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 皇上今兒個生辰， 又跑來問您要玲瓏紅豆糕了……”
她面色平淡如水：“隨他去吧。 ”
宮裡人都知道， 皇上愛惜皇后， 比愛惜自己的命還要重要。
可是， 這天大的殊榮， 皇后一點兒也不領情， 要麼冷漠不理， 要麼轟出宮殿。
至今為止， 偌大的後宮中也只有皇后一個娘娘， 皇上說什麼也不肯納妾， 急壞了一眾大臣。
初春微寒， 她看著院裡紛紛揚揚的桃花飄舞， 不覺陷入久遠的回憶中----
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的呢？
記不清了。
那年也是滿園桃花， 他在府中劍舞飛揚， 她隔著飄零的粉嫩花瓣， 只一眼， 便從此陷入了這場美得如夢似幻的夢。
他隨先帝前來她府邸拜訪， 為此， 她特意懇求父親來前廳侍茶。
可是， 任憑她表現得如何端莊優雅， 他也不曾看她一眼。
她雖失望， 卻也不氣惱， 她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身邊， 或明或暗， 或遠或近， 只為讓他注意到自己， 可是， 每次都是灰溜溜地而歸。
彼時的他， 耀若明珠；她， 卑如草芥。
她常常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明眸皓齒， 巧笑倩兮， 怎麼看怎麼美， 為何他不喜歡呢？
她想要跑去質問他， 卻好巧不巧， 瞧見他與那個女子相視一笑。
那個女子絕對沒有她美麗， 但盈盈秋水間流露出的嬌弱風韻， 讓連女人的她都忍不住想擁入懷中， 更何況是血氣方剛的男人。
望著遠處的一對璧人， 她落寞地轉身離去。
明明打算放棄了， 可她還是忍不住想他， 念他， 每天望著院落裡的桃花， 連多少瓣都清清楚楚。
九瓣桃花， 九亦為久。 她想著， 若是能與他長長久久， 那該多好。
於是， 她終於病倒床榻。
相思病乃心病， 唯有心藥可醫。 可她也知道， 唯一能治好她的， 只有他。
這場病來得是意料之外，
她怎麼也沒想到， 自己尊敬的父親會趁機撮合她與他的婚事。 更想不到的是， 先皇欣然同意。
她哪裡會知道， 當初的“端莊”雖沒吸引他， 反倒
讓先皇滿意得不得了， 欽點了她這個兒媳。
幸福來得太突然， 她有點暈頭轉向， 一切仿佛是一場朦朧的夢。
她好了。
婚禮將至， 她抑制不住上揚的嘴角， 人人都誇讚她與他郎才女貌， 珠聯璧合。
每一天她都憧憬著慢慢逼近的婚期， 為此， 她親自採購一切婚禮需要的東西， 督促那些繡娘趕制婚服， 甚至還親自在新郎官的婚服上繡上圖騰。
她想， 若這真是一場夢， 那她寧願永不醒來。
婚禮開始那日， 她早早地起了床， 經過繁複冗雜的梳洗後， 她盯著鏡中的自己， 呼吸一窒。
面若桃花， 鳳冠霞帔，
她蓋上了紅蓋頭， 在侍女的攙扶下， 步出閨房， 穿過大廳， 最後停在桃園之中。
此刻正是陽春三月， 桃花紛紛揚揚地飄舞， 風吹拂著她的髮絲與裙擺， 她靜靜地佇立在原地， 等候著他的到來。
直到一雙碩大的手輕輕地握住她的柔荑， 她心裡懸著的大石才悄然落下。
還好他來了。 感受到他身上獨有的氣息， 眼角瞥見他與她相握的手， 她想， 今日後， 她就真的成為他的妻子了， 想到這裡， 她抿嘴一笑。
到了他的府邸， 她隨著他一路進入正廳， 周圍時一片嘈雜的祝福聲。
“一拜天地……”
禮官扯著嗓子， 她開始與他行成親禮。
她看著將兩人緊緊相連的紅綢緞， 又轉身拜過先皇與父親，
他挑起她的紅蓋頭， 終於露出了她燦若桃花的臉頰。
她滿心歡喜地凝視著眼前朝思暮想的男人， 他卻冷冷地丟下一句：“今晚我睡書房。 ”
他走了。
前一刻還萬般溫柔， 現在卻又冷漠無情。
她蜷縮在床的角落裡， 望著滿屋的大紅， 自嘲地將頭埋在臂彎裡， 一夜無眠。
新婚第一日， 她隨他去敬茶， 一切都那麼順利， 可是一離開， 他就冷冷地甩開了她的手， 徑直走向書房。
他真的很討厭她呢。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她苦笑萬分。
嫁給他的日子， 平平淡淡。 他們就像是兩個熟悉的陌生人， 每天晚上同床共枕， 在別人面前夫妻和睦， 可實際上， 心卻靠近不得半分。
一年了。 她望著從自己院裡移栽過來的桃林， 拈指將一片桃花瓣置於手中。
再過不久，就是他的生辰了。準備什麼禮物好呢？她凝視著手中的花瓣，不一會兒便被風吹走，刹那間有了主意。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能採擷，此物最相思。”
她將做好的玲瓏紅豆糕放在他的書桌上，他詫異地抬頭，望見她笑靨如花：“給你的生辰禮物。”
他挑挑眉，並未說話。她也不惱，繼續溫聲道：“快吃吧，等會兒涼了可就不好吃了。”在她的再三說服下，他終於決定嘗一嘗。
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回味無窮。不得不說，雖然他不喜歡她，可這個玲瓏紅豆糕的確不錯。
看著他神色柔和，她笑得更開心了。
此後，每年他的生辰，她都會為他準備玲瓏紅豆糕，有一回，她見他嘴角沾著些許粉末，忍不住大笑，最後還是用手輕輕撚了下來。
而他則板著臉，可細心的她發現，他的耳根子微紅，她有些好笑地盯著他，原來他也會臉紅。
她開始每晚等他入睡，為他梳洗綰發，將他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只是他與她之間，仿佛還是隔著一層鴻溝，遙遠得不可跨過。
正當她發愁時，卻不知朝廷局勢瞬息萬變。
那年先皇病危，臨終前的遺囑正是傳位於他。
還有三日，他就要登基成為新皇了。她想著，正要去書房為他送夜宵，卻聽到房內傳來陌生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柔媚入骨的聲音傳入她耳中，她心裡咯噔一驚，是以前的那個女人！那年她想去質問他，卻瞧見與他相視一笑的那個女人！
她屏息凝神，卻聽他道：“你讓我拿你怎麼辦才好……”
語氣寵溺萬分，那是從未給過她的柔情。
手中端著的夜宵砰然落地，房內的他驚覺不對，一開門，卻瞧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腳邊是打碎的夜宵。
他望著她無神的雙眼，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感到身後的嬌小人兒上前輕輕擁住他：“我是不是做錯了……？”
她看著眼前伉儷情深的二人，忽然就明白了。不再留戀，她驀地轉身離去。
他的眼裡從來沒有過她。
曾經他的眼裡只有一個人，後來那個人走了。從那之後再也沒人入得了他的眼，就算是和她成了親也一樣。
現在，那個人又回來了。他的眼裡好像還是只有那個人，不對，應該說，那個人就從來沒有從他的眼裡心裡離開過。
她漫無目的地遊走著，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可笑。
她如何能期盼他的回首，一切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罷了。
在那個夜裡，她聽到了宛如桃花零落的聲音。
她的心，碎了。
第二日，她照常生活，照常為他打理好一切，可是，她的眼裡不再充滿希冀，而是平淡如水，深深地掩藏著絕望。
他盯著她平靜的臉龐，一切好像沒什麼變化，可他總覺得，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她開始看那些晦澀難懂的書籍，整天不是發呆，就是窩在房裡看書，好像一切事情，都與她無關。
終於到了他登基的日子。
他穿上了金色的朝服，襯得整個人君臨天下，而她亦換上了百鳥朝鳳的正服，那是獨屬於皇后的雍容。
他與她攜手步入皇宮，開始了漫長的登基典禮。
“吾皇萬歲萬萬歲！”
聽著下面的呼喊聲，看著他們俯首稱臣，她忽然想笑。
她成為了這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受到了無數羡慕的目光，如此的榮譽，她卻只想掙脫。
不知怎麼回事，自從她當了皇后，他老愛往她這裡跑。
他給她數不盡的珠寶綢緞，甚至特意將原來的那片桃林移栽到她的宮中。
她卻不搭理，只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
有一天，她終於忍無可忍地問道：“你這樣讓我很困擾，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只是無辜地笑笑：“我不想做什麼啊，我只是想對你好點兒。”
他在她面前從不用“朕”，他的一反常態令她摸不著頭腦，乾脆不去想。
