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楓坳是個小山村， 在平陵縣南部深山裡， 竹林如海， 春筍和冬筍， 十分的可口， 是農家人桌上， 最常見的菜肴。 秋天的板栗， 也是有名的物產。 可是山路崎嶇， 從縣裡到這綿延幾十裡的山區， 竟沒有一條像樣的公路， 那些毛竹和板栗， 也是沒有辦法可以運得出去， 出不去的還有山裡的漢子和姑娘。 山裡的漢子， 除了在山裡伐些子竹， 做一些扁擔、籮筐， 就是拿銃打些野豬和野山羊， 雖然這些動物是政府明令禁止獵殺的， 但是在這密林深處， 獵殺是由來已久的傳統， 這樣的傳統雖有減弱， 但也不會消亡。 許多幹部，
在鄉里有些關係的， 便入了採石場了， 採石場賣得是力氣， 流的是血汗， 沒有哪一年不死幾個人的， 但因為有著一份穩定的收入，
誰能料想， 結婚不到三年， 採石場轟炮的時候， 裘老大給滾落的大石壓死了。 那是採石場， 一年中第四起死人的事故， 死得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 死的都很慘， 採石場給了點撫恤費， 把屍首給拉回了裘家。
裘老大二十六歲， 死得那麼慘。 村裡人不同意屍首進村， 裘家只好在村外搭了個靈棚，
裘老大的撫恤費都在公婆手裡， 說是幫大孫子——筍兒攢著， 給他討媳婦用。 其實， 撫恤費也不多， 一個採石場工人出了事故， 能多到哪兒去？公婆扣在手裡， 說明白了就是提防秀珍帶了錢改嫁。 可是日子一久， 在公婆的心裡， 又很著急的巴望著秀珍早點改嫁， 那秀珍住著的兩間房可以屯給老二， 撫恤費也可以給老三翻兩間房， 這樣老二老三的婚事， 就有了著落了。
自從秀珍守了寡， 秀珍的日子過得就不再那麼清靜， 村裡三十好幾的老光棍有三四個， 個個像是聞著腥味的貓兒一樣， 有事無事， 都在秀珍的房前屋後晃悠。 在半夜裡有人來撥過門栓，
秀珍剛三十出頭， 比老二大不了多少， 身材勻稱， 梳兩根烏黑的長辮， 胸部高聳， 臀部滾圓， 一雙玲瓏大眼， 本來就會說話， 沒了丈夫， 又添了一份憂愁。 秀珍也同意， 也知道老二的念想， 老二實誠， 從沒在嫂子面前有過一絲半點的失禮， 家裡的力氣活， 老二都是悶頭搶著做了。 而且， 筍兒跟他二叔挺親熱的。
可是秀珍的公婆不同意，老大出了事故之後，他們找過算命先生，算命的說秀珍克夫，老大就是給克死的，那一塊大石頭，滾下來，好多人，一個沒壓著，偏偏壓死了老大。老兩口鐵了心，說老二就是娶不上媳婦，也不能娶秀珍，家裡多個光棍，總比少一個兒子強！他們還指著兒子養老送終了。
老兩口更不願意讓村裡的那幾個光棍占了便宜，那幾個都是破落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都惦念著給秀珍“招父養子”，那老大的兩間房，還有那點撫恤費，就很難說會歸了誰？
富貴家在縣北的一片圩塘裡，小麥長得好，水稻長得更好，水利交通都很暢達。從富貴的村子到秀珍的村子，離了大概有百里，這不得不讓人佩服柳塘媒婆老菜頭的神通廣大。富貴來望了秀珍，哪能不滿意呢？富貴想讓秀珍嫁過去，也是正合了秀珍公婆的心意。秀珍守寡五年了，寡婦門前是非多，一個人忙裡忙外，晚上冷床冷被的，也是有苦難說。秀珍和老二合眼合心，可是畢竟拗不過公婆的要死要活的逼迫。秀珍看富貴也是有鼻子有眼，端端正正，相貌上不缺什麼。秀珍只想以後他能對孩子好。可是，就瞅了一眼，秀珍已經上了富貴的心了，富貴一口答應，不管什麼，有我一口吃的，一定留半口給筍兒。
