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骨頭
行走在寒風中的骨頭
變得越來越硬
像一把刀子
渴望撞上柔軟的肉體
撞得血色四濺
方可溫暖刀子本身
長久以來的慵懶和格格不入
行屍走肉一般
行走在暗夜裡
總想以一種鋒利的姿態
突破、深入
融進夜色空洞的虛無裡
爾後尋找一些溫暖
躲進夜色裡
不再彷徨
用骨頭思考的人
永遠找不到一些真實的答案
來安慰自己
永遠也找不到
同樣用骨頭思考的人
和自己走在一起
2012年9月27日 淩晨
一點一點散開的風景
身體在光陰裡蜷縮
扭曲變形
八月初的熱風
把一縷一縷柔發吹拂
美好的一瞬
就在目光所及之處漸行漸遠
光陰在某一瞬間面目猙獰
那些被拋得太遠的青春
以及肆無忌憚的熱情
都越來越遠了
似乎這不合時宜的雨季
綿長而又冷氣森森
我總在久久凝望
光陰裡那些吊詭的表情
多麼想擁有一片自由的天地
把整個夏天的光陰
變成手中的玫瑰
把你那小小的心思
一捅就破
在夜幕降臨之際， 和霓虹燈一起
成為這個季節
最令人憂傷的風景
病態肉體裡無法釋然的
卻又暗火升騰的少年一般的情愫
在暗夜裡， 在寧靜的午後
一點一點散開
2013年8月2日 午後
明亮的疤痕
日復一日， 沒人注意到你的傷
裸露在人群中的傷口
漸漸癒合， 結痂成明亮的疤痕
成為顯著的標誌
人們已習慣用疤痕的名字
代替名字， 呼喚你
遍佈周身的疤痕
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穿梭于人群間
這一身疤痕
被人反復觀察
同時被人握住把柄
瞧：這個病態的人！
2014年8月14日
風中的真理
屋外的大風
掩蓋了陽光
掩蓋了平日裡
可以遇到的一切聲音
我反復琢磨這風
有多少人在風中被撕裂成碎片
有多少人， 固守一隅
在風中尋求真理
2016年1月25日
一個人行走
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
我不得不跟在眾人之後
撿些廉價的詞語
用來編謊、造謠、諂媚
侮辱那些恣意飛翔的小鳥
以及秋後掙扎的蝴蝶
但在某些時候
我一個人背道而馳
走著走著就迷失了方向
沒有一個人轉過頭來喊一聲
回來！沒有人喊回來
於是， 按照我不可理喻的倔強
只能一個勁的走下去
我遇見被我詛咒過的鳥兒
還遇見那些早已枯死的蝴蝶
我繼續走， 蝴蝶復活
鳥兒撲棱著翅膀飛起來
它們沒有詛咒我， 更沒有侮辱我
於是我和蝴蝶， 還有鳥兒一起走
走向哪裡我們誰也不知道
深秋最易飄落的黃葉
也一路走來
螞蟻、蛐蛐兒
鄰居家最低眉順眼的狗
我平時最看不起的青蛙
一併跟著我走在後面
後來經歷過幾個寒夜
鄰居家的狗第一個走失了
醜陋的青蛙去了河底準備冬眠
黃葉走了， 鳥兒走了
螞蟻、蛐蛐兒都走了
我最想極力挽留的是蝴蝶
最後它也走了
我又成了一個人
我開始懷念跟在眾人之後的日子
我只能獨自拾起那些骯髒的詞語
詛咒這該死的天氣
詛咒該死的狗、該死的蝴蝶
等雪下起來的時候
我只能詛咒我自己
我除了詛咒我自己
還能詛咒誰
2010年10月28日
河西走廊（組詩八首）
緩慢移動的河西走廊
沿著河西走廊
在火車上
我們看到
緩慢移動的戈壁灘
緩慢移動的一頭駱駝或一群駱駝
緩慢移動的羊群
和緩慢移動的芨芨草
我們幾乎找不到
