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語：“你為何要殺我？”“因為你是妖。 ”“可她也是妖。 ”“可我愛她。 ”
南宋年間， 世出白蛇青蛇二妖， 化作美豔人形， 以姐妹相稱， 一日在西湖之上，
金山寺法海覺其妖身， 生生拆散二人， 將白素貞囚于雷峰塔下。 後雷峰塔倒， 白蛇出， 法海葬身於蟹腹之中， 許氏一家與白青二妖團聚。
世人大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事實上一家不過團聚一年， 法海便吸取蟹妖精氣糾集眾妖伏擊于許仙宅前， 眾人殊死搏鬥， 許仕林現文曲星真身與蟹妖同歸於盡， 白素貞散千年修為驅走眾妖護許仙周全， 所幸得最後一縷魂魄未散。
青蛇耗其三百年修為， 一身青鱗俱損， 才將那一縷魂魄鎖于一粒明珠之中， 存於香囊之內， 交予許仙日夜佩戴在身邊。
這才是故事的全部。
自姐姐與仕林走後，
自此往後， 便是我小青與許仙共待在這回春堂裡了。
我原叫青蕪， 在遇上姐姐之前不過是條五百年修為的小蛇妖， 一日在桃花林內被那雀妖捉去， 幸得千年白蛇妖相救方才脫身， 那白蛇邀我一同去人間遊歷， 自此以姐妹相稱。
白姐姐名叫素貞， 真真是人如其名， 與她一般潔淨純柔。
至於我， 姐姐如此說：你這名字倒妙， 只是恐在人間太過惹眼， 你我是妖， 自是越不打眼越好的。
從那以後， 我再也沒聽到過青蕪二字， 有人喚我青姑娘， 更多人叫我青兒， 只有那許官人與姐姐一般， 叫我小青。
自我們二人到了杭州城裡，
如此， 當然是少不了姐姐溫柔地責備和勸勉， 如今想起姐姐， 腦海裡還滿是她最後散盡修為的樣子。
那粒珠子， 是否在貼著官人體溫時常常閃著微光？
我常夢見姐姐， 夢裡她只看著我， 卻不說話， 也許該說的早在那良人夢裡說盡了。
姐姐和仕林消失不過一月， 在眾人眼裡我與許仙早已似原來那般， 藥堂生意蒸蒸日上， 各路人來來往往， 再如何懸心也少不得打起精神笑臉相迎， 其實心裡有多熬， 多苦， 只有我們兩個知道。
我常在夜裡看見他一人呆呆立在廊前。
心裡無數次想上前告訴他更深露重， 這季節是最易寒氣入體的。
不過， 我也似他般的常立窗前， 便沒有了勸說的勇氣， 他心裡在想什麼我又何嘗不知？
只怕我心裡在想什麼他也是洞若明鏡。
我們倆就這樣心知肚明互相隱瞞。
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人心也是過得很快， 不多久， 就有大娘上門來為許仙說親。
藥堂雖不是什麼大家族事業， 到底穩定， 再加上許仙溫厚良善， 相貌品性皆端正， 少不得有人心裡惦記著。
許仙本沒有續弦的意思， 但讓大娘鬧了一出， 藥堂的門檻幾乎讓說媒人踏破了。
一日清晨， 照例有一幫說媒人進了藥堂， 我照例為她們斟茶， 她們照例把許仙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
“多謝各位大娘費心了， 只是我許仙心中斷斷是無法將亡妻忘懷的， 如今只要在這藥堂裡，
聽了這話， 我手猛地顫了顫， 幾乎端不住茶盞， 那幾位說媒人倒是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 嘴上直說著唐突， 很快便退了出去。
方才那話仿佛一塊巨石， 在我心中激起千層浪來， 我正想要細細問個清楚， 他卻早已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那幾日， 我又一次難以入睡。
今日許仙那句話， 究竟是避開那群媒人的說辭， 還是源自真心？若是說辭為何過後連個解釋都沒有， 只知一味躲著我， 若是源自真心， 縱是他日跨出那一步， 只怕姐姐也會永遠橫在我們中間， 到時又該如何自處？
五味齊湧心頭， 倒像是走火入魔了。
“枇杷葉半兩， 桑葉半兩， 雙花、黃芩、丹參......”聽說人在做細微工作時能夠心無旁騖， 現在看來妖也是如此。
銅秤上放著的每一味中藥都要細細按著藥方來抓，多一絲少一毫都不行，如今我的全副心思，都在這藥方上了——直到他進來。
他身後跟著的是隔壁米店的王老闆。
那王老闆生的一副富貴有福的模樣，倒襯得許仙有些傲骨清雅起來。
“原來是青姑娘，這大藥堂光是許公子一人也難撐，虧得你在一旁幫襯，也難怪許公子如此離不了你，連有人說媒都給退了回去，我看再過一段時日，怕是又有喜酒喝咯！”
我聽了這話，早已紅透了半邊臉，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還是許仙解了圍，“王大哥可別胡謅了，回頭這小丫頭害臊，離了我去，我這藥堂就真該關門了！”
一句話說得王老闆連連作揖，“到底是我不會說話，還請青姑娘怪我便是了，可別算在許公子頭上啊！”他說著便抬腳走了。
那許仙照例是朝我微微頷首，往後堂走去，卻在月形門前停下了腳步，“小青，王老闆那人就愛開玩笑，你可萬萬別放在心上才是。”
“官人請放心，小青明白。”
我原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慣了，沒想到在他跟前倒成了個膽小怕事的，心裡醞釀了多少回想要問個清楚，方才卻又偃旗息鼓了，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來入藥。
到了夜裡，那萬千思緒又似梅雨連綿不斷，怎麼也無法入睡，他倒像個道士，一句咒語就將我死鎖死住，掙也掙不開。
若說我對他的感情沒有期盼，怕是連藥櫥裡的中藥都會笑出聲來，那日泊船西湖之上。
我與姐姐一同見到那位書生，自是眼前一亮，待他上船來後，我卻見到姐姐眼中的暖熱不比我少一分一毫，那書生眼中也只有姐姐。
自姐姐將我從雀妖口中救下起，我便死心塌地要追隨她，到人間之後，姐姐又事無巨細的教導我，簡直比相處幾百年的親姐妹還親。我對許仙那點感情，在姐妹之間，也是退了又退，幸而姐姐眼光絕佳，那許仙也是個一心一意的人，似是知道我有意，自覺地保持著距離。
可今時不同往日，姐姐再無法出現在我與他跟前，他又說了那番話，又豈能怪我多心？
可是姐姐......
