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編推薦：寧夏潘霞老師的這個短篇小說《瘋》信息量較大， 文章內容有趣， 話題關注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尤其老王的學生趙飛宇在老王的教育下成為有用之才， 成為懂得感恩的學生， 讀後著實讓人感動。 趙飛宇的瘋， 似乎給我們幽了默， 也不無現實諷刺意味……總之， 這篇小說值得認真讀一下。
瘋（短篇小說）
潘霞/文
有一句心靈雞湯大意是：明天和意外， 你永遠不知道哪個先來到。 老王的“瘋”實在是繞不過去的“意外”， 用大家的話說， 命裡給老王盛（sheng）著呢。
（一）
老王家有發瘋史。 老老王， 也就是老王的爸爸， 有七個孩子， 俗話說“龍生九子各不相同”， 老老王家的五男二女還真是各有各的脾性， 個頂個的聰慧， 於八十年代一個接一個地考上了學， 端上了公家的鐵飯碗。 鄉民們說， 龍生龍， 鳳生鳳， 老老王家的娃兒頂呱呱。 老老王家娃兒個個鼓氣， 攪撓的小小村莊轟動了一回又一回，
眼熱的人越來越多， “切！”個別碎心眼的人不懷好意地撇撇嘴， “現時看著好， 以後咋個樣， 還不一定呢。 ”聽得人心裡一激靈， 嘛嘛喲， 可不是咋地。 這就要提提老老王的爸爸， 也就是老王的爺爺輩了。 老王的爺爺和奶奶有三個娃子， 這在他們那個年代， 孩子少得簡直太稀罕了。 不是他們不想要， 日怪得很， 懷一個滑胎一個， 好不容易才存了三個娃。 誰成想， 三個娃裡就有兩個不機黏， 都是半黏嫌子（即：智力有礙的人）。 只有老王的父親， 老老王還算正常。 老老王爭氣得緊， 一鼓腦生了七個娃， 個個都培養成了“國之棟樑”，
一語成讖， 老老王家終於接而連三出了一檔子事， 那就是娃兒們一個個居然都瘋了， 不早不晚， 都在五十歲上下， 老王的大姐、二哥、四姐先後都瘋了， 老王排行老五，
（二）
老王瘋了。
聽到這個消息， 大家波瀾不驚，
其實老王多年來的外號就叫“王勺子”， 實在是這人行事風格太瘋， 認准的人任你天王老子也別搬動他。 從當上教書匠起， 就風雨無阻當了二十多年的“牛毛小官”――班主任。 管班真叫絕， 把學生弄得服服帖帖， 家長們都走盡後門擠破頭地把孩子往老王班裡送。 老王管班， 我行多素， 全然不把學校的那些個破規矩放在眼裡， 幾次當著全班的面弄得校長下不了臺。 班上有個學生和外班的發生了肢體衝突， 老王瞭解了實情，認為自個的學生沒有錯，實在是外班的孩子“熊”得離譜，居然以罷課罷學為要脅，硬是逼著學校給“熊”孩子給了個處分。類似這樣讓他人和學校發溴的事還有很多，個個經典。還是言歸正傳，說說老王從假勺子變成真瘋子的事吧。
老王真正發瘋是在年末最後一個週五的下午。那天，老王趿拉著鞋就進了教室，開始給初二學生上數學複習課，講授關於三角形全等的證明。據說，前半節課老王還很正常，還是一如既往地眉飛色舞，講到激動處，唾沫星子亂飛，學生們早已習慣了老王的牛毛震雨，一個個若有所思狀，時而頓悟、時而迷惑、時而會意，完全隨著老王的節奏起承轉合，個個沉溺在老王手段使盡機關算盡牽拉引推式的課堂洗腦中。
最妙地是，老王擅長密集似提問學生，妙語聯珠，“孫佳慧，條條大道通羅馬，三角形全等小意思啦，別一條道走到黑”，“對頭呀，這不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宋博軒，你那爪子磨嘰嘰地，羞答答地準備出嫁呢。來，像個純爺們，說說你的答案”，“唉，張寶強，肉黏黏地五古雜糧都吃到哪了，說你朽木不可雕都是抬舉你，下午放學留下來補課，我給你這堆爛木頭梆子點點火”。一旦學生回答正確了，老王就會異常興奮，一邊抬右腳，一邊出右拳呈加油狀，大聲地來一句“爺死（YES）!”稍頓右手示意學生“色-當（Sit-down）!”。老王這兩個英文詞，當然也可以說是兩句英文，脫口而出，音量突然提高兩個八分貝，真叫溜，就是初次聽他講課會嚇人一跳。
