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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雞尾酒裡的哲學:境遇中的存在主義

杏子雞尾酒裡的哲學

境遇中的存在主義

藍江

轉自二月虺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2ef2b20102wnrm.html

如涉版權請聯繫編輯微信@iwish89

哲學園鳴謝

一個昏暗的午後, 我獨自斜靠在書房的座椅上,

呷一口已經半冷的咖啡, 隨手拿起了旁邊的一本書。 書的封面色彩略顯黯淡, 似乎是要刻意營造出一種懷舊的風格, 來緬懷那已經變成歷史遺跡的思想。 一杯雞尾酒, 一根點燃的香煙, 仿佛在訴說一段往事, 那曾經的繁華和喧囂, 已經在氤氳的氛圍和黯淡的色彩中, 變成了一縷輕煙, 在雞尾酒的催化作用下, 慢慢如同漣漪一般, 沁入了讀者的心扉。

我拿起的書, 是一本關於存在主義的書, 所以, 需要有一個存在主義式的開頭。 書的名字叫《存在主義的咖啡館:自由、存在和杏子雞尾酒》, 作者莎拉·貝克韋爾在開篇的第一句話, 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存在主義不太像哲學, 倒是更像一種情緒”。 看到這裡,

我輕輕地合上了書本, 回想一下了我自己對存在主義的理解。

這本書裡面最重要的角色是海德格爾和薩特, 他倆的書我的確讀過不少。 記得本科階段, 就曾經買過薩特的《存在與虛無》。 當然, 那個時候只能是囫圇吞棗的過了一遍, 偶爾只記住了“存在先于本質”“自在”“自為”“散樸性”“自欺”幾個詞語罷了;讀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 更是霧裡看花, 如墜煙海, 如果在一個煙霧嫋繞的迷宮中踟躕不前。 在海德格爾的存在追問的大門口, 我們遇到的是“為什麼存在者存在, 而無不存在”這樣的追問。 對於那些只能從字面意思來理解的人來說, 這是一道無法跨越的天塹。

之後, 我曾試著借助不少二手文獻, 想要找到接近薩特、海德格爾之類的存在主義思想家的門徑,

但是這些往往冠名為“薩特的xx思想研究”“海德格爾的xx概念研究”之類的作品閱讀起來, 讓我總覺得像在緣木求魚。 當我似乎理解了其中某個概念的時候, 卻離其中最具靈韻的思想生命漸行漸遠了。

漸漸地, 我意識到, 與注重明晰性和準確性的英美流派不同, 恰恰是這種無法從簡單的字面來把握的意境, 才成就了德法一系的大陸哲學, 尤其是存在主義思想, 最具魅力的地方。 那裡的文字不過是存在主義乾枯的外表, 而存在主義最具有生機的部分, 恰恰是在剝離了那刻意偽裝過的文字的外衣, 是在海德格爾式的林中小路上, 來尋找生命存在的“阿賴耶識”。

於是, 我們無法單純從概念, 從詞語,

從命題的角度, 來窮盡存在主義的思想, 我們不能純粹在抽象和思辨的層面, 來穿透整個存在主義思想的迷霧, 因為那些存在主義思想家不僅僅是智慧的化身, 更重要的是, 他們首先將自己當成了一個在具體境遇中表現出來的存在。 而他們的文本、他們的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 也不應被簡單視為一種普適性的智慧, 而是一種情緒, 甚至是一種在具體境遇下呈現出來的情動(affect)。 倘若如此, 我們應當如何閱讀甚至如何書寫存在主義呢?

說實話, 我之前也曾經寫過一些關於存在主義的東西, 但僅限於泛泛而談, 所涉及的無非是存在主義那些已經淪為日常概念的話語, 不過是給偉大的思想狗尾續貂。 坦白來講, 從存在主義大師的文本中摳出隻言片語,

並將他們的思想實質歸結為各種零星的概念和碎片化的表達, 本身就違背了薩特那句著名的“存在先於本質”的命題。 每當我們事先從似乎明確的存在主義概念, 去切入海德格爾、薩特、梅洛-龐蒂、列維納斯等大師的時候, 實際上已經將他們的思想錨定在了本質(語言或概念)的地基上, 如同將可以翩翩飛舞的金絲雀, 關在了本質或概念的籠子裡。 我們得到的是那種僵死在博物館裡櫥窗裡塗滿防腐劑的存在主義的殘骸, 一種遍佈著概念和語詞屍斑的殘骸。 但可笑的是, 一些學院派研究, 卻往往會把這些屍斑當成存在主義的聖物, 在象牙塔的神龕中頂禮膜拜。