日子又波瀾不驚地過去。
這幾日，皇上生辰將至，宮裡人人都忙碌起來，唯獨皇后娘娘，該吃吃該睡睡，仿佛與她毫無干係。
到了生辰那天，他收到了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可是他都不喜歡。
他開始懷念當初的玲瓏紅豆糕了。
這一夜，他醉得一塌糊塗，他在她的宮殿前停住，趁著發酒瘋，他喊出了他想說的很多話，卻獨獨沒有說出那一句我愛你。
他終究還是沒有得到她的玲瓏紅豆糕。
聽太醫說，她的身子受了寒，留下了病根，現在是愈發不好。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重病纏身，她不顧瓢潑大雨，尋找能醫治他的那味草藥，最後還是在山溝裡摘到的，他是好了，可她卻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若不是聽她身邊的人提起過，他竟不知她為他受了那麼多苦。
如今想來，他真想打自己一巴掌。
她罵他混帳，他想，他的確配不上她。
在這宮中待了五年了。
她望著飄零的桃花，恍惚才覺往事如煙。
五年裡，他使盡渾身解數，只為博她一笑。可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為了他而奮不顧身、卑如螻蟻的她了。
“咳咳……”感到胸口一悶，她用手帕捂住嘴，雪白的絲綢上是刺眼的紅。
就像當初她鳳冠霞帔，十裡桃林，他對她微微一笑，從此她遁入了他的魔，無處可逃，萬劫不復。
他從未愛過她吧。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
只是，她想，她再也等不到了。
他趕到桃林時，只見到她安寧地靠著貴妃榻，雙眼緊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手上還捧著一本未讀完的書。
桃花紛飛，她靜靜地，好似只是睡著了。
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她走去，看著那些花瓣調皮地停留在她的發間，他呼吸一窒，生怕擾了這場清夢。
他終於停在她面前，垂眼凝視著她恬靜的臉龐，忽然就心慌了。
“醒醒……”他輕聲喚著她，“小心著涼……”
風從耳邊拂過，除此之外，緘默無聲。
他驀地一把抱住她，仿佛要將她嵌入骨肉之中，眼角卻早已濡濕。
他瞥見她手中的書，一片花瓣好巧不巧地停留在那一頁：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
這個年輕的皇帝，在這一天，在桃花紛揚中，卸下了全部尊嚴，像個受傷的小獸，埋頭痛哭。
灼灼桃花，泱泱繁華，卻似世間僅有個她。
他終究，還是負了她。
國曆173年，皇后歿。
據說皇帝悲痛欲絕，一夜之間白了發。自此，後宮再無一人，也再無那片十裡桃林。
又過了數十載，皇帝駕崩。傳說，皇帝入葬時，要求與皇后同墓，並在兩人之間放了一枝桃花，要求在入葬之地種滿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人們都讚頌著帝后情深，人人都知道這首《桃夭》。
而那一年的皇陵之地，桃花灼灼，如火般染紅了天邊，傾盡了誰的天下。
【男主番外篇】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她父親的府邸。
那時桃花紛飛，他正無事舞劍，末了，他收回劍，定睛一看，卻瞧見另一端的她。
人都說她端莊優雅，有大家之範。
可她哪裡端莊優雅，有大家之範了？
旁人看不出，他卻知道，她的一切都是裝的。他分明瞥見了她安分的外表下那雙古靈精怪的眼睛，卻也只是笑笑，並不拆穿。
人人都有小秘密，他不怪她。
自從那天初見後，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對自己一見鍾情。
起初，他以為她又想玩什麼把戲，並不當真。可是後來她一次次地執著跟在他身後，不得不令他深思熟慮。
她真的喜歡自己？他皺眉，這不見得是件好事啊……
正當他一籌莫展時，另一個人找上門來。
當年他母后慘死，他多年暗地裡調查兇手，終於找到了一點眉目。
那個眉目，正是那個看上去嬌弱無比的少女――流年。
好巧不巧，流年前幾天被手下的人誤打誤撞救下來，如今正臥榻他府中。
不管她是什麼意圖，他不介意陪她演這場戲。
他眸光深深幾許，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
於是，他裝作被流年迷住，給了她無盡的柔情，處處愛護她，只為從她身上套得些許線索。
計畫一切順利，卻不想生出的變數還是她。
她病了，還是因為自己。
他有些鬱悶地揉揉太陽穴，連流年也無暇顧及。
他曾去偷偷看過她，她的臉色真的不太好，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像失了魂的木娃娃。
不知怎地，那樣的她，令他一陣揪心。
最令他措手不及的，還是父皇的一道賜婚聖旨。
他竟然要與她成親！
看來真是看錯她了，沒想到她心機深似海，先是裝病，而後順利將他與她綁在一起。
千般不願，萬般無奈，最終他還是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對於成親，他平淡得像是個陌生人，而她卻歡喜得做夢都笑出聲來。
終於到了婚禮當日。
他冷漠地騎上馬，暢通無阻地來到她的府邸。
隨著僕人的指引，他一轉彎，便瞧見那十裡桃林。
紛紛揚揚的桃花隨風舞動，在空中旋轉升騰。
一片眩暈裡，只見她鳳冠霞帔，恬靜佇立，仿佛與周遭的桃花融為一體，天地間只剩那一抹如火般的大紅，美得驚心動魄。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原來，她可以這麼美。
他忽然覺得，娶親也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差。
他莞爾，踱步走向她，牽起她的柔荑，感到手中的膚如凝脂，他的耳根子微紅。
一路到了他的府邸，他小心翼翼地牽著她，又規規矩矩地行了成親禮，這才作罷。
見她有些體力不支，他也不知怎麼地，一把橫抱起她來，感受到她的玲瓏嬌軀，他的耳根子又一次成功地紅了。
進了洞房，他剛要掀開她的蓋頭，旁邊的侍衛卻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速來，與她有關。”
他瞳孔驀地縮小，神色複雜地盯著忐忑不安的她，揮揮手，侍衛恭敬地退下，也將那紙條一併銷毀。
他緩緩掀開大紅的蓋頭，呼吸一窒。
說她面若桃花也不足為過，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她撲閃著大眼，滿心歡喜地盯著他，他忽然覺得有種負罪感。
良久，他淡淡道：“今晚我睡書房。”
語畢，不顧她受傷的神情，踱步出門。
“說吧。”他看著流年，若不是剛剛收到她傳來的消息，他定不會在新婚之夜離去。可是事關他的母親，他不得不放下一切。
流年莞爾：“先不急，你陪陪我啊。”
他挑挑眉，流年道：“大家都說你喜歡我，既然決定誤會，就要演到底，你說呢？”
他盯著她，良久，輕點下顎。
流年最後還是告訴了他。
萬萬沒想到，兇手與她有關。
她的父親，求不得，愛不能。
第二日一早，他與她一起去敬茶，看著她乖巧的樣子，他莫名地起了怒火。
於是，他甩開了她的手，毫不留情地離去。
這樣的日子持續著，一直持續到他生辰那日。
她神秘地將手中端著的東西放在書桌上，若不是她的突然到訪，他竟不知今日是他的生辰。
似乎……很多年沒有過生辰了。
他看著她，她做了玲瓏紅豆糕，滿心希冀地望著他，溫柔的聲音回蕩耳畔。
紅豆紅豆，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這裡面的意思。只是，他再也吃不到了。
他似乎漸漸習慣了她。
習慣了她每晚枕睡在他身旁，習慣了她為他打理好一切，習慣了她做的玲瓏紅豆糕，習慣了她的的溫柔，當然也習慣了她對他的滿腔愛意。
那日他的生辰，感受到她指尖柔軟的觸感，他的耳根子很不爭氣地紅了。
其實，這樣生活，也不壞。
平淡的日子於他而言是種奢侈。朝廷風雲萬變，他的父皇去世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接受身為繼承人的宿命，可當遺旨真正傳下來時，他猶豫了。
他想起了她笑靨如花，想起了她在夜裡總是乖巧地候著他。
當他漸漸清晰對她的感情時，流年又來了。
其實流年一直被他隱匿在某處，眼見著證據收集得越來越多，如今他即將登基，也沒什麼好顧忌的，既然流年要來，他不介意陪她演這最後一場戲。
