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到今,
唱青衣的人成百上千,
但真正領悟了青衣意韻的極少。
筱燕秋是個天生的青衣胚子。
二十年前,
京劇《奔月》的演出,
讓人們認識了一個真正的嫦娥。
可造化弄人,
此後她沉寂了二十年,
在遠離舞臺的戲校裡教書。
學生春來的出現讓筱燕秋重新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二十年後,
《奔月》複排,
這對師生成了嫦娥的AB角。
把命都給了嫦娥的筱燕秋一口氣演了四場,
她不讓給春來,
誰勸都沒用。
可第五場,
她來晚了。
筱燕秋沖進化妝間的時候,
春來已經上好了妝。
春來十一歲走進戲校,
從二年級到七年級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後,
知道筱燕秋的人都知道,
春來不僅僅只是筱燕秋的學生,
簡直成了筱燕秋的女兒,
春來最初學的並不是青衣,
而是花旦,
是筱燕秋厚著臉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邊的。
青衣與花旦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行當,
只不過現在喜歡看戲的人少了,
許多人都習慣於把戲臺上的年輕女性統統稱之為“花旦”,
春來這孩子說話的嗓音和筱燕秋並不像,
可是,
一開腔,
春來的唱腔簡直就是另一個筱燕秋,
戲校的老師們開玩笑說,
春來的嗓子天生就是和筱燕秋唱對臺戲的料。
筱燕秋和春來商量,
讓她放棄花旦,
改學青衣,
春來不肯,
商量來商量去,
春來就是不肯。
筱燕秋急了,
筱燕秋的那句名言至今還是戲校裡的一個笑話,
一個笑柄,
筱燕秋一急,
拉下臉來,
對春來說:“你要是不肯拜我為師,
我就拜你,
我拜你做我的學生,
你答應不答應?”做老師的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
春來還敢說什麼。
上了妝的春來真是比天仙還要美,
她是嫦娥,
大幕拉開,
鑼鼓響起來了,
筱燕秋目送著春來走向了上場門。
筱燕秋在戲校呆了二十年了,
教了那麼多學生,
細細排下來,
卻沒有一個能唱出來的,
大紅大紫就不說了,
顯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沒有過,
這種局面給筱燕秋帶來了十分強烈的疼痛感。
一個人可以有多種痛,
最大的痛叫做不甘,
筱燕秋不甘。
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鏡子面前,
親眼目睹著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
親眼目睹著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
卻無能為力。
春來的出現讓筱燕秋看到了希望。
春來是嫦娥能夠活在這個世上最充分的理由。
觀眾承認了春來,
經久不息的掌聲和喝彩聲就是最好的證明。
⑥掌聲雷動時,
筱燕秋想一把抓住化妝師,
她想大聲告訴化妝師,
告訴每一個人,
“我才是嫦娥,
只有我才是嫦娥”,
但是她沒有說,
她現在只會抖動嘴唇,
不會說話。
筱燕秋無聲地坐在化妝台前,
她望著自己,
目光像秋夜的月光,
汪汪地散了一地。
她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她拿起青衣給自己披上,
取過肉色底彩,
擠在左手的掌心,
均勻地一點一點往手上抹,
往脖子上抹,
往臉上抹„„她請化妝師給她調眉,
包頭,
上齊眉穗,
戴頭套,
鎮定自若地,
出奇地安靜。
筱燕秋並沒有說什麼,
只是拉開了門,
往門外走去。
筱燕秋穿著一身薄薄的戲裝走進了風雪,
她來到了劇場的大門口,
站在了路燈下面,
她看了大雪中的馬路一眼,
自己給自己數起了板眼。
她開始了唱,
她唱的依舊是二簧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
雪花在飛舞,
戲場門口,
人越來越多,
車越來越擠,
但沒有一點聲音。
筱燕秋旁若無人,
邊舞邊唱。
她要給天唱,
給地唱,
給她心中的觀眾唱。
筱燕秋的告別演出轟轟烈烈地結束了。
選自《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