但也正因如此, 才彰顯出貝克韋爾這本《存在主義咖啡館》的魅力所在。這本書並不想直接告訴我們存在主義是什麼、活著思想家的核心概念應當如何解釋,而是要告訴我們,在這些大師們的生活中,以及當時特殊的歷史背景下,這些概念是如何在具體境遇中油然而生的。本書也不能被簡單地視為一本存在主義者的傳記,儘管裡面囊括了不少大師們的具體生活和個人經歷。這本書的重心,毋寧可以說是存在主義作為一種具體境遇中的情緒的生與死,從這種情緒在20世紀初誕生,到世紀之交隨著封面上黯淡的杏子雞尾酒和逐漸燃燒殆盡的香煙,一起最終變成了歷史中的一曲遊園驚夢。

當然,我們還是需要幾個關鍵字,來作為開啟存在主義思潮和大師生活的鑰匙,而這幾個關鍵字正好是貝克韋爾在副標題給出的三個詞。

第一個詞是存在。存在指的是具體的人或者說一種在世存在的向死而生的人的存在。這種人是小寫的人,與康得意義上主張的大寫的自由而理性的人,與啟蒙時代以來強調的為自己立法而自律的人不一樣,因為那種大寫的人不過是上帝退隱之後的替代品。自尼采以後,我們看到的不再是那種在普世理性的光環下,以進步主義的視角來開創世界的人。兩次世界大戰的悲劇,明顯摧毀了這種大寫的人的雄心壯志,相反,在存在主義思想家那裡,我們看到的是,他們更強調我們作為芸芸眾生,在生存(existence)層面去努力存在,在荊棘密佈的世間辟得一片靜謐的林中空地的生命形式。與充滿樂觀主義的啟蒙時代不同,存在主義者感覺到的更多是個人相對於世界和命運的渺小,感歎生命須臾如白駒過隙。也正因為如此,存在主義者更喜歡面對時代的問題,當海德格爾對Zeit概念進行追問的時候,他探析的不是一種普遍性的狀態,而是我們生命在當下要面對周圍世界的操心與煩。這或許就是存在主義者對胡塞爾現象學提出的口號“回到事物本身”最原初的反應吧。不過,在根本上,他們並不想走一條依循著胡塞爾現象學,從意向性的純粹意識的角度,對事物進行現象學的懸擱和還原,而是希望讓思辨真正降落到大地上,降臨在人們生活世界的空間之中。這正是薩特對存在主義的理解,在德國聽過胡塞爾的講座後,薩特欣喜地寫道:“想像一下,現在一系列連鎖的爆發,讓我們掙脫了我們自己,甚至不留一點時間,讓我們在這些爆發之後形成‘我們自己’,而是直接將我們扔出去,扔進世界乾燥的塵埃中,扔在粗糙的地面上,扔在事物之間,想像一下,我們以這樣的方式被拋出,被我們的本性拋棄在一個冷漠、敵對、抵抗的世界裡。”這個被拋性,也是海德格爾切入到周圍世界的重要命題。可見,在存在主義那裡,我們從高高在上的主體存在物,被一種無形力量強制地拋入到冷冰冰的世界中,我們只能從有限的身體和存在來把握這個周圍世界,從這個角度開闢自己的生存空間。這就是存在主義的起點,一個在有限的生存世界中掙扎而躑躅的人,一種憑藉自己有限的力量,去思考這個世界,去探索如何在陰霾的世間,為自己謀得一絲安寧。這樣,當被關進戰俘營的猶太思想家列維納斯在冰冷的鋪板床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之時,思考的問題正是il y a,思考“在那裡”,如何去存在。