流年與往常一樣對他柔情似水，雙眼間滿含笑意。
他掩去眼中的嘲諷，仍是作出一副“含情脈脈”的深情模樣，對流年噓寒問暖。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當流年柔媚地說出這句話時，他很“好心”地配合著，眼前卻浮現出那個人的笑靨如花：“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門外的清脆聲響終於令他慌了神。
他慌忙開門，見她失神地站在原地，腳邊是還冒著熱氣的糕點。
一瞬間，他的腦海裡一片空白。
他想開口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流年從身後環住他的腰，仍舊柔媚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他想甩開流年禁錮的雙手，可是來不及了。
她已經走了。
那天晚上，他拆穿了流年的一切騙局，逼得對方不得不落荒而逃。
他已經沒有心思去追，滿腦子都是她絕望的神情。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習慣了她，而是早已愛上了她。
所幸的是，她並沒有因為那件事而與他大吵大鬧，她仍舊平靜地與他生活。只是，他總覺得，有哪裡不一樣了。
終於到了登基的日子。
他神色淡淡地穿好九五至尊的朝服，來接她時，雖然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被驚豔到了。
金色襯得她愈發耀眼奪目，那上面的雙繡百鳥圖全都簇擁著她，顯得她愈發端莊大氣，自有一股母儀天下的氣勢。
這是他的妻子，將與他共度一生的人。
他成功登基，雖不願，但還是果斷地殺伐了她的父親。
弑母之仇，不得不報。
他看著她央求的模樣，何嘗不心疼？可，最是無情帝王塚，他必須這麼做，也只能這麼做，才能威懾那些大臣，鞏固自己的皇位。
在他一邊忙政，一邊勞碌時，他發現，她似乎已經不愛他了。
他是皇帝，他能給她想要的一切，當然能挽回她的心。
他給了她數不盡的珠寶綢緞，自己一生的溫柔，她卻依舊無動於衷。
都說男兒百煉鋼成繞指柔，可怎麼她還是沒有笑？
這是當上皇帝後他的第一個生辰。
一眾臣子都送了他名貴的珍寶，他淡淡收下，卻一個也不喜歡。
他開始懷念她的玲瓏紅豆糕，懷念她以前小心翼翼、滿腔柔軟的愛。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在偌大的宮殿中獨自醉酒，卻更加清晰內心所想――他想她，很想！
借著酒瘋，他跌跌撞撞地來到她的宮殿前，朱紅的大門緊緊關閉著，他苦笑，原來自己那麼不受她待見。
他開始回憶大喊，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他將他與她的每一次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從他的冷漠，到她的奮不顧身，最後是她的無情拒絕，他都明白，都看得透徹。
可是，他還是沒有勇氣說出那一句，我好愛你。
她愛他遁魔，為他做的事，受的苦，他全都知道了。
他想，他真是個混蛋，他難以想像，她如何能熬過曾經的日日夜夜。
都說蝴蝶飛不過滄海。其實不是飛不過，而是在海的那一頭，已經沒有了期待。
她終於放棄了。
要有多大的決心和勇氣，才能放棄一個自己最珍愛的人？
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可是，她明明是愛他的啊。
他早就聽太醫說她身子不好，可沒想到她去得那麼突兀，那麼快，快到他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
他一路狂奔至她宮殿，來到殿前的桃林，四周寂靜無聲。
他一眼就瞥見她靜靜地倚在貴妃榻上，那些紛飛的桃花調皮地落在她的身上，繾綣如畫。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她只是睡著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輕聲喚道：“醒醒……”
沒有人回答。
她的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臉頰上是未幹的淚痕。
他看到了她手裡捧著的書，那是她最愛的《桃夭》。
她說，她最喜愛桃花，她喜愛這十裡桃林。
他終於明白，她不是喜歡桃花，她只是想要一個家，一個真正的、能溫暖她的家。
紛飛的桃花飄至遠方，他抱著她微涼的身軀，終於淚如雨下。
他還有好多好多話沒能對她說。
他想告訴她，那年的十裡桃林，鋪上十裡紅妝，她鳳冠霞帔，宛如九天仙女佇立其中。
那時她笑靨如花，他記了一輩子。
他一夜白頭。
望著鏡中的自己，他自嘲地笑笑。
以前，都是她為他綰發的。他真該早些知道。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原來，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對他，就那麼上心，那麼認真，那麼小心翼翼地傾注了她所有的愛。
可他還是負了她。
自此，後宮再無一人，再無那片十裡桃林。
十年後，他神色淡淡地處理著奏摺，外面有人通報，流年來了。
他皺皺眉，正打算拒絕她，她卻不顧殿前侍衛的阻攔一路負傷至他面前，他挑挑眉，沒有說話。
流年說了很多曾經他與自己的故事。
他忍無可忍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她雙眼定定地盯著他，他亦面無表情。
“我是真的愛你……”她悲戚的神色令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曾有這麼個人愛著他。
他突然感到煩躁，不耐煩地賜她三尺白綾。
流年終於走了。
他望著湛藍的天空，他想，是時候去陪她了。
他要與她葬在一起，要帶上她最愛的桃枝，為她種上她最愛的十裡桃林。
她會原諒他吧？
他無奈地笑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他在桃林中舞劍，望著不遠處的她，也悄悄地偷走了她的心。
自此，春秋幾載，她愛他愛得深沉。而他終於明白，贏了天下又何妨。
肩負這江山太重，他能肩負的，只有一個她罷了。
國曆183年，皇帝駕崩。
人民舉國悲戚，送葬儀隊浩浩蕩蕩地走向皇陵。
後世記曰：“先皇登基，國泰民安。宮中府中，桃林繁盛。奈何一情，誤此終生。”
後世只當笑談罷了。
【番外之流年】
她叫流年，流年易逝的流年。
她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她只知道，她要為如同她生母的皇后娘娘報仇。
皇后娘娘很是仁慈，當初將她從亂葬崗裡救出來時，不僅不嫌棄，還教她讀書識字，將她養在身邊。
皇后娘娘說，她一直想有個女兒，而流年，讓她體會到了有女兒的溫馨。
她知這生命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皇后娘娘突然暴斃于宮中，她悲痛欲絕，卻在葬禮上，第一次遇見了皇后娘娘的兒子。
他長得甚是好看，劍眉星目，渾身透著淡淡的疏離。
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哭，他只是靜靜地跪在靈堂前，盯著皇后娘娘的排位發呆。
她隱在暗處，想看看他究竟想幹什麼。
這一等，就等了三天三夜。
他跪在靈堂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深深地記住了他。
年紀那般小，卻能隱忍不發，這樣的人，要麼愚鈍至極，要麼必成大器。
而親眼目睹了皇后娘娘的死亡，她一定要為皇后娘娘報仇，因此，她甘願流落民間，習得一身武功。
這麼多年來，唯一支撐著讓她活下去的，就是報仇。
那日，她在街上行走著，由於多天的疲憊不堪，她終於昏倒。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陌生的府邸，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陌生的僕人。
哦，只有一個人很熟悉。
原來，這裡是他的家。
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她好了。
他依舊如往年初見，眉目如畫，變成熟了，變得更沉穩了。
他對她出奇地好，樣樣東西都用最好的，如同府裡的第二個主子。
她感受到他的濃濃情意，接受著他的百般柔情，於是，她淪陷了。