就這樣想了一夜，我連什麼時候睡著了都不知道，醒來卻發覺天已大亮。
我從後廊悠悠的轉出去，一個拐角處便碰到了他。
“怕等你起來早餐涼了，給你擱在廚房蒸籠裡了。”也不等我回應，他便像見了鬼似的匆匆往著前廳裡去了。
登時我便來了氣，縱是有什麼企圖，我難道會這樣急著挖牆腳不成？
一起相處了這麼久，難道他只覺得姐姐有顆玲瓏良善的心，我什麼都不是嗎？
院牆外頭有一處水塘，周圍也有些岩石樹木，只是少有人去，我此時正需要這一處地方，於是蹲在水塘邊，看著倒映出來的相貌，使勁揉了揉臉。
“別照了，你就是美得像個新嫁娘，在那男人眼裡也比不上白娘娘一星半點兒！”
是個小丫頭的聲音，是誰在這裡，還連宅子裡的暗湧都知道的這樣清楚！
忽的一道白光朝我襲來，猛地一躲，才擦著我的耳朵飛過，擊碎了身後的假山石。
我雖受了些驚嚇，但也一眼看出對方的修為尚弱，真要動起手來我也是占上風的。
只見從那草叢裡蹦出個人影朝我撲過來，我也來不及細想，便將所有靈力凝在右手二指之間，隔空點了她身上的大穴，那人影立馬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上。
果然是個小丫頭，只是這小丫頭身後有個毛茸茸的肉球，一雙眼睛通紅，長長的門牙上滲著血絲——原來是只兔精。
“你要殺便殺，原以為你在這人世間早已歷練慣了，沒想到還是擺脫不了妖性，連一句真話聽了也要大打出手。”
我壓了壓上湧的怒氣，用指尖彈了彈她那帶血的兔牙，“我當是誰，不過是只百年修為的小兔精，也敢來對我冷嘲熱諷，真話假話又如何，你我既然是妖，大打出手又算得了什麼？況你對我出言不遜在先，我若今日不給你點教訓，下次你只怕要鬧到我宅子裡來了！”
“你最怕的可不就是宅子裡那位，嘖嘖，你瞧你，全副心思都在個凡人身上，卻又戾氣滿身，想要和人家廝守，心又不定，人不人妖不妖，哪裡比的上那白娘娘萬分之一！”
我氣瘋了，真真是氣瘋了，恨不能一掌拍死眼前這個不識好歹的小妖。
可這小妖無視了我的怒火，慢吞吞道：“若不是為了報當年你姐姐對我的救命之恩，我又何苦趕來你面前打醒你，你倒一根筋，也不想想前因後果。”
放下手的那一刻我又後悔了，因為她一句話我凝了全身力量，又因為她一句話把力量全部散去，我可不是一根筋嗎？
“我早趴牆根多時了，你們宅子裡有什麼事兒我還能不知道嗎？你問我是誰，我不過是只受過你姐姐恩惠的兔精罷了，如今想來報恩，卻為時已晚，只好親近親近她的妹妹，不想什麼都叫我看見了。”
我又想把手舉起來了。
“你聽我把話說完，再動手也不遲呀。”兔精看著我，“我叫曉月，五十年前，我尚未成人形之時，差點被人捉去當晚餐，是白娘娘施計攔下，如今我術法健全，想來尋白娘娘報恩，誰知為時已晚，我只好在她從前住過的宅子裡蹲守。”
“這麼說，你是想幫我？”
“既然白娘娘不在，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沒什麼要你幫的。”我說罷，轉身便走了。
“你也不用裝那個清高樣，真當我趴牆根那麼久什麼都不知道不成？你對那許仙......”
“我對許仙什麼感情暫且不提，單憑你說出這樣的話，便值得挨我剛才那一掌，你既是來報恩的，怎能這樣侮辱他與姐姐！”
曉月口裡吐著血沫，卻還不依不饒地說著：“這樣便是侮辱了？難道你對他的感情，在你眼中是侮辱不成！不過說一句你就發作，要說你對那許仙沒什麼異心誰會相信呢？”
見我無話可說，她又好似忿忿不平，“罷了罷了，連你這樣活了多年的老妖精也心口不一，真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了，日後我便再也不出現在你跟前，省的我小命不保。”她說罷一擺尾巴，隱去了身型。
這幾日少了那小妖嘰嘰喳喳，倒也清淨不少，只是又怕她在那看不見的地方做什麼怪，別的倒還罷了，要是她到許仙跟前瞎說，我定把她那對長毛耳割下來掛在門梁上。
正想著，許仙從後頭走了進來，還沒等我從他那兒旁敲側擊問些什麼，前邊門口便湧進了一大群人，個個滿臉喜慶。
上回來說媒的李嬸高興的拉了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好，青姑娘這般好，我們這些做鄰居的也放心。”
還沒等我問個清楚，那王老闆的大嗓門早已傳了過來：“好個許公子，若不是你們這兒的小丫頭一家家的來傳喜報，你還要瞞我們到什麼時候？大家認識不是一兩天了，難道還要替我們省這點禮錢不成嗎？”
他說罷又朝我這邊走來，“青姑娘大喜啊，以後就該叫你許夫人了！這藥堂啊，一定會越開越好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幾時放出過這樣的消息來？且不說許仙對我感情究竟如何，就算他有意，也該與我商量才是，更何況，這藥堂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外加後頭幾個煎藥的小廝，哪裡冒出來一個小丫頭了。
我不知所措之際，卻看到曉月縮在門口，露出半個身子，笑嘻嘻的朝我揮了揮手。
我恨不能當場露出真身來一口把她吞進肚子裡，“是你幹的吧，你就這麼不惜命非要到我這兒來求個痛快嗎？”
“青蕪姐姐怎麼這樣說，妹妹可是在幫你，這消息一旦放出去了，那許仙還能不認嗎？往後你倆便能白頭偕老。”
“青姑娘，你在外頭做什麼呢，快些進來吧！”
我只得回身進去，末了對著曉月說：“你別以為這事情就這樣完了，我與他的事情我自有權衡，你若再來作怪，我定有辦法將你打回原形從此不敢踏進這裡一步！”我清了清乾涸的嗓子，“還有，往後不許讓我聽到你嘴裡說出青蕪二字來。”
來道喜的人絡繹不絕，這是藥堂最熱鬧的一天。
這也歸功於往日許仙溫厚待人，從街頭到街尾，幾乎每一戶人家都來了，我與他忙不迭招待客人，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好不容易歇下了，天色也暗了，我收拾完前廳裡的茶杯碗盞，見到他正倚在後院的廊柱上，雙眼空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明日我便一家家的去說清楚，那成親之事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胡謅罷了。”
“可消息都傳遍了，這時候若再把這樁親事否了，小青你的名聲......”