這樣,又引出了貝克韋爾給出的存在主義的第二個關鍵字:自由。為什麼存在主義必須談自由?他們談的自由,與啟蒙時期的主體自由,尤其與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式的自由有什麼區別?首先需要理解第一個問題。顯然,在存在主義那裡,當被拋入到冰冷的世界之中,並不是徹底的沉淪,在渾渾噩噩的世界中隨波逐流地生活。也就是說,存在主義首先需要勇氣,這就是神學家保羅·田立克談到的“存在的勇氣”,這種勇氣表現出來的就是自由。在貝克韋爾的書中,雅斯貝爾斯、薩特、波伏娃、加繆、梅洛-龐蒂、阿倫特、阿隆、法農、哈威爾,都用自己的方式在闡釋存在主義式的自由。薩特在1968年的五月風暴中,成為了學生運動的精神領袖,與此同時,他承擔了《人民事業報》的主編工作,將其變成了學生和革命運動的指路明燈,同時,薩特對亞非拉的反殖民運動還給予了支持,讓殖民地的人民自我抉擇。加繆則成為了抵抗荒謬命運的代表,這位來自阿爾及利亞的青年,甫一抵達巴黎,就感受到了這座繁華大都會帶來的疏離感,正如貝克韋爾所強調,正是這種疏離感和陌生感,讓他在巴黎的生活更像是一種異鄉人或局外人。面對現實中的荒謬,加繆的抉擇是,通過自己的文筆,將現實的荒謬變成寓言式的荒謬。因此,《局外人》這部小說,其實可以理解為在這個疏離感的荒謬背景下,加繆的一種自我診斷和抉擇。如果說《局外人》仍然不夠徹底,那麼他的《西西弗神話》最終將這種荒謬之人的自由,推向了極致:“荒謬的人完全面對死亡(這裡的死亡是作為最清醒的荒謬感而提出的),他感到,他掙脫了那在他自身中凝聚著的,而且並不是這種熱切關注的東西,他品嘗到了一種與公共法則針鋒相對的自由。我們在此看到:存在哲學的基本論調保持著它們全部的價值。”加繆的荒謬之人的自由,代表著非理性或感性的欲望的自由,它們在有限的世界裡代表著對理性自由法則的突破,代表著有限生命的邊緣向大寫法則的反抗。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理解波伏娃的《第二性》給女性主義帶來的革命性意義。波伏娃的核心問題並不是爭取女權,而是“什麼讓女人成為女人”。當波伏娃提出女人是由社會塑造而成的時候,已經意味著一種新的女性主義革命和自由,即女人需要讓自己的存在來塑造自己——存在先於本質!是的,這就是存在主義時代的自由,一種不需要謂詞先驗限定,用理性來束縛的自由。存在,無論是身體存在、欲望存在,還是性存在、種族存在,都意味著在存在中生成出屬於自己的性質。自由,就是讓生命本身在這個大地上譜寫出存在的神話。

不過,貝克韋爾的書最精湛的地方,是加上了第三個限定詞:杏子雞尾酒。實際上,相信對於絕大多數讀者來說,前面兩個限定詞的理解難度不是太大。但是,什麼是杏子雞尾酒?這個杏子雞尾酒實際上有一個典故。1933年某天,薩特、阿隆、波伏娃三個人在蒙帕納斯大道上的“煤氣燈”酒吧裡,喝著這個酒吧招牌的杏子雞尾酒。博識的薩特在酒吧裡侃侃而談,從戰爭談到法國局勢,從自己的性癖談到仙人球毒堿,而阿隆聽到這些之後,只是冷冷地對薩特說:“如果你是一個現象學家,你可以談論這杯雞尾酒,然後從中研究出哲學來!”看到這裡,我很容易聯想到我的好友吳冠軍教授的一次經歷。他在《愛與死的幽靈學》中,曾寫道自己與一位友人在咖啡館裡的相遇。冠軍同樣是侃侃而談,他的友人似乎提了一個類似阿隆問的問題:“你要解釋你的哲學,那麼就請你從眼前的這杯咖啡裡談談哲學吧!”雖然冠軍與薩特的答案不同,但是他們的方向卻是一致的。哲學可不是什麼詰屈聱牙的名辯,而是直接關涉到最直接的當下生活。換句話說,哲學最重要的其實不是概念,而是情趣,哲學得有點兒貼近生活的趣味。這或許是貝克韋爾為什麼將存在主義解釋為“一種情緒”的原因吧!如果存在主義只有前面兩個特徵,即僅僅談存在和自由,那麼它還不夠成為風靡20世紀的思潮,恰恰相反,存在主義最大的奧秘就在於這杯杏子雞尾酒:各位存在主義思想家賦予了存在主義一種特有的情趣,讓存在主義哲學不再是一種形而上的說教,而是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部分。存在主義思想家並不打算把自己打扮成道貌岸然的衛道士,不想動不動就揮舞著理性或道德的大棒,將芸芸眾生規訓為遵守清規戒律的門徒。換言之,這些存在主義的思想家,都有他們的取向和生活,而在那些始終追問完美的衛道士們看來,甚至在那些認為自己偶爾抓住存在主義思想家的把柄的偽君子看來,他們的行為和生活糟糕透頂。於是,有一些惡趣味的作者,以他們低俗的判斷力,將存在主義者成為“行為糟糕的哲學家”。但是他們不知道,恰恰是這些在生活上“糟糕透頂”的哲學家,開啟了存在哲學的可能性。如果薩特和波伏娃能夠成為一對夫唱婦隨的夫妻,那麼我們還能讀到《噁心》《存在與虛無》《第二性》等名著嗎?巴塔耶若是恪守清教徒式的戒律,他還能寫出《眼睛的故事》《內在體驗》等震撼我們心靈的作品嗎?同樣,對於福柯、梅洛-龐蒂、德勒茲、甚至拉康,我們都不能以聖賢的標準來審視他們,因為他們的思想洞見就是在這種生活化的世界裡展開的,在德波的電影中,在貝克特的戲劇中,在沃卓斯基姐妹的電影中,在情境主義國際的日常生活的革命中,我們才能追尋到存在的足跡,才能找到被大寫理性和邏各斯埋藏的激情。

