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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淚奔的父愛美文(2):暢小呆、許冬林、張豐

暢小呆:父親的二胡

她從出生起就熟知父親的琴聲了。 準確地說, 在她還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 就是父親的聽眾了。

那時父親年過三十, 氣血方剛。 那把斷了幾根馬尾的二胡弓子上, 跳躍著父親初入城市時內心深埋的宏圖偉志, 還有最真切的脫離貧困的欲望。

她那時還小, 只覺得那些曲子刺耳, 和她所處的世界太過不和諧。 她期待它停止。 她用手捂緊耳朵, 才發覺聲音原來可以從四面八方進入她小小的身體。

父親的愛好很多, 為她講不著邊際的故事、教她認那些筆劃複雜的字、哼幾句民歌, 但只有把二胡架在腿上的時候,

父親才變得沉默寡言, 仿若一頭紮進與周遭毫不相干的地界, 無視她的哭笑和吵鬧。

上了學, 她在父親的執意要求之下, 也將那把與體型不相稱的二胡架在腿上。 她的小手在兩根琴弦上滑動, 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父親總會說:姑娘你太厲害了, 第一次就拉出聲了!

她當時頗為得意, 儘管日後她才知道, 第一次讓二胡出聲音, 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但那時, 她還是用自己的琴弓挑釁著父親日復一日的苦練。 憑著一股熱血, 在兩個月的練習過後, 她便登了台。

伴奏的音樂聲響起, 看見台下黑壓壓的人, 她便亂了方寸, 第一個音就跑了調。 硬著頭皮拉完, 她把琴丟在後臺, 發誓再也不學琴了。

從此, 只要父親的琴聲透過牆壁傳到她耳邊,

她便恨不得一頭紮進地裡。 父親四十幾歲的琴聲, 多麼悲切, 多麼淒涼。 那不是生活應有的樣子, 她想。

她愛上了搖滾, 劇烈掙脫俗世、渴求自由、擁抱孤獨。 那才是。

而她的父親依舊日復一日地拉琴, 在她睡意正酣的清晨, 在晚霞漫布的黃昏, 在停電時燭火跳動的深夜。 父親的琴聲, 穿過她不諳世事的少年, 穿過她放浪不羈的青春期, 穿過她的成人禮, 最終將嫋嫋不絕的餘音留在她離鄉遠行的前夜。

她的搖滾之路, 也隨著長大成人, 漸漸模糊, 最終消失無蹤。 她愛上了民謠, 一把舊箱琴, 每一根弦在她的手指底下顫抖, 像一彎橋頭底下風吹過時留下的水紋, 亦如她不知所求的迷茫青春。

每一次回鄉,

父親便拿出那把二胡。 和二十幾年前的那把比起來, 光澤更甚、質地尤佳。 馬尾結結實實地纏在弓尾, 蛇皮齊整地蒙在琴筒上, 弦軸光滑潤澤, 琴杆筆直粗壯, 白色的琴頭高高揚起, 如一匹馳騁江原的駿馬。 她的父親, 就在這把琴上, 演奏著、摸索著, 繼續他童年的期許。

父親尚年幼, 和鄰家的幾個淘小子走街串巷時, 在街尾見一位盲人蹲在地上拉著胡琴。 正值寒冬, 他花白的鬍鬚上凝結著冰碴, 皴裂的手指在琴弦上靈巧地移動。 父親停下來。 從此, 他成了他的徒弟。

她看見父親小心翼翼地把琴譜擺在自製的譜臺上。 開始是手抄的琴譜, 後來變成複印的, 譜台也由最初簡陋的架子變成一個連著一個的。

那是她離家在外的第十八個年頭。

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那夜, 不知為什麼, 父親的琴聲不再如從前那般靚麗、遒勁。 但她還是輕而易舉地聽出了駿馬奔騰、蘭花靜放、哭訴衷腸、盆地和牧場。

