注重的是為你自己，你姥爺天天接送你也不容易，你考了個好成績，所有人都跟著你開心，好好學習呀！”我看到一滴水懸於虛影之中，這滴水使得黑皮靴的黑影愈來愈淡，之後，我聽到了辦公室裡的最後一句話——“趕緊回教室認真學習去!”
我隨著他們的腳步走了，在教室的門口一側，語文教師止住了腳步，對吳彤妍凝重地說：“起初我的成績在學校裡表現也不好，可是事情是會變化的，只要你努力，你以後不會比他差，懂麼！”
吳彤妍死死地盯著老師看，“你也看到了，她們會聽你講麼？你成績不行是不是一切都被否定了？把這些都牢牢記住！你學到的本領永遠不會背叛你，更不會冤屈你！”微弱而沉穩湧入了我的耳朵。
鼓眼球從旁經過，惡狠狠地來了一句——“死驢，快長長記性吧！”——語文教師字正腔圓地補了一句“你看嘛，一定要把學習成績弄上去！”說完，把教室門擰開，把吳彤妍送了進去，隨後準備上課。我也溜了進去，發現後桌有一個空位便坐了上去。隨後我聽到了一節久違的班會課，我聽說學校裡，德育是個筐，什麼都往裡裝，那麼語文課和班會課估計也是這樣。
在吳彤妍往座位上走的時候，語文教師差點蹲了下去，一個誇張的動作逗得些許學生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後他說：“大期末的，都這麼調皮呢，可別再整出事兒來了，本來語文課就不夠用。”接著，他習慣性地說：“把昨天考的卷子拿出來。”不知怎得，他換了主意，“不行，這節課開班會了。”
“從二年級到現在，你們五年級，教你們這麼長時間了。你們都是同班同學，不說是朝夕相處也是白天都要呆在同一間教室裡，你放學回家和父母呆在一起的時間恐怕都沒有跟你的同學呆的時間長，更何況我們是一個班集體，應該講團結，正像課文中的抗日英雄們一樣，力量往一處使。應該和睦相處，哪能推鬧打逗呢？同學們，對不對呀？”靠窗的方形腦袋又想起了洪亮的搶答聲，我難以想像另一個十一二歲的五年級學生面對成人的狡猾會作何感想，繼續聽了下去，“咱們班集體是最——最最棒的班集體！你看，六一演出、團體操比賽、軍訓彙報比賽、還有前陣子的運動會，那次活動咱們差過！這是為什麼？還不是我們整個班集體擰成了一根繩子。”我繃住神經，生怕聽錯什麼。此時，前面的語文教師手腳並用，說到興起時，來回踱著步子，他所站的位置是在第一排課桌與講臺之間，一股股聲浪使我那單薄的衣料顫抖了起來。
他繼續說道：“現在到期末考試了，我們能比別的班差麼，你們允許比我們的集體差麼？我們這麼優秀的集體裡能有不和諧的聲音存在麼？我們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小事情上麼？”耳根發麻的我恍惚間記起自己之前被人拉去聽安利、太陽神之類的講座，我在語文教師身上看到了一種希特勒式的亢奮。當然一些同學的興奮被調動了起來，小眼珠不怎麼閃爍，死盯著前面那個人的肢體晃動。
“再者說了，昨天的閱讀題說的就是待人要寬容，更何況，大家之間都是一個班的同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哪能因為這點小事斤斤計較呢，老師再教你們一個詞”，說著，他拿著紫色粉筆在墨綠色黑板玻璃上揮了兩個大字——“同窗”——“我的老師曾經教導我們有幾種友誼很珍貴:扛過槍的、渡過江的，這是指出生入死的戰友，就像是狼牙山五壯士他們一樣，感情會相當深厚，因為他們為著正義而穿梭於敵人的槍林彈雨之間；同過窗的，說的就是你們，每天都在同一扇視窗下學習、朝夕與共，這時候你們的心地都是純真的！”——“啊——切！”，語文教師自己的一個噴嚏又為這群緊張複習的小學生帶來了一陣笑聲，“可能擁有的時候你並不會珍惜，可是總有一天你會畢業，會離開你的同學，那時你會發現彼此之間的友誼的珍貴，這就是同窗情、同學間的友誼，是十分珍貴的！”雖然他的話三句不離說教，但也不儘然是洗腦，有些話像熨斗一樣燙平了我的起伏的情緒。
