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一盞燈
——追憶上海社科院港臺閱覽室
應 奇
日前看到錢永祥教授追記臺灣翻譯家彭淮棟先生的一篇文字, 在不禁感歎譯事耗神和耗人的同時, 也讓我回想起近三十年前在淮海中路622弄七號上海社科院度過的一段繽紛時光。 自己雖也曾有意把成長途程中這段有些難得的算是智性的歷險形諸筆端, 但卻也一直並沒有那樣的興致和衝動去完成這件小事, 現在乘興寫下來, 也是為了借此間接地表達對於逝者的敬意。
1990年九月, 我結束在千島之城舟山的兩年自我放逐的生涯, 來到上海社科院哲學所念碩士。
當年這個閱覽室位於院部二樓的南邊, 大概因為樓層有些低, 也可能因為院子裡的綠化不錯, 記憶中那裡的光線似乎頗為灰暗。 當然, 之所以如此,
雖說是閱覽室, 但印象中那裡的書並不開架。 但也因為藏書是並不外借的, 所以索書的成功率幾乎是百分百——除非當天那裡有人在看同一本書!自從發現這個寶貴的資源後, 稍帶點兒誇張地說, 在那裡抄書單和看書就成了我的研究生生涯中一種最為重要的自我教養方式。
圖1 《俄國思想家》
現在回想起來, 那時細讀過的作品, 至少尚有《阿奎那政治著作選》的編者登特列夫(商務本作唐得雷佛)的《自然法》, 與聯經有合作的三輝公司後來“引進”了此書的簡體字版;雷蒙·阿隆的《知識份子的鴉片》, 據說當年法蘭西知識界曾有一句“寧與薩特一起錯,
圖2 《黑格爾與現代社會》
在這個閱覽室中耽讀牟宗三和余英時兩位的著作可謂是我在社科院度過的三年中最為難忘的時光。至今想來都有些令人稱奇的是,這個小小的閱覽室中竟藏有這兩位二十世紀後半葉最重要的“海外華人”作者的幾乎所有的作品。就前者而言,只有《時代與感受》和那時出版未久還未及入庫的《圓善論》是我從當時住在江甯路的業師羅義俊處見到並借閱的。也是在耽讀牟著的過程中,閱覽室的管理員,也就是那位臉色灰白、平素基本上沒有什麼表情的姑娘破天荒地同意我把《現象與物自身》帶回宿舍閱讀,但她允諾我的時間只有一個晚上,而一個晚上是不可能念完這部書的,於是後來我就用了研究生部發給我的全部複印劵把這部書整個複印了下來,並在假期帶回杭州用土法裝訂了起來!就後者而言,那個年代,在簡體字世界還只有餘英時先生的兩部著作流傳,那就是《士與中國文化》和《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而那個閱覽室中卻有從《方以智晚節考》和《歷史與思想》,經《論戴震與章學誠》和《史學與傳統》,再到《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和《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的餘氏著作大系,記得《論戴震與章學誠》還是香港龍門書店的精裝初版本,我氾濫其間,極為受用,後來還在羅義俊先生的《心體與性體》研討課上有些“文不對題”地遞交了一篇《余英時清代思想史新解釋平議》的小文。至於《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那本著名的書,我想起包括何懷宏教授在內的不少人文學者曾經自述流著冷汗讀完《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經歷,我所匱乏的這種閱讀體驗卻在夜讀余先生這部書時得到了“補償”。
圖3 《現象與物自身》
圖4 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
同樣給人“振聾發聵”經驗的似乎還有這個閱覽室中收羅相當完整的徐複觀先生“以傳統主義衛道,以自由主義論政”的那些政論和時評文字,其“摧枯拉朽”“偶像破壞”之力在讓人獲得觀念上的“解放”之余不禁大呼“過癮”,然則,“破壞”必轉化為“建設”,“教訓”必繼之以“勵志”,而在這方面,《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和陳鼓應所編《春蠶吐絲:殷海光最後的話語》無疑是最好的讀物。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海光先生有一年“五四”到臺北郊外登山,並在當晚給學生的信中寫下了自名“‘五四’後期的人物”的那個著名段落——他們“沒有機會享受五四時代人物的聲華,但卻遭受著寂寞、淒涼和橫逆”。我自然不能自比于海光先生,但是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如果說我的大學生涯就是我的“‘五四’時代”,那麼我在上海社科院港臺閱覽室度過的研究生生涯就是我的“‘五四’後期時代”。如果說我的“‘五四’時代”啟示了我精神所能達到的高度,那麼我的“‘五四’後期時代”則在再度切實地撐開那個世界的同時,幫助我貞定了基於健全常識的信念空間。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把在上海社科院港臺閱覽室中得到的精神“洗禮”和智識“滋養”稱作我的“二次啟蒙”,並願意懷著感念之情將其比作“海上的一盞燈”。
