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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有個不太壞的奸臣

齊國有個不太壞的奸臣

安立志

春秋時的齊國, 還沒有忠臣、奸臣的說法, 晏子將這類品行的人通稱為“佞人讒夫”。 在《晏子春秋》中, “出鏡率”最高的反面人物是梁丘據, 他是晏子的同僚、齊國大夫, 也是歷史上有名的佞臣或奸臣。

隨便翻書時發現, 唐代的柳宗元居然寫過一篇《梁丘據贊》(《柳宗元集》, 中華書局, 1979年, 頁523)。 在人們的觀念裡, 梁丘據這種以溜鬚拍馬為能事的奸臣, 向為人們所不齒。 作為中唐改革名臣、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 為何要點贊這樣一個奴顏媚骨的奸臣?這要從柳宗元境遇與經歷來說起。

他作為一個立身正直, 才幹卓越的士大夫, 因為參與永貞革新, 被貶職遠放, 此時任永州(今湖南永州市)司馬。 大概有感于朝政為宦官、佞臣所把持, 這篇贊文其實極具諷刺意義。

在人們的觀念裡, 奸臣的本質都是自私而邪惡的, 但奸臣的表現並不完全相同, 他們或張揚, 或陰險, 或狂傲, 或低調, 或外露, 或內隱, 但其本質無一不是通過非法管道或超級捷徑獲得地位、權力、榮譽、金錢等等(至於“拍馬者為了騎馬”, 更是志在篡權奪位的野心家了)。 其基本表現, 無非是唯唯諾諾、獻媚邀寵、嫉賢妒能, 拉幫結夥、告密中傷等等。 這些印象往往來自古典小說、戲劇、影視, 誰說宣傳、文藝沒有效果?

唯唯諾諾, 亦步亦趨, 是所有奸臣的最高準則,

這類人永遠不會獨立思考, 絕對沒有不同意見, 一切唯上司馬首是瞻, 一切以領導眼珠是轉, 接受指示永遠“嗻嗻嗻”, 聽取講話永遠“是是是”, 被動如提線木偶, 主動似鸚鵡學舌。 此為其一。 獻媚邀寵, 溜鬚拍馬, 這是所有奸臣行為的優先選項。 這類人利用所有權勢者崇尚虛榮、喜好奉承的心理特徵, 迎風承旨, 曲意逢迎, 趨炎附勢, 投其所好, 不惜浮誇, 不怕肉麻, 形容詞要用最高級, 表忠心更是絕對化, 甚至出賣人格, 吮癰舔痔, 騙取上峰的眷顧與寵信, 以躋身上峰的小圈子。 此為其二。 嫉賢妒能, 是所有奸臣的共同心理, 這些人不具備相應的德行與才能, 一門心思向上爬, 嫉賢妒能是必須的。 在這些人眼裡, 人品、才能比他更高的同僚、同事或同年,
是實現其私欲的絆腳石與眼中釘, 傾軋同僚, 誣陷同事, 無中生有, 落井下石, 無所不用其極, 必須除之而後快。 此為其三。 告密中傷, 是所有奸臣的主要方式。 這些人如同陰窟裡的鬼蜮, 夜暗中的幽靈, 其心地見不得天日, 其行徑見不得陽光, 策劃于密室, 潛身在暗處, 鬼鬼祟祟, 嘀嘀咕咕。 告密是較為正式的說法, 通俗點說就是告黑狀、打小報告、寫匿名信, 如此等等。 此為其四。 結黨營私, 是奸臣們的組織形式, 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拉幫結夥, 搞小團體、小宗派, 秦檜也有三個好朋友, 什麼“同鄉幫”、“同學幫”、“系統幫”, 臭味相投, 沆瀣一氣, 提拔評獎時, 團夥中人相互拉抬吹捧;排斥異己時, 團夥中人槍口一致對外。 此為其五。

梁丘據的行徑如何呢?從《晏子春秋》所記載的劣跡來看,

他的特點似乎是時時處處與齊景公保持一致:景公夜聽新樂, 他陪著笑(《晏子春秋集釋》, 中華書局, 1982年, 頁23。 以下同書引文只注頁碼);景公牛山感慨, 他陪著哭(頁63)。 景公陶醉于華宮美服以示人, 他起哄捧場(頁135);景公久病欲殺太史以祭天, 他煽動慫恿(頁42)。 南宋文人劉克莊曾有詩歎之:“國漸移田氏, 人誰悟景公。 牛山兩行淚, 據與寡人同。 ”(《全宋詩》第57冊, 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 1998年, 頁36342)詩不長, 一把抓住“同”字塞進詩眼裡。 如此看來, 梁丘據這個奸臣並未達到秦檜、嚴嵩之流怙惡不悛的邪惡水準, 他的主要表現是始終保持與景公同言同語、同步同調,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齊景公認為只有梁丘據才與他構成和諧狀態(雖然晏子認為那只是同而不是和),