“小青是妖，不似你們人間女子看中名節，況且這事必讓官人你兩難，區區名聲又算得什麼？”
他總歸抬起眼看我了，“我心中何來為難？”
一句話，倒把我說啞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
見我發愣不說話，他輕笑道：“小青啊小青，你雖活了幾百年，但心智卻依舊如孩童一般，對我的心意，你怕是一點也不知道吧。”他說罷，拉過我的手去，放在他微熱掌間，輕輕揉了揉我的手背，一雙發亮的眼睛望著我。
我像是被一道雷擊中了一樣，兩眼模糊，雙耳邊嗡嗡作響。
只是這雷是輕的，暖的，打得我全身飄飄然，舒服到我想顯出原形來擺擺尾巴。
還沒來得及對眼前人說些什麼，他又笑了，放開了我的手轉身回了房，他在房門前頓住了腳，回頭說：“我是不會讓你回了這門親事的，自然不止是為了你的名節。”
人比妖厲害的多，這是姐姐曾對我說的話，我卻一直不信，如今卻信了。
那許仙能一句話將我牢牢縛住，也能像現在這樣，讓我心神蕩漾。
抓藥時好久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對著一碟龍葵癡癡笑著，實在是不可理喻，我雖能施法將凡人定在原地，卻無法定住自己的心，它雖跳動了五百年，可是這幾天，我才真正感覺它是活的，與我共同存在著，溫暖著。
“噗！”頭頂傳來一陣嗤笑聲，不必抬頭我也知道是誰，一團毛茸茸的兔尾巴出現在我眼前，“青姐姐大喜呀，只可惜妹妹身份不明不白，不能來喝許仙與姐姐的喜酒，真是可惜！”
我望著她裝模作樣搖頭的行徑，再好的心情也化作了烏有，“你可別以為這事兒就這樣完了，雖沒惹出什麼么蛾子來，可我照樣能跟你沒完。”
“姐姐可真是無情無義，我做的這些事還不是都得了你的指使？”
“我何曾指使過你什麼，休要胡說！”
“你不記得了？再好好想想。”她抓起碟子裡的龍葵放到鼻間嗅了嗅，嫌惡地放了回去，“從我第一次與你相見，你知不知道你說了多少遍‘若你敢亂來’？只怕連你自己都不記得了，每每我要攛掇你與許仙的事，你便擺出這副做派來，可我來來回回暗地裡做了多少功，在你耳邊說了多少次，你何時對我下過一次重手？”
見我不說話，她又湊到我耳邊，“你說你沒指使我什麼，可我做了這樣多的事，還能好端端的與你在這裡閒話家常，可不是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了我？否則以你的功利，一掌拍死我也不是什麼難事。我本以為你這樣無視我的小動作，便是默許了我，怎麼如今得了良人，倒翻臉不認人起來了。果然我是鬥不過你這蛇妖，先是過河拆橋，如今又想教訓我，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只是寒透了妹妹的心呐。”
她嘴上這樣說著自己的可憐之處，面上卻是一副得意滿滿的樣子，她似乎早已料到了我的啞口無言，搖搖擺擺地走了。
我呆呆的望著那一碟龍葵，眼神卻早已不知道穿到哪兒去了。
她一個字都沒說錯，我每次在那水塘邊與她相見心裡總會擔心她對許仙說些什麼，可發現一切並無異樣的時候卻又有些失望，我只想著她若是誤打誤撞說了我的心事，也許他對我會有些不一樣才是。
原來我竟默許她做了這些事，原來我心中早已不顧忌姐姐了。
常說人心複雜，口是心非，我也常自詡與這濁世不相融，向來是有什麼便是什麼的，可我如今倒也成了那心口不一，滿腹心計自己最看不起的那副模樣。
而我又不擅長於此，漏洞百出，白白落了她的把柄，別的倒還罷了，若是傳到了的許仙的耳中，只怕他必定會看不起我，若只是看不起我也罷了，哪日他要是恨了我，棄我遠去了，也許我真該自覺到寺廟門口顯出真身，讓那群道士佈陣殺了我才好過些，也算還姐姐的恩情。
連著數十日，我都提心吊膽，每每見到他從藥堂裡走進走出，我都恨不能下跪在他跟前求他饒恕。
可他似乎什麼都不知道，眼睛裡依舊透著暖意。
我一面擔心著事情有異，一面又日日沉醉在溫柔鄉里，來來回回的拉扯著自己。
黃道吉日是早已定好的，那好酒，花生，栗子也陸陸續續的備了起來。
這一天終究是要到的。
姐姐，你若尚有一絲感知，請你萬萬聽我說，我絕無半點異心想要取代你，卻無奈情不自禁，我發誓定會生生世世保護他，無論來世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只要我活著一日，就守他一日，還請姐姐看在往日情分上，怪我便是了，千萬別怪他。
我每日每夜的祈禱，訴說，只希望那香囊裡的一縷魂魄能聽到我的真心，允我這小小心願，護他周全。
正值晌午，街頭的張畫家送來一幅賀聯：“畫得青山眉樣好，百年有結是同心。”