她隱藏起自己鋒芒畢露的模樣，裝作弱不禁風的病美人，她以為，他喜歡這樣的自己。
人們都羡慕她，被他這樣護著，愛著。她卻覺得總是少了點什麼。
後來呢？
他要成親了。
她總覺得她可以一直等他，可是，他居然要成親了，對方是個名門貴族的大家閨秀，而她的確比不上。
她終於知道什麼叫心如刀割。
還好，他對此並不關心，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她溫柔似水。
終於到了婚禮那天，她早早地起來，遠遠地看著他穿上火紅的禮服，騎上駿馬，帶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走出府邸。
誰家少年鮮衣怒馬，擾我心思亂如成麻。
她看著他頎長的身影，苦笑萬分。
他就要去娶親了。娶的，還是別的女人。
他那麼耀眼奪目，仿佛天邊永遠也觸不到的太陽。
可這太陽，永遠也不屬於她。
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偷偷去看了成親禮。
她躲在陰暗裡，悄悄地看著他與那個女子結拜為夫妻，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女子，眼底一片柔情。
那個女子身姿窈窕，舉手投足間透露出渾然天成的貴氣，那是她所沒有擁有的。
甚至在他們進洞房時，她也偷窺了。
不得不說，當蓋頭掀開的那一瞬間，她的驚豔不亞於他。
那個女子，真的很美，很美。如同三月桃花，明眸善睞，巧笑倩兮。
她嫉妒了。
她曾幻想過許多那個女子的模樣，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可都沒有眼前來得真實，來得震撼。
她咬牙轉身離去，打算將自己知道的告訴他。
她等不及了，她不願，也不會將他留在那個女人那裡。
令她欣喜的是，他來了。
看吧，他還是來了。
其實她早就查到了兇手，遲遲不說，只是因為她想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
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兇手竟然是那個女子的父親。
朝堂之上瞬息萬變，上一秒還是敵人，下一秒卻可以親得如同一家人。
而那女子的父親，對他的母親癡心不改，求而不得。
於是，那父親寧願毀了他母親。
真是天助她也。
果然，當她說出那個名字時，他的臉色變了。
他眼光幽深無盡地盯著她，一夜無話。
如她所料，他對那個女子很冷淡。
高興歸高興。只是她想不明白，為何他不直接殺了那個女子。
弑母之仇，難道對他而言不重要？
她不敢問，也不需問。
她不想管那麼多，她只知道，他還是愛著自己就好。
後來他將她藏身於某處他的私宅，她不怨，她每次都告訴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
每個夜晚，她都望著天上的繁星，一顆一顆地數著。她睡不著，思念如藤蔓般瘋狂生長。
她看著星星寂寞地燃燒，在天空閃閃爍爍，好像他的雙眼。
可是，他的雙眼，比這浩瀚星空都還要冷漠。
終於，在那個夜晚，他將她釋放出來，允許她見他一面。
她早就知道，他要登基了，看著他日益沉穩俊逸的臉龐，她心神蕩漾。
無數個夜晚，她孤獨地坐在床邊數星星，現在，她終於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他了。
他的眼中依舊溫柔如水，如同那片她常常凝望的星空。只是，總有什麼變了，或者說，有什麼她看不清的，看清了。
她還是憋不住，輕聲囈語：“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他愣了愣，隨即有些無奈地寵溺道：“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她望著他的眼眸，那裡面宛如一片汪洋大海，倒映出的卻不是她。
他正透過自己，看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心底一沉。
她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直到門外響起的清脆聲，她才反應過來。
她從餘光瞥見了他遮住的陰影。
是那個女人。
那個他透過她看著的那個人。
心底，仿佛有一團地獄的烈火在熊熊燃燒。
於是，她微笑著上前，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撒嬌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那個女人果然如她所料，毫不猶豫地跑開了。
她望著他失神的雙眼，嘴角微勾。
你看，你愛的女人不過如此。
她以為，他一定失望透頂。
可是，他緩緩轉身，說出的卻是令她墜入深淵的話。
“流年，戲演完了。”
她不敢置信地盯著他，竭力想從他臉上找出些破綻來，可是，沒有。
他眼底沒有平日的溫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極冰般的寒冷，還有……厭惡。
戲演完了，該結束了。
原來我在你心裡，就是個戲子。
她以為她偽裝得天衣無縫，可是，他早已看穿一切，並且還配合著她演下去。
她真是傻，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
什麼柔情萬丈，什麼百般呵護，全是他的戲。
可是到頭來，假戲真做的只有她。
他不再理會她，轉而憤怒地砸向門柱，他的眼底有深深的悔恨。
他是在後悔嗎？因為那個女子，他名義上的妻子。
她終於忍不住，落荒而逃。
她又開始了從前的流浪生活。
她聽說他登基，聽說他殺了那個女子的父親。可是，他沒有殺那個女子。
她自嘲地笑笑。這些年，她聽說了很多事，她知道他愛那個女子，愛到弱水三千隻取一瓢，愛到天下皆知。
她曾看到過登基時的畫像，他眉宇間盡顯帝王之勢，而那個女子與他在一起也毫不遜色，真真是母儀天下。
他們之間，純粹得沒有任何雜質，只遙遙一眼相視，便有著旁人無法插足的默契。
她發了瘋似的毀了那幅畫卷，她想，她連那點雜質都做不了，真是輸得一敗塗地。
她以為她已經忘了他，可這麼些年來，她每晚還是會數星星。
可是，他再也不會來了。
再一次聽到關於他的消息，是在陽春三月。
他最心愛的女子，逝世了。
人人都說，皇帝一夜之間白髮盡顯，悲痛欲絕。
她的心也猛地一揪，顧不得身在遙遠的塞外，一路狂奔，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當她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來到皇宮時，被侍衛攔住了。
她展現了多年的武功，一招一式，乾淨俐落，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度。
仿佛又回到了曾經那段在外流浪的日子，她見不到陽光，只能在黑暗中生存。
打鬥之間，她的殺戮令人驚愕恐懼，看著人們驚恐的神色，她忽然就明白了。
她叫流年，流年易逝的流年。
她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她只知道，她要為如她生母的皇后娘娘報仇。
後來仇也報了，她為何還要繼續活著，繼續廝殺？
她現在知道了。
因為，他就是她活著的意義。
全部。
她還是見到了他。
滄海桑田，白駒過隙。他的容顏一如往昔，他變得更成熟大氣了。只是那一頭白髮，讓人著實惋惜。
他為了那個女人，白了發。
有時候，她真的很羡慕那個女人，即使是死了，也佔據著他的心。
而她，哪怕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的心裡也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輕輕地走向他，看著他低頭認真批閱奏摺的模樣，忽然就笑了。
幾曾何時，當他還是儲君，在王府的書房裡埋頭苦幹時，她也在暗地裡悄悄看著他。
也不管他是否在聽，她開口輕聲回憶著他與她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當初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葬禮上，她就被他吸引了。
明明她才是那個認識他最久的人，可到頭來，他卻一點兒也不愛她，他愛的一直都是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
