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送來隔世的芬芳， 樹影婆娑的光陰罅隙裡， 夏蟬溫聲軟語， 穿透流動的空氣和飛舞的塵埃， 千里迢迢捎來被安置在歲月深處的問候。
——你好， 小碩。
九月份的天氣， 正好站在夏季最炎熱的尾巴上， 太陽是懸掛在天邊的火球， 燙皺了地表附近的塵埃。
新學年開始的第二天， 季碩站在操場上密密麻麻的軍訓隊伍中聽司令臺上校長的訓話。 無非是一些“本校曾獲得過多少多少榮譽， 大學錄取率多高多高”之類的誇誇其談。
季碩的目光越過面前一片黑壓壓的人頭， 越過司令臺上校長閃亮亮的地中海， 看向遠處廣袤的天空。 藍得有些過分的天空， 流散的屢屢白雲， 像莫内筆下的油畫， 仿佛一呼吸就能聞到油彩斑斕的氣味。
解散後班主任找到季碩， “你身體不方便， 軍訓就不用參加了， 在教室休息吧。 ”
她的目光停頓在女生微微向下傾斜的右肩， 想起女生走路時左右晃動的身體略顯滑稽的樣子。
“嗯。 ”季碩乖順地點頭， 右腿下意識地向後縮了一下。
“不用在意的。 ”班主任沖她笑了笑， “要加油哦。 ”
是花了很大力氣才考上的重點中學， 對於季碩這樣資質平庸的孩子， 能夠進到這樣的學校簡直不可思議。
大智若愚， 一鳴驚人， 另眼相看……類似的成語在之前的暑假裡經常性地環繞在季碩耳邊。 父母自然是喜上眉梢， 感慨這麼多年包吃包住包衣包食， 總算是沒有白養了這個女兒。
說起這事的時候， 季碩剛好解決掉一根紅豆冰棒， 她舔舔嘴角， 殘疾的右腳藏在左腳後面。 是不是也可以被認為是， 因禍得福呢？
由於身體的原因， 季碩被特許不用參加軍訓。 當然了， 這道特赦令也是喜憂參半。
難以和新同學打成一片， 以及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教室裡， 真是無聊到讓人抓狂啊！
季碩的座位在教室後排靠窗的位置。 下巴墊著窗櫺的女生， 把視線從遠處操場上一塊塊排成方陣的隊伍收回一些， 投向正對著窗外的一棵巨大絨花樹。 還不是開花的季節， 樹枝向四面八方優雅地舒展， 上面長滿片片纖細如羽的葉子， 遠遠看去就像一柄巨大的綠傘。
有蟬鳴斷斷續續地傳來。
季碩掏出手機劃撥兩下， 無意間瞥見一個不太熟悉的軟體圖示。 這是好友幾周前推薦給她的， 說是幾年前曾風靡一時的社交軟體， 但後來因為開發商資金鏈問題而下架， 這次打著懷舊主義的名號捲土重來。
季碩百無聊賴， 隨手點開， 按照索引申請了帳號， 再從通訊錄裡添加了好友的帳號。
——新學校很漂亮， 可是大家都在軍訓， 我一個人在教室裡好無聊， 你在做什麼？
編輯好內容， 按下發送鍵， 也許是信號不好， 代表資訊傳輸中的圓圈旋轉了很久。
夏天的風裡藏著熏人的暖意， 在絨花樹的葉子上浮起層層漣漪， 蟬鳴聲連奏成一支動聽的夏之樂章……午後昏沉沉的空氣裡， 有肉眼看不到的波動一圈圈蕩漾， 暗香不動聲色地潛入。
碧綠繁複的樹葉間， 一朵絨花悄然綻放。
資訊終於成功發送的同時， 女生的瞳孔裡飄過一朵花的影子。 她揉揉眼睛看向窗外碧綠蒼翠的大樹。
眼花了吧， 這個季節怎麼會開花呢？
等待回信的過程極為漫長， 季碩盯著遲遲不見回音的手機螢幕看了很久， 幾乎要睡過去。 直到叮咚一聲將她從周公那里拉了回來。
——我們剛解散回教室休息， 不過……你是？
咦， 什麼情況？
——璐璐嗎？我是小碩。
又是過了很久， 對方才回復。
——發錯了哦， 這裡不是璐璐， 也不認識叫小碩的人。
怎麼可能， 自己明明是按好友的手機號加的， 之前還通過電話的， 怎麼轉眼間就成了不認識的陌生人了呢？聯想到好友一向愛惡作劇的劣行， 季碩了然地笑笑， 真是無聊到不行的遊戲好嗎。
——對對對， 你不是璐璐， 你是馬哈璐， 幾天不見連我都不認識了？
這次資訊回復得很快。
——抱歉啊， 我真的不認識你， 核對一下帳號吧， 應該是發錯了。
禮貌到見外的語氣， 完全不像是好友平日的說話風格。存心耍人吧？
季碩一氣之下點開語音，這個開發不完全的軟體竟然沒有視頻功能！等待接聽的過程尤其漫長，直到——
“喂？”
女生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瞬間愣在那裡，電波里一個男聲疑惑地發問，“是誰？”
電話那頭傳來的，並不是女生高亢的細高音，而是男生的聲音，低沉平穩的男聲，好整以暇地說，“確實搞錯了吧？”
季碩在對方要掛斷的當口急忙開了腔，“那個……怎麼會？這個明明是璐璐的帳號啊，你是璐璐的朋友？璐璐呢？”
有輕微歎息聲從電話那頭傳來，男生無奈地重申，“我不認識璐璐，真的是你打錯了。”
“誒？”
“不說了，我們要集合了，你再仔細確認下吧。”不等季碩反應，男生就匆匆掛了電話。
騙人的吧？女生現在是真的不知所措了。男生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所以確實是自己搞錯了嗎？
連忙在通訊錄找出好友的電話撥了過去，這次總算是熟悉的女聲接了電話，卻得知好友還沒有在軟體中註冊帳號。所以……自己確實是加錯了人啊！
沒想到會在晚自習的時候收到對方的資訊，是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麼問或許有點奇怪，不過……你那裡難道是2017年嗎？