只有一曲。 她聽不懂。 有什麼摻雜其中, 道不明, 說不破。

她的父親停下來, 回頭看她, 叫她過去。 他笑著說:要閉上眼睛, 聽。

她閉上眼睛。 如同置身于鬱鬱蔥蔥的樹林之中, 光影斑駁, 安靜祥和。 刹那間, 一隻綠背黃紋的鳥停在枝頭, 叫聲纏綿柔媚, 餘音不絕。 經過山雀幾隻, 短促的嘹亮的歡喜的。 就在群鳥爭相啼鳴時, 鷓鴣忽斷忽續的啼聲聲聲泣血, 悠然也淒然。

她聽見了父親憧憬滿滿的少年, 躊躇滿志的青年, 徘徊頓郁的中年, 悠然孤獨的老年。

她的眼淚流下來。 睜開眼,

她看見丈夫睡在身邊, 氣息均勻。

而父親, 已經離開她五年了。

作者介紹:張暢, 昵稱暢小呆、赫恩曼尼, 90後。 哈爾濱長大, 杭州讀書, 斯坦福大學文學碩士, 現居北京。

許冬林:父親的年

我記憶中的年, 它是雕著俗豔圖案的小船, 撐篙的是父親。

父親的年裡, 對聯是重頭戲。

進到臘月, 頭一樁神聖的事情是請老姑爹爹來家裡寫對聯。 其實, 父親也能寫, 但他嫌自己的字不好, 只敢寫些雞籠與豬圈的對聯, 人丁出入的門, 總要貼上老姑爹爹的字才體面。 之前, 父親早已經將紅紙裁好, 將墨汁倒進一隻小碗或小碟子裡, 還將陳年的毛筆尖在溫水裡泡開。 老姑爹爹擺開架勢寫時, 父親端詳著看, 還間以牽一牽紙角, 怕未幹的墨汁會在紙上流, 私自篡改了字形。寫好了的一張,父親雙手捧著,輕放在地上,幾乎要行跪拜禮的樣子。那個時候的父親,多半在一個下著雨或者落著雪的午後,忽然間仿佛是書房裡的童子,謙遜地侍奉著老姑爹爹寫字。他敬重老姑爹爹的字,他更敬重這一副副紅燦燦的對聯,大概他心裡想要的如意與吉祥,都在這紅紙黑字裡寄託了吧。

寫完對聯,晚上照例是有一桌薄酒招待老姑爹爹的,而老姑爹爹的一桌酒話總逃不了前朝舊事,什麼曹操在江北吃了敗仗於是有了“無為”這個地名啦,什麼朱元璋少年窮困給人放牛啦……父親愛聽,我也愛聽。老姑爹爹的桌子前,酒杯深則故事長,酒杯淺則故事短,於是父親頻頻起身給老姑爹爹斟。寫對聯的日子之于父親,近似節日,而這個節日,最後總要在老姑爹爹醉醺醺的故事中結束才算圓滿。

最後是貼對聯,放鞭炮,寫了三百六十多天的長文,到了臘月三十才算是明明白白地點了題。三十這天,奶奶和媽媽,一個鍋下一個鍋上地忙,父親上午擦洗門板上的舊對聯與麵糊,下午貼。雙扇門貼好不容易,父親叫我和弟弟站在他身後一丈開外的地方看,“齊不齊啊?啊……右邊高了?”父親一連串地問。到底不放心,又從鍋邊叫來油汪汪的母親,要她也來目測。仿佛對聯貼得不象樣,一年的日子怕也要不象樣,所以父親極其慎重。