原來，有些感情，不論長短，只爭深淺。
她笑了，笑得淒清，笑得蒼涼。
他終於抬起頭，不耐煩地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她看著他毫不掩飾的厭惡，卻不覺得生氣。
原來他對她還是有感情的……哪怕是恨。
她頓了頓，鼓足勇氣，對他表白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是真的愛你……”
說出來後，她覺得豁然開朗，心裡一片澄澈。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他瞥了眼她，語氣裡透露著濃濃的失望。
她望著他，倏然笑道：“我變成什麼樣，都是因為你。”
而他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冷冷吩咐道：“賜她三尺白綾。”
她坦然地接受。
三尺白綾也好，在她走的時候，終於有他贈予、她染色的紅綾了。
她曾幻想過，他穿著紅衣，騎著駿馬，來十裡桃林接她。
她想，她一定是最美的新娘。
只是，她再也沒有機會穿上嫁衣了。
眼前越來越模糊，她強忍著脖頸傳來的疼痛，吃力地重複著剛剛說過的話。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是真的……愛你……真的……”
我從來沒有演戲，因為，我是真的愛你。
從前，現在，以後，我一直都愛你。
只是，這終究是我一人的獨角戲。
他有些愕然地望著她，她伸手想要觸碰他的眉梢眼角，撫慰他那一頭白髮，卻感到呼吸一窒，再也沒了意識。唯有嘴角，掛著甜甜的笑意。
她陷入了一場綺麗旖旎的夢。
夢裡陽春三月，桃花紛飛，誰家少年鮮衣怒馬，十裡紅妝，不緊不慢地向她走來。
他伸出手，劍眉星目，淺笑依然。
“流年，我娶你回家。”
【完】
第一個恨不得，第二個愛不能，第三個求不願。
三種不同的概念，三場不同的命運。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也正像此文一樣。
拈指將一片桃花瓣置於手中。再過不久，就是他的生辰了。準備什麼禮物好呢？她凝視著手中的花瓣，不一會兒便被風吹走，刹那間有了主意。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能採擷，此物最相思。”
她將做好的玲瓏紅豆糕放在他的書桌上，他詫異地抬頭，望見她笑靨如花：“給你的生辰禮物。”
他挑挑眉，並未說話。她也不惱，繼續溫聲道：“快吃吧，等會兒涼了可就不好吃了。”在她的再三說服下，他終於決定嘗一嘗。
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回味無窮。不得不說，雖然他不喜歡她，可這個玲瓏紅豆糕的確不錯。
看著他神色柔和，她笑得更開心了。
此後，每年他的生辰，她都會為他準備玲瓏紅豆糕，有一回，她見他嘴角沾著些許粉末，忍不住大笑，最後還是用手輕輕撚了下來。
而他則板著臉，可細心的她發現，他的耳根子微紅，她有些好笑地盯著他，原來他也會臉紅。
她開始每晚等他入睡，為他梳洗綰發，將他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只是他與她之間，仿佛還是隔著一層鴻溝，遙遠得不可跨過。
正當她發愁時，卻不知朝廷局勢瞬息萬變。
那年先皇病危，臨終前的遺囑正是傳位於他。
還有三日，他就要登基成為新皇了。她想著，正要去書房為他送夜宵，卻聽到房內傳來陌生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柔媚入骨的聲音傳入她耳中，她心裡咯噔一驚，是以前的那個女人！那年她想去質問他，卻瞧見與他相視一笑的那個女人！
她屏息凝神，卻聽他道：“你讓我拿你怎麼辦才好……”
語氣寵溺萬分，那是從未給過她的柔情。
手中端著的夜宵砰然落地，房內的他驚覺不對，一開門，卻瞧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腳邊是打碎的夜宵。
他望著她無神的雙眼，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感到身後的嬌小人兒上前輕輕擁住他：“我是不是做錯了……？”
她看著眼前伉儷情深的二人，忽然就明白了。不再留戀，她驀地轉身離去。
他的眼裡從來沒有過她。
曾經他的眼裡只有一個人，後來那個人走了。從那之後再也沒人入得了他的眼，就算是和她成了親也一樣。
現在，那個人又回來了。他的眼裡好像還是只有那個人，不對，應該說，那個人就從來沒有從他的眼裡心裡離開過。
她漫無目的地遊走著，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可笑。
她如何能期盼他的回首，一切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罷了。
在那個夜裡，她聽到了宛如桃花零落的聲音。
她的心，碎了。
第二日，她照常生活，照常為他打理好一切，可是，她的眼裡不再充滿希冀，而是平淡如水，深深地掩藏著絕望。
他盯著她平靜的臉龐，一切好像沒什麼變化，可他總覺得，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她開始看那些晦澀難懂的書籍，整天不是發呆，就是窩在房裡看書，好像一切事情，都與她無關。
終於到了他登基的日子。
他穿上了金色的朝服，襯得整個人君臨天下，而她亦換上了百鳥朝鳳的正服，那是獨屬於皇后的雍容。
他與她攜手步入皇宮，開始了漫長的登基典禮。
“吾皇萬歲萬萬歲！”
聽著下面的呼喊聲，看著他們俯首稱臣，她忽然想笑。
她成為了這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受到了無數羡慕的目光，如此的榮譽，她卻只想掙脫。
不知怎麼回事，自從她當了皇后，他老愛往她這裡跑。
他給她數不盡的珠寶綢緞，甚至特意將原來的那片桃林移栽到她的宮中。
她卻不搭理，只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
有一天，她終於忍無可忍地問道：“你這樣讓我很困擾，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只是無辜地笑笑：“我不想做什麼啊，我只是想對你好點兒。”
他在她面前從不用“朕”，他的一反常態令她摸不著頭腦，乾脆不去想。
日子又波瀾不驚地過去。
這幾日，皇上生辰將至，宮裡人人都忙碌起來，唯獨皇后娘娘，該吃吃該睡睡，仿佛與她毫無干係。
到了生辰那天，他收到了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可是他都不喜歡。
他開始懷念當初的玲瓏紅豆糕了。
這一夜，他醉得一塌糊塗，他在她的宮殿前停住，趁著發酒瘋，他喊出了他想說的很多話，卻獨獨沒有說出那一句我愛你。
他終究還是沒有得到她的玲瓏紅豆糕。
聽太醫說，她的身子受了寒，留下了病根，現在是愈發不好。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重病纏身，她不顧瓢潑大雨，尋找能醫治他的那味草藥，最後還是在山溝裡摘到的，他是好了，可她卻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若不是聽她身邊的人提起過，他竟不知她為他受了那麼多苦。
如今想來，他真想打自己一巴掌。
她罵他混帳，他想，他的確配不上她。
在這宮中待了五年了。
她望著飄零的桃花，恍惚才覺往事如煙。
五年裡，他使盡渾身解數，只為博她一笑。可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為了他而奮不顧身、卑如螻蟻的她了。
“咳咳……”感到胸口一悶，她用手帕捂住嘴，雪白的絲綢上是刺眼的紅。
就像當初她鳳冠霞帔，十裡桃林，他對她微微一笑，從此她遁入了他的魔，無處可逃，萬劫不復。
他從未愛過她吧。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
只是，她想，她再也等不到了。
他趕到桃林時，只見到她安寧地靠著貴妃榻，雙眼緊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手上還捧著一本未讀完的書。
桃花紛飛，她靜靜地，好似只是睡著了。
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她走去，看著那些花瓣調皮地停留在她的發間，他呼吸一窒，生怕擾了這場清夢。