季碩看著這條短信足足愣了一分鐘，什麼怪問題？轉念又想，既然對方不是好友，那現在發來這樣的資訊，怎麼看都像是在搭訕吧。
“怪人。”季碩嘀咕一聲，不準備再去理會他。沒想到隔了不久對方又發來資訊。
——也許是我想多了，在我這裡顯示你的回復時間是2017年，可現在明明是2014年啊。
碰到神經病了。季碩在心裡暗叫不妙，已然想見自己日後天天被變態狂騷擾的蠢樣子。正準備把對方拉入黑名單，眼睛下意識地掃到資訊上方的發送時間……
等等！
女生錯愕地瞪大眼睛，把收到的對方的資訊逐個看過去，確定不是因為自己熱昏頭而看錯了數字。
“發送時間”那一欄，除了時點不同之外，日期清一色顯示著——
2014年！
“怎麼可能？”季碩驚訝地脫口而出，引起周圍一圈同學的圍觀，她悻悻地低下頭。
這個軟體有毒吧？怎麼可能會把資訊發送到三年前去呢。季碩想起曾在報紙上看過類似的新聞，有人接到用已逝親人的號碼打來的電話，被嚇出一身冷汗。後來才得知是因為資訊發射的中轉器出了問題。
那現在的情況，難道也是因為中轉器的問題，把自己的資訊發到三年前去了？
什麼嘛？
季碩感歎自己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呢，一定是對方用了某種高科技的把戲在忽悠人呢。這麼想著，季碩點開回復，倒要看看對方還想玩什麼花樣。
——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告訴你，現在是2017年，不要以為那些騙人的小把戲能騙到我！
對方很快回復。
——我也很確定，現在是2014年，沒有耍什麼把戲哦。
——呵！你可別告訴我，我現在正在和一個三年前的人說話。
幾個回合下來，季碩得知一些在她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的資訊。
男生也是這所中學的高一學生，巧合的是所在的班級也是女生正待著的高一三班。也就是說這個人也許就在自己身邊。確認這個消息後，季碩發資訊詢問男生所在的位置，並偷偷拿眼睛四下打量尋找可疑目標。震驚就在這時光臨了女生，手機螢幕上對方的回復，顯示的分明就是自己的座位！
開什麼玩笑？
季碩蹭的從座位上站起來環顧四周。遺憾的是，重點高中的學生，這個時間除了她之外，全都是一副埋頭苦讀的拼命三郎模樣。
——你……你怎麼證明？
女生頹然地坐回座位，五分鐘之後收到對方的回復。
——你叫小碩吧？看看你右邊的牆壁上有沒有什麼字。
什麼字？季碩疑惑地把頭轉向牆壁。是一屆屆“才華洋溢”的學長或者學姐們留下的傑作，被各種塗鴉和文字覆蓋得面目全非的牆壁，已經很難讓人想起它當初也是雪白無暇的模樣。
“咱們的校長真是聰明‘絕頂’。”
“我愛香香。”
“小美是狐狸精勾引我老公……”
形形色色歪七扭八的塗鴉，宣洩著各種莫名其妙的心情。季碩在快要失去耐心之前猛得瞥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接著就愕然愣在了那裡。
在被鉛筆或者圓珠筆塗寫得面目全非的牆壁一角，一行已經有些模糊的字體，區別於其他幼稚字體的剛勁筆鋒，以不容置疑的姿態映入女生的瞳孔。
你好，小碩。
from：紀銘，2014
巨大的絨花樹在夜色中沉默地站立，像一個安靜的巨人，用慈悲又溫和的目光俯視窗內的女生。
夜風送來隔世的芬芳，樹影婆娑的光陰罅隙裡，夏蟬溫聲軟語，穿透流動的空氣和飛舞的塵埃，千里迢迢捎來被安置在歲月深處的問候。
你好，小碩。
人的一生，會經歷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開心的、傷心的、振奮的、消沉的……讓人永久銘記的，這些時刻。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即使不願承認，也不過在這幾個形容詞就足以囊括的一生中平凡度過。
簡單，而又碌碌無為的一生。
而那些能被稱得上是奇跡的事情，發生的概率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因為罕有，所以才彌足珍貴。
名叫季碩的女生在新學期開始的第二天遇到了生活在三年前的男生。這樣的事情，能夠稱得上是奇跡了吧。
認識紀銘的第二個星期，軍訓已經結束，學校正式開始上課。
午後的課堂上到處彌漫著叫人昏昏欲睡的曖昧氣氛，女生藏在課桌下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跳舞，講臺上老師誨人不倦的教導成為她的伴奏。
——你說明年的足球公開賽德國輸給了阿根廷？
光從語氣就能推測出男生因為失望而耷拉著腦袋的樣子。
——雖然很遺憾，還是要告訴你這個事實哦。
告訴了相反事實的女生低低竊笑，這個小小的惡作劇就等他明年自己去發現吧。
對於女生來說，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太新鮮太不可思議。她時常會覺得自己正陷在某個神秘而奇妙的夢境裡，不真實的感覺像海潮一樣一波接著一波湧來。
所以後來養成的習慣是，經常有事沒事地點開這個神奇的軟體。男生傳來的訊息，的確是真實可感的存在。
字裡行間，那個模糊的輪廓就一點點地清晰起來。