這些移動的事物之中
是否有個體的或者群體的人
任何進入該地區的人和物
就像一把利劍
插入河西的心腹
我們懷疑芨芨草和駱駝的繁衍能力
我們懷疑一座座城市
是如何擴張起來的
並籠絡住這裡的人
三走河西
八年前， 我和胖子先生
在路過河西的列車上
擠到最後一節車廂裡
望著急速飛馳的軌道和落日
彼此沉默寡言
我們心裡明白
這和大學即將畢業的心境
並無二致
但我們把這沒放在心上
在入夜亮起燈光的
河西城市金昌站下車
為了品嘗胖子先生家
地道的一碗河西羊肉
一頭鑽進夜色裡
七年前
我帶著意欲將女朋友變為未婚妻的她
第二次穿越河西走廊
是為了在河西的城市酒泉謀一口飯吃
那趟旅途心事重重
我更想帶著她在最後一節車廂裡
感受河西走廊空曠的軌道和落日
卻被火車上擁擠的人群
堵在過道上，動彈不得
時隔七年
在南方和中原一帶的春天
競相綻放的時候
我隨同家人，又一次穿越河西
把一位還不懂得生存之道的妹妹
送往河西的縣城山丹
她要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
做賢妻良母，經受鄉愁考驗
而這裡的春天
遲遲不肯來
而我對河西的瞭解
還沒來得及深入
就抱著逃離的心態
匆匆回我的隴東大地
我還沒去過敦煌
我想從敦煌的壁畫那裡
探究一點河西的秘密
和祁連山下
川流不息的雪水
以及奔騰不止的鐵軌和落日
為何能夠其如其分的
在河西大地上生生不息
在張掖與李高兄醉酒一記
李高說：到了山丹
來張掖四十分鐘車程
從遙遠隴東穿越河西
不坐一坐，那怎麼成？
我心裡也這麼想
於是帶著一身酒氣去張掖
專程赴另一場酒事
我們兩個隴東人
與眾友人在河西城市張掖
喝濃烈白酒
說文藝圈裡廣為人知的事
這一杯先幹為盡之後
下一杯接踵而來
痛仰之間
夜色無限拉長
於是欺世盜名之人
沽名釣譽之人
做了一回口舌之囚
河西大地上的裸露戈壁
卻不為一場酒事所動
我們各自躺在異鄉的床上
短暫失憶
不知我們罵過的別人是誰
不知我們罵過的自己是誰
在張掖拜謁大佛寺
穿過前門
在河西春天的勁風中
微胖的身體搖了一搖
站立，我環顧四周：
沉寂數百年的木質門窗
在西域大地上，叮噹作響
隱藏在木質建築
和風向後面的鐘聲
此刻若隱若現
像昭告眾人
這裡是清幽之地
容不得半點世俗之氣
而我風塵僕僕
來到這裡，滿口酒氣
在石質的大佛面前
我驚訝於佛的神情
居然就是傳說中的那樣
慈眉善目
不敢與他的眼睛對視
我沒有拜佛的經驗
但這一刻，我跪下來
內心祈求佛語
請開啟這個俗家子弟的
混沌智識
懺悔自己與生俱來的
軟弱無能和不安
河西一帶的蒼生
究竟有多少苦難隨身
才能賦予大佛如此穩健的身軀
和人類難以企及的智慧
我在河西的勁風中
搖晃著微胖的身軀
不得而知
在西域做王
帝王們的野心
穿越河西走廊
把子孫後裔
遺留在粗糲的西域大地上
自己在中原，安穩做王
西域大地上的粗獷地貌
與帝王們的冷兵器合謀
因此西域是冷的
大量遷徙至此的各色人種
繁衍生息
或者用肉質的軀體
抵禦侵略
把這一塊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
培養成一方熱土
西域也因此有帝王
一代一代順理成章
詩人們寫到：大漠孤煙直
詩人們還寫到：風吹西域
裸露在西域的人
穿越河西走廊
人們到達西域的心腹
在這裡旅遊、探親、公幹
