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家庭的紛爭， 遠沒有預想中那樣強烈和漫長。
沈瑞標略帶疲憊地淺笑著問了一句：“人都走了半年多了， 還有什麼可說的？”
2017年6月23日晚間珠海市平沙鎮發生的一起“無碰撞交通事故”成為街頭巷議：為避閃沈瑞標駕駛的向右變道、超載水泥的重型自卸貨車， 15歲的飆車少年小磊死在了自己的摩托車旁， 雖經協力廠商機構鑒定兩車並未發生任何實質性接觸， 但事故雙方卻承擔了相等的事故責任。
今年1月29日， 兩個小時裡沈瑞標兩次打開新聞用戶端， 這段名為《少年騎摩托撞路基喪命 過路司機賠51萬》的半年多前事故視頻點播量上漲了好幾萬。
“越是有爭議的交通案件， 越是應該擺在檯面上來說， 透明公開。 ”珠海交警支隊指揮中心副主任楊小江說。
事故認定本身的討論， 在交通法規的明文規定下終究還是有章可循的。 而真正的不確定性， 在於這起“無碰撞交通事故”背後的人性碰撞：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躲避、擔當、寬恕與耿耿於懷， 在兩個家庭一幕幕呈現。
“過路司機”
49歲的唐玲從四人間宿舍下鋪的床上一下“彈”了起來， 大喊：“憑什麼叫‘過路司機’‘好心司機’？”
她對近日發酵的新聞很不滿， 因為“太向著司機說話”。
“從法律上來說， 我錯是肯定錯了， 只是確實不是我撞上的……”沈瑞標至今依舊有些委屈， 連忙自表：我本來就是好心人。
記者見到沈瑞標， 是在平沙鎮一家小修車鋪。 他臉龐瘦削、顴骨凸出， 滿手黑乎乎的機油， 正在焦慮等著修理工當晚能把自己拉貨的小型貨運車修完。 車修好了， 明天才有上工的可能。
沈瑞標說自己是鎮上第二批“志願員警”， 曾經連續半年在鎮上義務巡邏治安。 但他又忽然改口說自己“不是什麼好教材”。
對於沈瑞標而言， 事故後最大的“後遺症”就是他的B2大貨車駕照被降級成了C1小車檔， 他駕駛大型機械車搞工地運輸的營生也就無法繼續了， 只能靠打散工維生。
而他一輩子學得的唯一技術活， 恰恰就是“開大貨車”。 他原本在鎮裡一家鑄造廠上班， 一呆8年， 工廠倒閉後他為了謀求新生路， 考出了大貨車的駕照。 駕照一出， 沈瑞標弟弟借錢20多萬元買了一輛泥頭車，
這幾年開車， 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家的， 沈瑞標最在意的事就是“車的手續是不是齊全”， 尤其是保險。 用他的話說， “窮人家開車， 保險之類的東西一定要上， 否則遇到了事故賠也賠不起”。
沈瑞標一直覺得窮人家開車“冒險不起”。 他們的車很少出珠海市， 怕跑遠了有意外。
事故之前， 他的駕駛本上， 從未出現過違規扣分的情況。
事故之後， 一直有人在網上替他說話， 說小磊飆車的路徑正好是泥頭車司機的視覺盲區。 但老實的沈瑞標當場就向交警直言：自己餘光可以看到， 小磊的車像箭一樣閃現出一條白線， 他旋即停車。
在事故現場，
“我沒有碰到他。 ”這是沈瑞標在電話裡和弟弟說的第一句話。 20時左右， 正在附近執勤的高欄港交警大隊沈義鋒第一個趕到現場。 此時小磊已經橫躺在距離倒地摩托車70米開外的地方。 “可見當時摩托車行駛速度之快。 ”沈義鋒推測。
“飆車少年”
唐玲同樣不滿的是兒子小磊被稱為“飆車少年”。 “開快一點你們就說他是飆車了？”
這是唐玲恢復工作後的第一個星期日。 因為小磊離世， 她已經停工半年。 回到鎮上溫泉度假區的客房部，