——睡過頭，早自習遲到正被罰站呢。
——下午打球去了，我們隊完勝哦。
——第一次測驗就沒過平均分，真是糟糕啊，哈哈。
——這麼巧，我也喜歡檸檬味的糖果哦。
懶散的，運動細胞很好的，成績應該不錯偶爾也會發揮失誤的，和自己一樣喜歡檸檬口味糖果的。
和每一個經過身邊的少年一樣，是這樣真實存在的，在自己已經過去的三年時光裡活蹦亂跳著的，名叫紀銘的少年。
語文課的時候，女生無意間談起自己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年輕美麗的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給大家講解《醉翁亭記》的難句翻譯。清脆悅耳的嗓音像技藝嫺熟的民間藝人撥弄琴弦流淌而出的音節。
季碩聽得入神，直到下課才發現男生傳來許久的資訊。
——難道是……夏嵐，夏老師嗎？
——誒？你也認識夏老師？
——哈，我們的語文老師也是她，第一年上班，很害羞的樣子。沒想到三年之後就當班主任了，了不起啊。
——這麼說來，確實很了不起呢，是很漂亮很有能力的老師哦。
……
那一天的對話從漂亮又了不起的語文老師開始，拓展到所有見過的有些特色的學校教職工。因為找到共同話題的原因，兩個隔了時空的少年都產生一種“對方其實就在自己身邊吧”的錯覺。最後，甚至連食堂裡那個打菜很摳門的阿姨都難逃“劫難”。
其實是不抱什麼希望的隨便問問，卻沒想到收到男生的回復。
——是左邊嘴角有顆媒婆痣的那位吧。
多奇妙。
女生捧著手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決定中午就去那位元阿姨所在的視窗打飯。三年前的阿姨，應該會比現在年輕一點吧？
十一月的時候，日漸涼爽的氣溫露出秋天就要到來的端倪。窗戶時常是開著的，寫字的時候就有樹葉落到作業本上，枯黃色的羽葉懨懨地蜷曲起來。
季碩抬起頭，窗外是在一陣涼似一陣的秋風中漸漸露出光禿禿枝椏的絨花樹。夕陽下，它佝僂著脊背煢煢孑立，猶如一個行將古朽的老者。
女生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淚就一不小心跑了出來，掉在寫了一半的數學題上，暈出一個黑乎乎的圓漬。
其實早就應該習慣了吧。
經歷過車禍這樣聽起來就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應該感激的，哪怕因此而落下了右腿的殘疾，也是應該感激的。
畢竟是，活了下來啊。
可還是會在意的，不是嗎？那些有意無意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閃躲。
被同情這種事情，沒有經歷過的人怎麼能覺出其中的滋味呢？像是被強制貼上了弱者的標籤，展覽在眾目睽睽下，被用來滿足人們氾濫的同情心似的存在著。
心裡即使再抵觸和彆扭，也要在別人對你說著“應該很辛苦吧”或者“好勇敢哦”這些話的時候，裝出滿懷感激的樣子。
更偏激一點的說法，是作為一個異類生活在這個世上的。
只是想被大家一樣看待，這樣的願望，很難實現嗎？
男生的名字就在這時候出現，隨著手機來電的燈光，一下明一下暗地跳動在螢幕上。女生的手指在接聽鍵和拒絕鍵之間來回躊躇，最後下定決心似地按下去……
“喂？”
“是我。”電話那頭男生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的好壞。
“怎麼突然……語音？”
夕陽換了一個角度，橘黃色暖光散滿女生清秀的臉，鹽分漸漸被蒸發。電話裡，男生的聲音隔了三年的時光遙遙傳過來……
“你看，夕陽下麵的絨花樹，像不像開滿了金色的花？”
W市的冬天，在下過兩場雪之後溫度降到了零度以下。冰天凍地的氣候，一說話就會冒出白茫茫的霧氣。
季碩把自己裹進厚實的羽絨服裡，趴著玻璃看窗外白濛濛的世界。屋內外溫差太大，窗戶上早已結起一層薄薄的水汽，外面的景色也因此變得有些模糊而難以辨認。
直到聽見隔一條走廊響起女生曖昧不明的語調——
“紀銘……誰呀？”
“誒？”
季碩愣了一下，才驚覺被自己無意識塗寫的窗玻璃上，男生的名字清晰呈現，最後的一筆被液化的水汽拖出老長。
“是……喜歡的人吧？”女生不失時機地顯示出八卦本質。
“不是啦，別瞎說。”
送給女生一記白眼，季碩拿書遮過自己的臉，目光滯留在玻璃上逐漸模糊的字跡。
怎麼回事啊？
是不管在哪裡，在做什麼，說什麼，都會下意識地自動聯想起來的名字。對方活在距離現在三年前的這個時候，所以大致的作息時間是一樣的吧？
起床的時候會想，那一個是不是還賴在被窩裡做垂死掙扎呢？
早讀的時候會想，說不定對方正在課桌下偷吃來不及消滅的早餐吧？
思修課的時候會想，也會和自己一樣因為無聊而把視線投向窗外的景色嗎？
下午的課間時會想，在球場上投籃的姿勢應該很帥氣吧？
晚自習的時候會想，是不是一早就做好了作業趴在課桌上約會周公呢？
各種猜測，各種念想。
這樣的心情，難道是……喜歡嗎？
有過這樣的對話。
“高二要選理科還是文科呢？”
“理科吧，文科要背的東西太多。”
“也是哦，不過數學太難，選理科的話會糾結死的，還是寧願多背點書好了。”
“嗯，對你來說應該是這樣。”
“誒？”
那頭傳來男生短促的笑聲，知道是被耍了。可是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想法，好像……還很高興。