除了對聯這重頭戲,父親的年,還會插入其它一些小情節。

裁對聯剩下的紅紙條,父親一片也沒扔,年夜飯前,全搬出來,門前的梨樹,柿子樹,桃樹,門後的柳樹,榆樹,楮樹,一一都攔腰斜貼一塊紅紙條,迎賓似的,遠看,一片的喜氣,父親喜歡日子籠罩在這樣一片茫茫的喜氣裡。有時,牆角堆放的農具,鋤,鍬,木鍁……也會貼一塊方方的紅紙片。存米的壇,儲稻子的倉,堆柴的披廈,也會在一方舊紅紙片上再摁上一方新的。那些農具物什,仿佛一一被加蓋紅章,父親眼裡,它們伴同自己一起度過辛勞的日子,都是有功的,該要敬一敬。大年初一,牛屋裡牽出的生產隊的牛,兩支黑鐮刀似的牛角上,也各貼了一張小小的紅紙片,那也是父親貼的,弄得憨厚的老水牛像個蹩腳的媒婆,兩彎羞澀的喜氣。

三十的黃昏,父親端一大盆溫熱的水,背大半筐上好的棉籽,去給生產隊的牛置一桌除夕宴。回家後,再舀幾大瓢湯,門前門後,開花結果的樹和開花不結果的樹,貧賤遭不屑的,尊貴受寵的,個個根邊灌一點。他覺得,與我們貼近的這些植物們,也該過年喝一點湯,且是葷的湯。他與它們,飽暖兩不棄。

伺候好了牲畜和草木,父親終於點燃一掛長長的鞭炮,在煙霧與磷硝香裡響亮地關上門。菜已上桌,我們,圍著父親,開始過一個人間的年。彼時,頭頂上的燈泡,也被蒙了一層紅紙,我們剛穿的新衣服,和桌上五顏六色的菜,還有暗的牆壁和地下,都罩在一片紅得毛茸茸的光裡……

多少年後,我坐在除夕的燈影裡,回想少年時候跟隨父親過的那些年,驀然懂得,父親,作為一個中國老式農民,他對日子,是從骨子裡懷著敬重之心的,以至與日子貼近的那些草木、農具、牲畜,也同樣敬重。年是他表達敬重的一個神聖的儀式。這讓我感動。

張豐:父親的事業

父親從淮陽師範學校畢業,到了隔壁一個鎮的高中。高考剛恢復時,除了縣城的高中,幾乎每一個鎮或鄉都有一個高中。這樣的情況沒有持續幾年,各鄉鎮上的高中就都撤銷了。有門路的老師,就進了縣城。父親的同事,有一位後來做了縣裡的教委主任,還有一位則成了一所縣城高中的校長。很多年後,我進了這所高中,會偶爾感到自己有那麼一點後臺。

父親屬於沒有門路的。從我記事開始,父親就回到了我們鄉上的初中,成為一名數學教師,教代數,也教幾何。我讀初中時,父親教二年級。他完全可以把我調到他的班裡,嚴加管教,但是卻並沒有這麼做。父親對學生很嚴厲,有一次打一個學生,三角板都打壞了。如果我進了他所在的班級,數學可能會好一點。事實上,我的數學成績一直糟糕,從小學到高中,能考及格就算萬幸了。父親從來沒有輔導過我們數學,他也很少向我們傳授什麼學習方法。

我和弟弟先後讀了初中,都沒有在他的班級,從而避免了在父子這層關係上,再加上師生關係。這可能是父親有意為之,他也許並不想讓我們知道他作為老師的一面。我們先後考上高中,這並不容易。一個班50個人,只有5個人能考上高中。到高中我才發現,很多同學都是教師的孩子。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農村,大概除了教師,沒有什麼人在乎孩子的教育問題。那時的升學率太低,高中考大學,50個人中,大概有5個能考上,對農村家庭來說,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勝算的賭注。

我和弟弟都考到外地讀大學,這是最讓父親自豪的事情。拿到通知書的時候,鄰居過來說:“現在的大學啊,畢業都要自己找工作了。”父親沒有說話,對他來說,考上大學本身,已經讓他足夠開心。作為老師,父親的成績很難說出色。有時候他教的班級能考全鄉前三名,有時候也差到倒數。他常說,沒有好苗子,再好的老師也沒辦法。我們大概就屬於他說的好苗子吧。