這“青”字可是指我嗎？那山“字”難道是指許仙？“眉樣好”又是什麼意思，是在說我的眉樣好看嗎，我心裡想著，手不禁抬起來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這時只恨自己一點也不願在詩書上用功，什麼也不懂，但看著那紅紙金粉上飄逸鬥大的幾個字，心裡便一陣高興，多賞了幾個銀錢給了那送賀聯的小子。
我想著把它貼在前廳裡，每日都能看一看，卻發現小瓷缸裡的漿糊空了，幸好後頭櫥子裡還有些。
後頭的櫥子那兒是少人去的，不是放著些陳年的擺設，便是些像漿糊一樣平日裡用不著的東西，怕是早已蒙了一層灰。
我才剛走到櫥子跟前，卻看到一個彎著腰的人影，不是別人，卻是許仙，偷偷摸摸的樣子，似乎在藏著些什麼。
“官人在這兒做什麼呢？”
他唬了一跳，見是我，越發慌張了，“沒……沒做什麼，找些東西罷了，你呢……怎麼到這兒來了。”
“張畫家差人送了幅賀聯來，我瞧著寫得很好，想找些漿糊裱起來掛在前廳裡。”
“這兒已經沒有漿糊了。“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剛剛把這兒都翻了一遍，並沒看到什麼漿糊。”
“那，官人在這兒找什麼呢？”
“啊……我啊……找味藥材罷了。”
見我將信將疑，他半推著我到了門前，“走吧，咱們一塊兒上街買漿糊去！”
一幅大紅聯貼在柱子上，喜慶的很，倒真有些新房的模樣了，想到這兒，我這五百年的妖精也不禁紅了臉，只是白天他在那櫥子裡的事情讓我好生在意，萬一是那曉月作怪可就不好了。
夜裡，一輪彎月掛在頭頂上，我悄悄點了支蠟燭，在那櫥子裡東翻西找，並沒找到什麼特別的，卻見角落裡那一口小箱子看著眼生。
我的手指尖剛一觸到，就像被針紮了似的縮了回來，拿燭光湊近一看，箱子並沒上鎖，也沒有什麼利物，卻貼了一道符咒。
我不死心再伸出手去，照樣是狠命紮了一紮，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背後早已出了一層白毛汗。
我就是再不諳世事也該知道，這宅子裡，若是怕什麼東西被偷了，多上幾把鎖便是了，這箱子上卻貼了符咒，擺明著就是防我，再看那許仙白天的模樣，他不信任我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我心頭一酸，卻流不出淚來，被未婚的夫君不信任，換了旁的女子只怕要哭個昏天黑地，可我是妖，是修煉五百年的青蛇妖，我剛脫人型，與其他妖精在山林裡爭地盤時他許仙還不知道在哪兒，如今他已答應娶了我，又要攔我，我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想著，凝了全身力量在指尖，卻注入了那根蠟燭裡，一時間，燭火閃著青光，一會兒便把那符咒燒成了灰燼。
我打開箱子一看，裡面只不有一壇酒。
一壇酒有什麼好藏的？難道又是雄黃？
我捏著鼻子慢慢湊近，並沒聞到雄黃的刺鼻味。
我瞬間放開了膽子，大力吸了一口，只覺頭昏腦漲，整個身子都不穩，差點一頭撞到地上。
是符水！酒裡摻了大量符水！
這酒我只聞了一聞便成這個樣子，若是喝一杯，必定法力全失，任人擺佈，甚至還會顯出原形來！
他竟藏著符水，難道他想害我？
我掙扎著站起來，變出了一壇一模一樣只是未摻符水的酒和一張毫無法力的符咒，把箱子恢復了原樣後，我將原先的那壇酒搬回了房間裡，藏在了床底下，卻怎麼都睡不著了。
我渾身發抖，眼眶發熱，恨不能當即揪起許仙問個究竟，這傻書生又信了不知道哪兒來的和尚道士的話，竟要這般算計我，可我在這城中並未結什麼怨，那日姐姐與仕林的犧牲才換來我與他的安寧日子，誰知竟被他這樣輕而易舉打破了，我又如何能安心？
“你最是個急性子，這樣很容易吃虧的。”姐姐這樣對我說過，可如今的我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若放在往日，少不得要大鬧一通，恨不得將宅子掀個底朝天，哪裡能有今日這般冷靜，也許我是真的變了，姐姐啊姐姐，我終於學會了忍，越活越像個人，可我怎麼一點也不快活？
“小青，這是合巹酒，喝了它，我們就真真是夫妻了。”
磨了性子的我終歸是忍到了今日，我抬頭望著他的眼睛，他眼裡不是沒有溫情，縱然是親眼見到酒罈上的符咒，我也寧願相信眼前這個人的雙眼不會騙人。
他從我變出的酒罈子裡倒出酒來，我只小小沾了一口，便佯裝不省人事地倒在桌上，雙眼緊閉，只覺得有人將我摻了出去。
“你可算來了，我還怕你緊要關頭會不忍心。”
是曉月！居然是曉月的聲音！
“哪裡會呢，只不過耽誤了點時間罷了，接下來該怎麼做，還請姑娘指教。”
“接下來......”