老王講課跳躍性也比較強。據說，那天的課堂，在老王賦予個性的風格裝點下，一切本來進行得再正常不過了。直到老王出其不意提出了一個問題，“下面，請同學們在練習本上，用學過的三角圖形，簡畫出日本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中基本形狀為三角形的島嶼”。話音剛落，大家還沒反映過來，後排的趙飛宇就“蹭”地站起來，振臂高呼“釣魚島是中國的！”大家群起響應。老王激動地從講臺中央跳到教室過道，“爺死（YES）!爺死(YES)!爺死（YES）！”他一步跨到趙飛雨跟前，一拳杵在趙飛宇胸膛，“爺死（YES）！釣魚島是中國的，是我們的，大家是愛國的，我，高，興！你們一定要保護釣魚島！”說完，老王雙眼濕潤，昂首挺胸沖到講臺，右臂劃過一個滿滿的半圓，“為你們尤其是趙飛宇同學鼓掌！”掌聲雷動，老王右拳猛地高舉，半空中速疾繞過幾個圓圈後“嗖”地止住，掌聲便戛然而止。“下麵，請做答題目！”老王拿出預先準備好的小黑板正式出示題目“請用學過的三角圖形，簡畫出我國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中基本形狀為三角形的島嶼（需要注明各島嶼的名稱）”。同學們傻眼了，這才回過神來，合著還有這麼個坑爹的題在這候著呢，這哪是純純地數學題呀，大家內心瞬間崩潰，感覺自己被上了一堂假的數學幾何課。
學校最後調查學生瞭解到，那天，老王給了大家5分鐘做答時間，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無從下爪。學生們覺得，釣魚島就是釣魚島唄，沒聽說還包含了那麼多的附屬島嶼呀,這些島嶼居然還有自個的名字。邪門了！後來時間快到了，有一半的學生索性畫了幾個三角形拼接到一塊，直接貫以釣魚島了事。大家想反正現實中的島嶼哪有那麼規整，基本形狀三角形圓形長方形梯形弧形很可能都是並存的，不成還真那麼教條，非要分出哪個島嶼呈三角形。既然各個島嶼都屬釣魚島組成部分，那還是叫釣魚島直接又響亮，也斷然不會錯。
眼看5分鐘過去了，學生一個個都沒有答上來，老王的臉吊起來了，拉得有二尺長，前排的學生見狀，把頭埋在書桌裡，隨便逮起書啊本啊什麼的，擋在了臉前，因為急風驟雨就要來了。那可是說來就來，即使做好一切防備，末了還得打掃濕淋淋的戰場，尤其是飛濺到書桌、書本以及面部的“雨沫”（唾沫星子）。“你們這些個龜孫子”，老王發火前還不忘來個下馬威，“有哪個能到講臺上寫出答案，我把你們都識量咧！”，話音剛落，後排的趙飛宇就高高舉起手，脆聲聲地應道“我！”老王一愣，還是那個二吊臉，鼻子不覺察地芻了一下，嘴角微哂，冷冷地說，“來就來吧！”
趙飛宇居然昂首挺胸、愣頭愣腦地就上了講臺，那架式，像極了講課時激情四射的老王。老王一言不發，像誰吃了他家二兩炒麵似的，臉拉得都快成驢臉了。趙飛宇站在講臺上，明顯被老王的陣勢唬住了，氣勢先自減了大半，低著頭把個粉筆搓了又搓，時不時回頭睇老王一眼，慢吞吞地開始作答。底下的學生都不知道趙飛宇寫了些甚答了些嘛，因為他的前胸緊緊和黑板粘在了一起，他的手就在那縫隙間活動，被堵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到。大家看出了趙飛宇的緊張，有幾個興災樂禍地竊笑著，叫這小子再日能，老師誇一下就覺（jue）不著了，燈皮影子唱大戲，還真顯擺來了，醜丟大發了吧！