接下去是這樣的對話。
“這麼說的話，我們學校可是重文科的哦，應該是女生比男生多吧？”
“嗯，我們班就是三七開，男三女七。”
“那……”女生憋出賊賊的語調，“紀銘同學應該很搶手吧？”
“額，”男生愣了一下，“沒有啦。”
“沒有嗎？”
“沒有啊。”
“不要不好意思啦，說說看嘛。”
“說什麼？”
“有……喜歡的女生嗎？”
女生保持著刻意的調侃語氣，卻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難以保持心跳的頻率。
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等待，男生的聲音乘著遙遠而神奇的電波傳過來——
“喜歡的女生啊……有的吧。”
季碩轉頭看窗外，碧藍碧藍的天空裡，一片雲也沒有。
“小碩？”
“……”
“在聽嗎？”
“啊……在的。怎麼？”
“你那裡絨花開了吧？”
“嗯。”
“明年這時候也會開的。”
“嗯。”
“到時候……一起看吧。”
“誒？”
“……我去找你的話，怎麼樣呢？”
“啊……”
“到時候，一起看花吧。”
窗外絨花開得正好，綴滿紅色碎花的綠傘，在日光下站成一副永恆靜候的姿態。
明年，十七歲的季碩和已經二十歲的紀銘同學，一起看花吧。
季碩在高一下半學期被選做語文課代表。每天早讀課之後，女生都會抱著大疊的作業本，顛簸著走進教師辦公室。
“夏老師早，今天作業都交齊了。”季碩把作業本摞在桌子一角。
“嗯，”老師從一堆PPT裡抬起頭，“辛苦你啦小碩，有你做老師的助手，我真是輕鬆了很多呢。”
“沒有啦。”女生靦腆地笑笑，眼角撇到老師電腦螢幕上一個熟悉的名字，後面跟著一小段類似簡介的文字。
即使是粗略地掃過去，那幾個關鍵的字句也已經足夠使女生錯愕到混亂了呼吸的節奏。
“哦，這個啊……”夏老師向女生解釋著，是同從前一樣的，朗讀著《醉翁亭記》時的清脆嗓音。
“這是我以前班級的學生，唔……大概也是高一下學期吧，在路上出了事故。”
咚咚。心跳聲在清晨安靜的辦公室裡尤為清晰。
“是為了救一個……聽說是附近初中的學生，那時才十七歲啊，多可惜。”
咚咚。
“過幾天班裡不是要辦‘學雷鋒’的主題班會嘛，我想穿插這個例子，挺合適的呢。”
咚咚。
“唔……這麼說來，今天正好是這個學生的忌日啊。”夏老師把PPT往後翻一頁，男生在照片上笑得心無旁騖，是清秀好看的少年的輪廓。
“真可惜啊，是很優秀的孩子呢，欸？……小碩你去哪？小心啊……”
聽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了。
耳邊急速掠過的氣流，樓梯口三三兩兩並肩走來的學生，操場上正在進行的球類比賽，隔壁班的班主任迎面走過來，高跟鞋的鞋跟敲擊著地面……
這些都聽不見了。
只有腳下的這條走廊，望不到頭的走廊，在女生顛簸的腳步下向著無限遠處延伸過去，直到視線盡頭又翻卷過來，顛倒的方向，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
思緒逆著回憶湍急的河流極速倒回去，那天的清晨，失控的汽車，尖銳的鳴笛，身體砸在水泥路面上揚起的塵土……
如果是那樣！
嘟，嘟——
接聽啊，拜託快接聽吧。
兩隻耳朵之間像被人穿進了一根極細的琴弦，有人用手指扣住那根弦，緊一些，又緊一些。兩邊被扯得疼痛難當，像快要被撕裂開一般。
直到——
“喂？”
“你在哪裡？”
“欸？”
“你在哪裡？”
“我在……去學校的路上啊，今天睡過頭了呢。呵呵。”
“不要……不要去。”女生帶著哭腔。
“什麼呀，今天又不是週末，怎麼能不去啊？……小碩你怎麼啦？”
“不可以……不要……不要去救我，阿銘會……”
你會死。
所以不要去，回頭吧，回去繼續睡覺吧。逃一天課也沒有關係，被班導訓斥也沒有關係，在教室外被罰站一整天也沒有關係。總好過……
總好過……
有風吹來的時候電波變得時斷時續，男生的聲音像沉寂了漫長的三年時光之後才緩緩傳過來，“……不行啊。”
不行啊，如果不去的話，就不能遇見小碩了啊。
絨花樹不知何時已綴上了點點嫣紅，在女生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無限放大，氾濫成片。空蕩蕩的忙音刺痛季碩的耳膜。
季碩在初中時經歷過一場交通事故。
闖了紅燈的莽撞司機駕著汽車直沖過來。當聽見刺耳的汽鳴聲的時候，女生的身體僵硬地凝固在那裡，白光把世界的輪廓都吞沒。
好像是被人用力拉了一下，然後重重地摔了出去。
直到被放上擔架抬進稍後趕到的救護車時，右腿才滯後地反應出劇烈的痛感，女生當時還驚恐地以為自己的右腿被撞飛了。雖然之後被證實只是虛驚一場，不過血肉模糊的樣子，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劇痛像一條毒蛇，從殘缺的右腿一直蔓延到全身，女生被折磨得直冒冷汗。眼睛所能看見的事物都帶上了朦朧朧的白光，周邊發暗。
手被握住的力量傳來，感覺到一粒球狀的物體滑進嘴裡，堅硬圓潤的質感，通過略微遲鈍的味蕾嘗出甜蜜的味道，檸檬的味道。
——怎麼樣？很甜吧？
緩解了疼痛的甜味在舌尖彌漫。
