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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敵原本是知交

勁敵原本是知交

王開林

佛印禪師法號了元, 在俗時原本是位高富帥, 有一回, 因緣湊巧, 他在皇帝面前與僧眾討論佛法, 卓識高見令人折服, 於是皇帝靈機一動, 當眾開了個玩笑:“你的慧根眾所難及, 何不出家為僧?度牒都為你準備妥當了。 ”天子無戲言, 就算是戲言, 也必須當真, 佛印進退兩難, 只好皈依三寶。

古人沒有電競比賽可玩, 對枰下圍棋又太古板, 蘇東坡與人鬥智, 尤其是與佛印這樣的高手過招, 就多半是通過口舌辯論和文字遊戲。 兩人冰雪聰明, 交集在一塊兒, 搬奇弄怪, 十有八九, 都是佛印輕鬆勝出。

林語堂先生就懷疑過這些可信度偏低的傳說很可能是由佛印的弟子杜撰出來的, 以廣宣傳, 他的懷疑並非毫無道理。 蘇東坡的方外之友多為高人, 佛印的重要性本該低於參寥, 甚至不如惠勤, 可是由於傳說先入為主的高效率、強作用, 佛印竟躍升為頭號贏家。 既然是傳說, 就不必悉數當真, 蘇東坡與佛印鬥智的故事引人入彀, 均以創意出奇, 以趣味制勝, 笑中有悟, 悟中有笑, 這或許就是它們的價值所在。

話說蘇東坡在鎮江作了一首贊佛的偈子, 堪稱絕妙好詩:“聖主天中天, 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 端坐紫金蓮。 ”他洋洋得意, 派人將偈子送到金山寺, 請佛印禪師指正。 佛印看完, 全無一詞贊許, 信筆在詩後批下“放屁放屁”四個大字,

就算答覆。 蘇東坡一見回批, 心裡擱放不下, 於是連夜乘船過江, 要討個更明確的說法。 佛印禪師見蘇東坡行色匆匆趕來, 哈哈大笑道:

“你不是自信‘八風吹不動’嗎?怎麼被我的兩個響屁打過江來?”

蘇東坡喜歡參禪。 有一天, 打坐之前, 他問佛印:

“在大師的法眼看來, 我像什麼?”

佛印雙手合十, 禮貌端端地說:

“我看東坡居士像尊佛。 ”

蘇東坡聽到這句誇獎, 喜笑顏開。 嗣後, 佛印也問道:

“在東坡居士的慧眼看來, 我像什麼?”

蘇東坡決定開個玩笑, 他說:

“大師食量驚人, 膘肥體壯, 穿件袈裟趺坐在蒲團上, 活像一堆牛糞。 ”

面對咄咄逼人的惡謔, 佛印不以為忤, 口誦佛號“阿彌陀佛”。 蘇東坡回家後, 左思右想都不對, 佛印好勝心強, 今天為何輕易繳械?這太蹊蹺了,

不合常理。 他轉念琢磨, 恍然大悟, 參禪講求明心見性, 所見即所得, 心裡想什麼, 就會是什麼。 佛印誇讚蘇東坡像尊佛, 這說明他心中有佛, 自己嘲笑佛印像堆牛糞, 這說明自己心中不淨, 豈不是勝負判然了嗎?這個回合, 無須裁判介入, 蘇東坡敗下陣來。

佛印與蘇東坡結伴遊覽一座古寺, 在前殿, 有兩尊模樣威猛的大力金剛, 蘇東坡問道:

“這兩尊金剛大力菩薩, 哪尊更有力氣?”

佛印不假思索, 就交出答卷:“當然是拳頭大的那尊。 ”

在內殿, 蘇東坡看到觀音菩薩手持一串念珠, 他又問佛印:

“觀音大士法力無邊, 還要手持念珠幹什麼?”

“她也要像普通人那樣禱告啊!”

“她向誰禱告?”

“她向自己禱告。 ”

“她是菩薩, 為何要向自己禱告?”

這個問題環環相扣, 似乎引人鑽進死胡同, 陷入爛泥潭。 佛印的解答可稱絕妙:

“你懂的, 求人太難, 求人不如求己啊!”