然而,斯人遠去,存在主義在今天已經是一曲絕唱。貝克韋爾的書,記錄了這些存在主義思想家如何一一逝去。的確,今天已不再是一個存在主義的時代,但是,他們存在過,並消失在他們的杏子雞尾酒裡。換句話說,今天之所以不再是存在主義的時代,是因為醞釀過存在主義的雞尾酒已經不復存在了。存在主義,還是太布爾喬亞了,他們在帶有品味的咖啡館裡品讀人生百味,去體會生命的極限。但是這種革命性的體驗,僅僅停留在了個體性的內在層面,無法衝突知識份子那種內心的藩籬。今天的解放已然不再是個體性的解放,因為當今天的大眾面對數位化和技術化的治理技術和資本主義時,已經不能再用小資產階級的傷感和惆悵來抵抗。最嚴肅的現實是,現實沒有為杏子雞尾酒留下空間,這種小資產階級情調的空間被擠壓了,斷裂了,消失了。不過,我們仍然不得不承認,存在主義為我們留下了巨大的思想財富,正如貝克韋爾在最後說的那樣,存在主義如同“美輪美奐、如磷光一般閃耀的繁盛,只要我們有幸能夠體會它,它就會繼續向人類展示自身”。

溫馨提示:年後發貨

才彰顯出貝克韋爾這本《存在主義咖啡館》的魅力所在。這本書並不想直接告訴我們存在主義是什麼、活著思想家的核心概念應當如何解釋,而是要告訴我們,在這些大師們的生活中,以及當時特殊的歷史背景下,這些概念是如何在具體境遇中油然而生的。本書也不能被簡單地視為一本存在主義者的傳記,儘管裡面囊括了不少大師們的具體生活和個人經歷。這本書的重心,毋寧可以說是存在主義作為一種具體境遇中的情緒的生與死,從這種情緒在20世紀初誕生,到世紀之交隨著封面上黯淡的杏子雞尾酒和逐漸燃燒殆盡的香煙,一起最終變成了歷史中的一曲遊園驚夢。

