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勳
一
10月8日， 許莊小學校慶。 1000多個白髮人回到母校， 校門口電子螢幕上紅字來回滾動：歡迎老校友參加建校80周年典禮。
校慶很隆重， 但是中午卻不給校友們管飯。 校慶前幾天， 70多個班級聯絡員分頭踩點兒， 預訂了飯店。 人一多， 學校附近飯店便不夠用了， 最遠的飯訂在了四五裡之外。 都是AA制， 班上有大款的除外。
翠華路南頭有個劉海飯店， 1964級二班的飯局訂在二樓， 來了十來個人。 年齡相同， 都是66歲。 飯吃到一半兒， 門口突然閃出一個身穿紅羽絨服的老漢， 想進不敢進， 一臉的茫然。
“馮大濤！”胖子馬西安沖來人大叫一聲，
好不容易才把每個同學對上了號， 幾番大呼小叫終於歇息。 馮大濤遵命喝下一杯酒， 拿起酒瓶瞄了一眼， 說還是家鄉的酒好， 趁勢給自己倒了個滿杯， 開口問道：“阮小丁咋沒來？上個月她給我打了三四個電話， 要我回來。 ”又補充一句：“咱班同學裡， 下鄉下到一個公社的， 恐怕只有我和阮小丁了。 她是師大一附中的， 我是26中的。 ”
只聽丁保安咳嗽一聲， 替大家做了答覆。 原來， 他們班聯絡員正是阮小丁， 一個多月來， 她打電話分頭聯繫， 最後落實了10個同學， 聯繫了劉海飯店。
張東東從挎包裡取出一張報紙， 遞給馮大濤：“那個老人， 其實是她家早先的保姆， 快九十歲了， 這二十來年都是小丁一人照顧的。 這不， 前兩天報上登了對小丁的報導。 ”
李燕彬說：“小丁好人。 好人命苦。 大濤你知道不？小丁的丈夫， 不到五十心臟病走了， 過了兩三年， 她兒子又遇車禍走了——”
席間一陣兒歎息， 馮大濤更是滿臉的驚愕。 於是大家有意岔開話題， 數落上小學時的雞毛蒜皮：班主任鄭老師歪點子多， 當天午睡時犯紀律的， 晚飯後補睡一個小時， 傷天害理；趙小民得猩紅熱住進學校病房，
正好熱菜開始上桌， 大家抖擻起精神動筷子。 馬西安是男生中唯一不喝酒的， 呷一口果汁， 慢條斯理說道：“咱們小學同學都是幹部子弟， 上學住校， 大家一天24小時都在一起， 在校時間是走讀學校的兩倍，
“我想說， 問題正是住校。 ”馬西安說， “住校， 與社會接觸少， 很多同學就顯得幼稚單純， 一點兒社會經驗都沒有。 就說阮小丁， 她媽是萬人大廠的黨委書記， 她卻在廠子食堂揉饅頭， 一直揉到退休， 不思進取。 結婚吧， 又找了個開車的司機……”
連著抽了兩支煙， 馬西安似乎還沒說完。 這時窩窩頭夾肉丁端上桌， 大家對菜品味道發表完意見， 丁保安提議吃過飯去醫院看看阮小丁， “老保姆病危， 她一人恐怕忙不過來。 ”大家點頭， 就這麼定了。
馬西安發表長篇大論當口， 馮大濤一直戴著老花鏡看報， 這時突然“咦”了一聲， 說咋有這麼奇怪的事。 一激動又抿一口酒，
二
阮小丁兩晚沒合眼， 這會兒在搶救室門口的長椅上睡著了。 旁邊幾個老鄰居老同事見狀便壓低了說話聲音， 巴望她多睡一會兒。
其實她最早叫阮小叮， 上小學報名時改作阮小丁。 剛出生半年多， 是個夏天， 媽媽給她洗澡， 發現她左手右手都被蚊子咬了個包， 覺著蹊蹺， 便喚來她爸爸查看。 爸爸笑了， 說蚊子知道我女兒這雙手不一般， 想沾點兒福氣呢。 媽媽當時是部隊醫院政委， 說女兒長大了， 這雙手自然是拿手術刀的手。 爸爸則說這是雙描龍繡鳳的巧手。兩人這時終於拿定了主意：女兒名字就是小叮了。
長大後，小丁的手並無任何特殊，只是她個子高挑兒，手指相應長一些，一隻手能抓起排球。上山下鄉兩年，這雙手學會了做飯。當兵到部隊，手在炊事班揉饅頭，進了工廠還是揉饅頭的手。