唐玲從桌上抽出一遝醫學光片， 擲了一地。 她說自己在兒子死後的半年多憋出了不少病——這半年裡， 她走路時也會莫名其妙摔倒骨折。
這張下鋪， 是小磊父親宋錦華的“窩”， 曾經就是小磊的“家”， 宿舍床邊擺放雜物的桌子是小磊曾經寫作業的書桌。 宋錦華夫妻在溫泉度假區工作了10多年， 夫妻倆分睡男女員工宿舍， 一家人沒有獨立的生活空間。
小磊從出生起就跟隨在廣東打工的父母四處為家。 而他的出生， 其實是這個孱弱家庭“最後的救命稻草”。 小磊的哥哥今年26歲， 自童年起就患有智力障礙。 經過一番心理建設，30多歲的唐玲終於在鼓勵下生了小磊。
夫妻倆月收入總和是5000多元，供一家老小開支，生活艱難。度假區裡的外來員工都漸漸在平沙鎮買了商品房安家，小磊一家人還是分散在宿舍居住。
小磊出事後，夫妻倆回憶：孩子從來沒被寵溺過，平時他得到的最大面額零花錢就是新年父母給的20元壓歲紅包。
“這個孩子其實什麼都聽我們的，除了自己想要輟學和自己買下這輛摩托車。”唐玲對於小兒子的頑劣，不忍有任何苛責。
小磊買的白色二手摩托車，用的是他從去年3月輟學後攢下的1000多元打零工的錢，出事當日是這輛機車上路的第二天，當時小磊正在回家吃飯的路上。
在小磊的曾經玩伴小虎的描述中，一個與“飆車少年”全然不同的形象被勾勒出：小虎是經朋友介紹結識了小磊，五六個男孩子的第一次聚會是喝奶茶，當時小磊已輟學。小虎覺得，小磊是位值得深交的朋友，因為他“品質好”：平時小磊聊起未來打算，說得最多的就是“要掙錢孝敬父母”；有時小磊會因為囊中羞澀而不吃午飯，但一旦有了打零工的收入，他就會大方請朋友們吃點心。
小虎全程臉蒙著被子，和記者完成了講述。
出事後，和小磊玩得好的幾位男孩都很少再往來了。這些平日的頑劣少年對於同伴的死，有一種不再提及的默契。
艱難破冰
本地人和外地人、“受害者”與“殺人兇手”的無形紛爭，恰恰因為兩車“無碰撞”事實變得更周折。
平沙鎮距離珠海市區40公里，承接著鄰鎮一個大型化工工業園區工人的生活配套區功能，8.6萬人口中流動人口占到近一半。
在本地農民出身的沈瑞標印象裡，平沙鎮的外地人大多“有能力、很熱心”，比如當時家裡一位近親生病，就是平時在一起釣魚的外地醫生朋友幫忙治的。
但事故之後，他仿佛陷入了對外地人從未有過的隔閡和揣測。
事發次日淩晨從高欄港交警大隊走出後，因為擔心對方家屬找上門，弟弟一家把沈瑞標接回自己家中“避風頭”。
天亮後，在事故現場附近做生意的當地人又轉告沈瑞標弟媳：死者家屬那邊好像出人來勘察現場了，來的人都開著高檔車，估計來頭不小。一家人心一沉，覺得很可能對己不利。
而另一面，自覺是外地人的小磊一家，深感憤怒的同時也忐忑不安。宋錦華夫妻連夜集結了就近打工的20多位老鄉，還輾轉找到在深圳做律師的遠房親戚，一起去找交警。
七嘴八舌之間，高欄港交警大隊事故中隊隊長譚金偉發覺眾人對於沈瑞標“本地人”的身份多有不安和聯想。為了消解家屬疑慮，他當即播放事發現場一個工地攝像頭拍下的事故時段視頻。
視頻放罷，譚金偉建議由沈瑞標出面向宋錦華夫妻講述事發經過。沈瑞標起初抗拒，但他還是被譚金偉的一句話說服了：“你是當時整個事件的第一見證人、當事人，你不給孩子的父母一個交代，誰還可以？”
調解室裡，沈瑞標磕磕巴巴回憶，坐得筆挺，渾身肌肉緊繃。
唐玲告訴交警，她覺得司機態度不好。沈義鋒就提醒沈瑞標：多說一些話，不要總是似是而非地點頭搖頭。
在等待協力廠商機構對證據做進一步事故責任判定的近兩個月裡，小磊一家每星期總要去高欄港交警大隊好幾次。前幾次還是烏泱泱數十人陪著，後來親朋好友漸漸回去忙活了，一趟趟過來的只余夫妻倆。