“憐取眼前人，珍惜眼前的同學！不要等事後再承認錯誤，要從這次錯誤中充分吸取教訓，以後避免！這些道理要懂，既然我們已經明確了這最後十來天的任務是期末考試，那叫聽老師的話，查漏補缺，把自己還不牢固的知識弄會學清，哎！老師們都這樣教你們，怎麼就不知道體諒呢，老師突然想起老師也在你這麼大的時候，有幾次在自己中午的作業紙上看到幾個油點子，後來知道是數學老師中午在家邊吃泡面邊判的作業，那時，老師的作業要比你多多了！還有一次，她一邊啞著嗓子一邊給我們上課，那沙啞的生硬像是在割著老師那顆幼小的心，可老師並不聰明，無法保證那些初中難度的應用題放到小學裡，都能遊刃有餘。所以不知覺間強迫自己，凡是會做的題一分都不要刨！那是給老師最好的禮物，昨天學校大喇叭裡也喊了，禁止給老師們送禮物，老師不需要你們花錢，你們好好學習，給自己給家人捎帶著給老師考一個好成績就是最好的禮物!一般來說，你考個好成績，對於你自身來說，你必定會感到開心，你就會過個好年，家長就會不那麼嘮叨，無論如何，你也要考出一個對於你自己理想的分數，老師希望每個同學在自己身上都能取得進步！”
我的眼睛分明看到語文教師在說到作業紙上的油點子的時候，眼角沖出了兩道水流，還有後排幾個女生居然也模仿這種行為，一個前排調皮的男生跟附近的人交頭接耳起來，語文教師點了一下他的名字，短暫凝眉之後誇張地深吸了一口氣，說：“面對挫折，我們應該怎麼辦？”成片積極的聲音搶答道——“樂觀！”
“對嘛，我們應當有紅軍過草地、爬雪山時的那種樂觀精神，如果老師天天悲觀，就前邊這幾個調皮好動的小猴子不得把老師氣得吐血呀!”又是一陣哄笑，我看到吳彤妍的雖然沒怎麼笑，但情緒要穩定多了。
“該說說語文了，教你們也好幾年了，想想上語文課是不是最快樂，而且能學到更多的知識！很可惜，個別同學把語文當成了週三週五下午體育課後的休息課，更有甚者，把語文課當成了聽相聲！就知道傻笑，不知道記住舉的例子裡的知識！想一想你們是不是完整地聽過品社課，而不是像其它班一樣死背知識點，老師所講的內容只比課本多，不比課本少；想一想主任們要是不來上課，老師是不是連科學課都幫你們帶過；語文課後的課間，老師也是能不占就沒占過，體育課不往老師身上推，老師也絕不搶吧，所以說，你們學語文的時間要遠遠小於別的班的同學，在小飯桌寫作業的同學也知道，那些班的作業量要是咱們的幾倍！”確實有同學小聲嘀咕，“他們總是寫了擦，擦了寫，壞了印，印了寫要好幾遍呢！”
“但是咱們的整體成績與他們相差無幾，而且個別同學的成績要遠遠領先於別的班級。假如！假如所有同學在這個基礎上都端正態度、抓緊在學校學習的時間，再取得一定的進步，我們的集體是不是就更棒啦！”有些內容聽得我是暈頭轉向、驚歎不已，可是這間教室裡的大多數孩子們的身上都冒著熱氣，熱血沸騰似的，我果然已經不是兒童了。
“再想想，你學什麼其實都是在學語文!你所有的課本，哪本上沒有漢字？英語是不是還需要你寫中文意思呢，數學的應用題更是考察你的閱讀能力吧，你不把語文學好了，能行麼？你長大找工作，可能讓你看合同，寫的也全是文字，你理解錯了，可能就挨騙嘛！你必須得把語文學好了，語文不一定是你最重要的學科，但是是你這輩子最離不開的學科，你還能忽視語文的重要性嗎?”
這種泛化的強調聽起來相當絕對，可我又沒法否定語文教師圈裡套環的邏輯，這個班級有這個班級共認的話語，在上帝正要取笑我的時候，一陣電鈴響了，這位教師表演的時間到了，學生鬆動了下僵硬的身體，我也起身準備走了。說教性的東西真是年齡越大越不愛聽了，我想走了，於是從窗的縫間滲出，解體分散，決心要化為天氣預報中的橙色預警——重度霧霾三天不散。也許這能為孩子們帶來零星的喘息。
一個星期後，我再次窺探那間教室，吳彤妍臉上的笑容與汙跡重又恢復如初，隔壁辦公室裡語文教師的臉上也依然是沒有表情的，內陷眼睛和鼓眼球兩位老師也還是一邊罵著一邊批改著作業，擁有笑臉的老師重又抱著一摞新檔案進門說：“主任說，教委檢查，要把上學年的檔案重新再加點東西。”
“你是不知道，那死驢臉那死媽是個拉煤的，把那孩子甩給她姥爺，白天我給那死媽打電話，要麼不接要麼睡覺呢，晚上搞運輸，還是個離婚的，跟那些小工，我看，也不一定乾淨，錢不一定少賺，可你看孩子渾身那個髒，就是沒人管！”中年女性之間的話似乎是不會斷的，我不再仔細聽了，因為最初引來我的笑聲沒有再次出現了，我身旁的那張“死臉”——那個沒有表情的教師，或許模仿的話我也可以這麼叫吧，他的注意力不知什麼時候收回埋頭於檔案，整理了一些A4紙的材料。