畢竟認可了梁某始終與其看齊、與其一致的政治堅定性。 正因如此, 梁某去世後, 景公才提議予其厚葬的非常待遇, 理由是梁丘據“忠且愛我”, 因此應“豐厚其葬, 高大其壟”(頁160)。 那麼, 梁丘據對景公的“忠”和“愛”體現在何處呢?“吾有喜於玩好, 有司未能我具也, 則據以其所有共我, 是以知其忠也;每有風雨, 暮夜求必存, 吾是以知其愛也。 ”(同上)晏子對此並不苟同, 他指出, 臣子為獲得國君的寵愛而獨專其君, 這恰恰是不忠。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全國的財富都歸國君所有, 只有梁某用私財向國君效忠, 效忠國君者為何如此之少?“率土之濱, 莫非王臣”, 全國民眾都是國君的臣下, 只有梁某愛護國君, 愛護國君者何以如此之少?如此來看,正是梁某蒙蔽了國君,堵塞了群臣,豈非過分!景公似乎恍然大悟,立刻改變其決定,“罷為陵之役,廢厚葬之令”,而且要求“有司據法而責,群臣陳過而諫”(頁161),進一步改進政府工作。

其實,就常理而言,梁丘據與晏子同處一朝,可謂悲劇。一能臣,一佞臣,如何相處?然而,梁某對晏子並未詆毀誣陷、造謠中傷,雖然他對晏子在三代國君手下應付裕如感到不解(頁290),但對晏子還是敬服的,甚至說出“吾至死不及夫子矣”(頁425)的謙詞。晏子從政清廉儉樸,梁某傳達景公指示,為晏子修造官邸、封賞土地、配備車馬、補助經費、贈送華服等事宜,這些都是按領導要求辦事。但有一次確是梁某主動的。梁某發現晏子飲食粗簡,極少肉食,當即報告景公。次日景公即決定將都昌(今山東昌邑)封給晏子。雖然晏子最終婉拒(《晏子春秋今注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頁294),此事說明梁某並未將晏子視為“假想敵”。

柳宗元在《梁丘據贊》中稱,“齊景有嬖,曰梁丘子,同君不爭,古號媚士。君悲亦悲,君喜亦喜。”“梁丘之媚,順心狎耳。”(《柳宗元集》,頁524)子厚果然文章大家,寥寥數語,點出了梁丘據在景公手下唯唯諾諾,亦步亦趨,保持一致,一味看齊的佞臣嘴臉。那麼,梁某的這類德行有多少讚賞的價值與必要呢?

子厚首先為梁某定性,“不撓厥政,不嫉反己”,這樣的政治品格,雖非大善,亦非大惡。因此他認為,“晏子躬相,梁丘不毀。恣其為政,政實允理。”不詆毀晏嬰,不擾亂朝政,雖然是低標準,畢竟值得肯定。如果說這只是抽象評價的話,那麼,子厚在下面則提供了具體事實,“時睹晏子食,寡肉缺味。憂其不飽,告君使賜。”這就是上面提到的梁丘據主動關心晏子飲食營養一事。此文的悲憤主題在於,梁某固非道德楷模。然而,如此行徑,在其後世,也找不到傳人了(“後之嬖君,罕或師是”)。後世的媚士或奸臣,早已不止於“君悲亦悲,君喜亦喜”的保持一致了,而是更為惡劣的“導君以諛,聞正則忌。讒賢協惡,民蠹國圮。”後來的奸臣,已經集奸臣的全部邪惡本質之大成了。他諷刺道:豈止今天的君子不如當年的君子,就是今天小人也不像古代的小人了(“嗚呼!豈惟賢不逮古,嬖亦莫類”)。梁某尚有如此這般可取之處,何況晏子這位名貫古今的政治家呢(“梁丘可思,又況晏氏”)?王右軍在《蘭亭集序》有雲:“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想康生、張春橋之類奸臣,後來者在諂媚之肉麻、舉止之噁心、行徑的拙劣、用心之露骨方面,較之康、張之心機、之文采乃至其信仰,早已是等而下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

