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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個“悠閒專家”

父親是個“悠閒專家”

王開林

民國初年, 父親出生于省城的官宦家庭, 是遺腹子, 二十歲後, 家道中落。 奶奶生前, 一直對這個幼子溺愛有加, 原因很簡單, 爺爺死得太早, 幼子連親生父親的面都沒見過。 因此處處順著他, 時時慣著他。 父親很聰明, 卻不曾在學業方面下過苦工夫, 他生性不羈, 玩心重, 想法老多, 家底子厚實時, 無論他怎樣任性使氣, 遊手好閒, 都不成問題。 一旦家底子變得菲薄了, 他卻依然故我, 這就勢必使得自己和家人陷入長期的困頓之中。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 由於父親坐吃山空,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

全民劃分成份, 他和母親被劃分為城市貧民, 母親原是長沙西鄉地主的獨生女, 嫁奩豐厚, 經父親數年折騰, 悉數歸零。 成份確定後, 父親竟在母親面前以恩人的面目出現, 洋洋得意地說:“你老是抱怨我不治產業, 弄得家徒四壁, 你看, 要不是我有先見之明, 現在的成份絕對會比‘城市貧民’差很多, 以後的日子還能好過?”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日子裡, 我家確實免受了一些驚嚇和恐懼, 但距離幸福生活相當遙遠, 要不然, 就不至於被那個龐大的城市清理計畫盯上, 連鍋端起, 下放農村。

在山區裡, 父親的優勢立刻凸顯出來, 他能說會道, 能寫會算, 講故事是好手, 這位民國二十三年(1934)長沙明德中學的畢業生, 文化水準比當地學校的大多數老師都高。

七隊何隊長就特別看得起他, 讓他接替伍伯的倉庫保管員, 這個職務較為輕鬆, 比下田務農要悠閒得多, 於是父親時不時去找伍伯下象棋, 伍伯釀制的米酒比別家優良, 這很有吸引力, 也是父親與之交往的重要原因之一。 伍伯的棋品好, 從不悔棋, 但他喜歡長考, 得了個外號“雷不動”, 雷打不動的意思, 父親不耐煩枯坐呆等, 就取下牆上的火銃, 去後山轉悠, 他的槍法不行, 找到斑鳩、野雞的時候不算少, 歪打正著的時候卻不算多。 好幾回, 我興沖沖地陪他去打鳥, 結果次次空手而歸。 且聽他的自我解嘲:“上山打獵, 樂趣就在尋覓的過程中, 真要是槍槍不落空, 血乎郎當, 反而不好玩了。 ”對於這種說法,
我不以為然。 有一回, 家犬好漢跟我們同行, 它憑仗出色的眼力和腳力, 追逐一隻野雞, 逼迫它飛到了主人開銃的最佳地點, 父親也及時扣動了扳機, 卻沒有命中。 我很失望, 好漢也兩眼茫然。

有趣的是, 父親在後山上轉悠了好一陣子, 返回伍伯家, “雷不動”仍舊在長考, 父親就調侃道:“老伍, 下棋又不是入廟修行, 你想破了腦殼, 誰來給你修補?”伍伯似乎被這話激醒了, 立刻驅車跳馬, 連出高招, 父親的帥老爺受逼, 在九宮中無處藏身, 只好投子認負。 原來伍伯長考, 一次能想清楚好幾步棋, 而且暗藏連環殺招。 我會下象棋, 就是在伍伯家瞟學的。

隊裡不只一人稱讚“王伯會過日子”, 父親的口袋裡經常裝著幾粒水果糖, 遇到他喜歡的小孩子,

就會慷慨地送出一粒。 相比而言, 我要獲得父親的賞賜, 反而難度更大。 不過, 沒關係, 我將他的白銅水煙袋藏起來, 他滿屋子找不著, 就會懸賞一粒水果糖, 我只用三五分鐘的時間就能夠有所發現, 物歸原主。 幾次三番, 父親清楚了我的套路, 就不再懸賞了, 他在牆上釘一枚長釘, 把水煙袋掛在上面, 故意對我說:“把它掛在這個固定的地方, 看它還會不會長腳跑路!”小把戲失靈了, 我獲得水果糖的機會就有減無增。

父親喜歡釣魚, 隊裡有五口水塘, 何隊長下了禁釣令, 這令父親無可奈何。 後來, 大隊林場招收幾個看林人, 父親爭取到一個名額, 他的如意算盤是林場附近有一座大水庫, 是釣魚的絕佳地點。 有一次, 學校放了暑假,

我去林場陪伴父親, 他帶我到山林裡轉悠, 差不多全是杉樹, 顯得很單調, 那麼大一座山, 鳥兒卻不多, 倒是山腳下的大水庫裡有一些野鴨子遊弋。 父親說出了內心的想法:“我到林場來圖什麼?就圖這份悠閒自在, 水庫裡的魚好吃, 我想釣就釣。 ”

那年夏天, 父親為我製作了第一根專屬釣竿。 挖蚯蚓的工作由我獨力承擔, 父親製作酒米, 打窩子。 水庫裡的野生鯽魚多, 這是父親的最愛, 因為釣鯽魚對釣技要求較高, 鯽魚咬鉤, 起初是試探性的, 浮標輕點幾下, 然後才會動真格, 浮標急點, 向下一沉, 這個過程很短暫, 機會稍縱即逝。 釣手提竿早了, 魚就逃之夭夭;釣手提竿遲了, 魚就吞了餌, 吐了鉤。 我觀察父親, 他總能在浮標急點時用力提拉, 很少出差錯。看時容易做時難,我受了鯽魚多次戲弄後,才漸漸有所釣獲,把成績穩定下來。那年夏天,我的最佳表現是一次釣到六條鯽魚,父親則在同時間內釣到十五條,大的半斤多,小的也有二三兩。

