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夢， 為歡幾何？——張翠兒
1
我和媚兒在綢緞莊做下女時， 經常一同去潘家院子看戲。
有一回戲裡唱的是下雪天， 說那雪下得“冷無香柳絮撲將來，
媚兒邊磕瓜子邊對我解釋， 說那意思是， 雪下得像大片大片的柳絮撲面而來， 又像梨花全部凍結在一起。 她砸摸著嘴道：“這樣大的雪， 真真美極。 ”
以前我沒見過那麼大的雪， 不知道有什美的。
此刻我見著了這樣大的雪……仍然不知有什美的。
鄧州城的雪已然沒日沒夜下了五日， 屋簷下的冰淩條子有寶兒的小手臂那麼粗， 天地間灰茫茫一片， 沒頭沒尾。
懂是懂了， 我仍想對媚兒說：“那戲文不大貼切。 這樣大雪， 哪裡是什麼柳絮梨花， 直似一堆大白鵝被老天爺從天上丟下來罷了。 ”
這話卻可能再沒機會對劉媚兒說了。
她在西廂房對著我公公的屍身已然哀哀啼哭了兩柱香的功夫。
她沒有家了。
我是她的嫂子， 寶兒是她的大侄子， 我們終究算不得她的家人。
2
張捕頭來尋我的時候， 我正抱著寶兒站在窗前。
寶兒被西廂房撕心裂肺的哭聲嚇得心神不寧， 我只好唱著童謠哄他：“寶兒學了三年書， 一考考著個秀才郎。 先拜爹， 後拜娘， 再拜拜進老婆房……”
張捕頭問道：“翠兒姑娘之前不曾發現公公身死？”
我低著臉， 道：“不曾。 ”
他接著又問：“昨兒一天， 姑娘可在家中？”
我道：“一直在集市賣貨， 至晚方歸。 ”
張捕頭正要再詢， 在外查詢的捕快紛紛歸來。
一個捕快道：“隔壁的劉嬸道， 劉老漢天天吃肉喝酒， 打罵兒媳， 不是個正經人。 ”
另一個捕快道：“小西關的人道，
張捕頭問我：“你可知此事？”
我道：“不知。 ”
正在此時， 另一個捕快又從大雪中飛奔而來， 道：“四日前， 劉老漢曾在集市追問翠兒姑娘， 是否與那鄭大……有了姦情。 ”
剛從西廂房過來的劉媚兒正好聽得此話， 突地奔過來， 一把揪住我頭髮道：“你個賤人， 你與鄭大有了姦情， 便合起夥來， 殺了我爹， 是也不是？”
她全身上下珠釵全無， 華服不再， 披頭散髮， 憔悴不堪。
自她嫁於官家為婦， 從不曾如此失態。
張捕頭歎了口氣， 對劉媚兒道：“令尊卒于卯時， 其時翠兒姑娘不在此地；令尊身上雖有傷口， 卻淺顯不足致命；令尊時時打罵翠兒姑娘， 她若想行兇，
3
東廂房很安靜， 人都走了。
張捕頭雖則已下令去查那鄭大， 劉媚兒仍然吩咐兩個小廝守在我門口寸步不離。
屋裡的炭火已經熄了， 讓人從心裡覺得冷。
——我公公， 確然在集市上問過我， 卻不僅僅因為鄭大那廝。
我男人死後， 我便斷了俗念， 只想守著小兒安然度日， 可是老天爺並不想給我這機會。
我公公中年喪妻， 又酗酒成性。 劉媚兒時不時周濟些許， 卻遠遠不夠， 他沒了錢， 便到我這兒踅摸一些。
那一日， 他來我這兒的時候， 我正給寶兒餵奶。
衣衫兜起， 胸脯高聳， 肌膚雪白。 我也是個美麗的女子， 劉媚兒的哥哥風流成性， 也曾對我如癡如醉。
我公公看了我一眼， 眼色便無比幽深。
我很明白他眼裡的意思， 從此便日日躲著他。
我嚇了一跳， 回頭看， 他已然若無其事地離開。
除了我公公， 最無恥的便是鄭大那廝。
我和鄭大一起在集市上擺攤， 他賣油， 我賣我的小香盒小爐兒。
他有事無事便涎著臉來我這裡， 嬉皮笑臉， 言語無狀。
我只低頭做事， 從不理他。
五日前， 正是大雪下來的第二日， 我一大早去集市上， 將將開張， 那鄭大又踅摸過來。
他走到我身後， 在我頭髮上聞了一聞， 曖昧道：“翠兒， 天天守著一個老頭子一個小毛娃， 你不空曠得很？”