做短暫停留
長時間觀看這裡的一個人或一群人
希望從他們臉上
觀察出一點不同之處
現代化的西域
總會讓遊人或者外來者
大失所望
他們只是在戈壁和砂礫中
完成作為丈夫、作為父親
抑或作為妻子和母親的使命
這與我們這些外來者
並沒有什麼區別
但這裡的人
和粗狂地貌相互對峙中
也學會了搭訕、說俏皮話
甚至在生意場上，如魚得水
在政府大樓裡，侃侃而談
這與我們先入為主的觀念裡
那些操著少數名族語言的
西部獨特的群像
判若兩人
西域：為時代壯行
任何途徑西域的人
都似乎急於表達
就像古代的士兵
到達西域，就摩拳擦掌
準備在戰場上
一試身手
從蘭州一帶向西
途徑武威、張掖、酒泉
這一路西去
萬馬崩騰的場面
被貼在廣場上的宣傳欄裡
英雄輩出的西域
成為符號
為這個時代壯行
連年戰死的士兵和無辜群眾
被時光抹殺
我們只看到，一尊尊雕像
英姿颯爽和威風凜凜的樣子
矗立在廣場上
和遙遠的佛寺相對
這足以證明：
西域是個極為矛盾的地方
西域：成為溫熱之土
西域作為一個
集體群像的故鄉
這裡變成沃土
生產的糧食
不僅養育故鄉之人
還東輸、或者西送
到需要糧食的人那裡
養育外鄉的人
在我們的經驗裡
英雄輩出的西域
充滿懸疑
成為政權和詩人的溫床
這裡殺聲四起
砂礫掩埋屍體
但這一切
——悲壯的歷史注腳
並不適合現代文明裡
人們對西域的期待
我們更希望
在祖國的大地上
西域是有尊嚴的地方
需要有更多的有識之士
在這裡像詩人那樣
經營一片詩意
給予裸露在西域的陽光
以雨露、以文明的種子
讓土地開花
結出累累碩果
證明這裡
也是一方溫熱的水土
2016年3月至5月
多麼好的季節
我可以去散步
帶上溫暖的大衣、帶上狗
順便帶上煙
可以不用絞盡腦汁地去思考
更不用去詛咒天氣
多麼好的季節
孤零零的樹幹
荒蕪的田野
還有蕭瑟的人群
以及他們蕭瑟的內心
走慢一點
——再走慢一點
這樣會接近真實
或者轉身走回來
這樣還會看到
那些光禿禿的樹幹
荒蕪的田野
蕭瑟的人群
以及他們蕭瑟的內心
最好有一首爵士樂
在曠野響起
在匆忙的人群中響起
在蕭瑟的內心響起
攪入鵝黃的黃昏
會變輕
腳步會變輕
炊煙、味道、真相
語言都會變輕
多麼好的季節
帶上狗、帶上煙
經過田野、樹幹、人群
經過蕭瑟，接近真實
2010年12月1日
這樣多好
天色漸漸暗下來
飛鳥在夜幕降臨之際
從遠處歸來
嘰嘰喳喳訴說著遠方的故事
另一個世界的喧囂
透過門縫擠進我的陋室
關起門的世界
我想想成另外一種樣子，俗世紛擾
斷然隔絕
但我在陋室裡
依舊為一些瑣碎的事情
傾盡全力
走出門去
我渴望和夜色融為一體
與摩肩擦踵的眾人在夜色裡相遇
他們辨不明我的位置
我也辨不明他們的一切
這樣多好
抑或我在自己的暗室裡自生自滅
不及閘外的世界產生絲毫聯繫
夜色吞噬房子吞噬我
這樣多好
2012年5月23日
未老先衰的牙齒
一枚牙齒
被殘留的食物腐蝕
一點一點變碎
直到現在
成為身體裡
最先空出來的一個小地方
我驚訝於牙齒地變化如此之慢
要用十五年時間
才能碎成一隻小洞
因為這只小洞
我需要時不時地
用舌頭關照所有牙齒
我擔心滿口的牙齒
在哪天夜裡
或者沒人注意的當頭
一瞬間會消失不見了
我於是看到自己
慢慢變老的骨骼
和神經系統中
出現的漏洞
像不祥之兆
裹縛自己一生
2016年4月23日 午夜
虛構之詩
昏暗的天空是無盡頭的