父親做守林人後,我家常有魚吃,此事傳開了,大隊領導認為影響不太好,何況父親守林期間,林場的杉木被盜伐的情況有增無減,這筆賬肯定要算在父親頭上。父親在林場總共幹了不到半年時間,用他的話說,“神仙我做得慣,土夫子(農民)我做不慣”,但他的仙籍被勾銷了。父親收拾釣具,回到隊裡,不久,他又發現了一處野釣的好地方,緊鄰的伏寺坳大隊有一條水港,裡面的鯽魚和鯿魚肥壯誘人。隊裡的農活怎麼辦?父親勉為其難地敷衍一下,賺不到足夠的工分,口糧被扣除一半,他也不在乎。

有一天,我問母親,何隊長說“王伯是城裡人,不管他在農村待多久,反正變不成農民”,這句話算不算看扁父親。母親說:“何隊長的講法不準確,你爸爸既不是城裡人,也不是鄉下人,他是個十足的‘悠閒專家’,明天沒有早飯米,他也不會著急!”

真新鮮,父親是個“悠閒專家”,這個總結抓住了實質。父親怕勞累,“我又不是機器”是他的口頭禪,他一直很難養活自己,更別說養活全家,反倒是在鄉間得其所哉。何隊長拿我父親沒轍,乾脆撒手,他說:

“王伯,你是從長沙城裡下放到華容鄉里來的,還是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才好,少曠點工,多拿點工分。重話我就不講了!”

“我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青壯勞力,你也曉得我的脾氣性格,莫指望我隨喊隨到!”

他們兩人始終沒有鬧掰,何隊長網開三面,“悠閒專家”便繼續悠閒。

有趣的是,這位“悠閒專家”並不希望我成為他的衣缽傳人。某一天,父親對我說:

“你還是要發狠讀書,別人講讀書無用,你千萬莫相信這種鬼話。當年,我從長沙明德中學畢業,完全可以上大學,但我的玩心重,再加上那個年月到處兵荒馬亂,我錯誤地認為讀了書也派不上什麼大用場,一個人從長沙跑到昆明,再從昆明跑到重慶,輾轉了不少地方,做生意蝕光了老本,至今一事無成。你媽媽背地裡嘲笑我是‘悠閒專家’,我會不知道?你還是要發狠讀書,我相信物極必反,將來讀書人的出路肯定更寬,做什麼都好過做我這樣的‘悠閒專家’。”

聽完父親的話,我有點困惑,他做了一輩子的“悠閒專家”,莫非臨到晚年終於後悔了?我樂意發狠讀書,將來成為升級版的“悠閒專家”,不知道行不行?這個念頭一直盤踞在我的大腦中,至今仍不肯挪窩。

很少出差錯。看時容易做時難,我受了鯽魚多次戲弄後,才漸漸有所釣獲,把成績穩定下來。那年夏天,我的最佳表現是一次釣到六條鯽魚,父親則在同時間內釣到十五條,大的半斤多,小的也有二三兩。

父親做守林人後,我家常有魚吃,此事傳開了,大隊領導認為影響不太好,何況父親守林期間,林場的杉木被盜伐的情況有增無減,這筆賬肯定要算在父親頭上。父親在林場總共幹了不到半年時間,用他的話說,“神仙我做得慣,土夫子(農民)我做不慣”,但他的仙籍被勾銷了。父親收拾釣具,回到隊裡,不久,他又發現了一處野釣的好地方,緊鄰的伏寺坳大隊有一條水港,裡面的鯽魚和鯿魚肥壯誘人。隊裡的農活怎麼辦?父親勉為其難地敷衍一下,賺不到足夠的工分,口糧被扣除一半,他也不在乎。

有一天,我問母親,何隊長說“王伯是城裡人,不管他在農村待多久,反正變不成農民”,這句話算不算看扁父親。母親說:“何隊長的講法不準確,你爸爸既不是城裡人,也不是鄉下人,他是個十足的‘悠閒專家’,明天沒有早飯米,他也不會著急!”

真新鮮,父親是個“悠閒專家”,這個總結抓住了實質。父親怕勞累,“我又不是機器”是他的口頭禪,他一直很難養活自己,更別說養活全家,反倒是在鄉間得其所哉。何隊長拿我父親沒轍,乾脆撒手,他說:

“王伯,你是從長沙城裡下放到華容鄉里來的,還是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才好,少曠點工,多拿點工分。重話我就不講了!”

“我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青壯勞力,你也曉得我的脾氣性格,莫指望我隨喊隨到!”

他們兩人始終沒有鬧掰,何隊長網開三面,“悠閒專家”便繼續悠閒。

有趣的是,這位“悠閒專家”並不希望我成為他的衣缽傳人。某一天,父親對我說:

“你還是要發狠讀書,別人講讀書無用,你千萬莫相信這種鬼話。當年,我從長沙明德中學畢業,完全可以上大學,但我的玩心重,再加上那個年月到處兵荒馬亂,我錯誤地認為讀了書也派不上什麼大用場,一個人從長沙跑到昆明,再從昆明跑到重慶,輾轉了不少地方,做生意蝕光了老本,至今一事無成。你媽媽背地裡嘲笑我是‘悠閒專家’,我會不知道?你還是要發狠讀書,我相信物極必反,將來讀書人的出路肯定更寬,做什麼都好過做我這樣的‘悠閒專家’。”

聽完父親的話,我有點困惑,他做了一輩子的“悠閒專家”,莫非臨到晚年終於後悔了?我樂意發狠讀書,將來成為升級版的“悠閒專家”,不知道行不行?這個念頭一直盤踞在我的大腦中,至今仍不肯挪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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