一生沒離廚房，燒菜煲湯自有心得體會，其中一大半兒都用在了夏江楠的食譜裡。夏江楠出身江南一資本家家庭，小小年紀棄家跑到河北，在小丁媽媽那個醫院當了一名護士。解放後醫院遷到蘭州，夏江楠復員，不願也不敢回原籍。剛好那年小丁出生，便受邀到她家當了7年保姆。後來夏江楠結婚，小丁父母轉業遷到西安，相互間沒有了音訊。直到1991年一天，小丁下班時偶遇一露宿街頭的花甲老人，隱約覺得似曾相識。放心不下，第二天又去原地尋找，確認是家裡當年的保姆，心疼得流下了眼淚。不由分說，便把她帶到自己家，一住20多年。
剛開始也有個小九九：收留老保姆，老保姆還可以幫忙照料正上小學的孩子；她對丈夫也是這麼說的。不曾想可能是家裡發生重大變故，夏江楠受了驚嚇，精神恍惚，日常生活都難以自理，何談照料別人。自此小丁拿定了侍奉她晚年的主意。過了七八年光景，小丁丈夫、兒子相繼去世，夏江楠精神狀況更差，整日嘟嘟囔囔，認定自己命“硬”，克了兩人；不願再拖累小丁，幾次要回蘭州。小丁幾次哄勸，耐心周旋，夏江楠暫且不提出走的事兒。
80歲之後，夏江楠常年臥床，小丁一人照料，心裡清淨，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別人不這樣認為，這次住院，小丁全程陪護，醫生護士終於發現她不是夏老太的女兒，卻在自家屢遭不幸的境況下，一人為老人撐起一片天，一撐27年。驚詫之下，聯繫報社發了一篇報導。
下午兩點多，夏老太帶著許多謎團離開人世的當口，小丁的小學同學趕到醫院。顧不上說話，大家圍著病床排成一個半圓，跟著主治醫師向老人遺體鞠躬告別。禮畢，大家正要步出病房，小丁小聲說了句“請等一下！”，去病房衛生間洗了手，又走到病床前，深鞠一躬，說，夏阿姨，我給你唱一支歌吧。
我爬上，梨樹枝，
聞那梨花香。
搖搖潔白的樹枝，
花雨滿天飛揚，
落在媽媽頭上，
飄在紡車上。
給我幸福的故鄉，
永生難忘，
永生永世也難忘
——
明明歌者就在近旁，一屋子的人卻都以為歌聲來自遠方，若有若無，若隱若現，但其中總有哪個音符撥動了大家的心弦。心弦一動，幾個護士眼圈兒紅了。
三
參加校慶之前，馮大濤預訂了回成都的火車票，計畫在西安待三天。忙忙碌碌的三天，與丁保安一道，幫助小丁跑社區、派出所、殯儀館，辦理夏江楠一應後事。其間獨自請小丁吃了一頓飯，總算有機會說說存摺了。小丁並沒有聽老保姆說過這檔子事兒，順嘴問道：
“哪個儲蓄所？”
“記不清了，反正不是西安，好像——是蘭州——”
“蘭州？蘭州就對了，夏阿姨的家就在蘭州。”
真真是無巧不成書，馮大濤喜不自禁：“存摺上我記得餘額是211元，當年也算不小的數字了。下次到西安一定當面還給你。”小丁想了想，說：“謝謝你了，還是你留著吧。我總覺得這事有點兒怪，夏阿姨在哪兒丟的？啥時候丟的？咋就搖身一變成了文物？好像一齣戲似的。”
馮大濤倒有點兒尷尬了，說按照銀行規定，這種早年存摺兌現是不可能的，但確實有收藏價值。兩人推託幾個來回，最後商定由小丁保存存摺。馮大濤心滿意足，興致高了起來，為小丁點了一瓶冰峰汽水，自己點了二兩白酒。正要為重逢乾杯，卻聽鄰座一老叟手機鈴聲大叫，鈴聲是一個很悲憤的人吼秦腔，兩人忍不住笑了，馮大濤趁機說起下鄉時的故事。
下鄉第二年，1969年，公社從各村挑人，組織了一支不到20人的宣傳隊，清一色的知識青年。小丁是合唱組演員，馮大濤在小樂隊拉小提琴，兩人沒有太多的交流。一天到吳家溝村演出，兩人被派到同一農戶家吃飯，飯是雞蛋臊子面。那地方貧窮，自打下鄉，小丁沒吃過一次雞蛋，因此為雞蛋感動，吃完飯主動給主婦唱了秦腔《紅燈記》李鐵梅的唱段。小丁請馮大濤用小提琴伴奏，馮大濤不熟悉秦腔不會拉。