一陣鈴聲響起，是《放牛班的春天》裡的音樂，只有兩三秒就停止了——轉換成了一聲“喂”，無表情的聲音似乎轉換了一種模式，普通話也稍見清晰了，雖然只是地方版普通話。我也弱微地聽到了另一端的聲音：
“語文老師吧，我是吳彤妍他媽，嘿嘿，我想問問孩子最近表現怎麼樣啊？”
“整體上還是有進步的，我們幾個同班的老師剛才也聊，這孩子英語更要加強，您也要多管管孩子，別總忙著賺錢。”
“您說得是，您看我用不用給孩子報個班什麼的。”
“課堂上認真聽講，課下把作業都認真完成了就不會太差，沒必要花那些冤枉錢。”
“我看您那水準那麼高，要不您私下給單獨輔導輔導吧。”
“沒有沒有，也是不可以的，我們是會負責的，您放心。要是您能在家裡多陪陪孩子讓她養成好習慣，再加上我們教師在學校配合，比事後亡羊補牢要強得多。”
我似乎聽到了一些什麼雜音伴隨著一句“我手頭有點事，回頭再給您打。”
“好，您忙。”說完，無表情又恢復了無表情地狀態。
雖然屋裡不是很暖，可總比外面強，呆在一個屋子裡習慣了，總是會不願換地方的。一下午聽到了許多私家新聞：大概有國母的服飾、別人家的婚配、她們自己家的喜憂、典型學生的背景與其他單位的一些秘聞等等。其間不同老師出入，不同顏色的羽絨服飄來移去，手中的紅與黑色中性水筆分耕於作業與檔案兩端。
將近五點的時候，一半的班級路隊都集中到了這所學校北側的國道南端，我也跟了出去，站在那個班級的後面不遠處，保安截住了車流，幾百隻小腳丫開始踩踏著這條新翻修的馬路。在老師折返回南側的時候，電動車、自行車、三輪車等等已經等不及並開始穿梭而過了，我恰巧看到一輛沒有遮篷的三輪車，索性坐了上去，看到上面的學生手裡拿著一個本子，姓名那一行上寫的正是：吳彤妍，是很硬的筆劃，大概寫的時候也是很用力的。
吳彤妍的家是在城東的一個露天煤場裡，煤場的北側有兩層建築物，也染上了一些灰黑的色跡。這個煤場的面積要比學校大些，靠馬路的一角堆著運來的煤山，正對煤場入口的不遠處有一個凸起的載車電子秤，附近大概是一間測算收費的小房間，煤山對面的東側有十來米高的車棚，下麵停著多輛斯太爾等大型的運輸車輛。我隨著女孩走進了那兩層建築物，地面很是髒黑，雜著煤屑與泥跡的幹痕，二樓的起居室要乾淨一些，但也不離煤場的色跡，臥室裡的床很大，不小的寫字臺也並未顯出大來，也許這是事業起步階段的煤運經商者的日常處理，能將就對付的都勉強對付了，五年級的吳彤妍個子長得並未有多大，寫字臺對於她來說還是顯得太大了，身子抻長著趴在寫字臺上，那樣子不由得讓我想起了契訶夫筆下的凡卡。此時，吳彤妍已開始了她的作業。
“爸，我有活兒，晚上出去了啊！您給彤妍弄點吃的吧！”不遠處的室外傳來了洪亮且略帶粗啞的聲音，我順著窗邊看到兩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那位母親體寬，顯然是她身旁女人大兩號的翻版，她們身著稍有醒目的豔麗服飾準備出發，另外一位打著手機。隨著聲音的漸息，她們鑽進了一輛計程車，車尾燈閃了閃，似乎在與煤場示意離別。
我沒在去看室內的吳彤妍，不知覺漫步回了那條國道上，這條國道橫穿這座小城東西，沿途有許多不少不大不小但室內裝潢可謂一流的酒樓飯莊。我就隨便進了一間，最初的走廊讓我以為只是一家普通家常菜館，可迂回過了一些水族箱和前臺之後，後面那過度華麗的水晶燈直壓我的頭頂，閃著晶瑩的高強亮度讓我產生幻覺似乎以為這是十九世紀時某個貴族的別院。有春夏秋冬不同季節的體驗區，各區又分置為配以不同景色的包間，包間的入口上樑處貼著十分雅化的詞牌名作為名稱，我挑著一個叫做“漁家傲”的包間走了進去，裡面只有兩個穿著窄身紅旗袍的服務生侍立兩側，桌上已經擺滿了餐具和一整套全魚宴，不缺青、草、鰱、鱅四大家魚的精華部分，也有鮑翅燕窩等牌位，還有一條人工飼養的中華鱘，據說其魚板骨質勁脆且有營養，做法是清蒸，十分受到青睞。我找到了一個放包的角落坐了下來，想起以前在大學實驗室裡與孔雀魚、錦鯉、血鸚鵡等觀賞魚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如魚得水的觀賞魚哪怕再自由自在、體態嫺靜，其實在我那時看來，也是被關在了一個魚缸裡不知其所終，確實，最終的命運不離我手中的解剖刀與身旁的蘇木素、伊紅等染色藥水。
