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梓, 熱愛文學, 有散文詩歌散見於各報刊雜誌。 曾供職於中央電視臺、內蒙古電視臺《新聞聯播》欄目, 任記者。 現專事教書、寫作。
在未讀過法國女作家妙莉葉·芭貝裡《刺蝟的優雅》這本書之前, 我自認為十分瞭解刺蝟, 實際上, 我根本不瞭解刺蝟。
“我們都是孤獨的刺蝟, 只有頻率相同的人, 才能看見彼此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優雅。 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一個能感受到自己的人, 那人未必是戀人, 他可能是任何人……在偌大的世界中, 我們會因為這份珍貴的懂得而不再孤獨。 ”在認真解讀書中類似的文字段落之前, 我從來就不會把刺蝟與優雅關聯起來。
孩提時代, 我常常嘲弄刺蝟, 對她毫無尊重可言, 拿她既當玩偶, 也當食物。 小時候, 異常挑食, 印象中幾乎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 也許是因為那時食物匱乏, 根本就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吃。 父母親卻總盼望著我的身體能好起來,
於是, 刺蝟被抓來, 放在盆子或者水桶裡。 滿身芒刺直挺挺豎起來, 縮成圓圓的一個小球, 看不到頭臉, 在容器中央, 一動不動, 安靜到死一般。 小孩子們鬧哄哄圍了一圈, 嘁嘁喳喳, 試圖喊她出來見個面。 可她全然不理會, 始終紋絲不動, 大家急了, 就拿棍子戳她帶刺的脊背, 時而又惡言相咒。 但縱然使盡渾身解數, 卻都是枉然。 精疲力竭之際, 突然有人提議, 拿水灌!半盆涼水兜頭澆下去, 她的臉猛然浮出水面,
真是奇怪, 為何總是把臉藏起來呢?為何就不能像貓狗那樣, 拉長著臉打著肆無忌憚的呵欠, 伸著無所顧忌的懶腰?童年的歲月, 長滿了一茬又一茬收割不盡的問號, 而這個謎團也一直伴隨我到成年。
我的飯量漸漸大起來, 身體好起來, 確實是在一隻又一隻刺蝟被我吃掉之後。 刺蝟是我的大恩人, 這個觀念, 被父母一直以來強行複製在我大腦皮層的褶皺裡,
那麼, 刺蝟究竟是如何救活我的呢?當我獲得獨立思考能力, 便不由自主開始探尋這個問題, 也去查閱一些資料。 《本草綱目》中記載:“蝟皮治胃逆, 開胃氣有功, 其字從蟲從胃, 深有理焉”, 看來, 刺蝟的確是有增強食欲的功效。 繼而又驚訝地發現, 刺蝟的心、腦、肝、腎、脂均可入藥, 蝟皮的藥用價值極高。 刺蝟渾身都是寶, 且不說她鮮美無比的肉質。
然而就是這個渾身是寶的刺蝟, 日常生活與行事卻無比低調隨和。 她的居所十分寒陋簡樸, 荒漠、草叢、溝窪, 隨遇而安。 她三餐素簡, 從昆蟲、鼠類、水產類、蚯蚓等小動物, 到各種畜禽類肉、內臟等, 以及玉米、高粱、大麥、麩皮、糠穀類、瓜果類、野菜、野果等植物, 幾乎沒有她不吃的食物,
刺蝟喜靜怕亮, 力求避開鎂光燈, 一生當中都不會主動出擊, 遇到危險或挑釁就盡可能地把自己蜷縮起來, 保持沉默。 實際上憑她的資本, 完全可以趾高氣揚, 昂首闊步, 驕矜無比, 可她就是不, 她是如此的溫順謙讓, 從容淡雅, 篤定沉穩, 靜守歲月。 一心一意聚攏內心世界的光與暖, 在變老的時候, 一併變好。 這是怎樣的一種修煉呢!
