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九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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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江南， 桃花開成一片粉色的海， 松鬆軟軟地鋪滿夢花巷。 那個白衣男子坐在百花樓邊的桃花樹下， 一坐就是一整天。
年年如此， 不曾停息。
百花樓的夥計以為他有壞心眼， 兇神惡煞地攆他走：“你在這幹嗎？趕緊滾！”他也不說話， 只是垂著頭看那枝桃花。
那夥計拎起拳頭就要揍他， 他才仰起臉：“我等人， 不礙著你做生意。 ”他面若冠玉， 唇若含丹， 清冷冷的眸子亮得駭人。 夥計見他衣著都是上好的絲綢， 想他非富即貴， 也就灰溜溜地回了百花樓。
說起百花樓， 在江南是頂有名的風月場， 如今大不如從前， 只因花魁君歌姑娘不知所蹤， 再也沒人能及得上她的風姿。
也是桃花灼灼的三月， 君歌姑娘及笄， 初次陪酒。 她一襲紅衣站在高臺上， 台下圍滿了紈絝公子， 喊到三千兩銀子時才稍微安靜了一些。
這時， 一位白衣公子手裡舉著一枝桃花，
老鴇頓時眉開眼笑， 諂媚地問：“公子， 您出多少？”
白衣公子緘默不語， 只是將廣袖撕下一片絲綢鋪在地上， 咬破手指開始在白布上作畫。 周遭的人覺得新奇， 都伸長了脖子圍觀。
寥寥幾下便將君歌的身姿勾勒得惟妙惟肖， 末了， 他扯下幾縷青絲放在畫中頭髮的位置， 最後從花枝上折下了一朵桃花， 放在畫中人的頭上。
作完畫， 他抬起頭望著君歌：“我把整個春天都送給姑娘， 你看夠嗎？”
君歌走到高臺邊緣， 歪著腦袋瞅了瞅畫。 眾人都屏住了呼吸， 老鴇站在一旁捏了把汗， 突然大喊：“快來人， 將這無賴給我趕出去。 ”
就在這時， 君歌甩出水袖勾住房梁， 蕩到他身邊奪過那枝桃花， 別在髮髻上後轉身問老鴇：“好看嗎？”
老鴇總不能說她不好看砸了自己的招牌， 只能恨恨地道：“好看。 ”
君歌指向那白衣公子時老鴇瞬間變了臉色， 擼著衣袖就要用強， 君歌連忙湊到她耳邊：“你今天若依了我， 銀子我自會給你賺回。 ”
老鴇瞅了她幾眼， 最後作罷。
君歌領著白衣公子到了閨閣中， 兩人坐在窗邊的榻上， 喝茶閒談。 君歌似是想起什麼：“還不知公子貴姓呢。 ”
“晏。 ”他話音剛落， 君歌就掩著嘴唇笑起來， 脆生生的笑聲格外悅耳。
晏石安有些不悅， 皺著眉反問：“可笑？”
“你便是從京城貶官來的知縣啊！”說完， 君歌又歪著腦袋打量了他幾番， 噘著嘴疑惑地道， “別人被貶官都是鬱鬱不得志， 你倒好， 一派清閒。 ”
“功名利祿皆是過眼雲煙， 又何必苦苦追求。 ”君歌聽後，
兩人都支著下巴望著窗外， 桃花綻滿枝頭， 在風中不住搖曳。
君歌不愧是百花樓的頭牌， 游走于各色男人之間， 渾身上下卻沒有絲毫脂粉氣。 同她關係密切的有當地富少殤止， 還有貶官到此的知縣晏石安。
煙花女子同富少來往無可厚非， 同無權無勢的窮知縣來往那般密切， 卻讓人捉摸不透， 就連晏石安也想不通：“那日， 你為何會選我？”
“千金難買我樂意。 ”君歌挑著眉梢， 若畫的眉目生動不已。 也是許久之後她才道出實情：“世人皆知我善舞， 卻少有人知道我最愛的， 還是畫畫。 ”她看著晏石安寥寥的幾筆卻將她勾勒得惟妙惟肖， 頗有些紅塵覓知音之感， 待他不似一般的酒客。
也因為這樣，
這日， 晏石安又來到百花樓找君歌， 他輕車熟路地到二樓雅間， 看到老鴇便問：“君歌呢？”
“還在陪魯老爺。 ”魯大爺是個大腹便便的商人， 出手闊綽， 因此老鴇樂開了花。
晏石安面色不改， 轉身之時卻正巧看見雕花的門被推開， 魯老爺正色眯眯地抓著君歌的手。
“喲， 生意真好呢。 ”他語氣說不出的酸， 掃了君歌一眼， 負氣似地扭頭不再看她。
“我生意一直都很好， 你不知道嗎？”君歌眉目染著笑意， 只是那笑並未抵達眼底。 魯老爺走後她立馬撚起手絹仔細地擦手。