季碩勉強把眼睛順著被握住的手抬上去，是穿著制服的樣子，袖口有破損。視線抬到那人肩部的時候已經是極限了，所以沒能看見臉。只看見左胸口上別著的銀色的校徽，融進眼前一片混沌的白光中，卻又被清楚地看見了。
下一刻困倦就翻江倒海地襲來，在女生失去意識之前，最後聽見的聲音是——
不要怕，小碩。
低沉溫婉的少年的聲音。
這些是那時的季碩所知道的全部。而大人們出於善意而隱瞞的部分直到這一刻才被完整地複刻出來。
少年在女生被送到醫院之後不久出現了頭暈嘔吐的症狀，醫生診斷為顱內出血。雖然盡力進行了手術，卻最終沒能再醒過來。
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短短十七個春秋的少年。
季碩收到來自男生的最後一條資訊。
在醫院裡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在被暈眩的巨浪吞沒之前，男生努力集中起渙散的焦距，用蒼白的手指勾勒出最初的情話，以及最後的道別。
——等不及一起看花了，真是很抱歉呐。
後來很多事情都明白了緣由。
大人們的欲言又止，沒來由喜歡上的檸檬硬糖，發奮努力考上的重點中學。
都曝露了有跡可循的端倪。
時光如同一枚包裝華麗的糖果，在嘴裡融去裹身的糖衣後，終於品出裡面苦澀的硬核。
命運之神在一開始就設置好了所有的情節，卻不知被誰在並行不悖的時光長河上拗出一個生硬的轉折，成就了一場年少的相逢。
縱使你我素昧平生，被隔離于時光的兩端，也依舊能感覺彼此近在咫尺。好像一伸手，就能觸到對方被擱置在歲月中的容顏。
這般熟稔。
又是一年花季。
絨花樹招搖著滿滿當當的芬芳馥鬱，以永恆靜候的姿態完成一季短暫的花開。
當最後一朵絨花落下的時候，夢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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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像是好友平日的說話風格。存心耍人吧？
季碩一氣之下點開語音，這個開發不完全的軟體竟然沒有視頻功能！等待接聽的過程尤其漫長，直到——
“喂？”
女生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瞬間愣在那裡，電波里一個男聲疑惑地發問，“是誰？”
電話那頭傳來的，並不是女生高亢的細高音，而是男生的聲音，低沉平穩的男聲，好整以暇地說，“確實搞錯了吧？”
季碩在對方要掛斷的當口急忙開了腔，“那個……怎麼會？這個明明是璐璐的帳號啊，你是璐璐的朋友？璐璐呢？”
有輕微歎息聲從電話那頭傳來，男生無奈地重申，“我不認識璐璐，真的是你打錯了。”
“誒？”
“不說了，我們要集合了，你再仔細確認下吧。”不等季碩反應，男生就匆匆掛了電話。
騙人的吧？女生現在是真的不知所措了。男生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所以確實是自己搞錯了嗎？
連忙在通訊錄找出好友的電話撥了過去，這次總算是熟悉的女聲接了電話，卻得知好友還沒有在軟體中註冊帳號。所以……自己確實是加錯了人啊！
沒想到會在晚自習的時候收到對方的資訊，是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麼問或許有點奇怪，不過……你那裡難道是2017年嗎？
季碩看著這條短信足足愣了一分鐘，什麼怪問題？轉念又想，既然對方不是好友，那現在發來這樣的資訊，怎麼看都像是在搭訕吧。
“怪人。”季碩嘀咕一聲，不準備再去理會他。沒想到隔了不久對方又發來資訊。
——也許是我想多了，在我這裡顯示你的回復時間是2017年，可現在明明是2014年啊。
碰到神經病了。季碩在心裡暗叫不妙，已然想見自己日後天天被變態狂騷擾的蠢樣子。正準備把對方拉入黑名單，眼睛下意識地掃到資訊上方的發送時間……
等等！
女生錯愕地瞪大眼睛，把收到的對方的資訊逐個看過去，確定不是因為自己熱昏頭而看錯了數字。
“發送時間”那一欄，除了時點不同之外，日期清一色顯示著——
2014年！
“怎麼可能？”季碩驚訝地脫口而出，引起周圍一圈同學的圍觀，她悻悻地低下頭。
這個軟體有毒吧？怎麼可能會把資訊發送到三年前去呢。季碩想起曾在報紙上看過類似的新聞，有人接到用已逝親人的號碼打來的電話，被嚇出一身冷汗。後來才得知是因為資訊發射的中轉器出了問題。
那現在的情況，難道也是因為中轉器的問題，把自己的資訊發到三年前去了？
什麼嘛？
季碩感歎自己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呢，一定是對方用了某種高科技的把戲在忽悠人呢。這麼想著，季碩點開回復，倒要看看對方還想玩什麼花樣。
——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告訴你，現在是2017年，不要以為那些騙人的小把戲能騙到我！
對方很快回復。
——我也很確定，現在是2014年，沒有耍什麼把戲哦。
——呵！你可別告訴我，我現在正在和一個三年前的人說話。
幾個回合下來，季碩得知一些在她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的資訊。