老王悄默聲息地走到趙飛宇身後，順著那道縫隙看趙飛宇作答，唬得趙飛宇再不敢抬頭，一分鐘、兩分鐘……其實也就過了幾十秒的時間，空氣詭異地令人興奮。“哈哈，哈哈……”老王終於打破了日鬼的氣息，以男性特有的磁性聲音笑個不停，大家事後回憶，那一長串的笑聲是認識老王以來最正常最像個人的笑聲。教室凝固的空氣頓時似春風駘蕩，輕快地讓人想跳啦啦操，大家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一片譁然。“三班的，咋回事，吵撒尼”，直到隔壁班的老師探門進來，“老師沒在，你們就反了”。突然發現黑板上站著的老王，隔壁班的老師尷尬了，點頭示意一下就閃了。
最先發現不對勁地，是離老王最近的趙飛宇。老王笑著笑著突然哭了，大家樂得忘乎所以，誰都沒有聽見老王的抽泣聲。老王的眼淚和著鼻涕順著趙飛宇的耳根流到脖子處時，趙飛宇驚覺出事了。老王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到最後直接是嚎啕大哭，像極了受了天大委屈的幼童，用哭來要脅母親賜予更大的疼愛；當然，更像是親人大故痛徹心扉。老王最後瞬間癱瘓在趙飛宇的懷裡，全身抽搐不止。“老師，老師”趙飛宇一把扶住老王，學生們也蜂擁而上,“老師，老師！您怎麼了？”有學生嚇哭了。門突然被一腳踹開，隔壁班的老師沖進來，“王勺子，王勺子，你這是幹撒尼？”說著一把背起老王就往醫務室跑。
“老王瘋了！真個瘋了！”老王瘋了的消息一下子傳遍了校園，又躍過圍牆播散到犄角旮旯，屁大點的小城終於又有了最勁暴的談資。
（三）
老王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了。老王的學生很想念他，班裡的課由隔壁班的老師帶，課講得不賴，大家就是提不起精神，每講一個知識點，大家都會在心裡默默想，要是老王在，准會這麼這麼如此這般地講，那該多有趣呀。想著想著，大家的情緒就會低沉，眼前就潮潮的。尤其是那個叫趙飛宇的，對老王的念想，還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難腸，趙飛宇起先覺得，是不是自己答錯了題目，把老王氣瘋了，後來，他偷偷查了查資料，自己那天的答案準確無誤。但他還是覺得老王是被自己給弄瘋的，一切的蹊蹺都是自己造成的。那天，自己要是不逞能，自告奮勇上講臺答題，就不會有後來那一檔子事了，老王就不會瘋了。趙飛宇越想越自責，最後得了魔症一般，天天祥林嫂似地叨叨：如果我不走後門就進不到老王班，如果不進到老王班就不會成為老王的學生，如果不成為老王的學生也就不會惹老王激動，如果不惹老王激動，老王就不會瘋咧。說著說著，就伏桌大哭。趙飛宇的家人慌了，和學校聯繫請來專業的心理老師干預了一周，這才好轉。
趙飛宇之所以對老王“情有獨鍾”，實在是趙同學覺得老王實實在在對自己有大恩。趙飛宇就是那個和外班學生打架的土匪（即：頑皮至極）學生。趙飛宇小學畢業後，就不想上學了，實在是覺得上學沒意思，也學不進去了。要不是父母以死相逼，早就混社會了。父母打聽到老王帶班有一手，尤其對土匪娃娃有狠招，就使盡了招數送到老王班。趙飛宇一入校就破罐子破摔，老王是天王老子，他儼然就是班裡的地頭蛇，讓人恨得牙癢癢。老王一般不打學生，但對土匪娃娃例外，照實地收拾，趙飛宇的小聰明在老王跟前統統玩完。趙飛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王，見了老王總躲著走，但日攆的老王總揪住他不放。趙飛宇是住校生，老王就天天盯著他寫作業，態度不端正一大板子下去，屁股上、手心上全是厚厚的青苔。
