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寧靜的王小波

然石

我喜歡王小波。我覺得他是天朝最缺乏的一類作家。我們有許多著名作家，如莫言和賈平凹有高超的故事才能，性情則統統偏佛系，有淡泊無為之志趣。這是一類特別安分守己，特別聰明能幹，特別氣定神閑的作家。在小說中，他們會寫曲折離奇的故事；在散文和講座中，他們會告訴我們沉甸甸的生活之道。他們無疑是有一套高深而透亮的見解的，關於如何不活得焦慮，掙扎，窩囊，他們的諄諄教誨絕不輸給開壇佈道的得道大師。

想一想，這套路倒是源遠流長。我們儒釋道經典，

絕大多數的智慧本來以人生平衡為旨歸。任你多刁鑽古怪的思路，終歸萬變不離其宗，到最後一定是回到天地人神的大和解，大自在。如何斬獲人生意義？這得把“自我”融入至為廣大深邃的背景中。融入了你就平靜了，平靜了你就得救了，得救了你就涅槃了，涅槃了，你就依舊涅槃著。這事兒，是單純一個人的活計，干卿何事！可以說，賈平凹們，像大鵬鳥，活得極逍遙。

王小波不太一樣。他這種人，相對而言就多嘴多舌，很不寧靜。他寫小說，又皮又黃，多寫王二這種招人煩的刺頭，這種社會煉獄中摸爬的屌絲，這種充斥著不合理欲望的不開竅小民。但王二骨頭是硬的，硬在於他居然自認為是一個覺醒的，有自尊的個體，自由的思維是他咬定不放的事物。

他寫雜文，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像蒼蠅一樣讓溫順的牛羊不爽。這可不像賈平凹等令人高山仰止的佛系大師：我們怎麼能批評山中的得道高僧，那是暴露我們在家人生存悲哀猥瑣的偉大尺度！

王小波不一樣，他頑固地不和妙不可言的大道和解，以便徹底不顧世俗攪擾。 “俗世關懷，那是孫子才玩的玩意兒， ”歸隱作家拍著胸膛如是說， “高明的作家絕不會沾染它”。說實話，也沒有人能沾染它，沒有人能在公共空間批評那玩意兒，王小波這孫子自然也不敢，但他確實找到一種側面包抄的辦法，那就是挖苦諷刺，指桑駡槐，披個馬甲關懷有他者生存其間的現實生活。

還是舉個例子吧。賈平凹在《自在獨行》中說：“會活的人，

或者說取得成功的人，其實懂得了兩個字：捨得。不捨不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 ”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說：“那年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槌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 ”一對比就發現，兩人的境界就是不一樣，賈平凹品味的是個人與大道的大格局，個人的幸福與否，根本來說是個人的得道還是未得道，怨不得人與社會；王小波目光就短淺許多啊，生活之受錘，他就不指向大道，或者在他看來大道就不怎麼“育人”，尤其還會“錘人”。

我覺得比起千篇一律的佛系寫作，

王小波的東西讀著特別帶勁。從他那兒，我幾乎以為，中國作家居然會講理了，我是說，居然能開闢一片獨特的如黃山松一樣矮小又堅韌的公共空間，裡面居然可以推論，我們不只可以與天地佛系地和解，還能對當下顯在的生存現實有所“看見”，有所臧否。這世界不只有天道的和諧嘛，還有人與人之間的不睦，還有制度與人的齟齬，不公，壓抑與欺淩。就是說，中國作家居然可以問對錯了，伸善惡了。隨便拿《天氣》與《沉默的大多數》做對比，我們立刻就能發現賈平凹清明的像個高僧，王小波親民得像個屌絲。賈平靜，王掙扎；賈平和，王惡毒。賈寫壯美的自然和秀麗的風俗，王挖掘不怎麼順耳的生存面向。

文人自娛自樂，

隱士高風亮節，固然無可厚非。我要不是依舊欲壑難填，為情所困，我也想出家。我還是欣賞王小波一樣的作家，他們占著有些小才能，小脾氣，一定要為王二們說些渾話，過過嘴癮。他們總是不寧靜，因為在他們看來世界本身就很不寧靜。他們這種人很愚蠢地認為，這個世界的悲傷艱難，不是天道的獎懲說道就可以敷衍了事的，而是俗世的哪方面出問題了，他會出軌般地琢磨這個東西。我喜歡王小波，我總以為王小波這樣的作家思維上更動盪，更不安，更徹底，也更有種。其實，拿佛教的大乘小乘類比，賈平凹們更像小乘的自了漢，自己得道了，剩下的就是繼續修身養性，保持良好狀態。

王小波不一樣，他總是看到眼下這個世界不那麼可愛的一面，總會看到人掙扎和愚蠢的一面。他看到了，就忍不住固執地往深處推演幾步，然後很有主人翁精神地寫出來，不吐露就渾身不爽，覺得不配為某某人，我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作家。王小波活躍在八九十年代，然後突然死了，一晃二十年過去，可悲的是我看不到第二個王小波一樣的作家。我欣賞王小波這樣的作家，他總是不寧靜，與大道和得救沒什麼緣分，卻是烈火中一個十足有立場的作家。

總會看到人掙扎和愚蠢的一面。他看到了，就忍不住固執地往深處推演幾步，然後很有主人翁精神地寫出來，不吐露就渾身不爽，覺得不配為某某人，我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作家。王小波活躍在八九十年代，然後突然死了，一晃二十年過去，可悲的是我看不到第二個王小波一樣的作家。我欣賞王小波這樣的作家，他總是不寧靜，與大道和得救沒什麼緣分，卻是烈火中一個十足有立場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