出了農家門，兩人往大隊部走。馮大濤問：你在學校唱過秦腔？小丁答說沒有，但是從收音機上聽到過秦腔《紅燈記》，聽過幾遍，開口就能唱了。馮大濤點頭，暗暗佩服小丁的記譜能力。
鄰村駐紮有一支部隊，傳過來一陣吃飯號聲。小丁停下腳步，從頭到尾聽完，說：“你聽這軍號聲調，只有1、3、5三個音符，卻能千變萬化，吹出各種曲子。”一笑，又說：“我在軍營長大，軍號聲陪我吃飯、入睡，常常聽著聽著就走神兒。三個音符中，5最好聽，悠然自得，我就把我當作5。1就變成憨憨小熊，3是聰明狐狸。每天都和他們玩遊戲，玩著玩著就睡著了——”小丁說，初一時學五線譜，好像跟老朋友久別重逢似的。五條線之間兩對兒1、3、5，六個音符，不就是兩隻小熊兩隻狐狸兩個我嗎？點頭哈腰，好玩兒得很。一天下來我就能識五線譜了，音樂老師不相信，老說我以前學過。”
當時馮大濤心裡一動：“我聽別人說，你每次唱歌前要洗手。”
當時明月在，月光灑在眼前土路上。小丁有意放慢腳步，言語輕輕：“好多人，都為我唱歌前洗手感到奇怪，我也奇怪，但也止不住。可能就像有些人泡茶前要洗手一樣，是一種儀式，一種禮貌吧。”
小丁說，小學時看歌劇《紅霞》《向陽川》，看著看著就恍惚了，好像自己又變成一個音符，隨著旋律飄呀飄的，那感覺太奇妙了。“這一輩子，能一直和歌兒結伴兒就好了，一唱歌就感覺到周圍萬物都變得好看了。說起來，萬物原本可能都是好看的，但歌兒的本領除了讓歌者高興，也許還在於啟迪和發現，讓我看到周圍每個人的好”。
在宣傳隊裡，小丁的歌聲不算最好聽，但是神態卻最投入最從容。那時候馮大濤正在偷偷看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聽了小丁對唱歌的心得之後，他突然發現小丁與克利斯朵夫的舅舅有相像之處。但它（舅舅的歌聲）有一種動人的真切味兒，可以說是有聲音的思想；從這音樂裡頭，好像在明淨的水裡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
宣傳隊兩個月後解散。一年後兩人都當了兵，天南地北兩個部隊，再沒見過面。馮大濤在部隊宣傳隊拉提琴，提了幹，屬於專業演員。轉業後在成都音樂學院進修，當了中學音樂老師。退休六七年了，一直給小朋友當鋼琴家教。小丁在通信連當炊事員，也曾在團業餘宣傳隊唱過歌，三年後復員到西安，再沒登上舞臺。
最近這10年，夏阿姨臥病在床，小丁每天不敢離家太遠，除去買菜買藥和其他緊要事，基本都待在家裡，倒有了大把大把的閒置時間。家裡房子很大，門兒很多，是父母留下的老宅，弄出聲響也不會影響夏阿姨。唱歌之外基本兩件事兒，看書，看小說，更多的是涉及音樂的書。再一個便是在電腦上看視頻，音樂電影《五朵金花》《阿詩瑪》《翠堤春曉》《雨中曲》等等，歌劇舞劇《江姐》《白毛女》《天鵝湖》《費加羅的婚禮》等等，天天看，反復看，耳熟能詳，每天都有一支旋律在嘴裡小聲哼唱。幾次問自己：“是不是太奢侈了？”問過不答，歌聲又起。
四
夏阿姨去世兩個月後，小丁給馮大濤打電話，諮詢鋼琴品牌價格，不料第二天馮大濤就坐高鐵來了。中間還來過一次，帶來了存摺，做東請小丁吃了一頓餃子。
兩人走進文藝路一家琴行，馮大濤先領著小丁轉了一圈兒，介紹了幾個鋼琴品牌後，在一架韓國鋼琴旁站住，就見一男一女兩位店員款款走來，輕聲介紹這個品牌的長處。馮大濤一笑，說我們只是看看，兩位店員猜出他是行家，很禮貌地退後三步。
小丁天天唱歌，但坐在鋼琴旁還是第一次。從左到右打量琴鍵幾番，突然側過頭說：“這不就是五線譜表麼？太像了！”馮大濤愣住，笑說第一眼就能把琴鍵與五線譜表聯繫起來的人，我還真沒見過。“那，你認識中央C不？”見小丁搖頭，便走到小丁身後，單指彈出那個音，又隨手在高音區彈出一組琶音，小丁說：“你彈的是不是1、3、5？”隨即也學彈了那一組琶音。