也許是聽的太多了、看的也不少，不知什麼時候我的頭愈來愈重，似水非睡之間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覺，我只依稀記得有一張餐桌。紅衣侍者穿梭于白皙的桌餐之間，雜色的食客觥籌交錯，禮讓有加，三巡五味之後，話題扯開得彌漫無際涯，恍惚間我看見一個也有吳彤妍那麼大小的男孩子，方形的腦袋，黑魆魆的皮膚，眼睛的大小似乎介於內陷的眼睛與鼓眼球之間，綽約間他的聲音也總是響起，好像有什麼我失誤啦、它碰的我啦、我沒有啦等等，這個孩子在這個時間的作業應是寫完了的，臉上一直展現著一種天生的自信與霸權。他身邊的大人似乎也沒有把他的話太放在心上，但他們的歡笑的間隙又不時將和顏悅色的表情停在男孩子的面前。我記得我揉了揉眼睛之後大約也看到了一雙內陷的眼睛，這雙眼睛帶著眼鏡，享受著同桌人的誇讚，並回饋著謙遜的表情與自信的表演——許多次餐桌上的小高潮似乎都來自內陷眼睛的半葷不黃又鹹又辣的笑話，再後來，我看得更是不大清楚了，我發現一雙鼓眼球，不過這和之前幾個小時的那位性別是不同的，我不再去聽，黑色無盡棉絮把握包裹其間，模糊間一隻猛虎彈著爪子似乎想把黑布撕破，但撕痕處只有幾道紅色的印跡，很快黑色絲線交叉纏結很快地就覆蓋上了刮痕。
第二天，我順著這條叫做101的國道一路向西，小心地過了馬路，從正門口進了這所學校。我在北向宣傳欄上看到了有優秀班集體的展示，身體不知覺地挪動著我滑向那間教室。那間傳來笑聲的辦公室緊鄰在這個班的西側。
不知是被昨天酒氣所熏還是睡得不安，有些頭重腳輕，我探進這個班集體裡面，電子白板的配套講桌似乎比我上學時的講桌低矮了許多，但這看起來很是先進。走廊一側的牆上貼著不同學生的生活照，各種色彩披在一起很是好看，北側的三個大窗俯瞰著那條國道與對面的等待拆遷的城中村落，後黑板的粉筆字顯然是模仿過瘦金體和柳公權的——雋秀而略帶蒼勁的——很可惜的是被孩子們來往不注意蹭得淺淡了許多，標題與上個世紀那幾十年的口號無異，可能也是活動來一次就需要換一回吧。黑板上的花草和星星等點綴應是從未換過，因時間而褪盡了彩色粉筆應有的色澤，這是一間陰面的教室，光照不是很多，需要長期開著燈。我還沒看夠這裡面的擺設，剛走到擺著吸毒草的教室西北角時，吳彤妍朝我走了過來，我盯著她急切的表情。
“袁方正，這道數學題你是怎麼改的？”吸毒草上冉冉地綻開了一朵花。
那個叫袁方正的學生把自己的作業本從書包裡拿了出來，正要給吳彤妍看的時候，長著方形腦袋的班長捧著收了一半的作業從這裡經過，我感到我的手心裡有什麼要刺破出來，不是癢而是痛。
方形腦袋對著吳彤妍就是一掌，推了半個趔趄。還嚷著，“就你還問問題呢，別擋道！”吳彤妍的筆尖在作業本上留下了一道顫抖的劃痕。
“你推我幹什麼，有病吧？”我的前胸滋出了兩道樹枝，枝頭的觸手生長出的橡皮想要拭去那道劃痕。
“誰叫你礙事啦？活該。”一杯酒淋到了我的身上，重度過敏體質的我開始嘔吐，我忍住病痛，耐心地看了下去。
“你才活該呢，就你這樣也算文明學生？”我腕骨裡到刀尖頂出了我的手心，我趕緊攥住手心包藏起來。
“怎麼啦？你什麼都不行，你當！”方形腦袋的下巴昂過了吳彤妍的額頭，試圖又要推她一把，過敏之後的我渾身發燙，心臟就像個火爐一般，我推著吳彤妍向後黑板方向，也就是方形腦袋的桌子方向，隨後立即抽開手，生怕手心的刀子碰到她，我只見吳彤妍把方形腦袋的課本、文具推了一地。
方形腦袋似乎向來沒有吃過虧，正要全還回去的時候，我站在吳彤妍的身旁和她們一同發現語文教師進來了，起初一點表情也沒有，整個教室裡的同學都安靜了，語文教師朝這邊走來，向大家把嘴角向上牽引，做出了一個格式化的笑容，邊走過來邊把試卷放在講臺上，邊俯身撿起其中的一本書邊問這是怎麼了？
吳彤妍和方形腦袋的聲音混淆在了一起，而尤其是方形腦袋那洪亮嗓音著實嚇了我一大跳，也許是經常回答問題的緣故，咬字不清卻很響。