我猛地翻身而起。
果然這小妖精如此自不量力，居然也敢算計我。
顧不得看站在她身邊那人，我只一掌擊中她胸前，她慘叫一聲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露出了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
我指著她對許仙道：“我原以為你又聽了哪個和尚道士的話，原來是她，這下你看清楚了，她也是妖精，還是只最最奸猾狡詐的妖！”
“我與你可不一樣。”曉月費力支起上半身來，“我師承蓬萊仙島玄清門下，掌門告訴我說，只要殺盡九九八十一隻妖，便可以免入畜生道，下世為人。”
“可笑，你分明自己也是妖，卻想著靠殺同類來滿足私欲，你們掌門不過是個騙子，想借你之手殺妖罷了，只怕被殺的第八十二隻妖，就是你自己吧！”
“你這蛇妖，竟敢這樣侮辱掌門！”她一雙眼睛瞪得更加血紅。
我向她走去，想趁著這一次結果了她，以絕後患，卻覺得左肩一陣冰涼，竟是一把利刃，穿透了我的血肉，許仙手執劍柄，上邊赫然刻著“弑妖劍”三字。
相傳蓬萊仙島玄清真人憑肉體凡胎一 舉殲滅武夷山上眾妖，靠的就是這把弑妖劍，看來他是鐵了心的置我於死地了。
我從劍柄上抬眼望向他，卻見他雖然面有懼色，眼神卻毫不退縮，狠狠地盯著我，方才的溫情蕩然無存。
許仙啊許仙，是我小瞧了你嗎，剛才與現在，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呢？
我飛快擊中他的左肩，借由這掌推的力量離了他數尺遠。
傷口汩汩留著黑血，閃著青光，我的意志越發的不清楚，眼前開始模糊。
“你為何要殺我？”
“因為你是妖。”
“可姐姐也是妖。”
“可我愛她。”
好，好一個我愛她！
常說妖無定性，喜怒無常，是最危險的，可眼前這是個人呐，何以涼薄至此，他竟無視我的陪伴。
旁人一句話他便可以不辨真假的對我起疑心，我真是傻。
我拼盡全身力氣，顯出原型來，把那許仙下的猛退一步，就是現在了。
我伸長信子，倏地勾去他腰間的香囊——那裡面還有我的姐姐，他驚了一驚，手中的劍朝我脖子砍來，不知是否無意，劍鋒稍稍偏了偏，只在我腰間砍下血痕。
這也夠了。
一時青光大放，嗓子裡發出的聲音連我自己都不認識，我含含糊糊流著淚喊著“青蕪”二字，只可惜他聽也聽不真切，只當是慘叫罷了。
噗通一聲，我掉進了身後的水潭裡，水真冷啊，冷的我直發抖，卻有一股白光在我口中微微發著暖，漸漸地，那白光籠罩在了我的四周，將我與那水隔絕開來。
姐姐，是你嗎，為什麼還要用盡最後的力量來幫我？
姐姐，你不怪我嗎？
姐姐，那弑妖劍傷的我好疼啊。
姐姐，我好後悔，後悔為什麼不永遠留在桃花林裡當青蕪，卻要趕到這煉獄裡來做什麼青姑娘。
姐姐......
全文完
責任編輯：編輯謝
銅秤上放著的每一味中藥都要細細按著藥方來抓，多一絲少一毫都不行，如今我的全副心思，都在這藥方上了——直到他進來。
他身後跟著的是隔壁米店的王老闆。
那王老闆生的一副富貴有福的模樣，倒襯得許仙有些傲骨清雅起來。
“原來是青姑娘，這大藥堂光是許公子一人也難撐，虧得你在一旁幫襯，也難怪許公子如此離不了你，連有人說媒都給退了回去，我看再過一段時日，怕是又有喜酒喝咯！”
我聽了這話，早已紅透了半邊臉，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還是許仙解了圍，“王大哥可別胡謅了，回頭這小丫頭害臊，離了我去，我這藥堂就真該關門了！”
一句話說得王老闆連連作揖，“到底是我不會說話，還請青姑娘怪我便是了，可別算在許公子頭上啊！”他說著便抬腳走了。
那許仙照例是朝我微微頷首，往後堂走去，卻在月形門前停下了腳步，“小青，王老闆那人就愛開玩笑，你可萬萬別放在心上才是。”
“官人請放心，小青明白。”
我原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慣了，沒想到在他跟前倒成了個膽小怕事的，心裡醞釀了多少回想要問個清楚，方才卻又偃旗息鼓了，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來入藥。
到了夜裡，那萬千思緒又似梅雨連綿不斷，怎麼也無法入睡，他倒像個道士，一句咒語就將我死鎖死住，掙也掙不開。
若說我對他的感情沒有期盼，怕是連藥櫥裡的中藥都會笑出聲來，那日泊船西湖之上。
我與姐姐一同見到那位書生，自是眼前一亮，待他上船來後，我卻見到姐姐眼中的暖熱不比我少一分一毫，那書生眼中也只有姐姐。
自姐姐將我從雀妖口中救下起，我便死心塌地要追隨她，到人間之後，姐姐又事無巨細的教導我，簡直比相處幾百年的親姐妹還親。我對許仙那點感情，在姐妹之間，也是退了又退，幸而姐姐眼光絕佳，那許仙也是個一心一意的人，似是知道我有意，自覺地保持著距離。
可今時不同往日，姐姐再無法出現在我與他跟前，他又說了那番話，又豈能怪我多心？
可是姐姐......