好不容易熬到假期，也不能解放。老王居然把他一假期的作業分解到每一天，天天讓老爹老媽電話向他彙報當天的完成情況。一天，他實在煩透了，出門下河泅水上樹掏鳥窩了，什麼日攆的作業，見鬼去吧。老爹老媽氣得不行，罵了他幾句，他更來氣，和家人大吵了一架，末了惡狠狠地甩下一句，“你們就當沒我這個頑攆兒子”，奪門而出了。老爹老媽向老王哭訴作業沒寫的內情，老王一聽，炸了，這還了得，你們千萬逮住這小子，我馬上就過來。老王當下真得騎著他那除了喇叭不響哪都響老掉牙的電蹦子，風樣的旋到了離縣城三十多裡的趙飛宇家。把個趙飛宇的父母感動的呀，趙飛宇也愣了，他實著沒想到老王會對他這麼上心，“你個壞慫，你真個是吃屎長大的？……”，老王清臒而猙獰，氣得脖歪嘴斜，看著脫了相的老王，趙飛宇心裡被什麼柔柔地撥了一下，那種感覺他說不上來，反正從那天起他開始覺得老王有了那麼一些些親切和難舍，他也開始認真對待學業了，怪不怪，老王那天提的問題，他頭天剛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那天課堂上他就是想給老王顯擺一下，沒想到，老王瘋了。
當然，老王肯定不是被趙飛宇弄瘋的。兩周後，老王的家人給學校拿來了醫院的確診證明，證實老王的確得了神經病，而且如大家所料，是家族遺傳性的。據說，這種病，無法根治只能藥物緩解。老王按政策辦了病退，徹底回家養病了。過了一年，有人在首府的大街上見過老王，說精神好得很，不犯病的時候，跟好人一樣樣的。日子如梭，大家漸漸淡忘了老王，偶爾記起，也不過是繁忙時節的一個談資，聊發一通感慨而已。老王班的學生很快就面臨中考了，繁重的課業負擔根本無暇顧他。趙飛宇還時不時默念老王，想起老王，趙飛宇就覺得全身像打了雞血，那些枯燥的概念字母數位都小菜一碟，越學越來勁越學越享受，他成了班上騰空而出殺出的一匹黑馬，居然以全校排名第三的成績考入了重點高中。
拿到高中錄取通知書那天，聽聞老王從首府的女兒家回來了。趙飛宇晚飯後踏過長長的西街再向南七拐八繞地穿過兩條幽深的小巷，來到位於郊區的老王家。那是一座敞門的小院子，說明來意後，老王的女兒高興地領他進門，示意他腳步要輕一些，因為老王剛犯病完睡了。趙飛宇點點頭，掀起門簾，就看到老王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身上蓋著乳白色的夏涼被，兩隻大光腳伸在外面，還散發著一股幽幽的腳臭味。趙飛宇差點就看花眼了，差點就淚崩了，差點就……待明白過來，老王不過是睡著了時，趙飛宇狠狠擰了大腿根一下，老王瘦削了不少，鬍子八碴的，的確是老了。趙飛宇輕輕給老王把被子拉下來蓋住了腳，不想，老王一個翻身，又把腳甩到了空氣裡。老王的女兒說，老王犯病後，怪得很，睡覺從不蓋腳，也從不願意刮鬍子。每次給老王刮鬍子，都跟幹仗似的，不硬來不行。趙飛宇那天在老王床前坐了很久，啥也沒說，又好像說了很多話。
趙飛宇年年都看老王幾次。後來，他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師範院校的地理科學專業，畢業後爭氣地當了一名大學老師。離家遠了，工作忙了，看老王就顧不上了，時不時就給老王女兒打個電話問候一下。趙教授講課風趣幽默，很有激情，語言肢體動作很有嚼頭，大家私下裡叫他“趙瘋子”，大家以貶揚褒，對他的課愛得要死。但有一點讓人受不了，那就是趙教授講課總愛用兩個口頭語“爺死（YES）、色-當（Sit-down）”,學生們納悶，趙教授又不是英語老師，非要顯擺這麼兩個英語詞算怎麼回事，即使要顯擺，趙教授的英語口語那也是剛剛的，怎麼就像被什麼噎住了似的，聽著磣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一天，講到中國的海洋及島嶼相關內容，大家正聽得起勁，趙瘋子突然來了句“誰能介紹一下日本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的基本情況？”“老師”教室裡一下子站起來幾十號正值芳華的大學生，振臂高呼，義正言辭：“釣魚島是中國的，是中國的！”趙瘋子一大步跨過講臺，沖到教室中央，“爺死（Yes）！爺死（Yes）！爺死（Yes）！”，和同學們一塊振臂高呼，“釣魚島是中國的！是我們的！”大家發現，趙飛宇教授，趙瘋子突然淚流滿面。