這種黏糊狀的、毫無把握的昏暗
裹挾住一個實體的人
和一棟房子
你掙扎不脫這種包圍
這時候一切都是虛構的
包括肉質的軀體和堅硬無比的房子
或者說，你所遭遇的一切
就是一座巨大的、虛構的城堡
和昏暗的天空一樣的、
你所目擊的一切真實
游離在真理之外
我們有不痛不癢的寒暄和吹捧
我們有道德至上的鞭撻和欲望
當然在物質和精神層面
我們不是被奴役的物件
就是被流放在時代中央
我們幾乎不懂得拒絕
也幾乎不懂得
反思這種渾濁的狀態
被裹挾著，人云亦云
在虛構的洪流中
撲騰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浪花
2016年1月19日
昏聵的現代
我以此為樂——
當所有的人開口說話
我當即安靜下來，以此獲得
沉默之金
抑或是，逃離語言的快感
我還同時把持住一種要領——
不誤入人群
這裡飽含現代流俗之氣
在遠遠地一隅
我首先是心安理得地
但我承認一點
在昏聵的現代裡
每個人總會不如意
這裡包括達官顯貴者
包括販夫走卒
每個人的生存之境
在昏聵的現代裡
依然是一塊生硬的鐵而已
2016年9月20日
今夜，一切遠去的與我無關
我總是習慣在夏夜裡打開窗戶
打開門、打開書
打開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讓蚊子進來
讓飛蛾、蟈蟈、蛐蛐兒都進來
最重要的，還是讓清新的空氣進來
這樣，我靜下來
抑或在極度煩躁之後躺下來
閉上眼睛
想一些與整個房間裡的物事無關的事
直到噩夢驚醒之後，關了燈
世上的事總是出人意料
總歸在寧靜的夜裡
尚能有所洞悟
與星辰燦然的夜空無關
也與沉睡在各自居所裡
噩夢連連的普羅大眾無關
淩晨的溫度
會讓一個人的內心堅強無比
一個人的內心堅強
源自於對自己的深刻剖析
暗夜裡賢哲們的道德絮語
顯得顧影自憐不堪一擊
我已經習慣了這樣濃郁的夜色
並且早已習慣了
這孤燈一盞與星辰的遙遙相對
此一刻，天地萬物間的躁動與不安
沉寂在某個不被發現的角落裡
都與我無關
2011年8月3日 淩晨
兩個自己
剛涉入社會的時候
你信誓旦旦
要做兩個自己
一個向善，終於自己的理想和文字
一個向俗，學會應付周邊複雜環境之能事
你還言之鑿鑿
雙重人格的完美分裂
你有把握做到這一點
時間久了
你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向俗的一面
只有在難以入眠的午夜裡
才下定恒心做真實的自己
如此這樣身份轉換
令你身心俱疲
你越來越厭惡向俗的自己
那個向善的自己
隱藏在俗世裡
喘不過氣來
一個理想主義者被現實分裂
你總是身不由己
被別人操縱
這時候的你寧願多重人格分裂
變換出多個自己
可以應付更複雜的周邊環境
2014年8月20日
書房記
1
我把這個寸土寸金的小暗室
專門騰出來，用重金裝修
不到十平米的空間
與家中任何一個空間
都顯得與眾不同
這就像我這個人一樣
總會在人群中索隱
這表明，我這個讀書人
總會與芸芸眾生
有點小差別
隔一段時日
我就會收到
從遠方寄來的書
有時候是一本
有時候是一摞
還有我在午夜裡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時候
稀裡糊塗網購的一捆書
帶回來這些書之後