“擦得乾淨嗎？”儘管君歌將情緒隱藏得很好， 晏石安還是瞧見了她一閃而過的異樣。
“擦得乾淨不乾淨又何妨。 ”她似有若無的腔調落在晏石安心上， 卻莫名多了千鈞之力，壓得他難受。他突然抓起她的手，一臉真摯：“君歌，我替你贖身。”
那時已然入秋，冷風從鏤空的木窗間灌進來，讓君歌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句話對她說過的人不計其數，可她現在不也還在百花樓麼，她挑起眉梢輕蔑地反問：“你一個窮知縣，拿什麼贖我？”
晏石安訕訕地沒有接話。
第二日君歌坐轎去殤止府上時路過晏府，見晏府張燈結綵，燈籠和紅幔掛滿房檐，她問轎夫：“晏府有喜事？”
“看陣勢是晏大人要娶親昵。”
君歌心中咯噔一跳，連忙問：“誰家的姑娘？”
“君歌姑娘同晏大人那般熟絡都不知曉，小的怎麼會知。”轎夫訕訕地笑。
君歌冷笑起來也別有一番風情，嗤之以鼻：“真是屋內紅旗不倒，屋外彩旗飄飄。”還好她昨日未將他的話當真，也不至於難過。可心中隱隱的失落，還是讓她覺得可笑，笑自己在紅塵中摸爬滾打這麼些年竟看不透情愛。
其實君歌不知，她去殤止府上不久，晏石安就十裡紅妝為聘去了夢花巷。百姓都伸長了脖子看熱鬧，沒看出平時寒磣的窮知縣置辦起聘禮也是下了血本，富裕闊綽。
迎親的長隊停在百花樓後，他被人告知君歌去了殤止府上，只得帶著隊伍又敲鑼打鼓地到殤止門前等著。他未想到，一等便是一日。月掛梢頭時，等來了君歌醉醺醺地倚在殤止懷中，兩人依偎著邁出門檻。
君歌抬頭時落入眼眸的是一襲喜袍的晏石安。她從殤止懷中挪出來，臉上綻開笑顏，在皎潔的月光下煞是好看。
“原來，你同那些煙花女子一樣，也不過是附庸權勢的俗人而已。”晏石安一腔熱血在等待中涼透，此時又見她這般姿態，想起她昨日那輕蔑的眼神，不免失望。
他原以為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妙人，不想也是貪慕虛榮的人。他喊醒倒在地上的轎夫，丟了句“回府”，一拉韁繩扭身就走。
這一切轉變得太快，讓君歌一時反應不及。她望著晏石安火紅的背影隱匿在夜色裡，問殤止：“他就這麼走了？那何必等到現在？”
殤止扶著君歌坐上軟轎：“大約是心有不甘。”
轎子搖搖晃晃地往百花樓去，君歌垂下眼簾掩飾眸中浸滿的水汽。夜風掀起轎簾，她冷得一哆嗦，抱緊雙臂，瘦削的雙肩微微顫抖。
君歌還未到百花樓就見老鴇站在臺階上東張西望，見落了轎趕忙跑過去，老鴇拉著她的手就是一番寒暄：“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來了，這一別我倆的緣分就算到了頭……”
她聽得雲裡霧裡，其他姐妹看她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隱隱的還有高興。
“怎麼回事？”
“窮知縣，”老鴇話還未說完，就連忙掌了自己的嘴，“啊呸，晏大人，晏將軍！他替你贖了身。”
君歌狐疑地望了她幾眼，許是喝了些酒的緣故，頭有些暈，搖搖晃晃地就要倒下去。
晏石安被先皇貶官到江南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南越新皇貪圖享樂，為以防萬一，先皇讓他帶著兵力潛伏民間，若是發生宮變便回京助新皇一臂之力；若是沒有這一日，他便安安分分地做個閒散的窮知縣。
他本就不是貪圖名利之人，做一個逍遙的芝麻官也未嘗不可，可去給君歌贖身時老鴇獅子大開口，要價就是十萬兩黃金，他拿不出來只好端出身份壓她。
“大人，君歌姑娘醒了。”
君歌醒來時滿眼喜慶，鴛鴦錦被，鳳凰紅燭。
晏石安進屋見她正彎著腰穿鞋，火紅的水衫好似喜袍，讓他有了瞬間的恍惚。他頎長的影子被陽光投到她身邊，留下黑漆漆的陰影。
她逆著光線抬頭望他，說不出心中什麼滋味，兩人對視，徒留下一陣無言。寂寥落滿兩人的肩，好似看不見的塵埃。
她自顧自地做著事情，晏石安待了一陣子，自覺無趣，正巧丫鬟送茶水進來便吩咐：“讓總管把府上的紅幔都卸了。”丫鬟領了命準備出去，他又道，“把君歌姑娘的東西收拾收拾，搬到別院去。”說完就走。