《梁丘據贊》前有“韓曰”:“梁丘據不毀晏子之賢,是誠可取。公(柳宗元)之竄逐遠方,左右近臣無一人為之地者,其曰激贊梁丘,誠有以哉!”子厚先生在文中激賞梁某這種不無可議的人物,顯然是在抒發其內心的激憤與憂慮(“激贊梁丘,心焉孔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章士釗重述子厚的話說:“豈惟賢不逮古,嬖亦莫類。子厚此贊,可謂沉痛之至。”(《柳文指要》,文匯出版社,2000年,頁469)

愛護國君者何以如此之少?如此來看,正是梁某蒙蔽了國君,堵塞了群臣,豈非過分!景公似乎恍然大悟,立刻改變其決定,“罷為陵之役,廢厚葬之令”,而且要求“有司據法而責,群臣陳過而諫”(頁161),進一步改進政府工作。

其實,就常理而言,梁丘據與晏子同處一朝,可謂悲劇。一能臣,一佞臣,如何相處?然而,梁某對晏子並未詆毀誣陷、造謠中傷,雖然他對晏子在三代國君手下應付裕如感到不解(頁290),但對晏子還是敬服的,甚至說出“吾至死不及夫子矣”(頁425)的謙詞。晏子從政清廉儉樸,梁某傳達景公指示,為晏子修造官邸、封賞土地、配備車馬、補助經費、贈送華服等事宜,這些都是按領導要求辦事。但有一次確是梁某主動的。梁某發現晏子飲食粗簡,極少肉食,當即報告景公。次日景公即決定將都昌(今山東昌邑)封給晏子。雖然晏子最終婉拒(《晏子春秋今注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頁294),此事說明梁某並未將晏子視為“假想敵”。

柳宗元在《梁丘據贊》中稱,“齊景有嬖,曰梁丘子,同君不爭,古號媚士。君悲亦悲,君喜亦喜。”“梁丘之媚,順心狎耳。”(《柳宗元集》,頁524)子厚果然文章大家,寥寥數語,點出了梁丘據在景公手下唯唯諾諾,亦步亦趨,保持一致,一味看齊的佞臣嘴臉。那麼,梁某的這類德行有多少讚賞的價值與必要呢?

子厚首先為梁某定性,“不撓厥政,不嫉反己”,這樣的政治品格,雖非大善,亦非大惡。因此他認為,“晏子躬相,梁丘不毀。恣其為政,政實允理。”不詆毀晏嬰,不擾亂朝政,雖然是低標準,畢竟值得肯定。如果說這只是抽象評價的話,那麼,子厚在下面則提供了具體事實,“時睹晏子食,寡肉缺味。憂其不飽,告君使賜。”這就是上面提到的梁丘據主動關心晏子飲食營養一事。此文的悲憤主題在於,梁某固非道德楷模。然而,如此行徑,在其後世,也找不到傳人了(“後之嬖君,罕或師是”)。後世的媚士或奸臣,早已不止於“君悲亦悲,君喜亦喜”的保持一致了,而是更為惡劣的“導君以諛,聞正則忌。讒賢協惡,民蠹國圮。”後來的奸臣,已經集奸臣的全部邪惡本質之大成了。他諷刺道:豈止今天的君子不如當年的君子,就是今天小人也不像古代的小人了(“嗚呼!豈惟賢不逮古,嬖亦莫類”)。梁某尚有如此這般可取之處,何況晏子這位名貫古今的政治家呢(“梁丘可思,又況晏氏”)?王右軍在《蘭亭集序》有雲:“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想康生、張春橋之類奸臣,後來者在諂媚之肉麻、舉止之噁心、行徑的拙劣、用心之露骨方面,較之康、張之心機、之文采乃至其信仰,早已是等而下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

《梁丘據贊》前有“韓曰”:“梁丘據不毀晏子之賢,是誠可取。公(柳宗元)之竄逐遠方,左右近臣無一人為之地者,其曰激贊梁丘,誠有以哉!”子厚先生在文中激賞梁某這種不無可議的人物,顯然是在抒發其內心的激憤與憂慮(“激贊梁丘,心焉孔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章士釗重述子厚的話說:“豈惟賢不逮古,嬖亦莫類。子厚此贊,可謂沉痛之至。”(《柳文指要》,文匯出版社,2000年,頁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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