2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 忽然就把自己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不再主動出擊, 避開鋒芒, 遇事也很少發牢騷, 不與任何人起爭執, 更不去無謂地消費那些二手情緒。 一身芒刺一天硬似一天,與刺蝟一般無二。曾經呼朋喚友的日子已隨流水東去,喜歡一個人看景,一個人唱歌,一個人思索,一個人旅行。不再刻意經營什麼,而曾經認真經營的一些過往,又如先前丟棄在閣樓裡的舊日曆,逐年泛黃。許多過往甚密的朋友漸漸疏于聯繫,那些曾經圈套圈的朋友圈,像一個個廢棄的堡壘,荒蕪著,無人問津。儘管過去在某一個歷史節點上,這些堡壘是多麼的重要和吃緊,但現實就是它們已被一度擁有它們的人群拋棄了,荒草叢生,難尋舊跡。朋友之間豎起來的芒刺,往往刺不傷真正的友誼,卻可以探測友誼的真相。
關於朋友以及朋友圈,始終信服的唯有魏晉的那些名士們,他們的至真至情,常常令我神往而感喟。但即使如此,名士們的一些交友行為,早年間,總還不能徹悟。曾經從《世說新語》讀到這麼一段故事: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居住山陰時,某夜忽降大雪,他一覺醒來便命童子斟酒獨飲。四周環望,銀白一片,於是欣然自得,吟詠起了左思的《招隱》詩, 忽又想起常與名士游宴、不樂仕途的好友戴安道。當時戴安道遠住剡縣,王子猷隨即連夜乘小舟前去拜訪,經過一夜旅途到達後,卻不及登門相見便又返回。隨從不解,問其緣故,他回答:“我本來乘興而去,興盡而歸,又何必見到戴安道呢?”曾經,也和他的隨從一樣,把這疑惑在心底問了百遍:是啊,既然去了,為何卻又不見呢?及至近年,豁然開朗:是啊!為何一定要見呢?無限情趣、靈魂上的歡樂都已在這“一路”中領略了、體驗了,興來即去,興盡即返。王子猷要的是精神上的自由與純粹,他用他的行為詮釋了“真摯”的全部內涵,戴安道作為同頻共振的摯友更會懂得。而純粹與真摯正是優雅的一部分。
中年之後,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流淚,但那肯定不是因為脆弱。就算沒有什麼事情,也經常要走到父母身邊,談天說地,更多的時候,根本不需要語言,默默地靜坐許久許久。在那些緩緩流淌的時光中,暗自慶倖我們並不是這個美麗世界的孤兒。每一次,父母都會執意將他們已是中年的孩子,送到門外,看他們銀髮皓首,依依告別,轉過身後,已是淚流滿面。我相信,刺蝟每一次把自己包裹起來攢成一個球的時候,她一定也是躲在裡面悄悄流淚。
讓你落淚的還不止這些:偶然間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地名,殘陽歸途黃葉紛飛之際,擦肩于大路上邊走邊衰老的行人……所有被歲月熱烈擁吻過的額頭,到頭來都會白髮叢生。望著光陰遠走的背影,陡然間發現,與自己相處實在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遺憾的是,我們卻早已把自己弄丟了。人生一世,何其短促,短促到只是玩了個捉迷藏的遊戲,我們用前半生把自己藏起來,再試圖用後半生把自己給找回來,可悲的是,大部分人到死都找不到自己。所以,我們往往都來不及變得優雅,就已老去。
3
努力與自己相處,並不是單純地拒絕友情和愛情,或者缺乏愛的能力,只是轉換了愛的方式。記得瓊瑤的作品中,有一個劇中女子對她的愛情有過這樣一段獨白:“我本來是一個刺蝟,刺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生存的條件,忽然我遇到了他,他不喜歡我的刺,為了愛他,我就把我的刺一根一根的拔掉,儘管拔的時候,會連皮帶肉扯掉,我也拔了。現在我已經不是一個刺蝟了,我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四不像,我很痛,渾身都痛,而他呢?卻棄我而去。你說,要讓一個沒有刺的刺蝟,怎麼活下去。”拔掉了芒刺,優雅也就失去了保障。拔掉身體的芒刺來挽留愛情,這是年少時才願意玩的遊戲。如今,那些輕狂、那份執念早已如淡出藍天的遊雲,兀自散去。終於明白,人生和天空一樣,是需要留白的。
許多年之後才發現,並不是所有的情感都要使出蠻力,親情、友情、愛情皆然。愛情,其實不過是在玩一場拔河的遊戲,平均使力是關鍵,遊戲才精彩。如果單有一方仍在用力拖拽,而另一方早已洩勁,或因厭倦突然放手,這一方便會重重地跌落到地板上,摔得生疼。遊戲和生活一樣需要智慧。那麼,生命旅程過半,往往不會再尋找愛情,只是去愛,而且愛的不僅僅是某一個人,而是人們 ,包括他(她)自己。年少時,對待一切感情認真得不行。曾經在雨地裡認真地等待兩個小時,為了信守一個朋友的約會,又因為久等,遷怒于對方,最終不歡而散,實際上這都是對友情的誤解。還有,幼時讓我驚恐萬分的那些父母的爭執聲,如今早已度化成一首首促我入睡的催眠曲調,這些曲調與嵌入我血液裡的縷縷人間煙火,恰如其分調和,旋律裡有若干次被放逐的塵埃落定,有被歲月深埋的寧靜,有天地隔著我軀體深情對望的點點滴滴……聽來令人心生暖意。“不知道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生命中已然收穫的優雅,就算再微不足道,也要沉澱。像刺蝟般去修煉自己的肉質乃至靈魂,把身子蜷縮起來,芒刺豎起來,靈魂便定會像優雅的刺蝟所擁有的一樣,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生命的過程終究不過是炮製一杯陳釀而已,芬芳是其終極使命。
