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逃脫指南針 - 無法逃脫
1.
“傳銷”這個詞， 和吸毒一樣， 落在筆尖， 不會無動於衷， 反而有毛骨的悚然和清晰的痛感。
後者還能用一種叫“美沙酮”的藥物替代，
凡是火車到達的地方， 都存在傳銷， 那麼， 火車到不了的地方呢？
不是不心痛， 但是無能為力。
一次， 我逛商場， 發現熟食區賣一種盒飯， 一塊錢一份， 在物價似雨後春筍一般瘋長的省會， 居然還有這麼便宜的食物？我好奇， 拿在手上左看右看。
生鮮區的阿姨似笑非笑， 拍拍我的肩膀說， 小姑娘， 這不是你吃的， 快放那兒吧。
她告訴我， 這種盒飯的食材是硬心米飯、爛菜葉和腐臭的肉， 我們不能吃， 會得病的， 是給那些人吃的。
從她曖昧的神色裡， 我懂了， 所謂的“那些人”， 是蝸居在各個角落， 活得像螻蟻一樣的傳銷人員， “那些人”背井離鄉， 千里迢迢來到陌生的城市，
夢想很豐滿， 現實很慘澹！
2.
我曾兩次接觸傳銷。
值得慶倖的是， 它們不像蝶貝蕾那樣， 控制人身自由。
有人說奇怪啊， 為什麼你沒被洗腦？
因為， 我的願望一直很簡單啊， 和作家安意如一樣， 逐日修習成簡靜的女子， 心似繁花豔照， 身如古樹不驚。
第一次接觸傳銷是大二， 初中同桌說自己在無錫的一家工廠上班， 生產服裝， 工資挺高， 待遇也不錯， 廠裡打算趁著暑假招一些兼職工人， 幹滿一個月， 發兩千塊的報酬。
那時的我， 真的可以用“涉世未深， 天真無邪”八個字來形容， 傻乎乎且雄赳赳地應邀。
同桌和他的堂姐去車站接的我， 然後一起吃早飯， 我記得清楚， 他的堂姐， 耳朵上贅兩個大金環， 一邊咬著油條一邊不屑地說， 你們， 有些大學生啊， 混得還不如我們呢。
說實話， 我被這句話搞懵了， 簡直是莫名其妙的語言攻擊啊。
後來， 同桌把我帶到一個社區， 說是工廠在翻新宿舍， 他明天去辦出入證， 囑咐我先等等， 不要著急。
那是110平米的三室一廳， 中等裝修， 挺整潔， 一間臥室放了床， 另一間則堆了不少涼席、被子、筆記本和衣服鞋子。
在那裡， 我住了六天， 其實，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傳銷， 只覺得他們很奇怪， 一日三餐只有麵條和炒土豆絲， 如果你下樓買早飯和零食，
他們早晨和傍晚會輪流演講， 最讓我驚訝的是一個殺馬特男生， 站起來， 忽然咆哮了一句——我窮怕了！接著， 聲淚俱下地敘述自己， 怎樣艱苦地生存， 怎樣受盡冷眼， 怎樣發現這個商機， 怎樣四處籌錢投資……
他們還背誦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領導人講話， 西部大開發戰略， 品牌文化， 還有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 有的人來回小跑， 有的人蹲馬步， 有的人仰臥起坐， 總之， 一個個幹勁十足。
那天， 我謊稱吃壞了肚子， 趁著下樓買藥的機會，
正是八月， 碩大的水蜜桃掛在枝頭， 果農穿梭在果園裡， 為豐收而喜悅。
一分耕耘， 一分收穫。
3.
我以為， 傳銷離我很遠， 毒品也離我很遠， 儘管家鄉是著名的販毒基地， 屢禁不止， 愈演愈烈。
未料想， 叔叔一家和姑姑一家， 避得了毒品， 避不了傳銷。
某個品牌， 據說是有中國軍方勢力做後盾， 還能和酒泉衛星中心掛鉤， 打著口號， 振興民族， 抵制外貨， 建設西部， 為底層人民謀福利， 投資三萬多， 發展下線， 當累積55個人後， 就能上平臺， 掙五百多萬。
那時， 我已畢業， 明白是騙局， 苦苦勸他們， 可他們深信不疑， 還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一輩子安分守己， 總算被上天垂憐”。
他們以為的傳銷， 像蝶貝蕾那樣， 一群人擠在垃圾站裡， 狹小潮濕的房間，髒兮兮的被子，吃鹹菜，啃饅頭，喝冷水，被逼著打電話，騙親戚和朋友，稍有不慎，便換來一頓毒打。
殊不知，高級的傳銷，禁錮的不是肉體，是思想！
如此，他們斷定，不是傳銷，是直銷，是新型的連鎖經濟，那些口音親切的老鄉們，紅皮書白皮書，各種各樣的政策，新聞聯播提倡的民生，以及活動的照片，花花綠綠的產品，無一不使他們癲狂。
我的嬸嬸，一位曾經的人民教師，聽了幾節課後，激動得顫慄，下樓不甚摔傷，躺在床上也不忘給自己的兩個姐姐打電話。
於是，他們將多年的積蓄一股腦兒地上交給“大經理”，算是正式參股。
“大經理”原本是一名公務員，長相秀美的女孩兒，不甘心一輩子領死工資，出去創業，輾轉來到四川。
他們之間，互稱“老師”，沒有教師資格證的老師，分為不同的團隊，具體不知如何運作。
4.