於是鑼對鑼鼓對鼓，雙方說的個一清二白，撫恤費做養老費歸了秀珍的公婆，兩間房先借給老二結婚成家，等筍兒十八歲，這房還是歸筍兒，筍兒要回就回，不回這房就是筍兒的財產。雙方定了個日子，約莫一個月後，讓富貴過來接秀珍，也不講究什麼彩禮，讓富貴給秀珍做兩身新衣裳，乾乾淨淨的過去。
於是，秀珍尋了一身舊衣裳，讓富貴按了尺寸去扯布裁剪。
富貴回了家，心情暢快又著急，暢快的時候，他捧著秀珍的衣裳使勁的聞著，衣裳上的若有若無的香味，讓富貴著了迷，讓富貴的心裡如貓抓子撓了一般的，難受著。
難受著的，還有裘家老二。
何止是難受？裘老二的心像是給碾子重重的碾過，碾的粉碎。富貴來看人家的前一天，裘老二天沒亮便上了山，月亮升到了半空，還沒有下山，他沒帶乾糧，也沒帶水壺，只帶了一把砍刀。他砍了一天的樹，砍了半山的樹，砍得精疲力竭，砍得手心爛糊了，一手的血。
誰也不敢去找老二，爹娘不敢去，老三不敢去，也不想去，他也不明白爹娘心裡在想個啥。二哥娶了大嫂，他願意，也覺得合適，自己要是大幾歲，自己娶了大嫂他也覺得很合適。他想著，像大嫂一樣的女人，該有人疼。
最後，只好秀珍上山去找老二，深一腳淺一腳的，手電筒的光在山林裡，一閃閃的，微弱的，像是一隻螢火蟲。
老二跟了嫂子回到家裡，已是後半夜，村子裡早已沒了燈火，只有幾隻狗，不識趣的吠個不停。老二吃了碗冷飯，一聲不響，上了自己的鋪。他再也沒有發過脾氣，也沒有折磨過自己，只是沉默。沉默的伐樹砍竹，只聽得見篤篤的聲音。沉默的編籮織筐，只聽得見窸窸窣窣的聲音。
秀珍穿了富貴扯來的新衣裳，直直落落的，服服帖帖的，恰到好處的，襯出秀珍的飽滿和勻稱。秀珍給公公婆婆磕了三個頭，三個深深的頭，額頭都碰著地，磕完三個頭，抬起身子，秀珍的淚珠子便落下來，落在地上噗噗的響。裘老漢閉了眼，咬緊了嘴唇，頭扭在一旁，眼淚從他的眼角一點點的滲出來。裘大娘撩起圍裙捂起臉，失聲痛哭，她想起了大兒，想起了大兒結婚時的情景，想起了自己的大孫子，就要隨著兒媳婦的改嫁，改作別人的姓。她是個女人，她曉得秀珍的苦。曉得自己的那些念頭，對秀珍的不公平。可是她是個娘，是兩個到了結婚年齡的兒子的娘，也是個窮的叮噹響的娘，她多難啊！她哭得很傷心，碎了心、斷了腸一樣的傷心。她怨天恨地，也怨命運天數，這怨恨、這痛苦，都在這淚水裡。
老三恨不得抱住嫂子的腿，不讓她走。秀珍嫁過來的時候，老三還是個上小學的小孩兒。婆婆年老眼花，長嫂如母，多少年了，兩個小叔子的衣裳鞋襪，都是秀珍給料理的。有好吃的，一份給筍兒，另一份便給這老三了。這一年，老三正好二十，可他哭得像個孩子。
安靜的只有裘老二，他跟以往一樣的沉默，沉默的像這破敗不堪卻又綿延不息的青楓坳。
秀珍離家的時候，村裡已經暗了燈火，家家戶戶都已關門落閂。秀珍的房屋後牆上已經挖了一個洞，秀珍低頭穿過牆洞，走在寂靜無聲的村裡的巷道上，她牽著筍兒的手，筍兒八歲了，筍兒嗚嗚的哭泣著。
裘老二原本想求秀珍留下筍兒，說自己會把他養大成人，會給筍兒娶一門好媳婦，可是哪個娘離得開自己兒啊？哪個孩兒又離得開自己的親娘？況且，裘家的兩個老人自從大兒子遭難之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筍兒留在裘家，負擔只會落在老二的身上。老二願意，可秀珍不願意，帶著筍兒，老二還能娶上親嗎？