後來，據說，那天的事件，趙飛宇教授課堂上的表現被認定為嚴重的教學事故，儘管同學們可以作證，真實情況其實不是那麼回事，趙教授不過是想出其不意地試探大家罷了。儘管大家覺得這樣的試探太小兒科，簡直有污辱當代大學生智商之嫌，但大家最終還是理解的。趙瘋子被請到了校長辦公室，領導指著趙瘋子，恨鐵不成剛地開訓，“你瘋了嗎？現在什麼時代，自媒體時代，懂嗎？懂嗎？”桌子被拍得山響，“你就不怕，有人斷章取義，拍照發到網上嗎，那時你解釋得清嗎？唉，內部處分你是愛護你，否則悔之晚矣呀。你，簡直是瘋了！”
“我不怕！”趙瘋子蹭地站起來，“我沒瘋，難道我們所追求的，不正是這瘋一樣的日子，瘋一樣的教育嗎？”領導蒙了，趙瘋子甩門拂袖而去……
夕陽扯過氤氳的幕布，天邊平鋪著彌漫的雲氣，晚霞踏著夕陽的鼓點，讓整個城市進入了最後的曖昧時刻，趙飛宇望著前方那宛似無數群長絨彩毳綿羊的雲海，一陣從未有過的輕鬆，明天，他決定去看看老王，並告訴他：老師，我也瘋了！
後記：老王的瘋病的確是家庭遺傳的原因，後來經有關權威醫療機構追溯隔代驗證，做出了老王家的瘋病自老王這代起就到頭了，後代已經完全沒有遺傳的可能性。
本文作者 潘霞
（注：作者，潘霞，現供職于寧夏中衛市教育局）
老王瞭解了實情，認為自個的學生沒有錯，實在是外班的孩子“熊”得離譜，居然以罷課罷學為要脅，硬是逼著學校給“熊”孩子給了個處分。類似這樣讓他人和學校發溴的事還有很多，個個經典。還是言歸正傳，說說老王從假勺子變成真瘋子的事吧。老王真正發瘋是在年末最後一個週五的下午。那天，老王趿拉著鞋就進了教室，開始給初二學生上數學複習課，講授關於三角形全等的證明。據說，前半節課老王還很正常，還是一如既往地眉飛色舞，講到激動處，唾沫星子亂飛，學生們早已習慣了老王的牛毛震雨，一個個若有所思狀，時而頓悟、時而迷惑、時而會意，完全隨著老王的節奏起承轉合，個個沉溺在老王手段使盡機關算盡牽拉引推式的課堂洗腦中。
最妙地是，老王擅長密集似提問學生，妙語聯珠，“孫佳慧，條條大道通羅馬，三角形全等小意思啦，別一條道走到黑”，“對頭呀，這不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宋博軒，你那爪子磨嘰嘰地，羞答答地準備出嫁呢。來，像個純爺們，說說你的答案”，“唉，張寶強，肉黏黏地五古雜糧都吃到哪了，說你朽木不可雕都是抬舉你，下午放學留下來補課，我給你這堆爛木頭梆子點點火”。一旦學生回答正確了，老王就會異常興奮，一邊抬右腳，一邊出右拳呈加油狀，大聲地來一句“爺死（YES）!”稍頓右手示意學生“色-當（Sit-down）!”。老王這兩個英文詞，當然也可以說是兩句英文，脫口而出，音量突然提高兩個八分貝，真叫溜，就是初次聽他講課會嚇人一跳。
老王講課跳躍性也比較強。據說，那天的課堂，在老王賦予個性的風格裝點下，一切本來進行得再正常不過了。直到老王出其不意提出了一個問題，“下面，請同學們在練習本上，用學過的三角圖形，簡畫出日本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中基本形狀為三角形的島嶼”。話音剛落，大家還沒反映過來，後排的趙飛宇就“蹭”地站起來，振臂高呼“釣魚島是中國的！”大家群起響應。老王激動地從講臺中央跳到教室過道，“爺死（YES）!爺死(YES)!爺死（YES）！”他一步跨到趙飛雨跟前，一拳杵在趙飛宇胸膛，“爺死（YES）！釣魚島是中國的，是我們的，大家是愛國的，我，高，興！你們一定要保護釣魚島！”說完，老王雙眼濕潤，昂首挺胸沖到講臺，右臂劃過一個滿滿的半圓，“為你們尤其是趙飛宇同學鼓掌！”掌聲雷動，老王右拳猛地高舉，半空中速疾繞過幾個圓圈後“嗖”地止住，掌聲便戛然而止。“下麵，請做答題目！”老王拿出預先準備好的小黑板正式出示題目“請用學過的三角圖形，簡畫出我國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中基本形狀為三角形的島嶼（需要注明各島嶼的名稱）”。同學們傻眼了，這才回過神來，合著還有這麼個坑爹的題在這候著呢，這哪是純純地數學題呀，大家內心瞬間崩潰，感覺自己被上了一堂假的數學幾何課。