進來的語文教師活像是一堆稻草勉強紮成的形體，吳彤妍欲言又止，剛想笑的時候一絲憂患從眼睛裡滲了出來，我隱約覺得什麼東西在凝固而隨時又要爆裂似的，吳彤妍的書本被一股推力打散混合於方形腦袋的課本之上，一個腳掌形的黑影蒙地印在了吳彤妍所處的一個切割面上，藍紫色的校服褲腿上被動地沾惹上了一層薄粉塵，吳彤妍的眼球翻轉移動的似乎比向後旋轉的身子還要迅速，先是怒視了一眼方形腦袋，只見她校服褲子上的藍紫顏色似乎被一種牽引力所拉拽，順著校服的褲際線似靜脈回血一般回溯，直達衣領，旋即籠罩住了那張雖有些髒亂但本是白淨的小臉，然後盯著語文教師不動，那無表情的教師的眼神中開始出現了一種複雜的感情，他急忙起身，分開這兩人距離，那方形腦袋還噴出了一句“死驢！”
這股聲波被那無表情的語文教師用前身給活活給蓋住了，但聲音的滲透力在軀體的承擋之下會傳遞地更加立體而且迅猛。我聽到了一聲轟鳴天地、歇斯底里的哭聲，無形的聲波刺透了我的形體，我體內的那些貼著多層封條與無數根金縷線的玻璃團塊開始炸裂，犬牙交錯的雜密無間的短刀片扭錯著旋開表層的玻璃，藍紫色的血水在我肌肉組織間互滲，手心刀口處也開始了滴落。我的手開始抖動不止，我用紅線開始纏繞捆綁包紮手掌，可是那哭聲在我腦際不斷迴圈，像是一道連環閃電劈在了我的神經反射弧上，我忍不住把手彈射了出去——刀尖插到了語文教師的胸口，我差點也哭叫出來。
難以避免的是我的藍紫色血液會滲透到他身上，我迅即把手抽回，用自己所有的補救方法來貼合他的傷口，我扯去了一切保護的工具來維護這位被我傷害的語文教師，我已經不需要那麼止血工具了，這位教師的無辜在某種程度上療治了我痼疾，我的血液逐漸往體內玻璃容器裡回流。可剛滲出的藍紫色血跡和炸裂出體外的玻璃碎屑散發著極熱又極易轉化成極寒的毒氣，窗邊的風打了一個迴旋，教室裡的不少同學開始打噴嚏，可並沒有掩蓋住是吳彤妍的抽泣聲，我已經努力把我所有的外滲物消弭吸回。
語文教師亢奮地擺動起手來，拉著吳彤妍就要出教室，可是她並不挪步，下頦強而有力地擺動著，語文教師反應過來之後，轉而迅速拉住方形腦袋，“她不過來，你過來一下，說說怎麼回事，別怕。”鐵杆似的雙腿擺動起來，帶著班長去了辦公室，我似乎感覺這間教室被懸空了，也許與它相連的只有隔壁的辦公室，我開始有些站不住了，墨綠色的新黑板像一塊磁石一樣吸著我的軀體--------我也就懶惰地嵌在了隔牆與黑板之中，這些物質承載著我那遠遠小於70公斤的的軀體。我的全部感官被分置於兩間屋子。
這位語文教師在出門的一瞬橫眉冷掃教室全景，“全部背重點段落，一會我檢查，誰要是背不下來你試試！”我的耳鼓被敲打得發麻，這不像是沒有表情的人的音量。
我的一隻眼睛用力地眨著，終於頂開了懸在牆上的《教師十項紀律》與《日常行為規範》這兩個掛牌之間的本就不牢固的縫隙，並把又長又尖的耳朵夾隔在了其中。語文教師不顧風度一屁股就堆在了黑色辦公椅上，方形腦袋這時也在抽泣，貌似莫大的冤屈壓迫著他的淚腺。
語文教師邊把拿起筆，邊對班長說：“別委屈，老師替你解決，說咱們吃什麼虧了？”
“她把我的書推到地上去了。” 那張方形的黑臉上有著不長的淚痕與激動憤懣過後的紅暈，這位班長還不時吸溜一下鼻子。
“你看，這明顯就是她不對!繼續說！”語文教師的語氣與語力正對班長的胸襟，他的紅領巾被吹得飄揚了一下。
語文教師從桌角扽來一張八開紙，在上面的左上角寫上了：1、吳推班長書。“哎呀！男子漢，怎麼能像那個小丫頭片子似的哭哭啼啼的嘛？告訴老師，怎麼回事？”語文教師這時分明意識到剛才平行發生的一些細節，可他過於專注於對方形腦袋說話——剛才的幾句對話中，鼓眼球歎息，語文教師一天就那麼一節課，還出了這碼事，快點說完回去上課吧；內陷的老師也作憤怒狀，這幫崽子又欠管了！說完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之後，她倆就往隔壁走去了。
語文教師這時瞟了一眼，還有一張笑臉在屋裡存在，這是他身旁的年級組長，是另一個班的語文教師。他的嘴角不經意地向上拱了一下，開始盯著方形腦袋的眼睛看:“平時老師總是說，當班委要怎麼樣啊？”
班長條件反射式地搶答——“以身作則”——隨即臉上的紅暈更加濃重了，於是他又補上了一句：“她最開始還罵我著！”
“奧，這也是她不對。”語文教師又在紙上寫道：2、吳罵班長。辦公室的門又響了一聲，語文教師又展開了他的說教：“男子漢大丈夫，老師昨天講課還說到對待身邊的同學要怎麼樣？”我又聽到了一句搶答——“寬容!”