就這樣想了一夜，我連什麼時候睡著了都不知道，醒來卻發覺天已大亮。
我從後廊悠悠的轉出去，一個拐角處便碰到了他。
“怕等你起來早餐涼了，給你擱在廚房蒸籠裡了。”也不等我回應，他便像見了鬼似的匆匆往著前廳裡去了。
登時我便來了氣，縱是有什麼企圖，我難道會這樣急著挖牆腳不成？
一起相處了這麼久，難道他只覺得姐姐有顆玲瓏良善的心，我什麼都不是嗎？
院牆外頭有一處水塘，周圍也有些岩石樹木，只是少有人去，我此時正需要這一處地方，於是蹲在水塘邊，看著倒映出來的相貌，使勁揉了揉臉。
“別照了，你就是美得像個新嫁娘，在那男人眼裡也比不上白娘娘一星半點兒！”
是個小丫頭的聲音，是誰在這裡，還連宅子裡的暗湧都知道的這樣清楚！
忽的一道白光朝我襲來，猛地一躲，才擦著我的耳朵飛過，擊碎了身後的假山石。
我雖受了些驚嚇，但也一眼看出對方的修為尚弱，真要動起手來我也是占上風的。
只見從那草叢裡蹦出個人影朝我撲過來，我也來不及細想，便將所有靈力凝在右手二指之間，隔空點了她身上的大穴，那人影立馬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上。
果然是個小丫頭，只是這小丫頭身後有個毛茸茸的肉球，一雙眼睛通紅，長長的門牙上滲著血絲——原來是只兔精。
“你要殺便殺，原以為你在這人世間早已歷練慣了，沒想到還是擺脫不了妖性，連一句真話聽了也要大打出手。”
我壓了壓上湧的怒氣，用指尖彈了彈她那帶血的兔牙，“我當是誰，不過是只百年修為的小兔精，也敢來對我冷嘲熱諷，真話假話又如何，你我既然是妖，大打出手又算得了什麼？況你對我出言不遜在先，我若今日不給你點教訓，下次你只怕要鬧到我宅子裡來了！”
“你最怕的可不就是宅子裡那位，嘖嘖，你瞧你，全副心思都在個凡人身上，卻又戾氣滿身，想要和人家廝守，心又不定，人不人妖不妖，哪裡比的上那白娘娘萬分之一！”
我氣瘋了，真真是氣瘋了，恨不能一掌拍死眼前這個不識好歹的小妖。
可這小妖無視了我的怒火，慢吞吞道：“若不是為了報當年你姐姐對我的救命之恩，我又何苦趕來你面前打醒你，你倒一根筋，也不想想前因後果。”
放下手的那一刻我又後悔了，因為她一句話我凝了全身力量，又因為她一句話把力量全部散去，我可不是一根筋嗎？
“我早趴牆根多時了，你們宅子裡有什麼事兒我還能不知道嗎？你問我是誰，我不過是只受過你姐姐恩惠的兔精罷了，如今想來報恩，卻為時已晚，只好親近親近她的妹妹，不想什麼都叫我看見了。”
我又想把手舉起來了。
“你聽我把話說完，再動手也不遲呀。”兔精看著我，“我叫曉月，五十年前，我尚未成人形之時，差點被人捉去當晚餐，是白娘娘施計攔下，如今我術法健全，想來尋白娘娘報恩，誰知為時已晚，我只好在她從前住過的宅子裡蹲守。”
“這麼說，你是想幫我？”
“既然白娘娘不在，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沒什麼要你幫的。”我說罷，轉身便走了。
“你也不用裝那個清高樣，真當我趴牆根那麼久什麼都不知道不成？你對那許仙......”
“我對許仙什麼感情暫且不提，單憑你說出這樣的話，便值得挨我剛才那一掌，你既是來報恩的，怎能這樣侮辱他與姐姐！”
曉月口裡吐著血沫，卻還不依不饒地說著：“這樣便是侮辱了？難道你對他的感情，在你眼中是侮辱不成！不過說一句你就發作，要說你對那許仙沒什麼異心誰會相信呢？”
見我無話可說，她又好似忿忿不平，“罷了罷了，連你這樣活了多年的老妖精也心口不一，真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了，日後我便再也不出現在你跟前，省的我小命不保。”她說罷一擺尾巴，隱去了身型。
這幾日少了那小妖嘰嘰喳喳，倒也清淨不少，只是又怕她在那看不見的地方做什麼怪，別的倒還罷了，要是她到許仙跟前瞎說，我定把她那對長毛耳割下來掛在門梁上。
正想著，許仙從後頭走了進來，還沒等我從他那兒旁敲側擊問些什麼，前邊門口便湧進了一大群人，個個滿臉喜慶。
上回來說媒的李嬸高興的拉了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好，青姑娘這般好，我們這些做鄰居的也放心。”
還沒等我問個清楚，那王老闆的大嗓門早已傳了過來：“好個許公子，若不是你們這兒的小丫頭一家家的來傳喜報，你還要瞞我們到什麼時候？大家認識不是一兩天了，難道還要替我們省這點禮錢不成嗎？”
他說罷又朝我這邊走來，“青姑娘大喜啊，以後就該叫你許夫人了！這藥堂啊，一定會越開越好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幾時放出過這樣的消息來？且不說許仙對我感情究竟如何，就算他有意，也該與我商量才是，更何況，這藥堂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外加後頭幾個煎藥的小廝，哪裡冒出來一個小丫頭了。
我不知所措之際，卻看到曉月縮在門口，露出半個身子，笑嘻嘻的朝我揮了揮手。
我恨不能當場露出真身來一口把她吞進肚子裡，“是你幹的吧，你就這麼不惜命非要到我這兒來求個痛快嗎？”
“青蕪姐姐怎麼這樣說，妹妹可是在幫你，這消息一旦放出去了，那許仙還能不認嗎？往後你倆便能白頭偕老。”
“青姑娘，你在外頭做什麼呢，快些進來吧！”
我只得回身進去，末了對著曉月說：“你別以為這事情就這樣完了，我與他的事情我自有權衡，你若再來作怪，我定有辦法將你打回原形從此不敢踏進這裡一步！”我清了清乾涸的嗓子，“還有，往後不許讓我聽到你嘴裡說出青蕪二字來。”
來道喜的人絡繹不絕，這是藥堂最熱鬧的一天。
這也歸功於往日許仙溫厚待人，從街頭到街尾，幾乎每一戶人家都來了，我與他忙不迭招待客人，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好不容易歇下了，天色也暗了，我收拾完前廳裡的茶杯碗盞，見到他正倚在後院的廊柱上，雙眼空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明日我便一家家的去說清楚，那成親之事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胡謅罷了。”
“可消息都傳遍了，這時候若再把這樁親事否了，小青你的名聲......”