我拿著幾個柳枝編成的小筐擺將開來。
他跟過來， 卻貼得比先前更近， 道：“翠兒， 哥哥日日夜夜都想著你。 你若跟了哥哥， 好處多著呢。 ”
我避開他， 轉身就走， 那廝突然在我身後叫道：“哎呀，你看翠兒，下了床就不認人兒了啊。”
我豁然轉頭，厲聲道：“鄭大，你敢亂說，想害死我嗎？”
他瞪著圍上來的商販，道：“我可沒瞎說，這女人私處長有桃花痣，不上床我能知道？翠兒你說是也不是？”
周圍一片唏噓，我心裡冰涼一片。
我確然長有一顆痣在私處，人人都道，私處有痣，主桃花旺。
4
一連三日，張捕頭日日前來。
雪已經有半人深，我們房間裡的炭早就用完，我已兩日不曾進食。
奶水漸漸稀少，寶兒開始吮不出來，還大聲哭鬧；到了今日，聲音便漸漸小了。
我恍恍惚惚醒了又睡。突地聽到張好好的聲音，刹那間便醒了，將頭埋在寶兒身上，哽咽不止。
好好在外頭道：“張捕頭，案發時，翠兒可曾在現場？”
張捕頭道：“不在。”
好好冷笑道：“張捕頭這樣軟禁翠兒，一定是有人看到翠兒行兇？”
張捕頭道：“沒有。”
好好淡笑道：“無憑無證，卻將我妹子關在此處，是欺一個寡婦無人依靠嗎？”
我正宗的小姑子，從不曾喊我一聲嫂子。跟我一起長大的張好好，素無血緣，此時此刻，卻仍然撲上來喊我一聲妹子。
少頃，卻聽到劉媚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道：“那鄭大一日不現身，翠兒的嫌疑就一日無法洗脫。”
我的心，刹那間便又吊到嗓子眼上。
卻聽到好好輕笑道：“劉媚兒，你還不趕緊求求我帶走小翠兒。”
劉媚兒道：“你說什麼？”
好好道：“你和翠兒相識于貧寒，你有多少舊事是她不知道的？可是這燙手的翠兒，你卻殺不得啊！寶兒是你劉家唯一的血脈，他將來若問起自己的娘親在哪兒，可怎麼好？殺母之仇，你承受得起？”
5
馬車徐徐前行，我將腦袋擱在好好身上，心裡舒坦無比。
那鄭大，可能回不來了。
鄭大那日宣佈我私處有痣，與我有私一事頃刻間傳得無人不知。
公公來拿錢時已然聽說，在集市上黑著臉道：“你若當真與那廝有私，你便浸了豬籠永世不得超生。”
我心裡害怕極了，以劉家父女的個性，不逼死我是不會甘休的。
鋪子打烊，我借著給公公打酒的藉口先走一步，在鄭大到家之前截住了他。
他看到我，卻咂摸著嘴道：“翠兒，你若早早從了我，哪有這事？”
他帶著我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朝僻靜的地方走。
在一片竹林旁邊，他抱著我就親，我將就著他，卻道：“鄭大，你若想在此處行事，不擔心你那物被結成冰嗎？”
他頓了頓，我主動湊過去，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陣道：“你今日撒下這彌天大謊，我張翠兒只得跟了你。只是他日揭穿，你如何自處？”
他哈哈大笑：“我便告訴了你實情又如何，你身上的桃花痣，穩婆接生時，看得一清二楚，又告訴了我渾家。可是小翠兒，你說世人相信是我看到的，還是穩婆看到的？如何個揭穿法？”
我苦苦哀求：“鄭大，你去給我公公說，說是穩婆看到的，鄭大……”
那鄭大喘著粗氣又親上來，道：“翠兒，別傻了，沒人會相信的。”
我刹那間心裡一陣悲涼。
是的，沒人會相信的，人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他日這鄭州城裡人人見了我寶兒，便會拍一拍他的腦袋道：“你娘曾與那賣油的睡過。”