沈義鋒記得，夫妻倆頭幾次來總會說幾句“追究駕駛員責任”之類的話，對沈瑞標的稱呼也是毫不客氣的“兇手”。幾趟後，他們越來越少提起追究責任，只是反復問沈義鋒同樣的話，“警官請問進展到什麼程度了？能不能加速一點？”他們常在大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沈義鋒明白，這是夫妻倆無聲的宣洩方式，“就像是有的車禍死者家屬一到交警隊就會倒地痛哭，有的則會亂摔東西”。交警一次次接待了夫妻倆的來訪，耐心重複同樣的話。
在這兩個月，除了去交警隊，唐玲沒有邁去其他地方一步。宋錦華覺得，原本強勢伶俐的妻子就像“傻了一樣”。與夫妻倆同住員工宿舍的同事告知，小磊出事以後，夫妻倆都像在自我封閉，絕口不提此事。
並非孤例
2017年8月16日，協力廠商機構鑒定結果出來了：小磊的摩托車和沈瑞標的泥頭車沒有發生實際碰撞。但責任認定書上，判定雙方承擔同等責任。
“死者為大，我們必須在情感上有偏向、有同情，但是執法、判斷時不能有半點偏袒。”譚金偉說。
在譚金偉和沈義鋒的從警生涯裡，都是頭一次經歷類似的“無碰撞交通事故”，但他們認為，按照現行的交通法規，這樣的事故認定是在“法理和情理之中”。
“兩車相撞僅僅只是交通事故的一種形態，而不是構成的必須要件。交通事故的責任主要還是由事故發生的因果關係來判定。在這起交通事故中，泥頭車司機在右轉變道時的確影響了本車道上摩托車的行駛，存在因果關係，但摩托車駕駛員本身又存在無證駕駛、超速駕駛等違規行為，所以才做出了雙方均有責任且責任相當的判定。”珠海市公安局交警支隊法制督察室副主任孟慶國告訴記者。
孟慶國反復強調，“無碰撞判責”在交通事故的認定中並非新鮮事物。
2017年6月20日，安徽宣城兩位騎電動車女子在一輛轎車數米外摔倒，交警在查看行車記錄儀視頻後，認定雙方承擔同等責任；2011年9月18日，江蘇江陰一位自行車車主途經叉路地段時，遇到一位轎車車主右轉彎，雖兩車未直接碰觸，但自行車車主倒地受傷，當地法院最終認定自行車車主的傷害系轎車車主的駕駛行為所致，判決自行車車主和轎車車主賠償責任4：6。
“提及半年前的舊事，不是為了炒作，也不是想要揭舊傷疤，而是讓在路上的人盡可能走出這個容易陷入的思維誤區，另外也希望通過公開來自證我們判定的合理性。”
不過，時隔半年，宋錦華夫婦仍然拒絕了當地交警要將小磊案例作為“未成年人交通安全教育”廣而告之的懇請。
今年過年，夫妻倆留在珠海的員工宿舍。唐玲說：“回老家害怕這個殘缺的家被人笑話。”他們想要自己慢慢消化。
講和生活
沈義鋒難忘去年8月事故認定書下來後最後一次調解的一幕：宋錦華給沈瑞標點上了一根煙。
那次調解後，除了保險公司90%的賠付，沈瑞標兄弟倆一人掏了2萬多元賠償款。家中幾無存款的兄弟倆，從親戚家七拼八湊借了錢。
對於這位處理過多年交通傷亡事故的老員警來說，這已經算是雙方的講和。
交警把沈瑞標的聯繫方式留給了宋錦華夫妻，但夫妻倆從未給他打過電話。“我也不想去打破他們的生活，他們該做的都做了。”宋錦華說。
唯一一次雙方在鎮上的偶遇是在醫院裡，宋錦華看到了沈瑞標的弟弟，一臉笑容地打了招呼，就戛然而止了。“好像也多說不出一句話來。”宋錦華說。
這半年，宋錦華夫妻扔掉了小磊所有的衣物，只留下了兒子親手組裝的白色電腦。他倆除了簡單用滑鼠點擊來流覽新聞，不會別的操作。有時唐玲有些反復，扯著喉嚨對宋錦華嚷：“我要兒子！為什麼只能對著他買的電腦？”
他們想留下小磊的一兩張照片，才發現平日裡從來沒人給孩子照過相。他們準備等哪天精神好了，去學校問問老師有沒有孩子照片。