從家裡走到村口，秀珍走了多久？秀珍心裡空空落落，神思恍恍惚惚。村裡人哪能真的睡了？都站在門後或是窗前，聽著孤兒寡母零零碎碎的步子，筍兒的哭泣聲，裹挾在山風穿過巷道的嗚咽聲裡，人心都是肉長的，最是鐵石心腸的漢子，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這一夜，青楓坳無法入睡。
本文選自 意氣書生 的中篇故鄉小說《柳塘情詩》。秀珍將要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她未來的生活又將經歷哪些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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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在一場事故中，失去了丈夫。美麗，成了一種禍患。同情，成了憎惡。悲劇，成了欲哭無淚的絕情。土地捆綁著她的命運，小叔子牽動著她的命運，孩子決定著她的命運，迷信偏見改變著她的命運……
特殊年代的特殊的愛情，鄙陋的山村，年青寡婦如何掌握自己的命運？水墨江南的如詩畫卷，神秘的喊魂，質樸的人情……清新的筆觸，描繪出一幅幅唯美的水鄉風俗圖景，表達著作者對於沈從文、廢名、汪曾祺的熱愛。
可是秀珍的公婆不同意，老大出了事故之後，他們找過算命先生，算命的說秀珍克夫，老大就是給克死的，那一塊大石頭，滾下來，好多人，一個沒壓著，偏偏壓死了老大。老兩口鐵了心，說老二就是娶不上媳婦，也不能娶秀珍，家裡多個光棍，總比少一個兒子強！他們還指著兒子養老送終了。
老兩口更不願意讓村裡的那幾個光棍占了便宜，那幾個都是破落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都惦念著給秀珍“招父養子”，那老大的兩間房，還有那點撫恤費，就很難說會歸了誰？
富貴家在縣北的一片圩塘裡，小麥長得好，水稻長得更好，水利交通都很暢達。從富貴的村子到秀珍的村子，離了大概有百里，這不得不讓人佩服柳塘媒婆老菜頭的神通廣大。富貴來望了秀珍，哪能不滿意呢？富貴想讓秀珍嫁過去，也是正合了秀珍公婆的心意。秀珍守寡五年了，寡婦門前是非多，一個人忙裡忙外，晚上冷床冷被的，也是有苦難說。秀珍和老二合眼合心，可是畢竟拗不過公婆的要死要活的逼迫。秀珍看富貴也是有鼻子有眼，端端正正，相貌上不缺什麼。秀珍只想以後他能對孩子好。可是，就瞅了一眼，秀珍已經上了富貴的心了，富貴一口答應，不管什麼，有我一口吃的，一定留半口給筍兒。
於是鑼對鑼鼓對鼓，雙方說的個一清二白，撫恤費做養老費歸了秀珍的公婆，兩間房先借給老二結婚成家，等筍兒十八歲，這房還是歸筍兒，筍兒要回就回，不回這房就是筍兒的財產。雙方定了個日子，約莫一個月後，讓富貴過來接秀珍，也不講究什麼彩禮，讓富貴給秀珍做兩身新衣裳，乾乾淨淨的過去。
於是，秀珍尋了一身舊衣裳，讓富貴按了尺寸去扯布裁剪。