學校最後調查學生瞭解到，那天，老王給了大家5分鐘做答時間，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無從下爪。學生們覺得，釣魚島就是釣魚島唄，沒聽說還包含了那麼多的附屬島嶼呀,這些島嶼居然還有自個的名字。邪門了！後來時間快到了，有一半的學生索性畫了幾個三角形拼接到一塊，直接貫以釣魚島了事。大家想反正現實中的島嶼哪有那麼規整，基本形狀三角形圓形長方形梯形弧形很可能都是並存的，不成還真那麼教條，非要分出哪個島嶼呈三角形。既然各個島嶼都屬釣魚島組成部分，那還是叫釣魚島直接又響亮，也斷然不會錯。
眼看5分鐘過去了，學生一個個都沒有答上來，老王的臉吊起來了，拉得有二尺長，前排的學生見狀，把頭埋在書桌裡，隨便逮起書啊本啊什麼的，擋在了臉前，因為急風驟雨就要來了。那可是說來就來，即使做好一切防備，末了還得打掃濕淋淋的戰場，尤其是飛濺到書桌、書本以及面部的“雨沫”（唾沫星子）。“你們這些個龜孫子”，老王發火前還不忘來個下馬威，“有哪個能到講臺上寫出答案，我把你們都識量咧！”，話音剛落，後排的趙飛宇就高高舉起手，脆聲聲地應道“我！”老王一愣，還是那個二吊臉，鼻子不覺察地芻了一下，嘴角微哂，冷冷地說，“來就來吧！”
趙飛宇居然昂首挺胸、愣頭愣腦地就上了講臺，那架式，像極了講課時激情四射的老王。老王一言不發，像誰吃了他家二兩炒麵似的，臉拉得都快成驢臉了。趙飛宇站在講臺上，明顯被老王的陣勢唬住了，氣勢先自減了大半，低著頭把個粉筆搓了又搓，時不時回頭睇老王一眼，慢吞吞地開始作答。底下的學生都不知道趙飛宇寫了些甚答了些嘛，因為他的前胸緊緊和黑板粘在了一起，他的手就在那縫隙間活動，被堵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到。大家看出了趙飛宇的緊張，有幾個興災樂禍地竊笑著，叫這小子再日能，老師誇一下就覺（jue）不著了，燈皮影子唱大戲，還真顯擺來了，醜丟大發了吧！
老王悄默聲息地走到趙飛宇身後，順著那道縫隙看趙飛宇作答，唬得趙飛宇再不敢抬頭，一分鐘、兩分鐘……其實也就過了幾十秒的時間，空氣詭異地令人興奮。“哈哈，哈哈……”老王終於打破了日鬼的氣息，以男性特有的磁性聲音笑個不停，大家事後回憶，那一長串的笑聲是認識老王以來最正常最像個人的笑聲。教室凝固的空氣頓時似春風駘蕩，輕快地讓人想跳啦啦操，大家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一片譁然。“三班的，咋回事，吵撒尼”，直到隔壁班的老師探門進來，“老師沒在，你們就反了”。突然發現黑板上站著的老王，隔壁班的老師尷尬了，點頭示意一下就閃了。
最先發現不對勁地，是離老王最近的趙飛宇。老王笑著笑著突然哭了，大家樂得忘乎所以，誰都沒有聽見老王的抽泣聲。老王的眼淚和著鼻涕順著趙飛宇的耳根流到脖子處時，趙飛宇驚覺出事了。老王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到最後直接是嚎啕大哭，像極了受了天大委屈的幼童，用哭來要脅母親賜予更大的疼愛；當然，更像是親人大故痛徹心扉。老王最後瞬間癱瘓在趙飛宇的懷裡，全身抽搐不止。“老師，老師”趙飛宇一把扶住老王，學生們也蜂擁而上,“老師，老師！您怎麼了？”有學生嚇哭了。門突然被一腳踹開，隔壁班的老師沖進來，“王勺子，王勺子，你這是幹撒尼？”說著一把背起老王就往醫務室跑。
“老王瘋了！真個瘋了！”老王瘋了的消息一下子傳遍了校園，又躍過圍牆播散到犄角旮旯，屁大點的小城終於又有了最勁暴的談資。