蘇東坡任杭州知州時, 與黃庭堅、佛印禪師經常交集。 三人中, 佛印禪師的食量最大, 每回好酒好菜好點心, 經他風雲掃蕩, 片刻之間就所剩無幾, 面對狼藉的杯盤, 蘇東坡、黃庭堅常常掃興, 暗暗叫苦。 有一天, 蘇、黃師徒合計道:“我們何不瞞著老禿, 好好樂上一整天?”於是, 他們瞞著佛印, 備辦美酒佳餚, 去波光瀲灩的西湖盡興遊覽。 不料佛印神通廣大, 早已偵悉他們的密謀, 趁蘇東坡和黃庭堅還未上船, 他一早就捷足先登了, 藏在後倉裡, 吩咐船主保密, 不許洩露“天機”。 蘇東坡和黃庭堅好整以暇, 漫步而至, 正是清風朗月三五良夜,

天作之美, 不可辜負。 蘇東坡對黃庭堅說:

“老禿不在座, 我們何不淺斟慢酌, 行行酒令, 以消永夕?”

黃庭堅請蘇東坡出令。 東坡說:

“頭兩句即景, 末尾兩句用四書中有‘哉’字的句子妥帖搭配, 押‘葉’韻如何?”

黃庭堅略微沉吟, 先行為敬:

“浮萍撥開, 遊魚出來。 得其所哉, 得其所哉!”

蘇東坡擊節讚賞, 緊接著也吟出自己的快意之作:

“浮雲撥開, 明月出來。 天何言哉, 天何言哉?”

黃庭堅正要叫好, 哪料到藏在後倉的佛印早已心癢難撓, 瞧見他們喝酒行令, 好不快活, 實在按捺不住了, 就從艙板下現身, 酒令脫口而出:

“浮板撥開, 佛印出來。 人焉廋哉, 人焉廋哉?”

“廋”字的意思是“藏匿”, “人焉廋哉”的意思就是“人怎麼藏得住呢”。 佛印重現江湖, 可想而知, 頃刻之間,盤盂碗盞四大皆空。

這三則酒令既風趣又風雅,很可能是後之好事者編造出來的,蘇、黃兩位奇士何至於小兒惜餅?佛印禪師又何至於餓虎撲食?但編造者確實下了一番真功夫,把酒令最高妙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並未辱沒前賢。

說到佛印嘴饞,還有一個小故事值得一提。蘇東坡和黃庭堅住在金山寺,有一天,他們想做點吃食換換口味,打面餅是個不錯的主意。於是他們約定,這次打餅,務必瞞住佛印禪師,要不然,出工費力的是他們,坐享其成的卻是佛印。面餅熟了,兩人點過數目,先把十個面餅供奉在觀音菩薩的蓮座前,然後他們燃香爇燭,虔誠祈禱。佛印是天眼通,這種美事如何瞞得過他?他預先躲在神帳裡面,趁二人跪拜禱告時,伸手拿去兩塊面餅。蘇東坡向菩薩行完禮,起身一看,十塊面餅變成了八塊面餅,一驚之後心中明白了,於是他又跪在蒲團上,禱告道:

“菩薩神通廣大,既然樂意吃餅,何不顯個形露個面?”

師徒二人忽聞神帳之內傳出甕聲甕氣的回答:

“我若有‘形’有‘面’,何必妙手空空?”

這回,佛印暗地裡占得小便宜,蘇東坡也沒在明處吃啥大虧,無非是給老友一個順水人情,兩人算是打成了平手。

“鳥”是宋朝國罵中的頭號熱詞,看看《水滸傳》吧,在江湖人士的口白中,“鳥人”和“鳥官”出現的頻率奇高。蘇東坡決定玩個文字遊戲,給佛印一點顏色瞧瞧。他對佛印說:

“古代詩人喜歡用‘僧’對‘鳥’。比如說,‘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鳥棲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意趣兩到,著實高明!”

“如此看來,從今往後,貧僧與東坡居士對坐交談,理由就更加充分了。”一言既畢,佛印哈哈大笑,蘇東坡又狠折一陣。

當然啦,蘇東坡與佛印鬥智,也不是次次皆落下風。佛印是出家人,高僧而有名士氣,頓頓須有好酒好肉才快活。濟公和尚以破帽遮頭,著破衲,趿破鞋,搖破扇,動不動就自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只能算作佛印的小晚輩。

有一天,佛印煎了一條大鮮魚下酒,正巧蘇東坡登門造訪。佛印情急慌張,把那條鮮魚藏在大磬(木魚)下麵。鮮魚可以藏起來,但它的香味藏不住。蘇東坡嗅覺靈敏,掃了一眼茶几,見到佛印的酒盅,那雙筷子還在,佛印無酒不歡,無葷不樂,豈有喝光酒的道理?那雙筷子擺那兒,專用來挾空氣?既然香味撲鼻,看情形,這老禿是將美味佳餚藏在磬下,若徑直點穿的話,就不好玩了,也不高明。蘇東坡計上心頭,故意緊鎖雙眉,裝出滿臉困惑的樣子,對佛印說:

“今天我來向大師請教,‘向陽門第春常在’的下句是什麼?”