小丁小心翼翼，從中央C開始，依次彈出八個音符，聲聲膽怯，膽怯裡又有歡喜。彈過三遍，複用左手彈出八個音，聲音開始飽滿了，自信了。馮大濤一臉的驚訝，點出兩種基本指法後，索性鼓勵她隨意彈。
小丁思索片刻，右手不挪窩兒，用三根手指彈出衝鋒號聲，越彈越快，越彈越快，琴鍵上似有千軍萬馬。右手抬起，號聲戛然而止，旋即奏出一支《賣報歌》。沒等馮大濤回過神兒來，節奏卻慢了下來，指頭下流出《一條大河》。更令馮大濤驚歎的是，這次左手竟也加入曲中，雖然每個小節只發一聲。
大河淌過，小丁不敢戀棧，很堅決地站起身，這時才從三個店員的驚愕中感覺到了自己的驚愕。驚愕中看得分明：心花開到了眼前，彩蝶紛飛，小熊狐狸大象猴子圍成一個圈兒——一場持久的也許精彩迭出的音樂會，就要開演了。三個店員——經理也來了——使勁兒鼓掌，激動之余不忘初心：“阿姨，你跟這架鋼琴有緣，買下吧。”“特事特辦，給你優惠兩千元。”經理說，“我們認識你，在報上見過你的照片。”
付了款，商定了抬琴日子，經理送兩人走出琴行，偏偏碰見領孫子看琴的張東東，於是一段佳話便開始在同學圈子裡傳播開來。
小學一個同學叫蔣麗麗，常住美國洛杉磯。狗年春節回國探親，意在紀念下鄉50周年，與中學同學搞個活動。但是一到西安就給小丁打電話，說要請小學同學們吃個飯，諞一諞，又有10年沒見面了。
仍然是小丁當聯絡員，仍然是劉海飯店。加上蔣麗麗，來了10個同學，有上次來過的，有沒參加校慶的。蔣麗麗在美國做化肥生意，場面上人，愛熱鬧，也會來事，剛一落座就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說是送給小丁的禮物：“小丁照顧老保姆27年上報的事兒，我早就知道了，但我不是謝這事。我要說的是10年前咱小學建校70周年，還有去年的80周年典禮，雖然那次我趕不回來，但我知道都是小丁一人聯絡、操辦。不說別的，光是把每個人的手機號碼弄到手都千難萬難。小丁就是一根帶鉤兒的紅繩子，把咱們從天南地北拽出來了。”
小丁嘴裡喃喃：“大家都是同學，不說這個。”蔣麗麗不住嘴：“還有一次，30多年前，我媽住院，不知道小丁咋知道了，給我媽送了好幾次飯。小丁做的菜當然是沒啥說的。”大家七嘴八舌：小丁啥樣人還用你說；咱班48個人，已經走了6個，見一次，少一次——說東說西，眼睛都盯著盒子，想知道裡面的秘密。
“但是！都不是！”蔣麗麗加重語氣，繼續賣關子，“這是送給小丁的新婚禮物！”一片譁然，幾個已經知曉消息的也都瞪大眼睛，一來烘托氣氛，二來想得個准信。馬西安眼睛眨巴半天說，恐怕只有我蒙在鼓裡吧？咋回事？張東東忙不迭說出在琴行的巧遇：“馮大濤十幾年前跟老婆離了婚，也是單身！大濤鋼琴彈得好，剛好小丁想學琴，以琴為媒，緣分啊！”大家恍然大悟，都說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小學同班同學結婚，罕見。
小丁終於撈到開口的機會，紅著臉說可能大濤有那個意思，但我沒有。大家窮追不捨：到底為啥不同意？小丁萬般無奈，說出一個連她都不曾深思熟慮的理由：大濤戀酒，我心裡擔心。有人還想替大濤說項，被馬西安擋住：“咱都是奔七的人了，各有各的老主意。這事強勉不得，咱要尊重小丁的選擇。先看禮物。”
蔣麗麗從盒子取出一個類似三角形的女表，左手拉住小丁的手就要往上戴。李燕彬湊到跟前說，咱們都是老頭兒老太太了，咋能知道這是啥牌子。蔣麗麗明白她的意思，高聲道：“這是義大利產品牌，寶格麗！你們看，蛇形錶盤，品位高雅，最適合小丁。”