一身芒刺一天硬似一天,與刺蝟一般無二。曾經呼朋喚友的日子已隨流水東去,喜歡一個人看景,一個人唱歌,一個人思索,一個人旅行。不再刻意經營什麼,而曾經認真經營的一些過往,又如先前丟棄在閣樓裡的舊日曆,逐年泛黃。許多過往甚密的朋友漸漸疏于聯繫,那些曾經圈套圈的朋友圈,像一個個廢棄的堡壘,荒蕪著,無人問津。儘管過去在某一個歷史節點上,這些堡壘是多麼的重要和吃緊,但現實就是它們已被一度擁有它們的人群拋棄了,荒草叢生,難尋舊跡。朋友之間豎起來的芒刺,往往刺不傷真正的友誼,卻可以探測友誼的真相。關於朋友以及朋友圈,始終信服的唯有魏晉的那些名士們,他們的至真至情,常常令我神往而感喟。但即使如此,名士們的一些交友行為,早年間,總還不能徹悟。曾經從《世說新語》讀到這麼一段故事: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居住山陰時,某夜忽降大雪,他一覺醒來便命童子斟酒獨飲。四周環望,銀白一片,於是欣然自得,吟詠起了左思的《招隱》詩, 忽又想起常與名士游宴、不樂仕途的好友戴安道。當時戴安道遠住剡縣,王子猷隨即連夜乘小舟前去拜訪,經過一夜旅途到達後,卻不及登門相見便又返回。隨從不解,問其緣故,他回答:“我本來乘興而去,興盡而歸,又何必見到戴安道呢?”曾經,也和他的隨從一樣,把這疑惑在心底問了百遍:是啊,既然去了,為何卻又不見呢?及至近年,豁然開朗:是啊!為何一定要見呢?無限情趣、靈魂上的歡樂都已在這“一路”中領略了、體驗了,興來即去,興盡即返。王子猷要的是精神上的自由與純粹,他用他的行為詮釋了“真摯”的全部內涵,戴安道作為同頻共振的摯友更會懂得。而純粹與真摯正是優雅的一部分。
中年之後,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流淚,但那肯定不是因為脆弱。就算沒有什麼事情,也經常要走到父母身邊,談天說地,更多的時候,根本不需要語言,默默地靜坐許久許久。在那些緩緩流淌的時光中,暗自慶倖我們並不是這個美麗世界的孤兒。每一次,父母都會執意將他們已是中年的孩子,送到門外,看他們銀髮皓首,依依告別,轉過身後,已是淚流滿面。我相信,刺蝟每一次把自己包裹起來攢成一個球的時候,她一定也是躲在裡面悄悄流淚。
讓你落淚的還不止這些:偶然間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地名,殘陽歸途黃葉紛飛之際,擦肩于大路上邊走邊衰老的行人……所有被歲月熱烈擁吻過的額頭,到頭來都會白髮叢生。望著光陰遠走的背影,陡然間發現,與自己相處實在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遺憾的是,我們卻早已把自己弄丟了。人生一世,何其短促,短促到只是玩了個捉迷藏的遊戲,我們用前半生把自己藏起來,再試圖用後半生把自己給找回來,可悲的是,大部分人到死都找不到自己。所以,我們往往都來不及變得優雅,就已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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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與自己相處,並不是單純地拒絕友情和愛情,或者缺乏愛的能力,只是轉換了愛的方式。記得瓊瑤的作品中,有一個劇中女子對她的愛情有過這樣一段獨白:“我本來是一個刺蝟,刺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生存的條件,忽然我遇到了他,他不喜歡我的刺,為了愛他,我就把我的刺一根一根的拔掉,儘管拔的時候,會連皮帶肉扯掉,我也拔了。現在我已經不是一個刺蝟了,我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四不像,我很痛,渾身都痛,而他呢?卻棄我而去。你說,要讓一個沒有刺的刺蝟,怎麼活下去。”拔掉了芒刺,優雅也就失去了保障。拔掉身體的芒刺來挽留愛情,這是年少時才願意玩的遊戲。如今,那些輕狂、那份執念早已如淡出藍天的遊雲,兀自散去。終於明白,人生和天空一樣,是需要留白的。
許多年之後才發現,並不是所有的情感都要使出蠻力,親情、友情、愛情皆然。愛情,其實不過是在玩一場拔河的遊戲,平均使力是關鍵,遊戲才精彩。如果單有一方仍在用力拖拽,而另一方早已洩勁,或因厭倦突然放手,這一方便會重重地跌落到地板上,摔得生疼。遊戲和生活一樣需要智慧。那麼,生命旅程過半,往往不會再尋找愛情,只是去愛,而且愛的不僅僅是某一個人,而是人們 ,包括他(她)自己。年少時,對待一切感情認真得不行。曾經在雨地裡認真地等待兩個小時,為了信守一個朋友的約會,又因為久等,遷怒于對方,最終不歡而散,實際上這都是對友情的誤解。還有,幼時讓我驚恐萬分的那些父母的爭執聲,如今早已度化成一首首促我入睡的催眠曲調,這些曲調與嵌入我血液裡的縷縷人間煙火,恰如其分調和,旋律裡有若干次被放逐的塵埃落定,有被歲月深埋的寧靜,有天地隔著我軀體深情對望的點點滴滴……聽來令人心生暖意。“不知道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生命中已然收穫的優雅,就算再微不足道,也要沉澱。像刺蝟般去修煉自己的肉質乃至靈魂,把身子蜷縮起來,芒刺豎起來,靈魂便定會像優雅的刺蝟所擁有的一樣,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生命的過程終究不過是炮製一杯陳釀而已,芬芳是其終極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