他終於停在她面前，垂眼凝視著她恬靜的臉龐，忽然就心慌了。
“醒醒……”他輕聲喚著她，“小心著涼……”
風從耳邊拂過，除此之外，緘默無聲。
他驀地一把抱住她，仿佛要將她嵌入骨肉之中，眼角卻早已濡濕。
他瞥見她手中的書，一片花瓣好巧不巧地停留在那一頁：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
這個年輕的皇帝，在這一天，在桃花紛揚中，卸下了全部尊嚴，像個受傷的小獸，埋頭痛哭。
灼灼桃花，泱泱繁華，卻似世間僅有個她。
他終究，還是負了她。
國曆173年，皇后歿。
據說皇帝悲痛欲絕，一夜之間白了發。自此，後宮再無一人，也再無那片十裡桃林。
又過了數十載，皇帝駕崩。傳說，皇帝入葬時，要求與皇后同墓，並在兩人之間放了一枝桃花，要求在入葬之地種滿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人們都讚頌著帝后情深，人人都知道這首《桃夭》。
而那一年的皇陵之地，桃花灼灼，如火般染紅了天邊，傾盡了誰的天下。
【男主番外篇】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她父親的府邸。
那時桃花紛飛，他正無事舞劍，末了，他收回劍，定睛一看，卻瞧見另一端的她。
人都說她端莊優雅，有大家之範。
可她哪裡端莊優雅，有大家之範了？
旁人看不出，他卻知道，她的一切都是裝的。他分明瞥見了她安分的外表下那雙古靈精怪的眼睛，卻也只是笑笑，並不拆穿。
人人都有小秘密，他不怪她。
自從那天初見後，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對自己一見鍾情。
起初，他以為她又想玩什麼把戲，並不當真。可是後來她一次次地執著跟在他身後，不得不令他深思熟慮。
她真的喜歡自己？他皺眉，這不見得是件好事啊……
正當他一籌莫展時，另一個人找上門來。
當年他母后慘死，他多年暗地裡調查兇手，終於找到了一點眉目。
那個眉目，正是那個看上去嬌弱無比的少女――流年。
好巧不巧，流年前幾天被手下的人誤打誤撞救下來，如今正臥榻他府中。
不管她是什麼意圖，他不介意陪她演這場戲。
他眸光深深幾許，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
於是，他裝作被流年迷住，給了她無盡的柔情，處處愛護她，只為從她身上套得些許線索。
計畫一切順利，卻不想生出的變數還是她。
她病了，還是因為自己。
他有些鬱悶地揉揉太陽穴，連流年也無暇顧及。
他曾去偷偷看過她，她的臉色真的不太好，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像失了魂的木娃娃。
不知怎地，那樣的她，令他一陣揪心。
最令他措手不及的，還是父皇的一道賜婚聖旨。
他竟然要與她成親！
看來真是看錯她了，沒想到她心機深似海，先是裝病，而後順利將他與她綁在一起。
千般不願，萬般無奈，最終他還是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對於成親，他平淡得像是個陌生人，而她卻歡喜得做夢都笑出聲來。
終於到了婚禮當日。
他冷漠地騎上馬，暢通無阻地來到她的府邸。
隨著僕人的指引，他一轉彎，便瞧見那十裡桃林。
紛紛揚揚的桃花隨風舞動，在空中旋轉升騰。
一片眩暈裡，只見她鳳冠霞帔，恬靜佇立，仿佛與周遭的桃花融為一體，天地間只剩那一抹如火般的大紅，美得驚心動魄。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原來，她可以這麼美。
他忽然覺得，娶親也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差。
他莞爾，踱步走向她，牽起她的柔荑，感到手中的膚如凝脂，他的耳根子微紅。
一路到了他的府邸，他小心翼翼地牽著她，又規規矩矩地行了成親禮，這才作罷。
見她有些體力不支，他也不知怎麼地，一把橫抱起她來，感受到她的玲瓏嬌軀，他的耳根子又一次成功地紅了。
進了洞房，他剛要掀開她的蓋頭，旁邊的侍衛卻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速來，與她有關。”
他瞳孔驀地縮小，神色複雜地盯著忐忑不安的她，揮揮手，侍衛恭敬地退下，也將那紙條一併銷毀。
他緩緩掀開大紅的蓋頭，呼吸一窒。
說她面若桃花也不足為過，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她撲閃著大眼，滿心歡喜地盯著他，他忽然覺得有種負罪感。
良久，他淡淡道：“今晚我睡書房。”
語畢，不顧她受傷的神情，踱步出門。
“說吧。”他看著流年，若不是剛剛收到她傳來的消息，他定不會在新婚之夜離去。可是事關他的母親，他不得不放下一切。
流年莞爾：“先不急，你陪陪我啊。”
他挑挑眉，流年道：“大家都說你喜歡我，既然決定誤會，就要演到底，你說呢？”
他盯著她，良久，輕點下顎。
流年最後還是告訴了他。
萬萬沒想到，兇手與她有關。
她的父親，求不得，愛不能。
第二日一早，他與她一起去敬茶，看著她乖巧的樣子，他莫名地起了怒火。
於是，他甩開了她的手，毫不留情地離去。
這樣的日子持續著，一直持續到他生辰那日。
她神秘地將手中端著的東西放在書桌上，若不是她的突然到訪，他竟不知今日是他的生辰。
似乎……很多年沒有過生辰了。
他看著她，她做了玲瓏紅豆糕，滿心希冀地望著他，溫柔的聲音回蕩耳畔。
紅豆紅豆，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這裡面的意思。只是，他再也吃不到了。
他似乎漸漸習慣了她。
習慣了她每晚枕睡在他身旁，習慣了她為他打理好一切，習慣了她做的玲瓏紅豆糕，習慣了她的的溫柔，當然也習慣了她對他的滿腔愛意。
那日他的生辰，感受到她指尖柔軟的觸感，他的耳根子很不爭氣地紅了。
其實，這樣生活，也不壞。
平淡的日子於他而言是種奢侈。朝廷風雲萬變，他的父皇去世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接受身為繼承人的宿命，可當遺旨真正傳下來時，他猶豫了。
他想起了她笑靨如花，想起了她在夜裡總是乖巧地候著他。
當他漸漸清晰對她的感情時，流年又來了。
其實流年一直被他隱匿在某處，眼見著證據收集得越來越多，如今他即將登基，也沒什麼好顧忌的，既然流年要來，他不介意陪她演這最後一場戲。
流年與往常一樣對他柔情似水，雙眼間滿含笑意。
他掩去眼中的嘲諷，仍是作出一副“含情脈脈”的深情模樣，對流年噓寒問暖。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當流年柔媚地說出這句話時，他很“好心”地配合著，眼前卻浮現出那個人的笑靨如花：“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門外的清脆聲響終於令他慌了神。
他慌忙開門，見她失神地站在原地，腳邊是還冒著熱氣的糕點。
一瞬間，他的腦海裡一片空白。
他想開口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流年從身後環住他的腰，仍舊柔媚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他想甩開流年禁錮的雙手，可是來不及了。
她已經走了。
那天晚上，他拆穿了流年的一切騙局，逼得對方不得不落荒而逃。
他已經沒有心思去追，滿腦子都是她絕望的神情。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習慣了她，而是早已愛上了她。
所幸的是，她並沒有因為那件事而與他大吵大鬧，她仍舊平靜地與他生活。只是，他總覺得，有哪裡不一樣了。
終於到了登基的日子。
他神色淡淡地穿好九五至尊的朝服，來接她時，雖然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被驚豔到了。
金色襯得她愈發耀眼奪目，那上面的雙繡百鳥圖全都簇擁著她，顯得她愈發端莊大氣，自有一股母儀天下的氣勢。
這是他的妻子，將與他共度一生的人。
他成功登基，雖不願，但還是果斷地殺伐了她的父親。
弑母之仇，不得不報。
他看著她央求的模樣，何嘗不心疼？可，最是無情帝王塚，他必須這麼做，也只能這麼做，才能威懾那些大臣，鞏固自己的皇位。
在他一邊忙政，一邊勞碌時，他發現，她似乎已經不愛他了。
他是皇帝，他能給她想要的一切，當然能挽回她的心。
他給了她數不盡的珠寶綢緞，自己一生的溫柔，她卻依舊無動於衷。