男同學好像都不在乎，女同學都很羡慕，急於知道價格。一問，3000美元，有人驚呼，有人咋舌。蔣麗麗見大家這樣，精神大長，說錢不說明問題，有人以錢多自豪，我為我有小丁這樣的同學自豪，她結不結婚這禮物都要送給她。
大家鼓掌。蔣麗麗給小丁戴上手錶，意猶未盡：“還有，小學時小丁就愛唱歌，唱了一輩子。唱歌和唱歌不一樣，咱們唱歌時可能很投入很激動，但唱完了就從激動裡出來了，我還是我。我感覺小丁屬於另一種人，能把唱歌時親切的美好的感覺儲存起來，然後一點一點滲透到待人接物中去。一來二去，天長日久，不知不覺中昇華了自己——凡人中的歌手，歌手中的天使！”
“小丁彈琴，更不同凡響。”張東東搶過話頭，接著說出琴行經理對小丁的好評，話一出口卻又覺得拿不准，“小丁，你真是一彈就會？琴行為了賣琴，說得天花亂墜也是有的。”
目光都聚攏在小丁臉上，小丁臉紅了：“哪有哪有！”先否定了琴行傳言。“琴買了20多天了，放在家裡覺得很陌生，又覺得是個多年沒見的老朋友，手摸琴身好像就是跟老朋友握手。現在是惡補鋼琴基本知識。”看看大家又說：“也有目標，只彈歌曲，不彈鋼琴曲，比如《獻給愛麗絲》《水邊的阿迪麗娜》，水準達不到。彈歌曲，如果能把每支曲子中好聽的句子表達出來，也是一份享受吧。”
李燕彬拍手：“懂了。老早就發現小丁手指特別長，原來是為彈琴而生的。如果我能寫小說，題目就叫：鋼琴與一個大手老太太的約會。”
馬西安揚起右手：“吃完飯，咱們到小丁家聽她彈琴，好不好？”
小丁說歡迎歡迎，遂忙著招呼服務員上酒上菜。聚餐的“餐”，才剛剛開始。
爸爸則說這是雙描龍繡鳳的巧手。兩人這時終於拿定了主意：女兒名字就是小叮了。長大後，小丁的手並無任何特殊，只是她個子高挑兒，手指相應長一些，一隻手能抓起排球。上山下鄉兩年，這雙手學會了做飯。當兵到部隊，手在炊事班揉饅頭，進了工廠還是揉饅頭的手。
一生沒離廚房，燒菜煲湯自有心得體會，其中一大半兒都用在了夏江楠的食譜裡。夏江楠出身江南一資本家家庭，小小年紀棄家跑到河北，在小丁媽媽那個醫院當了一名護士。解放後醫院遷到蘭州，夏江楠復員，不願也不敢回原籍。剛好那年小丁出生，便受邀到她家當了7年保姆。後來夏江楠結婚，小丁父母轉業遷到西安，相互間沒有了音訊。直到1991年一天，小丁下班時偶遇一露宿街頭的花甲老人，隱約覺得似曾相識。放心不下，第二天又去原地尋找，確認是家裡當年的保姆，心疼得流下了眼淚。不由分說，便把她帶到自己家，一住20多年。
剛開始也有個小九九：收留老保姆，老保姆還可以幫忙照料正上小學的孩子；她對丈夫也是這麼說的。不曾想可能是家裡發生重大變故，夏江楠受了驚嚇，精神恍惚，日常生活都難以自理，何談照料別人。自此小丁拿定了侍奉她晚年的主意。過了七八年光景，小丁丈夫、兒子相繼去世，夏江楠精神狀況更差，整日嘟嘟囔囔，認定自己命“硬”，克了兩人；不願再拖累小丁，幾次要回蘭州。小丁幾次哄勸，耐心周旋，夏江楠暫且不提出走的事兒。
80歲之後，夏江楠常年臥床，小丁一人照料，心裡清淨，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別人不這樣認為，這次住院，小丁全程陪護，醫生護士終於發現她不是夏老太的女兒，卻在自家屢遭不幸的境況下，一人為老人撐起一片天，一撐27年。驚詫之下，聯繫報社發了一篇報導。
下午兩點多，夏老太帶著許多謎團離開人世的當口，小丁的小學同學趕到醫院。顧不上說話，大家圍著病床排成一個半圓，跟著主治醫師向老人遺體鞠躬告別。禮畢，大家正要步出病房，小丁小聲說了句“請等一下！”，去病房衛生間洗了手，又走到病床前，深鞠一躬，說，夏阿姨，我給你唱一支歌吧。