我們出去讀大學,父親的工作再次發生了變動。他從距離家兩公里的初中,調到了只有一公里的大隊小學。母親說,他大概是競聘時被刷下來了,只有教小學了。父親倒是沒有任何意見,這樣離家就更近了。他可以每天回家吃飯,飯後慢慢走到學校。大隊小學特別破舊,在它最輝煌的時候,有二三十個班級,卻沒有一棟2層的樓房,後來學生逐漸減少,學校也就日漸破敗了。有幾年,學校附近的村民,不斷去學校偷財物,大概是些桌椅之類,學校就組織老師們晚上輪流守校。

父親回到小學,對村裡的家長們來說是一個利好。那些讀小學的孩子們,終於有人管了,很多調皮搗蛋的男孩子,往往在小學就廢掉了,現在至少可以保證讀到小學畢業。家長們也沒想讓他們讀更多,初中屬於可讀可不讀,雖然是義務教育,仍有不少孩子輟學出去打工,但是,至少小學可以好好讀。有錢人家的孩子,都到縣城讀中學了,鄉上的初中,也日漸蕭條,偶爾回家路過校門,朝裡打望,怎麼也找不到當初那種充滿希望的樣子了。

在我家,存在兩種曲線,對我和弟弟來說,是一條上升的曲線,我們一路讀過去,最終都插翅高飛;而對父親來說,則是一條下降的曲線,他從高中到初中再到小學,最終在小學退休。父親在中學當過團委書記,正常情況下,他應該爭取當校長,但是他卻“退步”到了小學。在小學,他管過一兩年財務,後來趕緊脫手了,害怕有什麼帳目出問題。他從來沒有談起過自己的“下降”,他的信念是,作為國家教師,國家讓他教什麼就教什麼。所以,在他退休後,看到小學缺教師,他就繼續回去代課了。

在政府的工作報告中,全縣的教育事業一直是不斷進步的。事實上,由於縣城高中近些年考上北大清華的學生大幅增加,教育已經成為這個縣的一張名片,圍繞縣城高中的教育產業正在打造之中。但是如果我們從父親的角度來看鄉村教育,結果應該是悲觀的。先是各鄉鎮高中的破敗和解散,再是各初中的破敗,現在輪到討論那些小學是不是要拆除或者合併了。他所教過的班級,升學率永遠都是那麼低,當然,他的同僚也一樣。

不過,父親可能不會這麼看。他能記住很多學生,很多學生也會記住他。當他走在街上,會碰到很多曾經的學生。這些人有的是農民,有的在做著小買賣。他在鎮上辦事,購物,都開心愉快。即使到了縣城,他也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學生。父親把那些能考上大學的學生稱為“成才”,但是那些沒能考上大學的,他見到了也很愉悅。或許在他心中,並沒有把考上大學當成教育成功的標誌。他教過的學生,最後幹壞事的比較少,這也許就夠了。把那些調皮的孩子或者留守兒童護送到小學畢業,成就感並不比教出幾個大學生低。

私自篡改了字形。寫好了的一張,父親雙手捧著,輕放在地上,幾乎要行跪拜禮的樣子。那個時候的父親,多半在一個下著雨或者落著雪的午後,忽然間仿佛是書房裡的童子,謙遜地侍奉著老姑爹爹寫字。他敬重老姑爹爹的字,他更敬重這一副副紅燦燦的對聯,大概他心裡想要的如意與吉祥,都在這紅紙黑字裡寄託了吧。

寫完對聯,晚上照例是有一桌薄酒招待老姑爹爹的,而老姑爹爹的一桌酒話總逃不了前朝舊事,什麼曹操在江北吃了敗仗於是有了“無為”這個地名啦,什麼朱元璋少年窮困給人放牛啦……父親愛聽,我也愛聽。老姑爹爹的桌子前,酒杯深則故事長,酒杯淺則故事短,於是父親頻頻起身給老姑爹爹斟。寫對聯的日子之于父親,近似節日,而這個節日,最後總要在老姑爹爹醉醺醺的故事中結束才算圓滿。