富貴回了家，心情暢快又著急，暢快的時候，他捧著秀珍的衣裳使勁的聞著，衣裳上的若有若無的香味，讓富貴著了迷，讓富貴的心裡如貓抓子撓了一般的，難受著。
難受著的，還有裘家老二。
何止是難受？裘老二的心像是給碾子重重的碾過，碾的粉碎。富貴來看人家的前一天，裘老二天沒亮便上了山，月亮升到了半空，還沒有下山，他沒帶乾糧，也沒帶水壺，只帶了一把砍刀。他砍了一天的樹，砍了半山的樹，砍得精疲力竭，砍得手心爛糊了，一手的血。
誰也不敢去找老二，爹娘不敢去，老三不敢去，也不想去，他也不明白爹娘心裡在想個啥。二哥娶了大嫂，他願意，也覺得合適，自己要是大幾歲，自己娶了大嫂他也覺得很合適。他想著，像大嫂一樣的女人，該有人疼。
最後，只好秀珍上山去找老二，深一腳淺一腳的，手電筒的光在山林裡，一閃閃的，微弱的，像是一隻螢火蟲。
老二跟了嫂子回到家裡，已是後半夜，村子裡早已沒了燈火，只有幾隻狗，不識趣的吠個不停。老二吃了碗冷飯，一聲不響，上了自己的鋪。他再也沒有發過脾氣，也沒有折磨過自己，只是沉默。沉默的伐樹砍竹，只聽得見篤篤的聲音。沉默的編籮織筐，只聽得見窸窸窣窣的聲音。
秀珍穿了富貴扯來的新衣裳，直直落落的，服服帖帖的，恰到好處的，襯出秀珍的飽滿和勻稱。秀珍給公公婆婆磕了三個頭，三個深深的頭，額頭都碰著地，磕完三個頭，抬起身子，秀珍的淚珠子便落下來，落在地上噗噗的響。裘老漢閉了眼，咬緊了嘴唇，頭扭在一旁，眼淚從他的眼角一點點的滲出來。裘大娘撩起圍裙捂起臉，失聲痛哭，她想起了大兒，想起了大兒結婚時的情景，想起了自己的大孫子，就要隨著兒媳婦的改嫁，改作別人的姓。她是個女人，她曉得秀珍的苦。曉得自己的那些念頭，對秀珍的不公平。可是她是個娘，是兩個到了結婚年齡的兒子的娘，也是個窮的叮噹響的娘，她多難啊！她哭得很傷心，碎了心、斷了腸一樣的傷心。她怨天恨地，也怨命運天數，這怨恨、這痛苦，都在這淚水裡。
老三恨不得抱住嫂子的腿，不讓她走。秀珍嫁過來的時候，老三還是個上小學的小孩兒。婆婆年老眼花，長嫂如母，多少年了，兩個小叔子的衣裳鞋襪，都是秀珍給料理的。有好吃的，一份給筍兒，另一份便給這老三了。這一年，老三正好二十，可他哭得像個孩子。
安靜的只有裘老二，他跟以往一樣的沉默，沉默的像這破敗不堪卻又綿延不息的青楓坳。
秀珍離家的時候，村裡已經暗了燈火，家家戶戶都已關門落閂。秀珍的房屋後牆上已經挖了一個洞，秀珍低頭穿過牆洞，走在寂靜無聲的村裡的巷道上，她牽著筍兒的手，筍兒八歲了，筍兒嗚嗚的哭泣著。
裘老二原本想求秀珍留下筍兒，說自己會把他養大成人，會給筍兒娶一門好媳婦，可是哪個娘離得開自己兒啊？哪個孩兒又離得開自己的親娘？況且，裘家的兩個老人自從大兒子遭難之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筍兒留在裘家，負擔只會落在老二的身上。老二願意，可秀珍不願意，帶著筍兒，老二還能娶上親嗎？
從家裡走到村口，秀珍走了多久？秀珍心裡空空落落，神思恍恍惚惚。村裡人哪能真的睡了？都站在門後或是窗前，聽著孤兒寡母零零碎碎的步子，筍兒的哭泣聲，裹挾在山風穿過巷道的嗚咽聲裡，人心都是肉長的，最是鐵石心腸的漢子，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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