“這就對了嘛！快期末考試了，精力和時間應該放在那裡呀？你說，能把注意力放在這些小細節麼，咱們這好學生能犯那種低級錯誤麼？”語文教師一邊說著，還一邊擺弄起來了肢體語言，一片手掌像是炒菜的鏟子一般亂翻著。
果然方形腦袋的嘴咧開了，占了便宜又有人哄，放我身上我也會咧呀。與此同時，牆壁另一側的聲音更越來越響。
“課間不老老實實呆著都鬧什麼鬧，就你還委屈了，你看那死媽管你麼？”
“袁方正，剛才都怎麼回事？”
“吳彤妍，你看看你邋裡邋遢那個勁兒，上課不好好聽著，下課還問題？班長是不是在為大家收作業呢呀？班長是不是總為班集體爭得榮譽呀？你還挑人家的不是？”
連珠炮的發問並不及嗓門與聲勢的壓制效果，而且內陷的眼睛那不差于吳彤妍媽媽的身形一旦出現在那群孩子面前，學生們就像是獵物懾服於獵槍的威脅。適時傳來鼓眼球的插話，“把剛才那張卷子抓緊時間改了了！”無形的空氣仿佛成了推波助瀾的感測器，吸毒草的葉片不由地震動了一下。我無法可想這間教室為什麼還要被配備話筒，也許他們從來不用罷。
“吳彤妍，就你個死驢臉，還在那哭，你也不看看你英語得了幾個現眼的分！”也許憤恨是止住淚水的動因，吳彤妍的哭聲漸息，手腕微抖得把課本撿了起來。
“把你推的書也撿起來！不想上趕緊讓你的死媽把你領走！”內陷的眼睛又噴出兩聲霹靂。吳彤妍照著做了，隨後順從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吃飽了似的打了個嗝。
“誰讓你坐下了！滾辦公室來！”
在方形腦袋與吳彤妍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發現這位班長的腦袋，從側面看有些發尖，也許是頭型的緣故，想要把方正的頭顱修飾一下，從而不那麼棱角分明，吳彤妍像是一個待審犯人似的，頭略微低著，但眼神裡分明有種叫做希望的東西在閃爍，方形腦袋出辦公室門的時候又吸溜了一下鼻子。
吳彤妍身後的內陷眼睛和鼓眼球，分別跟在她的左右，這種形態也許和我曾經見過的哼哈二將與黑白無常無異，我把我的身子挪了挪，尤其是把所有感官再次傾向於辦公室這一側，兩眼分視兩端畢竟是痛苦的，那兩張掛牌中間的距離又被我分開了些。
內陷眼睛和鼓眼球似乎還有些卷子沒處理完，各自抱著卷子趁著這空隙擁到了隔壁，語文教師一側的笑臉不知什麼時候也離開了辦公室，他看著吳彤妍的表情，明顯意識到她內心的某種東西已經破碎了，不知道了說什麼好，語文教師的下嘴唇向內皺了一下，是牙齒發狠地擠壓著嘴唇，整張面皮上的皮膚都開始收緊，眉宇間也不知覺出現了微川。
“咱們也並沒有那麼差勁，上次期中考試後面那次小測，咱們不救明顯進步了嘛？老師相信你！”吳彤妍苦笑了一下。
“跟老師說說，到底都怎麼回事？從頭說，沒事的，別害怕！剛才班長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老師們已經批評過他了，這事解決完了，咱們再踏踏實實地複習！”語文教師的眼角和嘴角不覺抽動了一下。
吳彤妍的臉似乎鬆動了，語文教師嘴角的滑稽抽動讓她差點笑了出來。我似乎也在電視機上看到過類似表情。小姑娘開始說：“我課下的時候問袁方正題著。”
語文教師像是相聲中的捧哏應對逗哏的發話一樣，馬上就在唇齒間接連上了一句“這相當值得表揚啊，孩子！照這學習態度下去，還會進步的！”他看見吳彤妍的手還在發抖，用右手握住了孩子的左手。我隱約間看到那只大手中的熱氣在蒸騰那只小手的冰涼，我那極熱又極寒的血液居然立功了。
“嗯!”頭微微點了一下，“班長收作業要過去，他推了我一下，我數學作業本上劃了一道子，數學老師要罵我的，我就說他不文明。”吳彤妍幾乎沒什麼表情似的把最開始的事情敘述了出來，我驚訝於她此時的平靜，是否她母親對她的多次表現讓她對於一些日常也處變不驚了呢？
“這是他調皮了，咱班長真是好動，有情況可以好好說嘛，他推人，是他的不對！來，繼續！”語文教師在八開紙的右下方寫道：1、吳問題，2、班長推吳，3、吳說班長不文明。
“後來不知怎麼我就特別生氣，我把他桌子上的書全推到了地上。再後來，您就進來了。”說完，輕籲了一口氣，並不溫暖的辦公室裡，我看到那口氣彌漫、冰凍，成為一顆顆冰屑落到了語文教師的後脖頸子裡。他條件反射式地哆嗦了一下，“剛才，班長也承認他的不對了，老師已經聽到他的保證了，不會有下次。再說了，現在也臨近期末考試了，咱們能把注意力全放在吵嘴上麼，雖然他有不對，是不是咱們、、、、、、”
門咣當一聲又被打開了，鼓眼球和內陷眼睛又回來了，內陷的眼睛一面閃著硬光一面對著吳彤妍噴出——“你別說別人不對，趕緊承認自己的錯！幾天沒理你，又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有點進步就要歡兒揚？”