（三）
老王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了。老王的學生很想念他，班裡的課由隔壁班的老師帶，課講得不賴，大家就是提不起精神，每講一個知識點，大家都會在心裡默默想，要是老王在，准會這麼這麼如此這般地講，那該多有趣呀。想著想著，大家的情緒就會低沉，眼前就潮潮的。尤其是那個叫趙飛宇的，對老王的念想，還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難腸，趙飛宇起先覺得，是不是自己答錯了題目，把老王氣瘋了，後來，他偷偷查了查資料，自己那天的答案準確無誤。但他還是覺得老王是被自己給弄瘋的，一切的蹊蹺都是自己造成的。那天，自己要是不逞能，自告奮勇上講臺答題，就不會有後來那一檔子事了，老王就不會瘋了。趙飛宇越想越自責，最後得了魔症一般，天天祥林嫂似地叨叨：如果我不走後門就進不到老王班，如果不進到老王班就不會成為老王的學生，如果不成為老王的學生也就不會惹老王激動，如果不惹老王激動，老王就不會瘋咧。說著說著，就伏桌大哭。趙飛宇的家人慌了，和學校聯繫請來專業的心理老師干預了一周，這才好轉。
趙飛宇之所以對老王“情有獨鍾”，實在是趙同學覺得老王實實在在對自己有大恩。趙飛宇就是那個和外班學生打架的土匪（即：頑皮至極）學生。趙飛宇小學畢業後，就不想上學了，實在是覺得上學沒意思，也學不進去了。要不是父母以死相逼，早就混社會了。父母打聽到老王帶班有一手，尤其對土匪娃娃有狠招，就使盡了招數送到老王班。趙飛宇一入校就破罐子破摔，老王是天王老子，他儼然就是班裡的地頭蛇，讓人恨得牙癢癢。老王一般不打學生，但對土匪娃娃例外，照實地收拾，趙飛宇的小聰明在老王跟前統統玩完。趙飛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王，見了老王總躲著走，但日攆的老王總揪住他不放。趙飛宇是住校生，老王就天天盯著他寫作業，態度不端正一大板子下去，屁股上、手心上全是厚厚的青苔。
好不容易熬到假期，也不能解放。老王居然把他一假期的作業分解到每一天，天天讓老爹老媽電話向他彙報當天的完成情況。一天，他實在煩透了，出門下河泅水上樹掏鳥窩了，什麼日攆的作業，見鬼去吧。老爹老媽氣得不行，罵了他幾句，他更來氣，和家人大吵了一架，末了惡狠狠地甩下一句，“你們就當沒我這個頑攆兒子”，奪門而出了。老爹老媽向老王哭訴作業沒寫的內情，老王一聽，炸了，這還了得，你們千萬逮住這小子，我馬上就過來。老王當下真得騎著他那除了喇叭不響哪都響老掉牙的電蹦子，風樣的旋到了離縣城三十多裡的趙飛宇家。把個趙飛宇的父母感動的呀，趙飛宇也愣了，他實著沒想到老王會對他這麼上心，“你個壞慫，你真個是吃屎長大的？……”，老王清臒而猙獰，氣得脖歪嘴斜，看著脫了相的老王，趙飛宇心裡被什麼柔柔地撥了一下，那種感覺他說不上來，反正從那天起他開始覺得老王有了那麼一些些親切和難舍，他也開始認真對待學業了，怪不怪，老王那天提的問題，他頭天剛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那天課堂上他就是想給老王顯擺一下，沒想到，老王瘋了。
當然，老王肯定不是被趙飛宇弄瘋的。兩周後，老王的家人給學校拿來了醫院的確診證明，證實老王的確得了神經病，而且如大家所料，是家族遺傳性的。據說，這種病，無法根治只能藥物緩解。老王按政策辦了病退，徹底回家養病了。過了一年，有人在首府的大街上見過老王，說精神好得很，不犯病的時候，跟好人一樣樣的。日子如梭，大家漸漸淡忘了老王，偶爾記起，也不過是繁忙時節的一個談資，聊發一通感慨而已。老王班的學生很快就面臨中考了，繁重的課業負擔根本無暇顧他。趙飛宇還時不時默念老王，想起老王，趙飛宇就覺得全身像打了雞血，那些枯燥的概念字母數位都小菜一碟，越學越來勁越學越享受，他成了班上騰空而出殺出的一匹黑馬，居然以全校排名第三的成績考入了重點高中。