我會簽上自己與眾不同的真名：巢貞
在書架上尋找合適的地方
安放好這些書之後
坐下來，我比任何時候都幸福
2
我偶爾也圍起圍裙
進入廚房，為家人準備晚餐
在一身油煙氣還未褪盡之前
我在家庭的角色裡
是兒子，是丈夫，是未來的爸爸
這一切與一牆之隔的書房
並不遙遠
在進入書房之前
或許我還帶著生存之困
或許有某種情緒干擾之困
但在進入書房之後
我是另一個自己
我的野心是
成為一隻蠹蟲
在清幽之境
啄蝕思想
——把思維裡關於生存的部分
扔出窗外，讓清風徐來
3
在俗世生活中
我們要應付過許多不得而過的事情
從一個陰霾的早晨開始
到一個昏暗的午後結束
人作為一個活著的走卒
馬不停蹄的穿過風
穿過雨，穿過日月星辰
到達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
這時候書房裡的文字
跳動不安
像處子之身
以待安撫
在書房裡
我割開現實世界裡的偽裝表層
把自己割裂成自己想像的那樣
做一枚文字
鑲嵌進一本書的注腳裡
4
書房是避難的地方
這在我的生存之境裡成為真理
我不想也沒有條件進入一本書的條條框框裡
但這不排除我進入思想掩映的光芒裡
在暮色來臨之後
我顧不得身體的困頓
——我才開始一天中最美好的時辰
閱讀、寫作、沉思，抑或熱淚盈眶
這是我與這間屋子之外的人的不同之處
5
隔著一堵牆
抑或在愛人之側
伴隨著鼾聲和囈語
我在另一個世界裡語重心長
——進入一本書的途徑
有一部分是來自所有人都酣睡的時刻
閱讀的意義在於：
我醒著
6
“讀書人一生沒有什麼大的作為”
我也這樣斷言自己的未來
但避免自己不空洞不虛無
不在百無聊賴之際無所事事
我甘願是一個無所作為的人
我堅信這樣堅守在思想和文字之境
我不比別人更貧窮
閱讀的意義還在於
我的思維
總在逝去或者漸漸老去的人那裡
我視他們為知己
這縱然使我與同輩和更為年輕的一代
無話可談，我不覺得因此而悲傷
2016年5月20日至26日
作者：巢貞 編輯：張智賢
那趟旅途心事重重
我更想帶著她在最後一節車廂裡
感受河西走廊空曠的軌道和落日
卻被火車上擁擠的人群
堵在過道上，動彈不得
時隔七年
在南方和中原一帶的春天
競相綻放的時候
我隨同家人，又一次穿越河西
把一位還不懂得生存之道的妹妹
送往河西的縣城山丹
她要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
做賢妻良母，經受鄉愁考驗
而這裡的春天
遲遲不肯來
而我對河西的瞭解
還沒來得及深入
就抱著逃離的心態
匆匆回我的隴東大地
我還沒去過敦煌
我想從敦煌的壁畫那裡
探究一點河西的秘密
和祁連山下
川流不息的雪水
以及奔騰不止的鐵軌和落日
為何能夠其如其分的
在河西大地上生生不息
在張掖與李高兄醉酒一記
李高說：到了山丹
來張掖四十分鐘車程
從遙遠隴東穿越河西
不坐一坐，那怎麼成？
我心裡也這麼想
於是帶著一身酒氣去張掖
專程赴另一場酒事
我們兩個隴東人
與眾友人在河西城市張掖
喝濃烈白酒
說文藝圈裡廣為人知的事
這一杯先幹為盡之後
下一杯接踵而來
痛仰之間
夜色無限拉長
於是欺世盜名之人
沽名釣譽之人
做了一回口舌之囚
河西大地上的裸露戈壁
卻不為一場酒事所動
我們各自躺在異鄉的床上
短暫失憶
不知我們罵過的別人是誰
不知我們罵過的自己是誰