男生也是這所中學的高一學生，巧合的是所在的班級也是女生正待著的高一三班。也就是說這個人也許就在自己身邊。確認這個消息後，季碩發資訊詢問男生所在的位置，並偷偷拿眼睛四下打量尋找可疑目標。震驚就在這時光臨了女生，手機螢幕上對方的回復，顯示的分明就是自己的座位！
開什麼玩笑？
季碩蹭的從座位上站起來環顧四周。遺憾的是，重點高中的學生，這個時間除了她之外，全都是一副埋頭苦讀的拼命三郎模樣。
——你……你怎麼證明？
女生頹然地坐回座位，五分鐘之後收到對方的回復。
——你叫小碩吧？看看你右邊的牆壁上有沒有什麼字。
什麼字？季碩疑惑地把頭轉向牆壁。是一屆屆“才華洋溢”的學長或者學姐們留下的傑作，被各種塗鴉和文字覆蓋得面目全非的牆壁，已經很難讓人想起它當初也是雪白無暇的模樣。
“咱們的校長真是聰明‘絕頂’。”
“我愛香香。”
“小美是狐狸精勾引我老公……”
形形色色歪七扭八的塗鴉，宣洩著各種莫名其妙的心情。季碩在快要失去耐心之前猛得瞥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接著就愕然愣在了那裡。
在被鉛筆或者圓珠筆塗寫得面目全非的牆壁一角，一行已經有些模糊的字體，區別於其他幼稚字體的剛勁筆鋒，以不容置疑的姿態映入女生的瞳孔。
你好，小碩。
from：紀銘，2014
巨大的絨花樹在夜色中沉默地站立，像一個安靜的巨人，用慈悲又溫和的目光俯視窗內的女生。
夜風送來隔世的芬芳，樹影婆娑的光陰罅隙裡，夏蟬溫聲軟語，穿透流動的空氣和飛舞的塵埃，千里迢迢捎來被安置在歲月深處的問候。
你好，小碩。
人的一生，會經歷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開心的、傷心的、振奮的、消沉的……讓人永久銘記的，這些時刻。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即使不願承認，也不過在這幾個形容詞就足以囊括的一生中平凡度過。
簡單，而又碌碌無為的一生。
而那些能被稱得上是奇跡的事情，發生的概率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因為罕有，所以才彌足珍貴。
名叫季碩的女生在新學期開始的第二天遇到了生活在三年前的男生。這樣的事情，能夠稱得上是奇跡了吧。
認識紀銘的第二個星期，軍訓已經結束，學校正式開始上課。
午後的課堂上到處彌漫著叫人昏昏欲睡的曖昧氣氛，女生藏在課桌下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跳舞，講臺上老師誨人不倦的教導成為她的伴奏。
——你說明年的足球公開賽德國輸給了阿根廷？
光從語氣就能推測出男生因為失望而耷拉著腦袋的樣子。
——雖然很遺憾，還是要告訴你這個事實哦。
告訴了相反事實的女生低低竊笑，這個小小的惡作劇就等他明年自己去發現吧。
對於女生來說，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太新鮮太不可思議。她時常會覺得自己正陷在某個神秘而奇妙的夢境裡，不真實的感覺像海潮一樣一波接著一波湧來。
所以後來養成的習慣是，經常有事沒事地點開這個神奇的軟體。男生傳來的訊息，的確是真實可感的存在。
字裡行間，那個模糊的輪廓就一點點地清晰起來。
——睡過頭，早自習遲到正被罰站呢。
——下午打球去了，我們隊完勝哦。
——第一次測驗就沒過平均分，真是糟糕啊，哈哈。
——這麼巧，我也喜歡檸檬味的糖果哦。
懶散的，運動細胞很好的，成績應該不錯偶爾也會發揮失誤的，和自己一樣喜歡檸檬口味糖果的。
和每一個經過身邊的少年一樣，是這樣真實存在的，在自己已經過去的三年時光裡活蹦亂跳著的，名叫紀銘的少年。
語文課的時候，女生無意間談起自己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年輕美麗的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給大家講解《醉翁亭記》的難句翻譯。清脆悅耳的嗓音像技藝嫺熟的民間藝人撥弄琴弦流淌而出的音節。
季碩聽得入神，直到下課才發現男生傳來許久的資訊。
——難道是……夏嵐，夏老師嗎？
——誒？你也認識夏老師？
——哈，我們的語文老師也是她，第一年上班，很害羞的樣子。沒想到三年之後就當班主任了，了不起啊。
——這麼說來，確實很了不起呢，是很漂亮很有能力的老師哦。
……
那一天的對話從漂亮又了不起的語文老師開始，拓展到所有見過的有些特色的學校教職工。因為找到共同話題的原因，兩個隔了時空的少年都產生一種“對方其實就在自己身邊吧”的錯覺。最後，甚至連食堂裡那個打菜很摳門的阿姨都難逃“劫難”。
其實是不抱什麼希望的隨便問問，卻沒想到收到男生的回復。
——是左邊嘴角有顆媒婆痣的那位吧。
多奇妙。
女生捧著手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決定中午就去那位元阿姨所在的視窗打飯。三年前的阿姨，應該會比現在年輕一點吧？
十一月的時候，日漸涼爽的氣溫露出秋天就要到來的端倪。窗戶時常是開著的，寫字的時候就有樹葉落到作業本上，枯黃色的羽葉懨懨地蜷曲起來。