拿到高中錄取通知書那天，聽聞老王從首府的女兒家回來了。趙飛宇晚飯後踏過長長的西街再向南七拐八繞地穿過兩條幽深的小巷，來到位於郊區的老王家。那是一座敞門的小院子，說明來意後，老王的女兒高興地領他進門，示意他腳步要輕一些，因為老王剛犯病完睡了。趙飛宇點點頭，掀起門簾，就看到老王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身上蓋著乳白色的夏涼被，兩隻大光腳伸在外面，還散發著一股幽幽的腳臭味。趙飛宇差點就看花眼了，差點就淚崩了，差點就……待明白過來，老王不過是睡著了時，趙飛宇狠狠擰了大腿根一下，老王瘦削了不少，鬍子八碴的，的確是老了。趙飛宇輕輕給老王把被子拉下來蓋住了腳，不想，老王一個翻身，又把腳甩到了空氣裡。老王的女兒說，老王犯病後，怪得很，睡覺從不蓋腳，也從不願意刮鬍子。每次給老王刮鬍子，都跟幹仗似的，不硬來不行。趙飛宇那天在老王床前坐了很久，啥也沒說，又好像說了很多話。
趙飛宇年年都看老王幾次。後來，他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師範院校的地理科學專業，畢業後爭氣地當了一名大學老師。離家遠了，工作忙了，看老王就顧不上了，時不時就給老王女兒打個電話問候一下。趙教授講課風趣幽默，很有激情，語言肢體動作很有嚼頭，大家私下裡叫他“趙瘋子”，大家以貶揚褒，對他的課愛得要死。但有一點讓人受不了，那就是趙教授講課總愛用兩個口頭語“爺死（YES）、色-當（Sit-down）”,學生們納悶，趙教授又不是英語老師，非要顯擺這麼兩個英語詞算怎麼回事，即使要顯擺，趙教授的英語口語那也是剛剛的，怎麼就像被什麼噎住了似的，聽著磣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一天，講到中國的海洋及島嶼相關內容，大家正聽得起勁，趙瘋子突然來了句“誰能介紹一下日本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的基本情況？”“老師”教室裡一下子站起來幾十號正值芳華的大學生，振臂高呼，義正言辭：“釣魚島是中國的，是中國的！”趙瘋子一大步跨過講臺，沖到教室中央，“爺死（Yes）！爺死（Yes）！爺死（Yes）！”，和同學們一塊振臂高呼，“釣魚島是中國的！是我們的！”大家發現，趙飛宇教授，趙瘋子突然淚流滿面。
後來，據說，那天的事件，趙飛宇教授課堂上的表現被認定為嚴重的教學事故，儘管同學們可以作證，真實情況其實不是那麼回事，趙教授不過是想出其不意地試探大家罷了。儘管大家覺得這樣的試探太小兒科，簡直有污辱當代大學生智商之嫌，但大家最終還是理解的。趙瘋子被請到了校長辦公室，領導指著趙瘋子，恨鐵不成剛地開訓，“你瘋了嗎？現在什麼時代，自媒體時代，懂嗎？懂嗎？”桌子被拍得山響，“你就不怕，有人斷章取義，拍照發到網上嗎，那時你解釋得清嗎？唉，內部處分你是愛護你，否則悔之晚矣呀。你，簡直是瘋了！”
“我不怕！”趙瘋子蹭地站起來，“我沒瘋，難道我們所追求的，不正是這瘋一樣的日子，瘋一樣的教育嗎？”領導蒙了，趙瘋子甩門拂袖而去……
夕陽扯過氤氳的幕布，天邊平鋪著彌漫的雲氣，晚霞踏著夕陽的鼓點，讓整個城市進入了最後的曖昧時刻，趙飛宇望著前方那宛似無數群長絨彩毳綿羊的雲海，一陣從未有過的輕鬆，明天，他決定去看看老王，並告訴他：老師，我也瘋了！
後記：老王的瘋病的確是家庭遺傳的原因，後來經有關權威醫療機構追溯隔代驗證，做出了老王家的瘋病自老王這代起就到頭了，後代已經完全沒有遺傳的可能性。
本文作者 潘霞
（注：作者，潘霞，現供職于寧夏中衛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