最後是貼對聯,放鞭炮,寫了三百六十多天的長文,到了臘月三十才算是明明白白地點了題。三十這天,奶奶和媽媽,一個鍋下一個鍋上地忙,父親上午擦洗門板上的舊對聯與麵糊,下午貼。雙扇門貼好不容易,父親叫我和弟弟站在他身後一丈開外的地方看,“齊不齊啊?啊……右邊高了?”父親一連串地問。到底不放心,又從鍋邊叫來油汪汪的母親,要她也來目測。仿佛對聯貼得不象樣,一年的日子怕也要不象樣,所以父親極其慎重。

除了對聯這重頭戲,父親的年,還會插入其它一些小情節。

裁對聯剩下的紅紙條,父親一片也沒扔,年夜飯前,全搬出來,門前的梨樹,柿子樹,桃樹,門後的柳樹,榆樹,楮樹,一一都攔腰斜貼一塊紅紙條,迎賓似的,遠看,一片的喜氣,父親喜歡日子籠罩在這樣一片茫茫的喜氣裡。有時,牆角堆放的農具,鋤,鍬,木鍁……也會貼一塊方方的紅紙片。存米的壇,儲稻子的倉,堆柴的披廈,也會在一方舊紅紙片上再摁上一方新的。那些農具物什,仿佛一一被加蓋紅章,父親眼裡,它們伴同自己一起度過辛勞的日子,都是有功的,該要敬一敬。大年初一,牛屋裡牽出的生產隊的牛,兩支黑鐮刀似的牛角上,也各貼了一張小小的紅紙片,那也是父親貼的,弄得憨厚的老水牛像個蹩腳的媒婆,兩彎羞澀的喜氣。

三十的黃昏,父親端一大盆溫熱的水,背大半筐上好的棉籽,去給生產隊的牛置一桌除夕宴。回家後,再舀幾大瓢湯,門前門後,開花結果的樹和開花不結果的樹,貧賤遭不屑的,尊貴受寵的,個個根邊灌一點。他覺得,與我們貼近的這些植物們,也該過年喝一點湯,且是葷的湯。他與它們,飽暖兩不棄。

伺候好了牲畜和草木,父親終於點燃一掛長長的鞭炮,在煙霧與磷硝香裡響亮地關上門。菜已上桌,我們,圍著父親,開始過一個人間的年。彼時,頭頂上的燈泡,也被蒙了一層紅紙,我們剛穿的新衣服,和桌上五顏六色的菜,還有暗的牆壁和地下,都罩在一片紅得毛茸茸的光裡……

多少年後,我坐在除夕的燈影裡,回想少年時候跟隨父親過的那些年,驀然懂得,父親,作為一個中國老式農民,他對日子,是從骨子裡懷著敬重之心的,以至與日子貼近的那些草木、農具、牲畜,也同樣敬重。年是他表達敬重的一個神聖的儀式。這讓我感動。

張豐:父親的事業

父親從淮陽師範學校畢業,到了隔壁一個鎮的高中。高考剛恢復時,除了縣城的高中,幾乎每一個鎮或鄉都有一個高中。這樣的情況沒有持續幾年,各鄉鎮上的高中就都撤銷了。有門路的老師,就進了縣城。父親的同事,有一位後來做了縣裡的教委主任,還有一位則成了一所縣城高中的校長。很多年後,我進了這所高中,會偶爾感到自己有那麼一點後臺。

父親屬於沒有門路的。從我記事開始,父親就回到了我們鄉上的初中,成為一名數學教師,教代數,也教幾何。我讀初中時,父親教二年級。他完全可以把我調到他的班裡,嚴加管教,但是卻並沒有這麼做。父親對學生很嚴厲,有一次打一個學生,三角板都打壞了。如果我進了他所在的班級,數學可能會好一點。事實上,我的數學成績一直糟糕,從小學到高中,能考及格就算萬幸了。父親從來沒有輔導過我們數學,他也很少向我們傳授什麼學習方法。