我爬上，梨樹枝，
聞那梨花香。
搖搖潔白的樹枝，
花雨滿天飛揚，
落在媽媽頭上，
飄在紡車上。
給我幸福的故鄉，
永生難忘，
永生永世也難忘
——
明明歌者就在近旁，一屋子的人卻都以為歌聲來自遠方，若有若無，若隱若現，但其中總有哪個音符撥動了大家的心弦。心弦一動，幾個護士眼圈兒紅了。
三
參加校慶之前，馮大濤預訂了回成都的火車票，計畫在西安待三天。忙忙碌碌的三天，與丁保安一道，幫助小丁跑社區、派出所、殯儀館，辦理夏江楠一應後事。其間獨自請小丁吃了一頓飯，總算有機會說說存摺了。小丁並沒有聽老保姆說過這檔子事兒，順嘴問道：
“哪個儲蓄所？”
“記不清了，反正不是西安，好像——是蘭州——”
“蘭州？蘭州就對了，夏阿姨的家就在蘭州。”
真真是無巧不成書，馮大濤喜不自禁：“存摺上我記得餘額是211元，當年也算不小的數字了。下次到西安一定當面還給你。”小丁想了想，說：“謝謝你了，還是你留著吧。我總覺得這事有點兒怪，夏阿姨在哪兒丟的？啥時候丟的？咋就搖身一變成了文物？好像一齣戲似的。”
馮大濤倒有點兒尷尬了，說按照銀行規定，這種早年存摺兌現是不可能的，但確實有收藏價值。兩人推託幾個來回，最後商定由小丁保存存摺。馮大濤心滿意足，興致高了起來，為小丁點了一瓶冰峰汽水，自己點了二兩白酒。正要為重逢乾杯，卻聽鄰座一老叟手機鈴聲大叫，鈴聲是一個很悲憤的人吼秦腔，兩人忍不住笑了，馮大濤趁機說起下鄉時的故事。
下鄉第二年，1969年，公社從各村挑人，組織了一支不到20人的宣傳隊，清一色的知識青年。小丁是合唱組演員，馮大濤在小樂隊拉小提琴，兩人沒有太多的交流。一天到吳家溝村演出，兩人被派到同一農戶家吃飯，飯是雞蛋臊子面。那地方貧窮，自打下鄉，小丁沒吃過一次雞蛋，因此為雞蛋感動，吃完飯主動給主婦唱了秦腔《紅燈記》李鐵梅的唱段。小丁請馮大濤用小提琴伴奏，馮大濤不熟悉秦腔不會拉。
出了農家門，兩人往大隊部走。馮大濤問：你在學校唱過秦腔？小丁答說沒有，但是從收音機上聽到過秦腔《紅燈記》，聽過幾遍，開口就能唱了。馮大濤點頭，暗暗佩服小丁的記譜能力。
鄰村駐紮有一支部隊，傳過來一陣吃飯號聲。小丁停下腳步，從頭到尾聽完，說：“你聽這軍號聲調，只有1、3、5三個音符，卻能千變萬化，吹出各種曲子。”一笑，又說：“我在軍營長大，軍號聲陪我吃飯、入睡，常常聽著聽著就走神兒。三個音符中，5最好聽，悠然自得，我就把我當作5。1就變成憨憨小熊，3是聰明狐狸。每天都和他們玩遊戲，玩著玩著就睡著了——”小丁說，初一時學五線譜，好像跟老朋友久別重逢似的。五條線之間兩對兒1、3、5，六個音符，不就是兩隻小熊兩隻狐狸兩個我嗎？點頭哈腰，好玩兒得很。一天下來我就能識五線譜了，音樂老師不相信，老說我以前學過。”
當時馮大濤心裡一動：“我聽別人說，你每次唱歌前要洗手。”
當時明月在，月光灑在眼前土路上。小丁有意放慢腳步，言語輕輕：“好多人，都為我唱歌前洗手感到奇怪，我也奇怪，但也止不住。可能就像有些人泡茶前要洗手一樣，是一種儀式，一種禮貌吧。”
小丁說，小學時看歌劇《紅霞》《向陽川》，看著看著就恍惚了，好像自己又變成一個音符，隨著旋律飄呀飄的，那感覺太奇妙了。“這一輩子，能一直和歌兒結伴兒就好了，一唱歌就感覺到周圍萬物都變得好看了。說起來，萬物原本可能都是好看的，但歌兒的本領除了讓歌者高興，也許還在於啟迪和發現，讓我看到周圍每個人的好”。