考慮到小磊的離世在無形中加重了這個貧困家庭的負擔，宋錦華工作的度假區公司領導特地為小磊大哥安排了一個在溫泉浴場做保潔的崗位。
在獨立上下班以前，宋錦華帶著長子去了好幾次員工食堂，一遍遍告訴他如何打飯、領取碗筷。
有些人想從小磊大哥那兒獲取一些小磊出意外的細節，這位大哥忽然有了一種異常清醒的捍衛姿態，不耐煩地告訴打聽者：我弟弟去外面打工了。
而沈瑞標看似和以前一樣波瀾不驚的生活，其實也難以恢復。當記者來到他家中，一家9口人正在新蓋不久的三層樓房裡吃晚飯，飯菜簡單，三盤自家地裡種的蔬菜和一盤紅燒肉。由於裝修資金緊張，整個樓裡空蕩蕩的。事故之後，一大家人每週相聚的頻率增加了，弟弟、弟媳還替沈瑞標背著債。
如今，沈瑞標漸漸丟下了釣魚這個唯一的愛好。
平沙鎮附近多海島，沈瑞標原來最奢侈的愛好就是和人組團各花500元到島上釣魚。最瘋狂的一次，在島上呆了兩天一夜。“我不賭不喝，就是這點愛好。”他曾經這樣懇請妻子保留他的釣魚愛好。
但現在，即使是最便宜的防滑釘鞋和釣魚竿，他也捨不得更新了。偶有知情的釣友想安慰他，請他去釣魚，他才敢去一次。
一次記者找他，他說“正在網魚”，只不過是在湖裡網些羅非魚回家做飯。2月6日是珠海一年到頭難得的逼近零度的低溫天，沈瑞標知道羅非魚不耐凍，奄奄一息時最適合捕撈回家烹飪。釣魚，漸漸從興趣變成了技能。
那天是星期二，沈瑞標沒有找到當天的散工。這在他的駕駛證被降級後，幾乎成為常態。
“這小夥子模樣正，沒多大，真是可惜了……”沈瑞標在討論事故賠償的階段曾見過小磊的一寸照，心中不由一陣痛惜。他說，在那一刻他心裡真的沒有一點埋怨。
自從去年6月，沈瑞標就在心底暗下決心：有生之年絕不會讓兒子騎摩托車。
（應被採訪人需求，小磊、小虎、唐玲、宋錦華均為化名）
欄目主編：林環 文字編輯：林環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邵競 編輯郵箱：eyes_lin@126.com 經過一番心理建設，30多歲的唐玲終於在鼓勵下生了小磊。
夫妻倆月收入總和是5000多元，供一家老小開支，生活艱難。度假區裡的外來員工都漸漸在平沙鎮買了商品房安家，小磊一家人還是分散在宿舍居住。
小磊出事後，夫妻倆回憶：孩子從來沒被寵溺過，平時他得到的最大面額零花錢就是新年父母給的20元壓歲紅包。
“這個孩子其實什麼都聽我們的，除了自己想要輟學和自己買下這輛摩托車。”唐玲對於小兒子的頑劣，不忍有任何苛責。
小磊買的白色二手摩托車，用的是他從去年3月輟學後攢下的1000多元打零工的錢，出事當日是這輛機車上路的第二天，當時小磊正在回家吃飯的路上。
在小磊的曾經玩伴小虎的描述中，一個與“飆車少年”全然不同的形象被勾勒出：小虎是經朋友介紹結識了小磊，五六個男孩子的第一次聚會是喝奶茶，當時小磊已輟學。小虎覺得，小磊是位值得深交的朋友，因為他“品質好”：平時小磊聊起未來打算，說得最多的就是“要掙錢孝敬父母”；有時小磊會因為囊中羞澀而不吃午飯，但一旦有了打零工的收入，他就會大方請朋友們吃點心。
小虎全程臉蒙著被子，和記者完成了講述。
出事後，和小磊玩得好的幾位男孩都很少再往來了。這些平日的頑劣少年對於同伴的死，有一種不再提及的默契。
艱難破冰
本地人和外地人、“受害者”與“殺人兇手”的無形紛爭，恰恰因為兩車“無碰撞”事實變得更周折。
平沙鎮距離珠海市區40公里，承接著鄰鎮一個大型化工工業園區工人的生活配套區功能，8.6萬人口中流動人口占到近一半。