當然,我們還是需要幾個關鍵字,來作為開啟存在主義思潮和大師生活的鑰匙,而這幾個關鍵字正好是貝克韋爾在副標題給出的三個詞。

第一個詞是存在。存在指的是具體的人或者說一種在世存在的向死而生的人的存在。這種人是小寫的人,與康得意義上主張的大寫的自由而理性的人,與啟蒙時代以來強調的為自己立法而自律的人不一樣,因為那種大寫的人不過是上帝退隱之後的替代品。自尼采以後,我們看到的不再是那種在普世理性的光環下,以進步主義的視角來開創世界的人。兩次世界大戰的悲劇,明顯摧毀了這種大寫的人的雄心壯志,相反,在存在主義思想家那裡,我們看到的是,他們更強調我們作為芸芸眾生,在生存(existence)層面去努力存在,在荊棘密佈的世間辟得一片靜謐的林中空地的生命形式。與充滿樂觀主義的啟蒙時代不同,存在主義者感覺到的更多是個人相對於世界和命運的渺小,感歎生命須臾如白駒過隙。也正因為如此,存在主義者更喜歡面對時代的問題,當海德格爾對Zeit概念進行追問的時候,他探析的不是一種普遍性的狀態,而是我們生命在當下要面對周圍世界的操心與煩。這或許就是存在主義者對胡塞爾現象學提出的口號“回到事物本身”最原初的反應吧。不過,在根本上,他們並不想走一條依循著胡塞爾現象學,從意向性的純粹意識的角度,對事物進行現象學的懸擱和還原,而是希望讓思辨真正降落到大地上,降臨在人們生活世界的空間之中。這正是薩特對存在主義的理解,在德國聽過胡塞爾的講座後,薩特欣喜地寫道:“想像一下,現在一系列連鎖的爆發,讓我們掙脫了我們自己,甚至不留一點時間,讓我們在這些爆發之後形成‘我們自己’,而是直接將我們扔出去,扔進世界乾燥的塵埃中,扔在粗糙的地面上,扔在事物之間,想像一下,我們以這樣的方式被拋出,被我們的本性拋棄在一個冷漠、敵對、抵抗的世界裡。”這個被拋性,也是海德格爾切入到周圍世界的重要命題。可見,在存在主義那裡,我們從高高在上的主體存在物,被一種無形力量強制地拋入到冷冰冰的世界中,我們只能從有限的身體和存在來把握這個周圍世界,從這個角度開闢自己的生存空間。這就是存在主義的起點,一個在有限的生存世界中掙扎而躑躅的人,一種憑藉自己有限的力量,去思考這個世界,去探索如何在陰霾的世間,為自己謀得一絲安寧。這樣,當被關進戰俘營的猶太思想家列維納斯在冰冷的鋪板床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之時,思考的問題正是il y a,思考“在那裡”,如何去存在。

這樣,又引出了貝克韋爾給出的存在主義的第二個關鍵字:自由。為什麼存在主義必須談自由?他們談的自由,與啟蒙時期的主體自由,尤其與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式的自由有什麼區別?首先需要理解第一個問題。顯然,在存在主義那裡,當被拋入到冰冷的世界之中,並不是徹底的沉淪,在渾渾噩噩的世界中隨波逐流地生活。也就是說,存在主義首先需要勇氣,這就是神學家保羅·田立克談到的“存在的勇氣”,這種勇氣表現出來的就是自由。在貝克韋爾的書中,雅斯貝爾斯、薩特、波伏娃、加繆、梅洛-龐蒂、阿倫特、阿隆、法農、哈威爾,都用自己的方式在闡釋存在主義式的自由。薩特在1968年的五月風暴中,成為了學生運動的精神領袖,與此同時,他承擔了《人民事業報》的主編工作,將其變成了學生和革命運動的指路明燈,同時,薩特對亞非拉的反殖民運動還給予了支持,讓殖民地的人民自我抉擇。加繆則成為了抵抗荒謬命運的代表,這位來自阿爾及利亞的青年,甫一抵達巴黎,就感受到了這座繁華大都會帶來的疏離感,正如貝克韋爾所強調,正是這種疏離感和陌生感,讓他在巴黎的生活更像是一種異鄉人或局外人。面對現實中的荒謬,加繆的抉擇是,通過自己的文筆,將現實的荒謬變成寓言式的荒謬。因此,《局外人》這部小說,其實可以理解為在這個疏離感的荒謬背景下,加繆的一種自我診斷和抉擇。如果說《局外人》仍然不夠徹底,那麼他的《西西弗神話》最終將這種荒謬之人的自由,推向了極致:“荒謬的人完全面對死亡(這裡的死亡是作為最清醒的荒謬感而提出的),他感到,他掙脫了那在他自身中凝聚著的,而且並不是這種熱切關注的東西,他品嘗到了一種與公共法則針鋒相對的自由。我們在此看到:存在哲學的基本論調保持著它們全部的價值。”加繆的荒謬之人的自由,代表著非理性或感性的欲望的自由,它們在有限的世界裡代表著對理性自由法則的突破,代表著有限生命的邊緣向大寫法則的反抗。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理解波伏娃的《第二性》給女性主義帶來的革命性意義。波伏娃的核心問題並不是爭取女權,而是“什麼讓女人成為女人”。當波伏娃提出女人是由社會塑造而成的時候,已經意味著一種新的女性主義革命和自由,即女人需要讓自己的存在來塑造自己——存在先於本質!是的,這就是存在主義時代的自由,一種不需要謂詞先驗限定,用理性來束縛的自由。存在,無論是身體存在、欲望存在,還是性存在、種族存在,都意味著在存在中生成出屬於自己的性質。自由,就是讓生命本身在這個大地上譜寫出存在的神話。

