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讀詩036期
聞一多
聞一多(1899-1946), 原名聞家驊, 湖北浠水人。 早年就讀于清華學校, 1922年赴美留學, 主要學習美術, 期間開始寫詩。 1925年回國, 任北京藝專教務長, 與徐志摩主編《晨報》副刊《詩鐫》。 1928年參加新月社, 與徐志摩等創辦《新月》雜誌。 後歷任武漢大學、青島大學、清華大學等校教授。 1946年因參加民主運動而遭國民黨特務暗殺。 他是新月詩派的領袖之一, 其詩歌格律理論產生過廣泛影響。 著有詩集《紅燭》、《死水》。
致敬聞一多:幸福, 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江弱水
我們講了朱湘, 講了徐志摩, 現在才來講聞一多, 因為聞一多最具代表性的詩集《死水》是1928年出版的,
1929年再版的《死水》
但下麵這首《靜夜》卻寫得好。 此詩原題《心跳》, 寫於1925年, 軍閥混戰時期的北京:
“
這燈光, 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這賢良的桌椅, 朋友似的親密;
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
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
受哺的小兒接呷在母親懷裡,
鼾聲報導我大兒康健的消息……
這神秘的靜夜, 這渾圓的和平,
我喉嚨裡顫動著感謝的歌聲。
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詛咒,
靜夜!我不能, 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裡塞滿了沙泥,
如其它只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一團血肉也去喂著屍蟲,
如果只是為了一杯酒, 一本詩,
靜夜裡鐘擺搖來的一片閒適,
就聽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裡的痙攣, 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
聽!又是一陣炮聲, 死神在咆哮。
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寧靜的夜, 溫暖的燈, 書的幽香, 紙的潔白, 年輕的母親在給孩子餵奶……一切安詳閒適, 充滿了不可抵禦的魅力。 可是, 詩人聞一多卻對此發出了詛咒。 因為這小天地的安詳美好與大世界的悲慘醜惡造成了極大的反差, 後一幅圖景——“孤兒寡婦抖顫的身影, 戰壕裡的痙攣, 瘋人咬著病榻”——不斷衝擊著前一幅畫面。 詩人無法不正視它, 於是他轉身唾棄自己的個人幸福。 他將一己與萬眾聯繫了起來, 認為二者應該取得一致:“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可見, 如果幸福沒有成為一種普遍的贈予而降臨到每個人身上, 一個人的幸福就是不完整的, 因此也就是該詛咒的。 這正是“先天下之憂而憂, 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中國傳統儒家思想在現代的延續。 聞一多在美國化程度最深的清華學校就讀, 然後去美國留學。 但是, 他始終不渝地懷著一顆對祖國的赤子之心。 從他在大洋彼岸所寫的一些詩作來看, 他心目中的中華理想色彩顯然過於濃重了。 聞一多說過:“相信了純藝術主義不是叫我們作人Egoist(利己主義者)”。 而的確, 他沒有沉浸在詩境裡面而放棄對塵境的關懷, 他最後的死印證了這一點。
軍閥混戰時期的中國亂象 圖片源自網路
這首詩也代表了聞一多詩最高的藝術成就。
“最好是……如果……就……”, 八行詩從語法上分析, 只是一個複雜的倒裝句。 這對於“韻文”(verse)裡有時候壓根兒就沒有“詩”(poetry)出現還不到十年的中國新詩來說, 是非常難得的, 證明了中文可以柔韌而富於彈性到什麼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