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李煜
簾外雨潺潺, 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 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門簾外傳來雨聲潺潺, 濃郁的春意又要凋殘。 羅織的錦被受不住五更時的冷寒。 只有迷夢中忘掉自身是羈旅之客, 才能享受片時的歡娛。 獨自一人在太陽下山時在高樓上倚靠欄杆遙望遠方, 因為想到舊時擁有的無限江山, 心中便會泛起無限傷感。 離別它是容易的, 再要見到它就很艱難。 像流失的江水凋落的紅花跟春天一起回去也, 今昔對比, 一是天上一是人間。
賞析“夢是願望的達成。 ”對於一個面對困苦的人, 夢往往能給他以慰藉, 使他得以片刻擺脫心理上的巨大的壓力。 失去自由的人, 只有在夢境中才能飛出囹圄, 讓靈魂自由地翱翔。 但是, 當夢所達成的願望在現實中已是確定無疑的絕望時,
失去家國後被俘北上當了違命侯的李煜, 在囚徒般的生活中, “日夕只以眼淚洗面”, 惶惶不可終日。 那“鳳閣龍樓連霄漢, 玉樹瓊枝作煙蘿”的“四十年來家國, 三千里地山河”, 他只能在夢中重遊。 在他的夢中, 江南之春是那麼歡快綺麗:“船上管弦江面綠, 滿城飛絮滾輕塵, 忙殺看花人。 ”“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但是夢畢竟是虛幻的, 是稍縱即逝的海市蜃樓, 終究要被現實所驚醒, 而只留下殘破的夢境, 以其與現實強烈的對比, 給人以更殘酷的折磨。 春夜五更, 詞人從貪歡的江南春夢中驚醒, 現實又將他拉回絕望的困苦之中, 簾外的潺潺細雨似在傾訴著無盡的淒苦, 仿佛要把殘留在人間的最後一絲春意也給沖刷掉,
李煜所擔荷的悲傷實在是太沉重了, 以致他時時小心翼翼地回避著, 企求著逃遁。 “獨自莫憑欄”, 正是害怕觸景生情, 唯恐登樓遠眺而將思緒引向遠方, 引向那從今後不得再睹的“無限江山。 ”如此告誡自己, 如此戒備愁緒的襲來, 不正表明這愁緒之廣之深, 無法擺脫嗎?“別時容易見時難”。 其實, 別時談何容易!“最是倉皇辭廟日, 教坊猶奏別離歌, 垂淚對宮娥。 ”但這般的痛苦李後主偏偏目之為“容易”, 以之反襯“見時”之, “難”, 因為今生今世要想重見家國已是絕無可能的了。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流水不復還, 落花不重開, 春去不再來, 自然界的這些變化徵象, 構成了李後主的挽歌。 春的逝去, 曾引得多少騷人墨客哀惋歎息, 但李後主之傷春更為沉痛, 流水、落花和春天象徵著他的生命、他那失去的家國、他的一切。 而這所有的一節都將不可挽回地、不再重返地永久逝去。 “天上人間”, 那麼決絕, 是肝膽斷絕的哀歎, 是呼天搶地的悲憤。
據《苕溪漁隱叢話》所引蔡絛《西清詩話》雲:“南唐李後主歸朝後, 每懷江國, 且念嬪妾散落, 鬱鬱不自聊。 嘗作長短句雲:‘簾外雨潺潺(詞略)。 ’含思淒惋, 未幾下世。 ”《樂府紀聞》亦有類似記載, 雲李後主作此詞, “舊臣聞之, 有泣下者。 七夕在賜第作樂, 太宗聞之, 怒。 更得其詞, 故有賜牽機藥之事。
王國維《人間詞話》雲:“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 ”又稱李後主詞為“血書”, “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李後主在亡國之後所寫的一些詞中, 他並不悲悲戚戚地絮語其個人的“身世之感”, 而是超越其個人所遭遇的具體不幸, 高度藝術概括地表現由這些不幸而引起的對人生的思索, 以血寫出人類共同所能領會的不幸和痛苦。 誰在生活中不曾失去過一些自己十分珍視的事物呢?誰不為那永久的失去而悲傷呢?時光的流逝、人生的無常、生命的短暫, 在誰的心頭不曾引起過一陣震顫呢?因此, 在千百年後的今天, 這首小令依然能撥動我們每一個人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