話音未落，一隻黑皮靴就朝著吳彤妍的後面踢了過去，還伴隨著一句“你英語要是再考那個現眼的分試試，別一幫人就你拉後腿兒！”說完，似乎不解氣似的又要補上一腳，我不知怎麼就沒呆穩，身體從牆壁中摔了下來，正好落在了那只尖皮靴上，正中心懷，我更不忍看見的是語文教師那種想要猙獰而又欲扮平靜的臉，還有那雙皮靴直穿我的心懷，而擋在我和語文教師之間的吳彤妍的身影愈顯虛化，我在她的身後，我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可語文教師的臉讓我血流凝止，那額頭角落唯一的一顆青春痘周邊的毛細血管迅速膨脹，有許多微型血管已經在那張已有些暮色的臉上爆炸，呈現在皮膚上只是臉色微紅，可是他的面部神經末梢處會有點陣般隨機爆發的酸刺感，並不大眼球先鼓起，而後又直抽寒氣般往回內陷，一條條新生的血絲盤桓纏繞于質白的球體兩端，從顴骨與耳前的結合處一根青藤似的血管漸微騰起，向上直爬到太陽穴，更像是一條青蛇噬咬著髮際線。嘴角的微微顫抖已經被這位語文教師的自覺給克制下去，可是無法避免的是，顫抖所產生的餘震沿著嘴角向下傳遞，下巴的幾根未被剃淨的鬍鬚還在震盪著；而之前眉心間所出現過的微川現在已被一團漩渦替代，也許這位語文教師怕自己臉上已並不明顯的表情被發現，還是把頭輕輕地歪了一下，我終於不忍心觀察下去了，只感覺那條踢出的第二條腿——用力雖然並不大——直穿我的心窩而又透過吳彤妍的虛影最終踩在了語文教師的臉上，他是無力的，他的手不知是什麼時候脫離了吳彤妍的手，我一邊跪著一邊試圖去摸摸他的掌心，果然，我的手掌被燙焦了，掌心的刀子這次徹底地被高溫所融化，滴落的金屬溶液是我哭泣。我相信吳彤妍同我一樣於失望中看到了希望，希望不是娼 妓，希望是驅散陰霾與寒冷的體熱。
我收住了淚水，此時，語文教師又張開了嘴:“你看嘛！現在正是期末複習時期，要以學習為重，注意力都放在複習上，哪還有時間和同學鬧矛盾呢？一定要把力量全放在學習上，給所有老師考一個好成績，更注重的是為你自己，你姥爺天天接送你也不容易，你考了個好成績，所有人都跟著你開心，好好學習呀！”我看到一滴水懸於虛影之中，這滴水使得黑皮靴的黑影愈來愈淡，之後，我聽到了辦公室裡的最後一句話——“趕緊回教室認真學習去!”
我隨著他們的腳步走了，在教室的門口一側，語文教師止住了腳步，對吳彤妍凝重地說：“起初我的成績在學校裡表現也不好，可是事情是會變化的，只要你努力，你以後不會比他差，懂麼！”
吳彤妍死死地盯著老師看，“你也看到了，她們會聽你講麼？你成績不行是不是一切都被否定了？把這些都牢牢記住！你學到的本領永遠不會背叛你，更不會冤屈你！”微弱而沉穩湧入了我的耳朵。
鼓眼球從旁經過，惡狠狠地來了一句——“死驢，快長長記性吧！”——語文教師字正腔圓地補了一句“你看嘛，一定要把學習成績弄上去！”說完，把教室門擰開，把吳彤妍送了進去，隨後準備上課。我也溜了進去，發現後桌有一個空位便坐了上去。隨後我聽到了一節久違的班會課，我聽說學校裡，德育是個筐，什麼都往裡裝，那麼語文課和班會課估計也是這樣。
在吳彤妍往座位上走的時候，語文教師差點蹲了下去，一個誇張的動作逗得些許學生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後他說：“大期末的，都這麼調皮呢，可別再整出事兒來了，本來語文課就不夠用。”接著，他習慣性地說：“把昨天考的卷子拿出來。”不知怎得，他換了主意，“不行，這節課開班會了。”
“從二年級到現在，你們五年級，教你們這麼長時間了。你們都是同班同學，不說是朝夕相處也是白天都要呆在同一間教室裡，你放學回家和父母呆在一起的時間恐怕都沒有跟你的同學呆的時間長，更何況我們是一個班集體，應該講團結，正像課文中的抗日英雄們一樣，力量往一處使。應該和睦相處，哪能推鬧打逗呢？同學們，對不對呀？”靠窗的方形腦袋又想起了洪亮的搶答聲，我難以想像另一個十一二歲的五年級學生面對成人的狡猾會作何感想，繼續聽了下去，“咱們班集體是最——最最棒的班集體！你看，六一演出、團體操比賽、軍訓彙報比賽、還有前陣子的運動會，那次活動咱們差過！這是為什麼？還不是我們整個班集體擰成了一根繩子。”我繃住神經，生怕聽錯什麼。此時，前面的語文教師手腳並用，說到興起時，來回踱著步子，他所站的位置是在第一排課桌與講臺之間，一股股聲浪使我那單薄的衣料顫抖了起來。
他繼續說道：“現在到期末考試了，我們能比別的班差麼，你們允許比我們的集體差麼？我們這麼優秀的集體裡能有不和諧的聲音存在麼？我們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小事情上麼？”耳根發麻的我恍惚間記起自己之前被人拉去聽安利、太陽神之類的講座，我在語文教師身上看到了一種希特勒式的亢奮。當然一些同學的興奮被調動了起來，小眼珠不怎麼閃爍，死盯著前面那個人的肢體晃動。