“小青是妖，不似你們人間女子看中名節，況且這事必讓官人你兩難，區區名聲又算得什麼？”
他總歸抬起眼看我了，“我心中何來為難？”
一句話，倒把我說啞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
見我發愣不說話，他輕笑道：“小青啊小青，你雖活了幾百年，但心智卻依舊如孩童一般，對我的心意，你怕是一點也不知道吧。”他說罷，拉過我的手去，放在他微熱掌間，輕輕揉了揉我的手背，一雙發亮的眼睛望著我。
我像是被一道雷擊中了一樣，兩眼模糊，雙耳邊嗡嗡作響。
只是這雷是輕的，暖的，打得我全身飄飄然，舒服到我想顯出原形來擺擺尾巴。
還沒來得及對眼前人說些什麼，他又笑了，放開了我的手轉身回了房，他在房門前頓住了腳，回頭說：“我是不會讓你回了這門親事的，自然不止是為了你的名節。”
人比妖厲害的多，這是姐姐曾對我說的話，我卻一直不信，如今卻信了。
那許仙能一句話將我牢牢縛住，也能像現在這樣，讓我心神蕩漾。
抓藥時好久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對著一碟龍葵癡癡笑著，實在是不可理喻，我雖能施法將凡人定在原地，卻無法定住自己的心，它雖跳動了五百年，可是這幾天，我才真正感覺它是活的，與我共同存在著，溫暖著。
“噗！”頭頂傳來一陣嗤笑聲，不必抬頭我也知道是誰，一團毛茸茸的兔尾巴出現在我眼前，“青姐姐大喜呀，只可惜妹妹身份不明不白，不能來喝許仙與姐姐的喜酒，真是可惜！”
我望著她裝模作樣搖頭的行徑，再好的心情也化作了烏有，“你可別以為這事兒就這樣完了，雖沒惹出什麼么蛾子來，可我照樣能跟你沒完。”
“姐姐可真是無情無義，我做的這些事還不是都得了你的指使？”
“我何曾指使過你什麼，休要胡說！”
“你不記得了？再好好想想。”她抓起碟子裡的龍葵放到鼻間嗅了嗅，嫌惡地放了回去，“從我第一次與你相見，你知不知道你說了多少遍‘若你敢亂來’？只怕連你自己都不記得了，每每我要攛掇你與許仙的事，你便擺出這副做派來，可我來來回回暗地裡做了多少功，在你耳邊說了多少次，你何時對我下過一次重手？”
見我不說話，她又湊到我耳邊，“你說你沒指使我什麼，可我做了這樣多的事，還能好端端的與你在這裡閒話家常，可不是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了我？否則以你的功利，一掌拍死我也不是什麼難事。我本以為你這樣無視我的小動作，便是默許了我，怎麼如今得了良人，倒翻臉不認人起來了。果然我是鬥不過你這蛇妖，先是過河拆橋，如今又想教訓我，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只是寒透了妹妹的心呐。”
她嘴上這樣說著自己的可憐之處，面上卻是一副得意滿滿的樣子，她似乎早已料到了我的啞口無言，搖搖擺擺地走了。
我呆呆的望著那一碟龍葵，眼神卻早已不知道穿到哪兒去了。
她一個字都沒說錯，我每次在那水塘邊與她相見心裡總會擔心她對許仙說些什麼，可發現一切並無異樣的時候卻又有些失望，我只想著她若是誤打誤撞說了我的心事，也許他對我會有些不一樣才是。
原來我竟默許她做了這些事，原來我心中早已不顧忌姐姐了。
常說人心複雜，口是心非，我也常自詡與這濁世不相融，向來是有什麼便是什麼的，可我如今倒也成了那心口不一，滿腹心計自己最看不起的那副模樣。
而我又不擅長於此，漏洞百出，白白落了她的把柄，別的倒還罷了，若是傳到了的許仙的耳中，只怕他必定會看不起我，若只是看不起我也罷了，哪日他要是恨了我，棄我遠去了，也許我真該自覺到寺廟門口顯出真身，讓那群道士佈陣殺了我才好過些，也算還姐姐的恩情。
連著數十日，我都提心吊膽，每每見到他從藥堂裡走進走出，我都恨不能下跪在他跟前求他饒恕。
可他似乎什麼都不知道，眼睛裡依舊透著暖意。
我一面擔心著事情有異，一面又日日沉醉在溫柔鄉里，來來回回的拉扯著自己。
黃道吉日是早已定好的，那好酒，花生，栗子也陸陸續續的備了起來。
這一天終究是要到的。
姐姐，你若尚有一絲感知，請你萬萬聽我說，我絕無半點異心想要取代你，卻無奈情不自禁，我發誓定會生生世世保護他，無論來世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只要我活著一日，就守他一日，還請姐姐看在往日情分上，怪我便是了，千萬別怪他。
我每日每夜的祈禱，訴說，只希望那香囊裡的一縷魂魄能聽到我的真心，允我這小小心願，護他周全。
正值晌午，街頭的張畫家送來一幅賀聯：“畫得青山眉樣好，百年有結是同心。”
這“青”字可是指我嗎？那山“字”難道是指許仙？“眉樣好”又是什麼意思，是在說我的眉樣好看嗎，我心裡想著，手不禁抬起來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這時只恨自己一點也不願在詩書上用功，什麼也不懂，但看著那紅紙金粉上飄逸鬥大的幾個字，心裡便一陣高興，多賞了幾個銀錢給了那送賀聯的小子。
我想著把它貼在前廳裡，每日都能看一看，卻發現小瓷缸裡的漿糊空了，幸好後頭櫥子裡還有些。
後頭的櫥子那兒是少人去的，不是放著些陳年的擺設，便是些像漿糊一樣平日裡用不著的東西，怕是早已蒙了一層灰。
我才剛走到櫥子跟前，卻看到一個彎著腰的人影，不是別人，卻是許仙，偷偷摸摸的樣子，似乎在藏著些什麼。
“官人在這兒做什麼呢？”
他唬了一跳，見是我，越發慌張了，“沒……沒做什麼，找些東西罷了，你呢……怎麼到這兒來了。”
“張畫家差人送了幅賀聯來，我瞧著寫得很好，想找些漿糊裱起來掛在前廳裡。”
“這兒已經沒有漿糊了。“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剛剛把這兒都翻了一遍，並沒看到什麼漿糊。”
“那，官人在這兒找什麼呢？”
“啊……我啊……找味藥材罷了。”
見我將信將疑，他半推著我到了門前，“走吧，咱們一塊兒上街買漿糊去！”
一幅大紅聯貼在柱子上，喜慶的很，倒真有些新房的模樣了，想到這兒，我這五百年的妖精也不禁紅了臉，只是白天他在那櫥子裡的事情讓我好生在意，萬一是那曉月作怪可就不好了。