季碩抬起頭，窗外是在一陣涼似一陣的秋風中漸漸露出光禿禿枝椏的絨花樹。夕陽下，它佝僂著脊背煢煢孑立，猶如一個行將古朽的老者。
女生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淚就一不小心跑了出來，掉在寫了一半的數學題上，暈出一個黑乎乎的圓漬。
其實早就應該習慣了吧。
經歷過車禍這樣聽起來就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應該感激的，哪怕因此而落下了右腿的殘疾，也是應該感激的。
畢竟是，活了下來啊。
可還是會在意的，不是嗎？那些有意無意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閃躲。
被同情這種事情，沒有經歷過的人怎麼能覺出其中的滋味呢？像是被強制貼上了弱者的標籤，展覽在眾目睽睽下，被用來滿足人們氾濫的同情心似的存在著。
心裡即使再抵觸和彆扭，也要在別人對你說著“應該很辛苦吧”或者“好勇敢哦”這些話的時候，裝出滿懷感激的樣子。
更偏激一點的說法，是作為一個異類生活在這個世上的。
只是想被大家一樣看待，這樣的願望，很難實現嗎？
男生的名字就在這時候出現，隨著手機來電的燈光，一下明一下暗地跳動在螢幕上。女生的手指在接聽鍵和拒絕鍵之間來回躊躇，最後下定決心似地按下去……
“喂？”
“是我。”電話那頭男生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的好壞。
“怎麼突然……語音？”
夕陽換了一個角度，橘黃色暖光散滿女生清秀的臉，鹽分漸漸被蒸發。電話裡，男生的聲音隔了三年的時光遙遙傳過來……
“你看，夕陽下麵的絨花樹，像不像開滿了金色的花？”
W市的冬天，在下過兩場雪之後溫度降到了零度以下。冰天凍地的氣候，一說話就會冒出白茫茫的霧氣。
季碩把自己裹進厚實的羽絨服裡，趴著玻璃看窗外白濛濛的世界。屋內外溫差太大，窗戶上早已結起一層薄薄的水汽，外面的景色也因此變得有些模糊而難以辨認。
直到聽見隔一條走廊響起女生曖昧不明的語調——
“紀銘……誰呀？”
“誒？”
季碩愣了一下，才驚覺被自己無意識塗寫的窗玻璃上，男生的名字清晰呈現，最後的一筆被液化的水汽拖出老長。
“是……喜歡的人吧？”女生不失時機地顯示出八卦本質。
“不是啦，別瞎說。”
送給女生一記白眼，季碩拿書遮過自己的臉，目光滯留在玻璃上逐漸模糊的字跡。
怎麼回事啊？
是不管在哪裡，在做什麼，說什麼，都會下意識地自動聯想起來的名字。對方活在距離現在三年前的這個時候，所以大致的作息時間是一樣的吧？
起床的時候會想，那一個是不是還賴在被窩裡做垂死掙扎呢？
早讀的時候會想，說不定對方正在課桌下偷吃來不及消滅的早餐吧？
思修課的時候會想，也會和自己一樣因為無聊而把視線投向窗外的景色嗎？
下午的課間時會想，在球場上投籃的姿勢應該很帥氣吧？
晚自習的時候會想，是不是一早就做好了作業趴在課桌上約會周公呢？
各種猜測，各種念想。
這樣的心情，難道是……喜歡嗎？
有過這樣的對話。
“高二要選理科還是文科呢？”
“理科吧，文科要背的東西太多。”
“也是哦，不過數學太難，選理科的話會糾結死的，還是寧願多背點書好了。”
“嗯，對你來說應該是這樣。”
“誒？”
那頭傳來男生短促的笑聲，知道是被耍了。可是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想法，好像……還很高興。
接下去是這樣的對話。
“這麼說的話，我們學校可是重文科的哦，應該是女生比男生多吧？”
“嗯，我們班就是三七開，男三女七。”
“那……”女生憋出賊賊的語調，“紀銘同學應該很搶手吧？”
“額，”男生愣了一下，“沒有啦。”
“沒有嗎？”
“沒有啊。”
“不要不好意思啦，說說看嘛。”
“說什麼？”
“有……喜歡的女生嗎？”
女生保持著刻意的調侃語氣，卻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難以保持心跳的頻率。
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等待，男生的聲音乘著遙遠而神奇的電波傳過來——
“喜歡的女生啊……有的吧。”
季碩轉頭看窗外，碧藍碧藍的天空裡，一片雲也沒有。
“小碩？”
“……”
“在聽嗎？”
“啊……在的。怎麼？”
“你那裡絨花開了吧？”
“嗯。”
“明年這時候也會開的。”
“嗯。”
“到時候……一起看吧。”
“誒？”
“……我去找你的話，怎麼樣呢？”
“啊……”
“到時候，一起看花吧。”
窗外絨花開得正好，綴滿紅色碎花的綠傘，在日光下站成一副永恆靜候的姿態。
明年，十七歲的季碩和已經二十歲的紀銘同學，一起看花吧。
季碩在高一下半學期被選做語文課代表。每天早讀課之後，女生都會抱著大疊的作業本，顛簸著走進教師辦公室。
“夏老師早，今天作業都交齊了。”季碩把作業本摞在桌子一角。
“嗯，”老師從一堆PPT裡抬起頭，“辛苦你啦小碩，有你做老師的助手，我真是輕鬆了很多呢。”
“沒有啦。”女生靦腆地笑笑，眼角撇到老師電腦螢幕上一個熟悉的名字，後面跟著一小段類似簡介的文字。
即使是粗略地掃過去，那幾個關鍵的字句也已經足夠使女生錯愕到混亂了呼吸的節奏。