在張掖拜謁大佛寺
穿過前門
在河西春天的勁風中
微胖的身體搖了一搖
站立，我環顧四周：
沉寂數百年的木質門窗
在西域大地上，叮噹作響
隱藏在木質建築
和風向後面的鐘聲
此刻若隱若現
像昭告眾人
這裡是清幽之地
容不得半點世俗之氣
而我風塵僕僕
來到這裡，滿口酒氣
在石質的大佛面前
我驚訝於佛的神情
居然就是傳說中的那樣
慈眉善目
不敢與他的眼睛對視
我沒有拜佛的經驗
但這一刻，我跪下來
內心祈求佛語
請開啟這個俗家子弟的
混沌智識
懺悔自己與生俱來的
軟弱無能和不安
河西一帶的蒼生
究竟有多少苦難隨身
才能賦予大佛如此穩健的身軀
和人類難以企及的智慧
我在河西的勁風中
搖晃著微胖的身軀
不得而知
在西域做王
帝王們的野心
穿越河西走廊
把子孫後裔
遺留在粗糲的西域大地上
自己在中原，安穩做王
西域大地上的粗獷地貌
與帝王們的冷兵器合謀
因此西域是冷的
大量遷徙至此的各色人種
繁衍生息
或者用肉質的軀體
抵禦侵略
把這一塊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
培養成一方熱土
西域也因此有帝王
一代一代順理成章
詩人們寫到：大漠孤煙直
詩人們還寫到：風吹西域
裸露在西域的人
穿越河西走廊
人們到達西域的心腹
在這裡旅遊、探親、公幹
做短暫停留
長時間觀看這裡的一個人或一群人
希望從他們臉上
觀察出一點不同之處
現代化的西域
總會讓遊人或者外來者
大失所望
他們只是在戈壁和砂礫中
完成作為丈夫、作為父親
抑或作為妻子和母親的使命
這與我們這些外來者
並沒有什麼區別
但這裡的人
和粗狂地貌相互對峙中
也學會了搭訕、說俏皮話
甚至在生意場上，如魚得水
在政府大樓裡，侃侃而談
這與我們先入為主的觀念裡
那些操著少數名族語言的
西部獨特的群像
判若兩人
西域：為時代壯行
任何途徑西域的人
都似乎急於表達
就像古代的士兵
到達西域，就摩拳擦掌
準備在戰場上
一試身手
從蘭州一帶向西
途徑武威、張掖、酒泉
這一路西去
萬馬崩騰的場面
被貼在廣場上的宣傳欄裡
英雄輩出的西域
成為符號
為這個時代壯行
連年戰死的士兵和無辜群眾
被時光抹殺
我們只看到，一尊尊雕像
英姿颯爽和威風凜凜的樣子
矗立在廣場上
和遙遠的佛寺相對
這足以證明：
西域是個極為矛盾的地方
西域：成為溫熱之土
西域作為一個
集體群像的故鄉
這裡變成沃土
生產的糧食
不僅養育故鄉之人
還東輸、或者西送
到需要糧食的人那裡
養育外鄉的人
在我們的經驗裡
英雄輩出的西域
充滿懸疑
成為政權和詩人的溫床
這裡殺聲四起
砂礫掩埋屍體
但這一切
——悲壯的歷史注腳
並不適合現代文明裡
人們對西域的期待
我們更希望
在祖國的大地上
西域是有尊嚴的地方
需要有更多的有識之士
在這裡像詩人那樣
經營一片詩意
給予裸露在西域的陽光
以雨露、以文明的種子
讓土地開花
結出累累碩果
證明這裡
也是一方溫熱的水土
2016年3月至5月
多麼好的季節
我可以去散步
帶上溫暖的大衣、帶上狗
順便帶上煙
可以不用絞盡腦汁地去思考
更不用去詛咒天氣
多麼好的季節
孤零零的樹幹
荒蕪的田野
還有蕭瑟的人群
以及他們蕭瑟的內心
走慢一點
——再走慢一點
這樣會接近真實
或者轉身走回來
這樣還會看到
那些光禿禿的樹幹
荒蕪的田野
蕭瑟的人群
以及他們蕭瑟的內心