不過,貝克韋爾的書最精湛的地方,是加上了第三個限定詞:杏子雞尾酒。實際上,相信對於絕大多數讀者來說,前面兩個限定詞的理解難度不是太大。但是,什麼是杏子雞尾酒?這個杏子雞尾酒實際上有一個典故。1933年某天,薩特、阿隆、波伏娃三個人在蒙帕納斯大道上的“煤氣燈”酒吧裡,喝著這個酒吧招牌的杏子雞尾酒。博識的薩特在酒吧裡侃侃而談,從戰爭談到法國局勢,從自己的性癖談到仙人球毒堿,而阿隆聽到這些之後,只是冷冷地對薩特說:“如果你是一個現象學家,你可以談論這杯雞尾酒,然後從中研究出哲學來!”看到這裡,我很容易聯想到我的好友吳冠軍教授的一次經歷。他在《愛與死的幽靈學》中,曾寫道自己與一位友人在咖啡館裡的相遇。冠軍同樣是侃侃而談,他的友人似乎提了一個類似阿隆問的問題:“你要解釋你的哲學,那麼就請你從眼前的這杯咖啡裡談談哲學吧!”雖然冠軍與薩特的答案不同,但是他們的方向卻是一致的。哲學可不是什麼詰屈聱牙的名辯,而是直接關涉到最直接的當下生活。換句話說,哲學最重要的其實不是概念,而是情趣,哲學得有點兒貼近生活的趣味。這或許是貝克韋爾為什麼將存在主義解釋為“一種情緒”的原因吧!如果存在主義只有前面兩個特徵,即僅僅談存在和自由,那麼它還不夠成為風靡20世紀的思潮,恰恰相反,存在主義最大的奧秘就在於這杯杏子雞尾酒:各位存在主義思想家賦予了存在主義一種特有的情趣,讓存在主義哲學不再是一種形而上的說教,而是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部分。存在主義思想家並不打算把自己打扮成道貌岸然的衛道士,不想動不動就揮舞著理性或道德的大棒,將芸芸眾生規訓為遵守清規戒律的門徒。換言之,這些存在主義的思想家,都有他們的取向和生活,而在那些始終追問完美的衛道士們看來,甚至在那些認為自己偶爾抓住存在主義思想家的把柄的偽君子看來,他們的行為和生活糟糕透頂。於是,有一些惡趣味的作者,以他們低俗的判斷力,將存在主義者成為“行為糟糕的哲學家”。但是他們不知道,恰恰是這些在生活上“糟糕透頂”的哲學家,開啟了存在哲學的可能性。如果薩特和波伏娃能夠成為一對夫唱婦隨的夫妻,那麼我們還能讀到《噁心》《存在與虛無》《第二性》等名著嗎?巴塔耶若是恪守清教徒式的戒律,他還能寫出《眼睛的故事》《內在體驗》等震撼我們心靈的作品嗎?同樣,對於福柯、梅洛-龐蒂、德勒茲、甚至拉康,我們都不能以聖賢的標準來審視他們,因為他們的思想洞見就是在這種生活化的世界裡展開的,在德波的電影中,在貝克特的戲劇中,在沃卓斯基姐妹的電影中,在情境主義國際的日常生活的革命中,我們才能追尋到存在的足跡,才能找到被大寫理性和邏各斯埋藏的激情。

然而,斯人遠去,存在主義在今天已經是一曲絕唱。貝克韋爾的書,記錄了這些存在主義思想家如何一一逝去。的確,今天已不再是一個存在主義的時代,但是,他們存在過,並消失在他們的杏子雞尾酒裡。換句話說,今天之所以不再是存在主義的時代,是因為醞釀過存在主義的雞尾酒已經不復存在了。存在主義,還是太布爾喬亞了,他們在帶有品味的咖啡館裡品讀人生百味,去體會生命的極限。但是這種革命性的體驗,僅僅停留在了個體性的內在層面,無法衝突知識份子那種內心的藩籬。今天的解放已然不再是個體性的解放,因為當今天的大眾面對數位化和技術化的治理技術和資本主義時,已經不能再用小資產階級的傷感和惆悵來抵抗。最嚴肅的現實是,現實沒有為杏子雞尾酒留下空間,這種小資產階級情調的空間被擠壓了,斷裂了,消失了。不過,我們仍然不得不承認,存在主義為我們留下了巨大的思想財富,正如貝克韋爾在最後說的那樣,存在主義如同“美輪美奐、如磷光一般閃耀的繁盛,只要我們有幸能夠體會它,它就會繼續向人類展示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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