我和弟弟先後讀了初中,都沒有在他的班級,從而避免了在父子這層關係上,再加上師生關係。這可能是父親有意為之,他也許並不想讓我們知道他作為老師的一面。我們先後考上高中,這並不容易。一個班50個人,只有5個人能考上高中。到高中我才發現,很多同學都是教師的孩子。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農村,大概除了教師,沒有什麼人在乎孩子的教育問題。那時的升學率太低,高中考大學,50個人中,大概有5個能考上,對農村家庭來說,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勝算的賭注。

我和弟弟都考到外地讀大學,這是最讓父親自豪的事情。拿到通知書的時候,鄰居過來說:“現在的大學啊,畢業都要自己找工作了。”父親沒有說話,對他來說,考上大學本身,已經讓他足夠開心。作為老師,父親的成績很難說出色。有時候他教的班級能考全鄉前三名,有時候也差到倒數。他常說,沒有好苗子,再好的老師也沒辦法。我們大概就屬於他說的好苗子吧。

我們出去讀大學,父親的工作再次發生了變動。他從距離家兩公里的初中,調到了只有一公里的大隊小學。母親說,他大概是競聘時被刷下來了,只有教小學了。父親倒是沒有任何意見,這樣離家就更近了。他可以每天回家吃飯,飯後慢慢走到學校。大隊小學特別破舊,在它最輝煌的時候,有二三十個班級,卻沒有一棟2層的樓房,後來學生逐漸減少,學校也就日漸破敗了。有幾年,學校附近的村民,不斷去學校偷財物,大概是些桌椅之類,學校就組織老師們晚上輪流守校。

父親回到小學,對村裡的家長們來說是一個利好。那些讀小學的孩子們,終於有人管了,很多調皮搗蛋的男孩子,往往在小學就廢掉了,現在至少可以保證讀到小學畢業。家長們也沒想讓他們讀更多,初中屬於可讀可不讀,雖然是義務教育,仍有不少孩子輟學出去打工,但是,至少小學可以好好讀。有錢人家的孩子,都到縣城讀中學了,鄉上的初中,也日漸蕭條,偶爾回家路過校門,朝裡打望,怎麼也找不到當初那種充滿希望的樣子了。

在我家,存在兩種曲線,對我和弟弟來說,是一條上升的曲線,我們一路讀過去,最終都插翅高飛;而對父親來說,則是一條下降的曲線,他從高中到初中再到小學,最終在小學退休。父親在中學當過團委書記,正常情況下,他應該爭取當校長,但是他卻“退步”到了小學。在小學,他管過一兩年財務,後來趕緊脫手了,害怕有什麼帳目出問題。他從來沒有談起過自己的“下降”,他的信念是,作為國家教師,國家讓他教什麼就教什麼。所以,在他退休後,看到小學缺教師,他就繼續回去代課了。

在政府的工作報告中,全縣的教育事業一直是不斷進步的。事實上,由於縣城高中近些年考上北大清華的學生大幅增加,教育已經成為這個縣的一張名片,圍繞縣城高中的教育產業正在打造之中。但是如果我們從父親的角度來看鄉村教育,結果應該是悲觀的。先是各鄉鎮高中的破敗和解散,再是各初中的破敗,現在輪到討論那些小學是不是要拆除或者合併了。他所教過的班級,升學率永遠都是那麼低,當然,他的同僚也一樣。

不過,父親可能不會這麼看。他能記住很多學生,很多學生也會記住他。當他走在街上,會碰到很多曾經的學生。這些人有的是農民,有的在做著小買賣。他在鎮上辦事,購物,都開心愉快。即使到了縣城,他也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學生。父親把那些能考上大學的學生稱為“成才”,但是那些沒能考上大學的,他見到了也很愉悅。或許在他心中,並沒有把考上大學當成教育成功的標誌。他教過的學生,最後幹壞事的比較少,這也許就夠了。把那些調皮的孩子或者留守兒童護送到小學畢業,成就感並不比教出幾個大學生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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