“再者說了，昨天的閱讀題說的就是待人要寬容，更何況，大家之間都是一個班的同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哪能因為這點小事斤斤計較呢，老師再教你們一個詞”，說著，他拿著紫色粉筆在墨綠色黑板玻璃上揮了兩個大字——“同窗”——“我的老師曾經教導我們有幾種友誼很珍貴:扛過槍的、渡過江的，這是指出生入死的戰友，就像是狼牙山五壯士他們一樣，感情會相當深厚，因為他們為著正義而穿梭於敵人的槍林彈雨之間；同過窗的，說的就是你們，每天都在同一扇視窗下學習、朝夕與共，這時候你們的心地都是純真的！”——“啊——切！”，語文教師自己的一個噴嚏又為這群緊張複習的小學生帶來了一陣笑聲，“可能擁有的時候你並不會珍惜，可是總有一天你會畢業，會離開你的同學，那時你會發現彼此之間的友誼的珍貴，這就是同窗情、同學間的友誼，是十分珍貴的！”雖然他的話三句不離說教，但也不儘然是洗腦，有些話像熨斗一樣燙平了我的起伏的情緒。
“憐取眼前人，珍惜眼前的同學！不要等事後再承認錯誤，要從這次錯誤中充分吸取教訓，以後避免！這些道理要懂，既然我們已經明確了這最後十來天的任務是期末考試，那叫聽老師的話，查漏補缺，把自己還不牢固的知識弄會學清，哎！老師們都這樣教你們，怎麼就不知道體諒呢，老師突然想起老師也在你這麼大的時候，有幾次在自己中午的作業紙上看到幾個油點子，後來知道是數學老師中午在家邊吃泡面邊判的作業，那時，老師的作業要比你多多了！還有一次，她一邊啞著嗓子一邊給我們上課，那沙啞的生硬像是在割著老師那顆幼小的心，可老師並不聰明，無法保證那些初中難度的應用題放到小學裡，都能遊刃有餘。所以不知覺間強迫自己，凡是會做的題一分都不要刨！那是給老師最好的禮物，昨天學校大喇叭裡也喊了，禁止給老師們送禮物，老師不需要你們花錢，你們好好學習，給自己給家人捎帶著給老師考一個好成績就是最好的禮物!一般來說，你考個好成績，對於你自身來說，你必定會感到開心，你就會過個好年，家長就會不那麼嘮叨，無論如何，你也要考出一個對於你自己理想的分數，老師希望每個同學在自己身上都能取得進步！”
我的眼睛分明看到語文教師在說到作業紙上的油點子的時候，眼角沖出了兩道水流，還有後排幾個女生居然也模仿這種行為，一個前排調皮的男生跟附近的人交頭接耳起來，語文教師點了一下他的名字，短暫凝眉之後誇張地深吸了一口氣，說：“面對挫折，我們應該怎麼辦？”成片積極的聲音搶答道——“樂觀！”
“對嘛，我們應當有紅軍過草地、爬雪山時的那種樂觀精神，如果老師天天悲觀，就前邊這幾個調皮好動的小猴子不得把老師氣得吐血呀!”又是一陣哄笑，我看到吳彤妍的雖然沒怎麼笑，但情緒要穩定多了。
“該說說語文了，教你們也好幾年了，想想上語文課是不是最快樂，而且能學到更多的知識！很可惜，個別同學把語文當成了週三週五下午體育課後的休息課，更有甚者，把語文課當成了聽相聲！就知道傻笑，不知道記住舉的例子裡的知識！想一想你們是不是完整地聽過品社課，而不是像其它班一樣死背知識點，老師所講的內容只比課本多，不比課本少；想一想主任們要是不來上課，老師是不是連科學課都幫你們帶過；語文課後的課間，老師也是能不占就沒占過，體育課不往老師身上推，老師也絕不搶吧，所以說，你們學語文的時間要遠遠小於別的班的同學，在小飯桌寫作業的同學也知道，那些班的作業量要是咱們的幾倍！”確實有同學小聲嘀咕，“他們總是寫了擦，擦了寫，壞了印，印了寫要好幾遍呢！”
“但是咱們的整體成績與他們相差無幾，而且個別同學的成績要遠遠領先於別的班級。假如！假如所有同學在這個基礎上都端正態度、抓緊在學校學習的時間，再取得一定的進步，我們的集體是不是就更棒啦！”有些內容聽得我是暈頭轉向、驚歎不已，可是這間教室裡的大多數孩子們的身上都冒著熱氣，熱血沸騰似的，我果然已經不是兒童了。
“再想想，你學什麼其實都是在學語文!你所有的課本，哪本上沒有漢字？英語是不是還需要你寫中文意思呢，數學的應用題更是考察你的閱讀能力吧，你不把語文學好了，能行麼？你長大找工作，可能讓你看合同，寫的也全是文字，你理解錯了，可能就挨騙嘛！你必須得把語文學好了，語文不一定是你最重要的學科，但是是你這輩子最離不開的學科，你還能忽視語文的重要性嗎?”
這種泛化的強調聽起來相當絕對，可我又沒法否定語文教師圈裡套環的邏輯，這個班級有這個班級共認的話語，在上帝正要取笑我的時候，一陣電鈴響了，這位教師表演的時間到了，學生鬆動了下僵硬的身體，我也起身準備走了。說教性的東西真是年齡越大越不愛聽了，我想走了，於是從窗的縫間滲出，解體分散，決心要化為天氣預報中的橙色預警——重度霧霾三天不散。也許這能為孩子們帶來零星的喘息。
一個星期後，我再次窺探那間教室，吳彤妍臉上的笑容與汙跡重又恢復如初，隔壁辦公室裡語文教師的臉上也依然是沒有表情的，內陷眼睛和鼓眼球兩位老師也還是一邊罵著一邊批改著作業，擁有笑臉的老師重又抱著一摞新檔案進門說：“主任說，教委檢查，要把上學年的檔案重新再加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