“哦，這個啊……”夏老師向女生解釋著，是同從前一樣的，朗讀著《醉翁亭記》時的清脆嗓音。
“這是我以前班級的學生，唔……大概也是高一下學期吧，在路上出了事故。”
咚咚。心跳聲在清晨安靜的辦公室裡尤為清晰。
“是為了救一個……聽說是附近初中的學生，那時才十七歲啊，多可惜。”
咚咚。
“過幾天班裡不是要辦‘學雷鋒’的主題班會嘛，我想穿插這個例子，挺合適的呢。”
咚咚。
“唔……這麼說來，今天正好是這個學生的忌日啊。”夏老師把PPT往後翻一頁，男生在照片上笑得心無旁騖，是清秀好看的少年的輪廓。
“真可惜啊，是很優秀的孩子呢，欸？……小碩你去哪？小心啊……”
聽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了。
耳邊急速掠過的氣流，樓梯口三三兩兩並肩走來的學生，操場上正在進行的球類比賽，隔壁班的班主任迎面走過來，高跟鞋的鞋跟敲擊著地面……
這些都聽不見了。
只有腳下的這條走廊，望不到頭的走廊，在女生顛簸的腳步下向著無限遠處延伸過去，直到視線盡頭又翻卷過來，顛倒的方向，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
思緒逆著回憶湍急的河流極速倒回去，那天的清晨，失控的汽車，尖銳的鳴笛，身體砸在水泥路面上揚起的塵土……
如果是那樣！
嘟，嘟——
接聽啊，拜託快接聽吧。
兩隻耳朵之間像被人穿進了一根極細的琴弦，有人用手指扣住那根弦，緊一些，又緊一些。兩邊被扯得疼痛難當，像快要被撕裂開一般。
直到——
“喂？”
“你在哪裡？”
“欸？”
“你在哪裡？”
“我在……去學校的路上啊，今天睡過頭了呢。呵呵。”
“不要……不要去。”女生帶著哭腔。
“什麼呀，今天又不是週末，怎麼能不去啊？……小碩你怎麼啦？”
“不可以……不要……不要去救我，阿銘會……”
你會死。
所以不要去，回頭吧，回去繼續睡覺吧。逃一天課也沒有關係，被班導訓斥也沒有關係，在教室外被罰站一整天也沒有關係。總好過……
總好過……
有風吹來的時候電波變得時斷時續，男生的聲音像沉寂了漫長的三年時光之後才緩緩傳過來，“……不行啊。”
不行啊，如果不去的話，就不能遇見小碩了啊。
絨花樹不知何時已綴上了點點嫣紅，在女生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無限放大，氾濫成片。空蕩蕩的忙音刺痛季碩的耳膜。
季碩在初中時經歷過一場交通事故。
闖了紅燈的莽撞司機駕著汽車直沖過來。當聽見刺耳的汽鳴聲的時候，女生的身體僵硬地凝固在那裡，白光把世界的輪廓都吞沒。
好像是被人用力拉了一下，然後重重地摔了出去。
直到被放上擔架抬進稍後趕到的救護車時，右腿才滯後地反應出劇烈的痛感，女生當時還驚恐地以為自己的右腿被撞飛了。雖然之後被證實只是虛驚一場，不過血肉模糊的樣子，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劇痛像一條毒蛇，從殘缺的右腿一直蔓延到全身，女生被折磨得直冒冷汗。眼睛所能看見的事物都帶上了朦朧朧的白光，周邊發暗。
手被握住的力量傳來，感覺到一粒球狀的物體滑進嘴裡，堅硬圓潤的質感，通過略微遲鈍的味蕾嘗出甜蜜的味道，檸檬的味道。
——怎麼樣？很甜吧？
緩解了疼痛的甜味在舌尖彌漫。
季碩勉強把眼睛順著被握住的手抬上去，是穿著制服的樣子，袖口有破損。視線抬到那人肩部的時候已經是極限了，所以沒能看見臉。只看見左胸口上別著的銀色的校徽，融進眼前一片混沌的白光中，卻又被清楚地看見了。
下一刻困倦就翻江倒海地襲來，在女生失去意識之前，最後聽見的聲音是——
不要怕，小碩。
低沉溫婉的少年的聲音。
這些是那時的季碩所知道的全部。而大人們出於善意而隱瞞的部分直到這一刻才被完整地複刻出來。
少年在女生被送到醫院之後不久出現了頭暈嘔吐的症狀，醫生診斷為顱內出血。雖然盡力進行了手術，卻最終沒能再醒過來。
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短短十七個春秋的少年。
季碩收到來自男生的最後一條資訊。
在醫院裡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在被暈眩的巨浪吞沒之前，男生努力集中起渙散的焦距，用蒼白的手指勾勒出最初的情話，以及最後的道別。
——等不及一起看花了，真是很抱歉呐。
後來很多事情都明白了緣由。
大人們的欲言又止，沒來由喜歡上的檸檬硬糖，發奮努力考上的重點中學。
都曝露了有跡可循的端倪。
時光如同一枚包裝華麗的糖果，在嘴裡融去裹身的糖衣後，終於品出裡面苦澀的硬核。
命運之神在一開始就設置好了所有的情節，卻不知被誰在並行不悖的時光長河上拗出一個生硬的轉折，成就了一場年少的相逢。
縱使你我素昧平生，被隔離于時光的兩端，也依舊能感覺彼此近在咫尺。好像一伸手，就能觸到對方被擱置在歲月中的容顏。
這般熟稔。
又是一年花季。
絨花樹招搖著滿滿當當的芬芳馥鬱，以永恆靜候的姿態完成一季短暫的花開。
當最後一朵絨花落下的時候，夢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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