都說男兒百煉鋼成繞指柔，可怎麼她還是沒有笑？
這是當上皇帝後他的第一個生辰。
一眾臣子都送了他名貴的珍寶，他淡淡收下，卻一個也不喜歡。
他開始懷念她的玲瓏紅豆糕，懷念她以前小心翼翼、滿腔柔軟的愛。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在偌大的宮殿中獨自醉酒，卻更加清晰內心所想――他想她，很想！
借著酒瘋，他跌跌撞撞地來到她的宮殿前，朱紅的大門緊緊關閉著，他苦笑，原來自己那麼不受她待見。
他開始回憶大喊，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他將他與她的每一次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從他的冷漠，到她的奮不顧身，最後是她的無情拒絕，他都明白，都看得透徹。
可是，他還是沒有勇氣說出那一句，我好愛你。
她愛他遁魔，為他做的事，受的苦，他全都知道了。
他想，他真是個混蛋，他難以想像，她如何能熬過曾經的日日夜夜。
都說蝴蝶飛不過滄海。其實不是飛不過，而是在海的那一頭，已經沒有了期待。
她終於放棄了。
要有多大的決心和勇氣，才能放棄一個自己最珍愛的人？
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可是，她明明是愛他的啊。
他早就聽太醫說她身子不好，可沒想到她去得那麼突兀，那麼快，快到他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
他一路狂奔至她宮殿，來到殿前的桃林，四周寂靜無聲。
他一眼就瞥見她靜靜地倚在貴妃榻上，那些紛飛的桃花調皮地落在她的身上，繾綣如畫。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她只是睡著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輕聲喚道：“醒醒……”
沒有人回答。
她的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臉頰上是未幹的淚痕。
他看到了她手裡捧著的書，那是她最愛的《桃夭》。
她說，她最喜愛桃花，她喜愛這十裡桃林。
他終於明白，她不是喜歡桃花，她只是想要一個家，一個真正的、能溫暖她的家。
紛飛的桃花飄至遠方，他抱著她微涼的身軀，終於淚如雨下。
他還有好多好多話沒能對她說。
他想告訴她，那年的十裡桃林，鋪上十裡紅妝，她鳳冠霞帔，宛如九天仙女佇立其中。
那時她笑靨如花，他記了一輩子。
他一夜白頭。
望著鏡中的自己，他自嘲地笑笑。
以前，都是她為他綰發的。他真該早些知道。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原來，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對他，就那麼上心，那麼認真，那麼小心翼翼地傾注了她所有的愛。
可他還是負了她。
自此，後宮再無一人，再無那片十裡桃林。
十年後，他神色淡淡地處理著奏摺，外面有人通報，流年來了。
他皺皺眉，正打算拒絕她，她卻不顧殿前侍衛的阻攔一路負傷至他面前，他挑挑眉，沒有說話。
流年說了很多曾經他與自己的故事。
他忍無可忍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她雙眼定定地盯著他，他亦面無表情。
“我是真的愛你……”她悲戚的神色令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曾有這麼個人愛著他。
他突然感到煩躁，不耐煩地賜她三尺白綾。
流年終於走了。
他望著湛藍的天空，他想，是時候去陪她了。
他要與她葬在一起，要帶上她最愛的桃枝，為她種上她最愛的十裡桃林。
她會原諒他吧？
他無奈地笑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他在桃林中舞劍，望著不遠處的她，也悄悄地偷走了她的心。
自此，春秋幾載，她愛他愛得深沉。而他終於明白，贏了天下又何妨。
肩負這江山太重，他能肩負的，只有一個她罷了。
國曆183年，皇帝駕崩。
人民舉國悲戚，送葬儀隊浩浩蕩蕩地走向皇陵。
後世記曰：“先皇登基，國泰民安。宮中府中，桃林繁盛。奈何一情，誤此終生。”
後世只當笑談罷了。
【番外之流年】
她叫流年，流年易逝的流年。
她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她只知道，她要為如同她生母的皇后娘娘報仇。
皇后娘娘很是仁慈，當初將她從亂葬崗裡救出來時，不僅不嫌棄，還教她讀書識字，將她養在身邊。
皇后娘娘說，她一直想有個女兒，而流年，讓她體會到了有女兒的溫馨。
她知這生命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皇后娘娘突然暴斃于宮中，她悲痛欲絕，卻在葬禮上，第一次遇見了皇后娘娘的兒子。
他長得甚是好看，劍眉星目，渾身透著淡淡的疏離。
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哭，他只是靜靜地跪在靈堂前，盯著皇后娘娘的排位發呆。
她隱在暗處，想看看他究竟想幹什麼。
這一等，就等了三天三夜。
他跪在靈堂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深深地記住了他。
年紀那般小，卻能隱忍不發，這樣的人，要麼愚鈍至極，要麼必成大器。
而親眼目睹了皇后娘娘的死亡，她一定要為皇后娘娘報仇，因此，她甘願流落民間，習得一身武功。
這麼多年來，唯一支撐著讓她活下去的，就是報仇。
那日，她在街上行走著，由於多天的疲憊不堪，她終於昏倒。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陌生的府邸，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陌生的僕人。
哦，只有一個人很熟悉。
原來，這裡是他的家。
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她好了。
他依舊如往年初見，眉目如畫，變成熟了，變得更沉穩了。
他對她出奇地好，樣樣東西都用最好的，如同府裡的第二個主子。
她感受到他的濃濃情意，接受著他的百般柔情，於是，她淪陷了。
她隱藏起自己鋒芒畢露的模樣，裝作弱不禁風的病美人，她以為，他喜歡這樣的自己。
人們都羡慕她，被他這樣護著，愛著。她卻覺得總是少了點什麼。
後來呢？
他要成親了。
她總覺得她可以一直等他，可是，他居然要成親了，對方是個名門貴族的大家閨秀，而她的確比不上。
她終於知道什麼叫心如刀割。
還好，他對此並不關心，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她溫柔似水。
終於到了婚禮那天，她早早地起來，遠遠地看著他穿上火紅的禮服，騎上駿馬，帶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走出府邸。
誰家少年鮮衣怒馬，擾我心思亂如成麻。
她看著他頎長的身影，苦笑萬分。
他就要去娶親了。娶的，還是別的女人。
他那麼耀眼奪目，仿佛天邊永遠也觸不到的太陽。
可這太陽，永遠也不屬於她。
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偷偷去看了成親禮。
她躲在陰暗裡，悄悄地看著他與那個女子結拜為夫妻，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女子，眼底一片柔情。
那個女子身姿窈窕，舉手投足間透露出渾然天成的貴氣，那是她所沒有擁有的。
甚至在他們進洞房時，她也偷窺了。
不得不說，當蓋頭掀開的那一瞬間，她的驚豔不亞於他。
那個女子，真的很美，很美。如同三月桃花，明眸善睞，巧笑倩兮。
她嫉妒了。
她曾幻想過許多那個女子的模樣，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可都沒有眼前來得真實，來得震撼。
她咬牙轉身離去，打算將自己知道的告訴他。
她等不及了，她不願，也不會將他留在那個女人那裡。
令她欣喜的是，他來了。
看吧，他還是來了。
其實她早就查到了兇手，遲遲不說，只是因為她想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
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兇手竟然是那個女子的父親。