對於持觀望態度的新人，他們自有應對的招數。
比如我。
“大經理”和我聊一些女孩的話題，試圖找共鳴，我一一巧妙地回絕。最後，她使出殺手鐧，冷嘲熱諷：你啊，畏首畏尾，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古來成大事者，哪個不是放手一搏，機會擺在眼前，不好好珍惜，我看我以後寶馬輕裘，你還是粗茶淡飯……
還有一位“211”大學畢業的研究生，拿出他的畢業證，炫耀了一番。
他問，你愛國嗎？
我說，廢話，當然愛啊。
他又問，你想過為祖國做些什麼嗎？你知道外國商品佔據中國市場，賺取中國人的錢嗎？你知道民族品牌日益走下坡路嗎？對此，你不想做點什麼嗎？
他殷切地看著我，期待我說出眾口一致的話，然而，我讓他失望了。
我幹乾脆脆地說，不想！
他們買貴得要死的牙膏、洗髮水、沐浴露，喝松花粉，堅決不吃必勝客、麥當勞、肯德基，拒絕歐美大片，撕了國外名著，砸了蘋果三星手機，大街上看見日系車，都忍不住咒駡兩句！
他們不知哪來的高度愛國情懷，堅信自己是在做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儘管是暗箱操作，儘管前路漫漫。
5.
我的叔叔是溫州公交集團的司機，三個孩子在老家上學，和數以千萬計的打工族一樣，掙的是血汗錢，大半輩子習慣節約，一心期盼子女們好好學習，飛黃騰達。
以前，每到年底，一家人濟濟一堂，熱熱鬧鬧地辦年貨。現在，他們固執地留在他鄉，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時是盡頭。
其實，我挺能理解他們的。
當你以為自己的人生已成定局，突然得了一個契機，認識不同的人和事，而那些人和事對你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你就不想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說白了，就是不想再得過且過！
我還記得，曾經的叔叔很愛笑，很知足，在一天的忙碌之後，一邊握著手機開視頻，一邊嘟囔著累死了，晚上想吃酸菜魚。
如今的叔叔，錢迷心竅，目光森冷，令人害怕。
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也許錢花光了，淪落到露宿街頭，也許心累了，恍然悔悟。
那時是何時，遙遙無期！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
狹小潮濕的房間，髒兮兮的被子，吃鹹菜，啃饅頭，喝冷水，被逼著打電話，騙親戚和朋友，稍有不慎，便換來一頓毒打。
殊不知，高級的傳銷，禁錮的不是肉體，是思想！
如此，他們斷定，不是傳銷，是直銷，是新型的連鎖經濟，那些口音親切的老鄉們，紅皮書白皮書，各種各樣的政策，新聞聯播提倡的民生，以及活動的照片，花花綠綠的產品，無一不使他們癲狂。
我的嬸嬸，一位曾經的人民教師，聽了幾節課後，激動得顫慄，下樓不甚摔傷，躺在床上也不忘給自己的兩個姐姐打電話。
於是，他們將多年的積蓄一股腦兒地上交給“大經理”，算是正式參股。
“大經理”原本是一名公務員，長相秀美的女孩兒，不甘心一輩子領死工資，出去創業，輾轉來到四川。
他們之間，互稱“老師”，沒有教師資格證的老師，分為不同的團隊，具體不知如何運作。
4.
對於持觀望態度的新人，他們自有應對的招數。
比如我。
“大經理”和我聊一些女孩的話題，試圖找共鳴，我一一巧妙地回絕。最後，她使出殺手鐧，冷嘲熱諷：你啊，畏首畏尾，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古來成大事者，哪個不是放手一搏，機會擺在眼前，不好好珍惜，我看我以後寶馬輕裘，你還是粗茶淡飯……
還有一位“211”大學畢業的研究生，拿出他的畢業證，炫耀了一番。
他問，你愛國嗎？
我說，廢話，當然愛啊。
他又問，你想過為祖國做些什麼嗎？你知道外國商品佔據中國市場，賺取中國人的錢嗎？你知道民族品牌日益走下坡路嗎？對此，你不想做點什麼嗎？
他殷切地看著我，期待我說出眾口一致的話，然而，我讓他失望了。
我幹乾脆脆地說，不想！
他們買貴得要死的牙膏、洗髮水、沐浴露，喝松花粉，堅決不吃必勝客、麥當勞、肯德基，拒絕歐美大片，撕了國外名著，砸了蘋果三星手機，大街上看見日系車，都忍不住咒駡兩句！
他們不知哪來的高度愛國情懷，堅信自己是在做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儘管是暗箱操作，儘管前路漫漫。
5.
我的叔叔是溫州公交集團的司機，三個孩子在老家上學，和數以千萬計的打工族一樣，掙的是血汗錢，大半輩子習慣節約，一心期盼子女們好好學習，飛黃騰達。
以前，每到年底，一家人濟濟一堂，熱熱鬧鬧地辦年貨。現在，他們固執地留在他鄉，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時是盡頭。
其實，我挺能理解他們的。
當你以為自己的人生已成定局，突然得了一個契機，認識不同的人和事，而那些人和事對你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你就不想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說白了，就是不想再得過且過！
我還記得，曾經的叔叔很愛笑，很知足，在一天的忙碌之後，一邊握著手機開視頻，一邊嘟囔著累死了，晚上想吃酸菜魚。
如今的叔叔，錢迷心竅，目光森冷，令人害怕。
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也許錢花光了，淪落到露宿街頭，也許心累了，恍然悔悟。
那時是何時，遙遙無期！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