在本地農民出身的沈瑞標印象裡，平沙鎮的外地人大多“有能力、很熱心”，比如當時家裡一位近親生病，就是平時在一起釣魚的外地醫生朋友幫忙治的。
但事故之後，他仿佛陷入了對外地人從未有過的隔閡和揣測。
事發次日淩晨從高欄港交警大隊走出後，因為擔心對方家屬找上門，弟弟一家把沈瑞標接回自己家中“避風頭”。
天亮後，在事故現場附近做生意的當地人又轉告沈瑞標弟媳：死者家屬那邊好像出人來勘察現場了，來的人都開著高檔車，估計來頭不小。一家人心一沉，覺得很可能對己不利。
而另一面，自覺是外地人的小磊一家，深感憤怒的同時也忐忑不安。宋錦華夫妻連夜集結了就近打工的20多位老鄉，還輾轉找到在深圳做律師的遠房親戚，一起去找交警。
七嘴八舌之間，高欄港交警大隊事故中隊隊長譚金偉發覺眾人對於沈瑞標“本地人”的身份多有不安和聯想。為了消解家屬疑慮，他當即播放事發現場一個工地攝像頭拍下的事故時段視頻。
視頻放罷，譚金偉建議由沈瑞標出面向宋錦華夫妻講述事發經過。沈瑞標起初抗拒，但他還是被譚金偉的一句話說服了：“你是當時整個事件的第一見證人、當事人，你不給孩子的父母一個交代，誰還可以？”
調解室裡，沈瑞標磕磕巴巴回憶，坐得筆挺，渾身肌肉緊繃。
唐玲告訴交警，她覺得司機態度不好。沈義鋒就提醒沈瑞標：多說一些話，不要總是似是而非地點頭搖頭。
在等待協力廠商機構對證據做進一步事故責任判定的近兩個月裡，小磊一家每星期總要去高欄港交警大隊好幾次。前幾次還是烏泱泱數十人陪著，後來親朋好友漸漸回去忙活了，一趟趟過來的只余夫妻倆。
沈義鋒記得，夫妻倆頭幾次來總會說幾句“追究駕駛員責任”之類的話，對沈瑞標的稱呼也是毫不客氣的“兇手”。幾趟後，他們越來越少提起追究責任，只是反復問沈義鋒同樣的話，“警官請問進展到什麼程度了？能不能加速一點？”他們常在大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沈義鋒明白，這是夫妻倆無聲的宣洩方式，“就像是有的車禍死者家屬一到交警隊就會倒地痛哭，有的則會亂摔東西”。交警一次次接待了夫妻倆的來訪，耐心重複同樣的話。
在這兩個月，除了去交警隊，唐玲沒有邁去其他地方一步。宋錦華覺得，原本強勢伶俐的妻子就像“傻了一樣”。與夫妻倆同住員工宿舍的同事告知，小磊出事以後，夫妻倆都像在自我封閉，絕口不提此事。
並非孤例
2017年8月16日，協力廠商機構鑒定結果出來了：小磊的摩托車和沈瑞標的泥頭車沒有發生實際碰撞。但責任認定書上，判定雙方承擔同等責任。
“死者為大，我們必須在情感上有偏向、有同情，但是執法、判斷時不能有半點偏袒。”譚金偉說。
在譚金偉和沈義鋒的從警生涯裡，都是頭一次經歷類似的“無碰撞交通事故”，但他們認為，按照現行的交通法規，這樣的事故認定是在“法理和情理之中”。
“兩車相撞僅僅只是交通事故的一種形態，而不是構成的必須要件。交通事故的責任主要還是由事故發生的因果關係來判定。在這起交通事故中，泥頭車司機在右轉變道時的確影響了本車道上摩托車的行駛，存在因果關係，但摩托車駕駛員本身又存在無證駕駛、超速駕駛等違規行為，所以才做出了雙方均有責任且責任相當的判定。”珠海市公安局交警支隊法制督察室副主任孟慶國告訴記者。
孟慶國反復強調，“無碰撞判責”在交通事故的認定中並非新鮮事物。
2017年6月20日，安徽宣城兩位騎電動車女子在一輛轎車數米外摔倒，交警在查看行車記錄儀視頻後，認定雙方承擔同等責任；2011年9月18日，江蘇江陰一位自行車車主途經叉路地段時，遇到一位轎車車主右轉彎，雖兩車未直接碰觸，但自行車車主倒地受傷，當地法院最終認定自行車車主的傷害系轎車車主的駕駛行為所致，判決自行車車主和轎車車主賠償責任4：6。