朝堂之上瞬息萬變，上一秒還是敵人，下一秒卻可以親得如同一家人。
而那女子的父親，對他的母親癡心不改，求而不得。
於是，那父親寧願毀了他母親。
真是天助她也。
果然，當她說出那個名字時，他的臉色變了。
他眼光幽深無盡地盯著她，一夜無話。
如她所料，他對那個女子很冷淡。
高興歸高興。只是她想不明白，為何他不直接殺了那個女子。
弑母之仇，難道對他而言不重要？
她不敢問，也不需問。
她不想管那麼多，她只知道，他還是愛著自己就好。
後來他將她藏身於某處他的私宅，她不怨，她每次都告訴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
每個夜晚，她都望著天上的繁星，一顆一顆地數著。她睡不著，思念如藤蔓般瘋狂生長。
她看著星星寂寞地燃燒，在天空閃閃爍爍，好像他的雙眼。
可是，他的雙眼，比這浩瀚星空都還要冷漠。
終於，在那個夜晚，他將她釋放出來，允許她見他一面。
她早就知道，他要登基了，看著他日益沉穩俊逸的臉龐，她心神蕩漾。
無數個夜晚，她孤獨地坐在床邊數星星，現在，她終於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他了。
他的眼中依舊溫柔如水，如同那片她常常凝望的星空。只是，總有什麼變了，或者說，有什麼她看不清的，看清了。
她還是憋不住，輕聲囈語：“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他愣了愣，隨即有些無奈地寵溺道：“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她望著他的眼眸，那裡面宛如一片汪洋大海，倒映出的卻不是她。
他正透過自己，看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心底一沉。
她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直到門外響起的清脆聲，她才反應過來。
她從餘光瞥見了他遮住的陰影。
是那個女人。
那個他透過她看著的那個人。
心底，仿佛有一團地獄的烈火在熊熊燃燒。
於是，她微笑著上前，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撒嬌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那個女人果然如她所料，毫不猶豫地跑開了。
她望著他失神的雙眼，嘴角微勾。
你看，你愛的女人不過如此。
她以為，他一定失望透頂。
可是，他緩緩轉身，說出的卻是令她墜入深淵的話。
“流年，戲演完了。”
她不敢置信地盯著他，竭力想從他臉上找出些破綻來，可是，沒有。
他眼底沒有平日的溫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極冰般的寒冷，還有……厭惡。
戲演完了，該結束了。
原來我在你心裡，就是個戲子。
她以為她偽裝得天衣無縫，可是，他早已看穿一切，並且還配合著她演下去。
她真是傻，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
什麼柔情萬丈，什麼百般呵護，全是他的戲。
可是到頭來，假戲真做的只有她。
他不再理會她，轉而憤怒地砸向門柱，他的眼底有深深的悔恨。
他是在後悔嗎？因為那個女子，他名義上的妻子。
她終於忍不住，落荒而逃。
她又開始了從前的流浪生活。
她聽說他登基，聽說他殺了那個女子的父親。可是，他沒有殺那個女子。
她自嘲地笑笑。這些年，她聽說了很多事，她知道他愛那個女子，愛到弱水三千隻取一瓢，愛到天下皆知。
她曾看到過登基時的畫像，他眉宇間盡顯帝王之勢，而那個女子與他在一起也毫不遜色，真真是母儀天下。
他們之間，純粹得沒有任何雜質，只遙遙一眼相視，便有著旁人無法插足的默契。
她發了瘋似的毀了那幅畫卷，她想，她連那點雜質都做不了，真是輸得一敗塗地。
她以為她已經忘了他，可這麼些年來，她每晚還是會數星星。
可是，他再也不會來了。
再一次聽到關於他的消息，是在陽春三月。
他最心愛的女子，逝世了。
人人都說，皇帝一夜之間白髮盡顯，悲痛欲絕。
她的心也猛地一揪，顧不得身在遙遠的塞外，一路狂奔，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當她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來到皇宮時，被侍衛攔住了。
她展現了多年的武功，一招一式，乾淨俐落，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度。
仿佛又回到了曾經那段在外流浪的日子，她見不到陽光，只能在黑暗中生存。
打鬥之間，她的殺戮令人驚愕恐懼，看著人們驚恐的神色，她忽然就明白了。
她叫流年，流年易逝的流年。
她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她只知道，她要為如她生母的皇后娘娘報仇。
後來仇也報了，她為何還要繼續活著，繼續廝殺？
她現在知道了。
因為，他就是她活著的意義。
全部。
她還是見到了他。
滄海桑田，白駒過隙。他的容顏一如往昔，他變得更成熟大氣了。只是那一頭白髮，讓人著實惋惜。
他為了那個女人，白了發。
有時候，她真的很羡慕那個女人，即使是死了，也佔據著他的心。
而她，哪怕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的心裡也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輕輕地走向他，看著他低頭認真批閱奏摺的模樣，忽然就笑了。
幾曾何時，當他還是儲君，在王府的書房裡埋頭苦幹時，她也在暗地裡悄悄看著他。
也不管他是否在聽，她開口輕聲回憶著他與她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當初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葬禮上，她就被他吸引了。
明明她才是那個認識他最久的人，可到頭來，他卻一點兒也不愛她，他愛的一直都是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
原來，有些感情，不論長短，只爭深淺。
她笑了，笑得淒清，笑得蒼涼。
他終於抬起頭，不耐煩地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她看著他毫不掩飾的厭惡，卻不覺得生氣。
原來他對她還是有感情的……哪怕是恨。
她頓了頓，鼓足勇氣，對他表白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是真的愛你……”
說出來後，她覺得豁然開朗，心裡一片澄澈。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他瞥了眼她，語氣裡透露著濃濃的失望。
她望著他，倏然笑道：“我變成什麼樣，都是因為你。”
而他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冷冷吩咐道：“賜她三尺白綾。”
她坦然地接受。
三尺白綾也好，在她走的時候，終於有他贈予、她染色的紅綾了。
她曾幻想過，他穿著紅衣，騎著駿馬，來十裡桃林接她。
她想，她一定是最美的新娘。
只是，她再也沒有機會穿上嫁衣了。
眼前越來越模糊，她強忍著脖頸傳來的疼痛，吃力地重複著剛剛說過的話。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是真的……愛你……真的……”
我從來沒有演戲，因為，我是真的愛你。
從前，現在，以後，我一直都愛你。
只是，這終究是我一人的獨角戲。
他有些愕然地望著她，她伸手想要觸碰他的眉梢眼角，撫慰他那一頭白髮，卻感到呼吸一窒，再也沒了意識。唯有嘴角，掛著甜甜的笑意。
她陷入了一場綺麗旖旎的夢。
夢裡陽春三月，桃花紛飛，誰家少年鮮衣怒馬，十裡紅妝，不緊不慢地向她走來。
他伸出手，劍眉星目，淺笑依然。
“流年，我娶你回家。”
【完】
第一個恨不得，第二個愛不能，第三個求不願。
三種不同的概念，三場不同的命運。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也正像此文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