在宣傳隊裡，小丁的歌聲不算最好聽，但是神態卻最投入最從容。那時候馮大濤正在偷偷看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聽了小丁對唱歌的心得之後，他突然發現小丁與克利斯朵夫的舅舅有相像之處。但它（舅舅的歌聲）有一種動人的真切味兒，可以說是有聲音的思想；從這音樂裡頭，好像在明淨的水裡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
宣傳隊兩個月後解散。一年後兩人都當了兵，天南地北兩個部隊，再沒見過面。馮大濤在部隊宣傳隊拉提琴，提了幹，屬於專業演員。轉業後在成都音樂學院進修，當了中學音樂老師。退休六七年了，一直給小朋友當鋼琴家教。小丁在通信連當炊事員，也曾在團業餘宣傳隊唱過歌，三年後復員到西安，再沒登上舞臺。
最近這10年，夏阿姨臥病在床，小丁每天不敢離家太遠，除去買菜買藥和其他緊要事，基本都待在家裡，倒有了大把大把的閒置時間。家裡房子很大，門兒很多，是父母留下的老宅，弄出聲響也不會影響夏阿姨。唱歌之外基本兩件事兒，看書，看小說，更多的是涉及音樂的書。再一個便是在電腦上看視頻，音樂電影《五朵金花》《阿詩瑪》《翠堤春曉》《雨中曲》等等，歌劇舞劇《江姐》《白毛女》《天鵝湖》《費加羅的婚禮》等等，天天看，反復看，耳熟能詳，每天都有一支旋律在嘴裡小聲哼唱。幾次問自己：“是不是太奢侈了？”問過不答，歌聲又起。
四
夏阿姨去世兩個月後，小丁給馮大濤打電話，諮詢鋼琴品牌價格，不料第二天馮大濤就坐高鐵來了。中間還來過一次，帶來了存摺，做東請小丁吃了一頓餃子。
兩人走進文藝路一家琴行，馮大濤先領著小丁轉了一圈兒，介紹了幾個鋼琴品牌後，在一架韓國鋼琴旁站住，就見一男一女兩位店員款款走來，輕聲介紹這個品牌的長處。馮大濤一笑，說我們只是看看，兩位店員猜出他是行家，很禮貌地退後三步。
小丁天天唱歌，但坐在鋼琴旁還是第一次。從左到右打量琴鍵幾番，突然側過頭說：“這不就是五線譜表麼？太像了！”馮大濤愣住，笑說第一眼就能把琴鍵與五線譜表聯繫起來的人，我還真沒見過。“那，你認識中央C不？”見小丁搖頭，便走到小丁身後，單指彈出那個音，又隨手在高音區彈出一組琶音，小丁說：“你彈的是不是1、3、5？”隨即也學彈了那一組琶音。
小丁小心翼翼，從中央C開始，依次彈出八個音符，聲聲膽怯，膽怯裡又有歡喜。彈過三遍，複用左手彈出八個音，聲音開始飽滿了，自信了。馮大濤一臉的驚訝，點出兩種基本指法後，索性鼓勵她隨意彈。
小丁思索片刻，右手不挪窩兒，用三根手指彈出衝鋒號聲，越彈越快，越彈越快，琴鍵上似有千軍萬馬。右手抬起，號聲戛然而止，旋即奏出一支《賣報歌》。沒等馮大濤回過神兒來，節奏卻慢了下來，指頭下流出《一條大河》。更令馮大濤驚歎的是，這次左手竟也加入曲中，雖然每個小節只發一聲。
大河淌過，小丁不敢戀棧，很堅決地站起身，這時才從三個店員的驚愕中感覺到了自己的驚愕。驚愕中看得分明：心花開到了眼前，彩蝶紛飛，小熊狐狸大象猴子圍成一個圈兒——一場持久的也許精彩迭出的音樂會，就要開演了。三個店員——經理也來了——使勁兒鼓掌，激動之余不忘初心：“阿姨，你跟這架鋼琴有緣，買下吧。”“特事特辦，給你優惠兩千元。”經理說，“我們認識你，在報上見過你的照片。”
付了款，商定了抬琴日子，經理送兩人走出琴行，偏偏碰見領孫子看琴的張東東，於是一段佳話便開始在同學圈子裡傳播開來。
小學一個同學叫蔣麗麗，常住美國洛杉磯。狗年春節回國探親，意在紀念下鄉50周年，與中學同學搞個活動。但是一到西安就給小丁打電話，說要請小學同學們吃個飯，諞一諞，又有10年沒見面了。