一想到此，我立時悲憤交加，這廝一句話，便將我母子二人送入地獄。憑什麼？趁著他低頭扯我褲子的當兒，我舉起酒壺對著他的後腦勺結結實實砸了下去……
到家已經很晚，寶兒已安然入睡，公公卻坐在堂屋裡，就著一盞燭火喝酒。
我去給他道晚安，他竟然歪歪扭扭地走過來，道：“這花兒一樣的女人，怎麼會耐得住寂寞？終究先被鄭大給搶先了！”
他喝酒甚多，全身無力，我一把推開他，扭頭就走。
剛到門口，他卻吼道：“賤人，是不是跟那鄭大有私，把褲子脫了看上一看便知。”
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撲倒在門檻邊上。
雪像扯著棉絮一樣下，屋簷下的冰淩條子不知何時被吹掉了幾根，像冰錐一樣，就矗在眼前。
我抓著一根，就插進了公公的後脖子……
那冰錐第二日化去，公公脖子上的傷口竟然自動癒合。直到兩日之後，劉媚兒著人來送炭火，卻發現他已然死去。我公公實則已死去三日，卻不是一日。
6
大雪化去，用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
直到20天后，人們才發現鄭大的屍身和他身邊的……酒壺。
我怔了怔，心下明白我那一下子只是砸暈了他，他定是給凍死了。
好好告訴我，我公公已被送往義莊。衙門了也了結了案子，只說是鄭大侮辱與我，我公公與他爭執廝打，拿酒壺砸了他，自己也沒落好，回家便撐不下去了。
至於好好與媚兒中間如何博弈，我卻不得而知。
好好道：“你決定去鄭州了嗎？”
我道：“是。”
她點點頭，道：“也好。離了鄧州城，帶著寶兒重新開始。”
彼時江雪初融，春天好似就在眼前。
那廝突然在我身後叫道：“哎呀，你看翠兒，下了床就不認人兒了啊。”我豁然轉頭，厲聲道：“鄭大，你敢亂說，想害死我嗎？”
他瞪著圍上來的商販，道：“我可沒瞎說，這女人私處長有桃花痣，不上床我能知道？翠兒你說是也不是？”
周圍一片唏噓，我心裡冰涼一片。
我確然長有一顆痣在私處，人人都道，私處有痣，主桃花旺。
4
一連三日，張捕頭日日前來。
雪已經有半人深，我們房間裡的炭早就用完，我已兩日不曾進食。
奶水漸漸稀少，寶兒開始吮不出來，還大聲哭鬧；到了今日，聲音便漸漸小了。
我恍恍惚惚醒了又睡。突地聽到張好好的聲音，刹那間便醒了，將頭埋在寶兒身上，哽咽不止。
好好在外頭道：“張捕頭，案發時，翠兒可曾在現場？”
張捕頭道：“不在。”
好好冷笑道：“張捕頭這樣軟禁翠兒，一定是有人看到翠兒行兇？”
張捕頭道：“沒有。”
好好淡笑道：“無憑無證，卻將我妹子關在此處，是欺一個寡婦無人依靠嗎？”
我正宗的小姑子，從不曾喊我一聲嫂子。跟我一起長大的張好好，素無血緣，此時此刻，卻仍然撲上來喊我一聲妹子。
少頃，卻聽到劉媚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道：“那鄭大一日不現身，翠兒的嫌疑就一日無法洗脫。”
我的心，刹那間便又吊到嗓子眼上。
卻聽到好好輕笑道：“劉媚兒，你還不趕緊求求我帶走小翠兒。”
劉媚兒道：“你說什麼？”
好好道：“你和翠兒相識于貧寒，你有多少舊事是她不知道的？可是這燙手的翠兒，你卻殺不得啊！寶兒是你劉家唯一的血脈，他將來若問起自己的娘親在哪兒，可怎麼好？殺母之仇，你承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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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徐徐前行，我將腦袋擱在好好身上，心裡舒坦無比。