佛印不及細想,脫口而出:“積善人家慶有餘。”

“既然磬裡面有魚(磬與慶諧音,餘與魚諧音),那大師就積點善吧,把它拿出來分享。”蘇東坡拊掌大笑。

佛印吃了個啞巴虧,呵呵一樂,叫小沙彌添上一隻酒盅,兩位好友就著那條鮮魚大快朵頤。

有一次,蘇東坡將黃州的怪石送給佛印,佛印在石頭上刻了幾句話。蘇東坡聽說之後忍俊不禁,他說:

“你們知道那些怪石是從哪兒得來的嗎?是我用面餅從小孩子那裡換來的。我用可吃的面餅換回不可吃的怪石,已經夠可笑了,佛印居然還要在怪石上面刻字。要是我直接將面餅送給佛印,佛印肯定不會在面餅上刻字。請問,怪石與面餅有什麼區別?”

好友參寥代替佛印給出答覆:“贈送的人是虛幻的,接受的人也是虛幻的,刻字的人同樣是虛幻的。世間萬物都是虛幻的,怎樣做都行啊!”

參寥舉起手來給蘇東坡看,繼續這個話梗:“拱手向人作揖,人人開心;手指他人,人人生氣。同樣是手,動作不同,就有喜有怒,世間沒有誰對此持有異議。你真要是明白拱手、戟指全都是虛幻的,那麼縱然喜怒還在,根子卻斷了。刻字還是不刻字,亦無可無不可。”

蘇東坡若有所悟,再問參寥:“莫非你也想得到怪石嗎?”於是他勻出一部分怪石贈送參寥。

都說“患難見真交”,在道義上彼此扶持,至善之舉就是將好友引領出精神困境。紹聖初年,元祐黨人遭到政治迫害,蘇東坡被貶謫到嶺南惠州。佛印在金山寺,兩地之間路途迢遙,音訊難通。道人卓契順是蘇東坡的“鐵杆粉絲”,他自告奮勇,樂意遠赴毒瘴之地,傳遞書信。他說:

“惠州不在天上,就算遠隔千里,徒步總能到達。”

於是佛印修書一封,語重心長:“嘗讀退之《送李願歸盤穀序》,願不遇知於主上者,猶能坐茂林以終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放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為宰相耳!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面目。萬劫常住,永無墮落,縱未得到如來地,亦可以驂鸞駕鶴,翱翔三島,為不死人,何乃膠柱守株,待入惡趣。昔有人問師:‘佛法在什麼處?’師雲:‘在行住坐臥處,著衣吃飯處,屙屎撒尿處,沒理沒會死活不得處。’子瞻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聰明要做甚麼?三世諸佛則是一個有血性漢子。子瞻若能腳下承當,把一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這封信的大意是:我曾讀韓愈的《送李願歸盤穀序》,李願懷才不遇,尚且能夠在茂林中安坐終日。你中過進士,登過帝王的宮殿,做過翰林學士,現在被遠遠地流放到人跡罕至的地方。那些權貴害怕什麼?他們害怕你會做宰相。人在世間生活一輩子,就如白駒過隙,只不過一眨眼工夫,二三十年的富貴,轉瞬成空。你何不一筆了斷,找回自己的本來面目。萬種劫難常在人間,只要你擁有足夠的定力,就永遠不會墮落。縱然你到達不了如來佛的境界,也可以駕鸞鳳乘仙鶴,飛翔于蓬萊三島之上,成為不死的神仙。何必膠柱鼓瑟,守株待兔,陷身在惡劣的情緒之中。從前有人詢問禪師:“佛法在什麼地方?”禪師回答道:“佛法無時無處不在,行住坐臥,穿衣吃飯,屙屎撒尿,沒理沒會,死活不得,都與佛法毫無隔膜。”你胸中藏有萬卷書,筆下沒得一點塵,到了這種境地還不知性命究竟在哪裡,一生的聰明才智還要它何用?三世諸佛是個血性的漢子。倘若你能夠站穩腳跟,有所承當,把一二十年的富貴功名看得像泥土一樣卑賤,就能脫離苦難。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應該說,蘇東坡晚年寄命嶺南,棲身海外,吃盡苦頭,而能保持安穩的心態,時時不失樂觀,佛印的開導裨益良多。倘若蘇東坡悟性偏低,某些難關就很可能無法逾越。