最好有一首爵士樂
在曠野響起
在匆忙的人群中響起
在蕭瑟的內心響起
攪入鵝黃的黃昏
會變輕
腳步會變輕
炊煙、味道、真相
語言都會變輕
多麼好的季節
帶上狗、帶上煙
經過田野、樹幹、人群
經過蕭瑟，接近真實
2010年12月1日
這樣多好
天色漸漸暗下來
飛鳥在夜幕降臨之際
從遠處歸來
嘰嘰喳喳訴說著遠方的故事
另一個世界的喧囂
透過門縫擠進我的陋室
關起門的世界
我想想成另外一種樣子，俗世紛擾
斷然隔絕
但我在陋室裡
依舊為一些瑣碎的事情
傾盡全力
走出門去
我渴望和夜色融為一體
與摩肩擦踵的眾人在夜色裡相遇
他們辨不明我的位置
我也辨不明他們的一切
這樣多好
抑或我在自己的暗室裡自生自滅
不及閘外的世界產生絲毫聯繫
夜色吞噬房子吞噬我
這樣多好
2012年5月23日
未老先衰的牙齒
一枚牙齒
被殘留的食物腐蝕
一點一點變碎
直到現在
成為身體裡
最先空出來的一個小地方
我驚訝於牙齒地變化如此之慢
要用十五年時間
才能碎成一隻小洞
因為這只小洞
我需要時不時地
用舌頭關照所有牙齒
我擔心滿口的牙齒
在哪天夜裡
或者沒人注意的當頭
一瞬間會消失不見了
我於是看到自己
慢慢變老的骨骼
和神經系統中
出現的漏洞
像不祥之兆
裹縛自己一生
2016年4月23日 午夜
虛構之詩
昏暗的天空是無盡頭的
這種黏糊狀的、毫無把握的昏暗
裹挾住一個實體的人
和一棟房子
你掙扎不脫這種包圍
這時候一切都是虛構的
包括肉質的軀體和堅硬無比的房子
或者說，你所遭遇的一切
就是一座巨大的、虛構的城堡
和昏暗的天空一樣的、
你所目擊的一切真實
游離在真理之外
我們有不痛不癢的寒暄和吹捧
我們有道德至上的鞭撻和欲望
當然在物質和精神層面
我們不是被奴役的物件
就是被流放在時代中央
我們幾乎不懂得拒絕
也幾乎不懂得
反思這種渾濁的狀態
被裹挾著，人云亦云
在虛構的洪流中
撲騰起一朵不大不小的浪花
2016年1月19日
昏聵的現代
我以此為樂——
當所有的人開口說話
我當即安靜下來，以此獲得
沉默之金
抑或是，逃離語言的快感
我還同時把持住一種要領——
不誤入人群
這裡飽含現代流俗之氣
在遠遠地一隅
我首先是心安理得地
但我承認一點
在昏聵的現代裡
每個人總會不如意
這裡包括達官顯貴者
包括販夫走卒
每個人的生存之境
在昏聵的現代裡
依然是一塊生硬的鐵而已
2016年9月20日
今夜，一切遠去的與我無關
我總是習慣在夏夜裡打開窗戶
打開門、打開書
打開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讓蚊子進來
讓飛蛾、蟈蟈、蛐蛐兒都進來
最重要的，還是讓清新的空氣進來
這樣，我靜下來
抑或在極度煩躁之後躺下來
閉上眼睛
想一些與整個房間裡的物事無關的事
直到噩夢驚醒之後，關了燈
世上的事總是出人意料
總歸在寧靜的夜裡
尚能有所洞悟
與星辰燦然的夜空無關
也與沉睡在各自居所裡
噩夢連連的普羅大眾無關
淩晨的溫度
會讓一個人的內心堅強無比
一個人的內心堅強
源自於對自己的深刻剖析
暗夜裡賢哲們的道德絮語
顯得顧影自憐不堪一擊
我已經習慣了這樣濃郁的夜色
並且早已習慣了
這孤燈一盞與星辰的遙遙相對
此一刻，天地萬物間的躁動與不安
沉寂在某個不被發現的角落裡
都與我無關
2011年8月3日 淩晨
兩個自己
剛涉入社會的時候