仍然是小丁當聯絡員，仍然是劉海飯店。加上蔣麗麗，來了10個同學，有上次來過的，有沒參加校慶的。蔣麗麗在美國做化肥生意，場面上人，愛熱鬧，也會來事，剛一落座就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說是送給小丁的禮物：“小丁照顧老保姆27年上報的事兒，我早就知道了，但我不是謝這事。我要說的是10年前咱小學建校70周年，還有去年的80周年典禮，雖然那次我趕不回來，但我知道都是小丁一人聯絡、操辦。不說別的，光是把每個人的手機號碼弄到手都千難萬難。小丁就是一根帶鉤兒的紅繩子，把咱們從天南地北拽出來了。”
小丁嘴裡喃喃：“大家都是同學，不說這個。”蔣麗麗不住嘴：“還有一次，30多年前，我媽住院，不知道小丁咋知道了，給我媽送了好幾次飯。小丁做的菜當然是沒啥說的。”大家七嘴八舌：小丁啥樣人還用你說；咱班48個人，已經走了6個，見一次，少一次——說東說西，眼睛都盯著盒子，想知道裡面的秘密。
“但是！都不是！”蔣麗麗加重語氣，繼續賣關子，“這是送給小丁的新婚禮物！”一片譁然，幾個已經知曉消息的也都瞪大眼睛，一來烘托氣氛，二來想得個准信。馬西安眼睛眨巴半天說，恐怕只有我蒙在鼓裡吧？咋回事？張東東忙不迭說出在琴行的巧遇：“馮大濤十幾年前跟老婆離了婚，也是單身！大濤鋼琴彈得好，剛好小丁想學琴，以琴為媒，緣分啊！”大家恍然大悟，都說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小學同班同學結婚，罕見。
小丁終於撈到開口的機會，紅著臉說可能大濤有那個意思，但我沒有。大家窮追不捨：到底為啥不同意？小丁萬般無奈，說出一個連她都不曾深思熟慮的理由：大濤戀酒，我心裡擔心。有人還想替大濤說項，被馬西安擋住：“咱都是奔七的人了，各有各的老主意。這事強勉不得，咱要尊重小丁的選擇。先看禮物。”
蔣麗麗從盒子取出一個類似三角形的女表，左手拉住小丁的手就要往上戴。李燕彬湊到跟前說，咱們都是老頭兒老太太了，咋能知道這是啥牌子。蔣麗麗明白她的意思，高聲道：“這是義大利產品牌，寶格麗！你們看，蛇形錶盤，品位高雅，最適合小丁。”
男同學好像都不在乎，女同學都很羡慕，急於知道價格。一問，3000美元，有人驚呼，有人咋舌。蔣麗麗見大家這樣，精神大長，說錢不說明問題，有人以錢多自豪，我為我有小丁這樣的同學自豪，她結不結婚這禮物都要送給她。
大家鼓掌。蔣麗麗給小丁戴上手錶，意猶未盡：“還有，小學時小丁就愛唱歌，唱了一輩子。唱歌和唱歌不一樣，咱們唱歌時可能很投入很激動，但唱完了就從激動裡出來了，我還是我。我感覺小丁屬於另一種人，能把唱歌時親切的美好的感覺儲存起來，然後一點一點滲透到待人接物中去。一來二去，天長日久，不知不覺中昇華了自己——凡人中的歌手，歌手中的天使！”
“小丁彈琴，更不同凡響。”張東東搶過話頭，接著說出琴行經理對小丁的好評，話一出口卻又覺得拿不准，“小丁，你真是一彈就會？琴行為了賣琴，說得天花亂墜也是有的。”
目光都聚攏在小丁臉上，小丁臉紅了：“哪有哪有！”先否定了琴行傳言。“琴買了20多天了，放在家裡覺得很陌生，又覺得是個多年沒見的老朋友，手摸琴身好像就是跟老朋友握手。現在是惡補鋼琴基本知識。”看看大家又說：“也有目標，只彈歌曲，不彈鋼琴曲，比如《獻給愛麗絲》《水邊的阿迪麗娜》，水準達不到。彈歌曲，如果能把每支曲子中好聽的句子表達出來，也是一份享受吧。”
李燕彬拍手：“懂了。老早就發現小丁手指特別長，原來是為彈琴而生的。如果我能寫小說，題目就叫：鋼琴與一個大手老太太的約會。”
馬西安揚起右手：“吃完飯，咱們到小丁家聽她彈琴，好不好？”
小丁說歡迎歡迎，遂忙著招呼服務員上酒上菜。聚餐的“餐”，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