宋代士人學佛者夥,蘇東坡是其中的活躍分子。歐陽修效法韓愈,長期排佛,晚年亦焚香閱讀佛經。據宋人陳善的《捫虱新話》所載,王安石曾詢問張方平:“孔子去世後百年生孟子,孟子去世後千餘年卻無人繼踵,這是什麼原因?”張方平的解答出人意表:“超過孔子道德學問的人才後世也有不少,比如江南馬大師、汾陽無業禪師、雷峰岩頭丹霞雲門大師,個個都是絕佳人選。只因儒門日益淡薄,收拾不住,便紛紛歸屬佛門了。”對於張方平的解答,王安石是認可的,它相當圓通,頗具說服力。

頃刻之間,盤盂碗盞四大皆空。

這三則酒令既風趣又風雅,很可能是後之好事者編造出來的,蘇、黃兩位奇士何至於小兒惜餅?佛印禪師又何至於餓虎撲食?但編造者確實下了一番真功夫,把酒令最高妙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並未辱沒前賢。

說到佛印嘴饞,還有一個小故事值得一提。蘇東坡和黃庭堅住在金山寺,有一天,他們想做點吃食換換口味,打面餅是個不錯的主意。於是他們約定,這次打餅,務必瞞住佛印禪師,要不然,出工費力的是他們,坐享其成的卻是佛印。面餅熟了,兩人點過數目,先把十個面餅供奉在觀音菩薩的蓮座前,然後他們燃香爇燭,虔誠祈禱。佛印是天眼通,這種美事如何瞞得過他?他預先躲在神帳裡面,趁二人跪拜禱告時,伸手拿去兩塊面餅。蘇東坡向菩薩行完禮,起身一看,十塊面餅變成了八塊面餅,一驚之後心中明白了,於是他又跪在蒲團上,禱告道:

“菩薩神通廣大,既然樂意吃餅,何不顯個形露個面?”

師徒二人忽聞神帳之內傳出甕聲甕氣的回答:

“我若有‘形’有‘面’,何必妙手空空?”

這回,佛印暗地裡占得小便宜,蘇東坡也沒在明處吃啥大虧,無非是給老友一個順水人情,兩人算是打成了平手。

“鳥”是宋朝國罵中的頭號熱詞,看看《水滸傳》吧,在江湖人士的口白中,“鳥人”和“鳥官”出現的頻率奇高。蘇東坡決定玩個文字遊戲,給佛印一點顏色瞧瞧。他對佛印說:

“古代詩人喜歡用‘僧’對‘鳥’。比如說,‘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鳥棲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意趣兩到,著實高明!”

“如此看來,從今往後,貧僧與東坡居士對坐交談,理由就更加充分了。”一言既畢,佛印哈哈大笑,蘇東坡又狠折一陣。

當然啦,蘇東坡與佛印鬥智,也不是次次皆落下風。佛印是出家人,高僧而有名士氣,頓頓須有好酒好肉才快活。濟公和尚以破帽遮頭,著破衲,趿破鞋,搖破扇,動不動就自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只能算作佛印的小晚輩。

有一天,佛印煎了一條大鮮魚下酒,正巧蘇東坡登門造訪。佛印情急慌張,把那條鮮魚藏在大磬(木魚)下麵。鮮魚可以藏起來,但它的香味藏不住。蘇東坡嗅覺靈敏,掃了一眼茶几,見到佛印的酒盅,那雙筷子還在,佛印無酒不歡,無葷不樂,豈有喝光酒的道理?那雙筷子擺那兒,專用來挾空氣?既然香味撲鼻,看情形,這老禿是將美味佳餚藏在磬下,若徑直點穿的話,就不好玩了,也不高明。蘇東坡計上心頭,故意緊鎖雙眉,裝出滿臉困惑的樣子,對佛印說:

“今天我來向大師請教,‘向陽門第春常在’的下句是什麼?”

佛印不及細想,脫口而出:“積善人家慶有餘。”

“既然磬裡面有魚(磬與慶諧音,餘與魚諧音),那大師就積點善吧,把它拿出來分享。”蘇東坡拊掌大笑。

佛印吃了個啞巴虧,呵呵一樂,叫小沙彌添上一隻酒盅,兩位好友就著那條鮮魚大快朵頤。

有一次,蘇東坡將黃州的怪石送給佛印,佛印在石頭上刻了幾句話。蘇東坡聽說之後忍俊不禁,他說:

“你們知道那些怪石是從哪兒得來的嗎?是我用面餅從小孩子那裡換來的。我用可吃的面餅換回不可吃的怪石,已經夠可笑了,佛印居然還要在怪石上面刻字。要是我直接將面餅送給佛印,佛印肯定不會在面餅上刻字。請問,怪石與面餅有什麼區別?”