“提及半年前的舊事，不是為了炒作，也不是想要揭舊傷疤，而是讓在路上的人盡可能走出這個容易陷入的思維誤區，另外也希望通過公開來自證我們判定的合理性。”
不過，時隔半年，宋錦華夫婦仍然拒絕了當地交警要將小磊案例作為“未成年人交通安全教育”廣而告之的懇請。
今年過年，夫妻倆留在珠海的員工宿舍。唐玲說：“回老家害怕這個殘缺的家被人笑話。”他們想要自己慢慢消化。
講和生活
沈義鋒難忘去年8月事故認定書下來後最後一次調解的一幕：宋錦華給沈瑞標點上了一根煙。
那次調解後，除了保險公司90%的賠付，沈瑞標兄弟倆一人掏了2萬多元賠償款。家中幾無存款的兄弟倆，從親戚家七拼八湊借了錢。
對於這位處理過多年交通傷亡事故的老員警來說，這已經算是雙方的講和。
交警把沈瑞標的聯繫方式留給了宋錦華夫妻，但夫妻倆從未給他打過電話。“我也不想去打破他們的生活，他們該做的都做了。”宋錦華說。
唯一一次雙方在鎮上的偶遇是在醫院裡，宋錦華看到了沈瑞標的弟弟，一臉笑容地打了招呼，就戛然而止了。“好像也多說不出一句話來。”宋錦華說。
這半年，宋錦華夫妻扔掉了小磊所有的衣物，只留下了兒子親手組裝的白色電腦。他倆除了簡單用滑鼠點擊來流覽新聞，不會別的操作。有時唐玲有些反復，扯著喉嚨對宋錦華嚷：“我要兒子！為什麼只能對著他買的電腦？”
他們想留下小磊的一兩張照片，才發現平日裡從來沒人給孩子照過相。他們準備等哪天精神好了，去學校問問老師有沒有孩子照片。
考慮到小磊的離世在無形中加重了這個貧困家庭的負擔，宋錦華工作的度假區公司領導特地為小磊大哥安排了一個在溫泉浴場做保潔的崗位。
在獨立上下班以前，宋錦華帶著長子去了好幾次員工食堂，一遍遍告訴他如何打飯、領取碗筷。
有些人想從小磊大哥那兒獲取一些小磊出意外的細節，這位大哥忽然有了一種異常清醒的捍衛姿態，不耐煩地告訴打聽者：我弟弟去外面打工了。
而沈瑞標看似和以前一樣波瀾不驚的生活，其實也難以恢復。當記者來到他家中，一家9口人正在新蓋不久的三層樓房裡吃晚飯，飯菜簡單，三盤自家地裡種的蔬菜和一盤紅燒肉。由於裝修資金緊張，整個樓裡空蕩蕩的。事故之後，一大家人每週相聚的頻率增加了，弟弟、弟媳還替沈瑞標背著債。
如今，沈瑞標漸漸丟下了釣魚這個唯一的愛好。
平沙鎮附近多海島，沈瑞標原來最奢侈的愛好就是和人組團各花500元到島上釣魚。最瘋狂的一次，在島上呆了兩天一夜。“我不賭不喝，就是這點愛好。”他曾經這樣懇請妻子保留他的釣魚愛好。
但現在，即使是最便宜的防滑釘鞋和釣魚竿，他也捨不得更新了。偶有知情的釣友想安慰他，請他去釣魚，他才敢去一次。
一次記者找他，他說“正在網魚”，只不過是在湖裡網些羅非魚回家做飯。2月6日是珠海一年到頭難得的逼近零度的低溫天，沈瑞標知道羅非魚不耐凍，奄奄一息時最適合捕撈回家烹飪。釣魚，漸漸從興趣變成了技能。
那天是星期二，沈瑞標沒有找到當天的散工。這在他的駕駛證被降級後，幾乎成為常態。
“這小夥子模樣正，沒多大，真是可惜了……”沈瑞標在討論事故賠償的階段曾見過小磊的一寸照，心中不由一陣痛惜。他說，在那一刻他心裡真的沒有一點埋怨。
自從去年6月，沈瑞標就在心底暗下決心：有生之年絕不會讓兒子騎摩托車。
（應被採訪人需求，小磊、小虎、唐玲、宋錦華均為化名）
欄目主編：林環 文字編輯：林環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邵競 編輯郵箱：eyes_l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