夜裡，一輪彎月掛在頭頂上，我悄悄點了支蠟燭，在那櫥子裡東翻西找，並沒找到什麼特別的，卻見角落裡那一口小箱子看著眼生。
我的手指尖剛一觸到，就像被針紮了似的縮了回來，拿燭光湊近一看，箱子並沒上鎖，也沒有什麼利物，卻貼了一道符咒。
我不死心再伸出手去，照樣是狠命紮了一紮，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背後早已出了一層白毛汗。
我就是再不諳世事也該知道，這宅子裡，若是怕什麼東西被偷了，多上幾把鎖便是了，這箱子上卻貼了符咒，擺明著就是防我，再看那許仙白天的模樣，他不信任我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我心頭一酸，卻流不出淚來，被未婚的夫君不信任，換了旁的女子只怕要哭個昏天黑地，可我是妖，是修煉五百年的青蛇妖，我剛脫人型，與其他妖精在山林裡爭地盤時他許仙還不知道在哪兒，如今他已答應娶了我，又要攔我，我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想著，凝了全身力量在指尖，卻注入了那根蠟燭裡，一時間，燭火閃著青光，一會兒便把那符咒燒成了灰燼。
我打開箱子一看，裡面只不有一壇酒。
一壇酒有什麼好藏的？難道又是雄黃？
我捏著鼻子慢慢湊近，並沒聞到雄黃的刺鼻味。
我瞬間放開了膽子，大力吸了一口，只覺頭昏腦漲，整個身子都不穩，差點一頭撞到地上。
是符水！酒裡摻了大量符水！
這酒我只聞了一聞便成這個樣子，若是喝一杯，必定法力全失，任人擺佈，甚至還會顯出原形來！
他竟藏著符水，難道他想害我？
我掙扎著站起來，變出了一壇一模一樣只是未摻符水的酒和一張毫無法力的符咒，把箱子恢復了原樣後，我將原先的那壇酒搬回了房間裡，藏在了床底下，卻怎麼都睡不著了。
我渾身發抖，眼眶發熱，恨不能當即揪起許仙問個究竟，這傻書生又信了不知道哪兒來的和尚道士的話，竟要這般算計我，可我在這城中並未結什麼怨，那日姐姐與仕林的犧牲才換來我與他的安寧日子，誰知竟被他這樣輕而易舉打破了，我又如何能安心？
“你最是個急性子，這樣很容易吃虧的。”姐姐這樣對我說過，可如今的我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若放在往日，少不得要大鬧一通，恨不得將宅子掀個底朝天，哪裡能有今日這般冷靜，也許我是真的變了，姐姐啊姐姐，我終於學會了忍，越活越像個人，可我怎麼一點也不快活？
“小青，這是合巹酒，喝了它，我們就真真是夫妻了。”
磨了性子的我終歸是忍到了今日，我抬頭望著他的眼睛，他眼裡不是沒有溫情，縱然是親眼見到酒罈上的符咒，我也寧願相信眼前這個人的雙眼不會騙人。
他從我變出的酒罈子裡倒出酒來，我只小小沾了一口，便佯裝不省人事地倒在桌上，雙眼緊閉，只覺得有人將我摻了出去。
“你可算來了，我還怕你緊要關頭會不忍心。”
是曉月！居然是曉月的聲音！
“哪裡會呢，只不過耽誤了點時間罷了，接下來該怎麼做，還請姑娘指教。”
“接下來......”
我猛地翻身而起。
果然這小妖精如此自不量力，居然也敢算計我。
顧不得看站在她身邊那人，我只一掌擊中她胸前，她慘叫一聲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露出了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
我指著她對許仙道：“我原以為你又聽了哪個和尚道士的話，原來是她，這下你看清楚了，她也是妖精，還是只最最奸猾狡詐的妖！”
“我與你可不一樣。”曉月費力支起上半身來，“我師承蓬萊仙島玄清門下，掌門告訴我說，只要殺盡九九八十一隻妖，便可以免入畜生道，下世為人。”
“可笑，你分明自己也是妖，卻想著靠殺同類來滿足私欲，你們掌門不過是個騙子，想借你之手殺妖罷了，只怕被殺的第八十二隻妖，就是你自己吧！”
“你這蛇妖，竟敢這樣侮辱掌門！”她一雙眼睛瞪得更加血紅。
我向她走去，想趁著這一次結果了她，以絕後患，卻覺得左肩一陣冰涼，竟是一把利刃，穿透了我的血肉，許仙手執劍柄，上邊赫然刻著“弑妖劍”三字。
相傳蓬萊仙島玄清真人憑肉體凡胎一 舉殲滅武夷山上眾妖，靠的就是這把弑妖劍，看來他是鐵了心的置我於死地了。
我從劍柄上抬眼望向他，卻見他雖然面有懼色，眼神卻毫不退縮，狠狠地盯著我，方才的溫情蕩然無存。
許仙啊許仙，是我小瞧了你嗎，剛才與現在，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呢？
我飛快擊中他的左肩，借由這掌推的力量離了他數尺遠。
傷口汩汩留著黑血，閃著青光，我的意志越發的不清楚，眼前開始模糊。
“你為何要殺我？”
“因為你是妖。”
“可姐姐也是妖。”
“可我愛她。”
好，好一個我愛她！
常說妖無定性，喜怒無常，是最危險的，可眼前這是個人呐，何以涼薄至此，他竟無視我的陪伴。
旁人一句話他便可以不辨真假的對我起疑心，我真是傻。
我拼盡全身力氣，顯出原型來，把那許仙下的猛退一步，就是現在了。
我伸長信子，倏地勾去他腰間的香囊——那裡面還有我的姐姐，他驚了一驚，手中的劍朝我脖子砍來，不知是否無意，劍鋒稍稍偏了偏，只在我腰間砍下血痕。
這也夠了。
一時青光大放，嗓子裡發出的聲音連我自己都不認識，我含含糊糊流著淚喊著“青蕪”二字，只可惜他聽也聽不真切，只當是慘叫罷了。
噗通一聲，我掉進了身後的水潭裡，水真冷啊，冷的我直發抖，卻有一股白光在我口中微微發著暖，漸漸地，那白光籠罩在了我的四周，將我與那水隔絕開來。
姐姐，是你嗎，為什麼還要用盡最後的力量來幫我？
姐姐，你不怪我嗎？
姐姐，那弑妖劍傷的我好疼啊。
姐姐，我好後悔，後悔為什麼不永遠留在桃花林裡當青蕪，卻要趕到這煉獄裡來做什麼青姑娘。
姐姐......
全文完
責任編輯：編輯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