好友參寥代替佛印給出答覆:“贈送的人是虛幻的,接受的人也是虛幻的,刻字的人同樣是虛幻的。世間萬物都是虛幻的,怎樣做都行啊!”

參寥舉起手來給蘇東坡看,繼續這個話梗:“拱手向人作揖,人人開心;手指他人,人人生氣。同樣是手,動作不同,就有喜有怒,世間沒有誰對此持有異議。你真要是明白拱手、戟指全都是虛幻的,那麼縱然喜怒還在,根子卻斷了。刻字還是不刻字,亦無可無不可。”

蘇東坡若有所悟,再問參寥:“莫非你也想得到怪石嗎?”於是他勻出一部分怪石贈送參寥。

都說“患難見真交”,在道義上彼此扶持,至善之舉就是將好友引領出精神困境。紹聖初年,元祐黨人遭到政治迫害,蘇東坡被貶謫到嶺南惠州。佛印在金山寺,兩地之間路途迢遙,音訊難通。道人卓契順是蘇東坡的“鐵杆粉絲”,他自告奮勇,樂意遠赴毒瘴之地,傳遞書信。他說:

“惠州不在天上,就算遠隔千里,徒步總能到達。”

於是佛印修書一封,語重心長:“嘗讀退之《送李願歸盤穀序》,願不遇知於主上者,猶能坐茂林以終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放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為宰相耳!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面目。萬劫常住,永無墮落,縱未得到如來地,亦可以驂鸞駕鶴,翱翔三島,為不死人,何乃膠柱守株,待入惡趣。昔有人問師:‘佛法在什麼處?’師雲:‘在行住坐臥處,著衣吃飯處,屙屎撒尿處,沒理沒會死活不得處。’子瞻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聰明要做甚麼?三世諸佛則是一個有血性漢子。子瞻若能腳下承當,把一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這封信的大意是:我曾讀韓愈的《送李願歸盤穀序》,李願懷才不遇,尚且能夠在茂林中安坐終日。你中過進士,登過帝王的宮殿,做過翰林學士,現在被遠遠地流放到人跡罕至的地方。那些權貴害怕什麼?他們害怕你會做宰相。人在世間生活一輩子,就如白駒過隙,只不過一眨眼工夫,二三十年的富貴,轉瞬成空。你何不一筆了斷,找回自己的本來面目。萬種劫難常在人間,只要你擁有足夠的定力,就永遠不會墮落。縱然你到達不了如來佛的境界,也可以駕鸞鳳乘仙鶴,飛翔于蓬萊三島之上,成為不死的神仙。何必膠柱鼓瑟,守株待兔,陷身在惡劣的情緒之中。從前有人詢問禪師:“佛法在什麼地方?”禪師回答道:“佛法無時無處不在,行住坐臥,穿衣吃飯,屙屎撒尿,沒理沒會,死活不得,都與佛法毫無隔膜。”你胸中藏有萬卷書,筆下沒得一點塵,到了這種境地還不知性命究竟在哪裡,一生的聰明才智還要它何用?三世諸佛是個血性的漢子。倘若你能夠站穩腳跟,有所承當,把一二十年的富貴功名看得像泥土一樣卑賤,就能脫離苦難。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應該說,蘇東坡晚年寄命嶺南,棲身海外,吃盡苦頭,而能保持安穩的心態,時時不失樂觀,佛印的開導裨益良多。倘若蘇東坡悟性偏低,某些難關就很可能無法逾越。

宋代士人學佛者夥,蘇東坡是其中的活躍分子。歐陽修效法韓愈,長期排佛,晚年亦焚香閱讀佛經。據宋人陳善的《捫虱新話》所載,王安石曾詢問張方平:“孔子去世後百年生孟子,孟子去世後千餘年卻無人繼踵,這是什麼原因?”張方平的解答出人意表:“超過孔子道德學問的人才後世也有不少,比如江南馬大師、汾陽無業禪師、雷峰岩頭丹霞雲門大師,個個都是絕佳人選。只因儒門日益淡薄,收拾不住,便紛紛歸屬佛門了。”對於張方平的解答,王安石是認可的,它相當圓通,頗具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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