那鄭大，可能回不來了。
鄭大那日宣佈我私處有痣，與我有私一事頃刻間傳得無人不知。
公公來拿錢時已然聽說，在集市上黑著臉道：“你若當真與那廝有私，你便浸了豬籠永世不得超生。”
我心裡害怕極了，以劉家父女的個性，不逼死我是不會甘休的。
鋪子打烊，我借著給公公打酒的藉口先走一步，在鄭大到家之前截住了他。
他看到我，卻咂摸著嘴道：“翠兒，你若早早從了我，哪有這事？”
他帶著我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朝僻靜的地方走。
在一片竹林旁邊，他抱著我就親，我將就著他，卻道：“鄭大，你若想在此處行事，不擔心你那物被結成冰嗎？”
他頓了頓，我主動湊過去，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陣道：“你今日撒下這彌天大謊，我張翠兒只得跟了你。只是他日揭穿，你如何自處？”
他哈哈大笑：“我便告訴了你實情又如何，你身上的桃花痣，穩婆接生時，看得一清二楚，又告訴了我渾家。可是小翠兒，你說世人相信是我看到的，還是穩婆看到的？如何個揭穿法？”
我苦苦哀求：“鄭大，你去給我公公說，說是穩婆看到的，鄭大……”
那鄭大喘著粗氣又親上來，道：“翠兒，別傻了，沒人會相信的。”
我刹那間心裡一陣悲涼。
是的，沒人會相信的，人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他日這鄭州城裡人人見了我寶兒，便會拍一拍他的腦袋道：“你娘曾與那賣油的睡過。”
一想到此，我立時悲憤交加，這廝一句話，便將我母子二人送入地獄。憑什麼？趁著他低頭扯我褲子的當兒，我舉起酒壺對著他的後腦勺結結實實砸了下去……
到家已經很晚，寶兒已安然入睡，公公卻坐在堂屋裡，就著一盞燭火喝酒。
我去給他道晚安，他竟然歪歪扭扭地走過來，道：“這花兒一樣的女人，怎麼會耐得住寂寞？終究先被鄭大給搶先了！”
他喝酒甚多，全身無力，我一把推開他，扭頭就走。
剛到門口，他卻吼道：“賤人，是不是跟那鄭大有私，把褲子脫了看上一看便知。”
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撲倒在門檻邊上。
雪像扯著棉絮一樣下，屋簷下的冰淩條子不知何時被吹掉了幾根，像冰錐一樣，就矗在眼前。
我抓著一根，就插進了公公的後脖子……
那冰錐第二日化去，公公脖子上的傷口竟然自動癒合。直到兩日之後，劉媚兒著人來送炭火，卻發現他已然死去。我公公實則已死去三日，卻不是一日。
6
大雪化去，用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
直到20天后，人們才發現鄭大的屍身和他身邊的……酒壺。
我怔了怔，心下明白我那一下子只是砸暈了他，他定是給凍死了。
好好告訴我，我公公已被送往義莊。衙門了也了結了案子，只說是鄭大侮辱與我，我公公與他爭執廝打，拿酒壺砸了他，自己也沒落好，回家便撐不下去了。
至於好好與媚兒中間如何博弈，我卻不得而知。
好好道：“你決定去鄭州了嗎？”
我道：“是。”
她點點頭，道：“也好。離了鄧州城，帶著寶兒重新開始。”
彼時江雪初融，春天好似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