2018年3月18日夜,千島新城寓所
投稿:浙大海院圖書資訊中心
排版編輯:張玉生
我仔細地閱讀了這本書,後來還把它完整地複印了下來,並在自己的碩士論文中多次加以引用。在我看來,作為伯林的牛津教席繼承者,泰勒結合浪漫主義和表現主義對於黑格爾“情境中的自由”之內涵的闡發,即使與他的前任之最精彩的觀念史論著相比也毫不遜色。2007年四五月間,我在臺灣大學正門對面的聯經門市部尋覓當年曾經“滋養”過我的“現代名著譯叢”,雖然舊夢難追,但我那時仍然極想得到《自由四論》,可是年深日久,這書真的已經“了無蹤影”了,好在當年我讀得“滾瓜爛熟”的《黑格爾與現代社會》仍在架上!還值得一提的是,經過劉訓練小弟的努力,此書的簡體字版後來納入了他和我合作主編的“公共哲學與政治思想譯叢”,這也算是一種難得的“緣分”了吧!圖2 《黑格爾與現代社會》
在這個閱覽室中耽讀牟宗三和余英時兩位的著作可謂是我在社科院度過的三年中最為難忘的時光。至今想來都有些令人稱奇的是,這個小小的閱覽室中竟藏有這兩位二十世紀後半葉最重要的“海外華人”作者的幾乎所有的作品。就前者而言,只有《時代與感受》和那時出版未久還未及入庫的《圓善論》是我從當時住在江甯路的業師羅義俊處見到並借閱的。也是在耽讀牟著的過程中,閱覽室的管理員,也就是那位臉色灰白、平素基本上沒有什麼表情的姑娘破天荒地同意我把《現象與物自身》帶回宿舍閱讀,但她允諾我的時間只有一個晚上,而一個晚上是不可能念完這部書的,於是後來我就用了研究生部發給我的全部複印劵把這部書整個複印了下來,並在假期帶回杭州用土法裝訂了起來!就後者而言,那個年代,在簡體字世界還只有餘英時先生的兩部著作流傳,那就是《士與中國文化》和《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而那個閱覽室中卻有從《方以智晚節考》和《歷史與思想》,經《論戴震與章學誠》和《史學與傳統》,再到《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和《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的餘氏著作大系,記得《論戴震與章學誠》還是香港龍門書店的精裝初版本,我氾濫其間,極為受用,後來還在羅義俊先生的《心體與性體》研討課上有些“文不對題”地遞交了一篇《余英時清代思想史新解釋平議》的小文。至於《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那本著名的書,我想起包括何懷宏教授在內的不少人文學者曾經自述流著冷汗讀完《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經歷,我所匱乏的這種閱讀體驗卻在夜讀余先生這部書時得到了“補償”。
圖3 《現象與物自身》
圖4 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
同樣給人“振聾發聵”經驗的似乎還有這個閱覽室中收羅相當完整的徐複觀先生“以傳統主義衛道,以自由主義論政”的那些政論和時評文字,其“摧枯拉朽”“偶像破壞”之力在讓人獲得觀念上的“解放”之余不禁大呼“過癮”,然則,“破壞”必轉化為“建設”,“教訓”必繼之以“勵志”,而在這方面,《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和陳鼓應所編《春蠶吐絲:殷海光最後的話語》無疑是最好的讀物。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海光先生有一年“五四”到臺北郊外登山,並在當晚給學生的信中寫下了自名“‘五四’後期的人物”的那個著名段落——他們“沒有機會享受五四時代人物的聲華,但卻遭受著寂寞、淒涼和橫逆”。我自然不能自比于海光先生,但是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如果說我的大學生涯就是我的“‘五四’時代”,那麼我在上海社科院港臺閱覽室度過的研究生生涯就是我的“‘五四’後期時代”。如果說我的“‘五四’時代”啟示了我精神所能達到的高度,那麼我的“‘五四’後期時代”則在再度切實地撐開那個世界的同時,幫助我貞定了基於健全常識的信念空間。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把在上海社科院港臺閱覽室中得到的精神“洗禮”和智識“滋養”稱作我的“二次啟蒙”,並願意懷著感念之情將其比作“海上的一盞燈”。
2018年3月18日夜,千島新城寓所
投稿:浙大海院圖書資訊中心
排版編輯:張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