你信誓旦旦
要做兩個自己
一個向善，終於自己的理想和文字
一個向俗，學會應付周邊複雜環境之能事
你還言之鑿鑿
雙重人格的完美分裂
你有把握做到這一點
時間久了
你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向俗的一面
只有在難以入眠的午夜裡
才下定恒心做真實的自己
如此這樣身份轉換
令你身心俱疲
你越來越厭惡向俗的自己
那個向善的自己
隱藏在俗世裡
喘不過氣來
一個理想主義者被現實分裂
你總是身不由己
被別人操縱
這時候的你寧願多重人格分裂
變換出多個自己
可以應付更複雜的周邊環境
2014年8月20日
書房記
1
我把這個寸土寸金的小暗室
專門騰出來，用重金裝修
不到十平米的空間
與家中任何一個空間
都顯得與眾不同
這就像我這個人一樣
總會在人群中索隱
這表明，我這個讀書人
總會與芸芸眾生
有點小差別
隔一段時日
我就會收到
從遠方寄來的書
有時候是一本
有時候是一摞
還有我在午夜裡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時候
稀裡糊塗網購的一捆書
帶回來這些書之後
我會簽上自己與眾不同的真名：巢貞
在書架上尋找合適的地方
安放好這些書之後
坐下來，我比任何時候都幸福
2
我偶爾也圍起圍裙
進入廚房，為家人準備晚餐
在一身油煙氣還未褪盡之前
我在家庭的角色裡
是兒子，是丈夫，是未來的爸爸
這一切與一牆之隔的書房
並不遙遠
在進入書房之前
或許我還帶著生存之困
或許有某種情緒干擾之困
但在進入書房之後
我是另一個自己
我的野心是
成為一隻蠹蟲
在清幽之境
啄蝕思想
——把思維裡關於生存的部分
扔出窗外，讓清風徐來
3
在俗世生活中
我們要應付過許多不得而過的事情
從一個陰霾的早晨開始
到一個昏暗的午後結束
人作為一個活著的走卒
馬不停蹄的穿過風
穿過雨，穿過日月星辰
到達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
這時候書房裡的文字
跳動不安
像處子之身
以待安撫
在書房裡
我割開現實世界裡的偽裝表層
把自己割裂成自己想像的那樣
做一枚文字
鑲嵌進一本書的注腳裡
4
書房是避難的地方
這在我的生存之境裡成為真理
我不想也沒有條件進入一本書的條條框框裡
但這不排除我進入思想掩映的光芒裡
在暮色來臨之後
我顧不得身體的困頓
——我才開始一天中最美好的時辰
閱讀、寫作、沉思，抑或熱淚盈眶
這是我與這間屋子之外的人的不同之處
5
隔著一堵牆
抑或在愛人之側
伴隨著鼾聲和囈語
我在另一個世界裡語重心長
——進入一本書的途徑
有一部分是來自所有人都酣睡的時刻
閱讀的意義在於：
我醒著
6
“讀書人一生沒有什麼大的作為”
我也這樣斷言自己的未來
但避免自己不空洞不虛無
不在百無聊賴之際無所事事
我甘願是一個無所作為的人
我堅信這樣堅守在思想和文字之境
我不比別人更貧窮
閱讀的意義還在於
我的思維
總在逝去或者漸漸老去的人那裡
我視他們為知己
這縱然使我與同輩和更為年輕的一代
無話可談，我不覺得因此而悲傷
2016年5月20日至26日
作者：巢貞 編輯：張智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