君歌見丫鬟臉色有些奇怪，不禁有些疑惑。後來，她可算明白了。說是別院，不過是晏府最偏冷的角落，搬進去時野草都長到腰際，君歌的丫鬟筱玥對總管說：“破成這樣怎麼住？還不找幾個人來收拾收拾！”
下人都是趨炎附勢的主，見君歌不受寵即刻變了嘴臉：“晏府不比百花樓，需得姑娘自食其力。”
君歌世態炎涼見得多了並不在意，見遠處有塊空地便隨口一說：“這裡能有個秋千就好了。”
筱玥告訴總管時，他卻滿嘴的嘲諷，氣得筱玥直抹眼淚，她替君歌委屈。
突然背後響起晏石安的聲音：“給她安！”
君歌似有若無地瞄了他一眼，微微福身準備離開，卻被晏石安抓住了手臂：“你就沒什麼想說？”
“沒有。”她不假思索地道。
“你就一點也不在乎我怎麼想你？”
她久久不能言。
是在乎的，可惜無話可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兩人相識這麼多年還能輕易地誤會，她有什麼可說的。
晏石安捏起她尖俏的下巴，盯著她看了良久，卻沒從她琉璃般的眸子找到一絲悸動，他既生氣又失望：“假清高，裝得跟真的似的。”
“大人謬贊，也不枉君歌練了這麼多年。”她低眉淺笑。
晏石安甩袖就走。
很快秋千架就安到了院子裡，每當傍晚時分，君歌都會去蕩秋千，火紅的衣袂在風中飄揚。
這一幕落在晏石安眼中，他一陣心酸：“讓你服個軟就這麼難嗎？”
嚴冬，鵝毛大雪。君歌躲在屋內烤火時聽見有人使勁兒砸門，隨後破門而入，穿著鎧甲的士兵不由分說地將她拽走，丟進一輛簡陋的馬車，駛往京都的方向。
君歌掀開簾子問轎夫：“發生了什麼事？”
她雖衣著樸素卻無法掩飾傾世容顏，對轎夫莞爾一笑，轎夫就不自覺地道：“京都要變天了，晏將軍趕去救駕。”
這時一陣寒風吹來，冷得君歌一哆嗦，迎面行來的副將道：“姑娘快躲到轎中去。”沒過多久，他就拿了披風，“姑娘快披上，免得受涼。”
“謝將軍。”
“是晏將軍吩咐末將送來的。”
君歌接披風的手頓了頓，隨後頷首低眉，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副將望了她兩眼，欲言又止。
還未到京都君歌就被晏石安安置到客棧，臨走時也未見她。這樣算來，他們也有三四個月沒見面了。
再次相遇是一個月後，君歌挑滅燈芯正準備睡下，客棧的門卻被人推開，一個漆黑的身影逆著月光印在門框上。
君歌還未來得及點燃燭燈就被他抱了個滿懷，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和他溫熱的呼吸，溢滿鼻腔。他無力地壓在君歌身上，喃喃地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筱玥聽到動靜趕忙過來，點上燭燈便瞧見晏石安的戎裝被血染紅，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兩人連忙將他扶到床上，打來熱水為他包紮，直到淩晨才弄好，君歌趴在床邊就沉沉睡去，醒來之時已經沒了晏石安的蹤影。
翌日就有寶馬雕車來接她回將軍府，剛剛坐下喝杯茶想歇會兒，總管就進來吩咐：“將軍護駕有功，皇上要在宮中設宴，到時候達官貴人都會來，你準備一支舞助興。”
“可是……”舞蹈要輕紗水袖才好看，而君歌的舞還要赤足跳，這天寒地凍地讓她如何受得了。
君歌連忙制止還欲辯白的筱玥，恭敬地道：“是。”
皇宮的宴席時，君歌一襲輕薄的紅衫，踮著腳尖從雪中款款而來，腳踝上掛著的鈴鐺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在場的達官貴人都看得兩眼放光，荒淫無度的南越皇更是恨不能將眼珠子都瞪出來。
唯獨晏石安皺著眉頭，面色鐵青。
君歌一舞完畢，在雪地盈盈下拜，好似一朵綻放的鮮花。
南越皇清了清嗓子：“晏愛卿，你是從何得來的妙人？比畫上美豔動人許多！”接著又對君歌說，“你叫什麼？可願意隨朕入宮？”
“君歌……”她話音還未落，晏石安厲聲插話：“臣不願意！”說著，他恭敬地跪下，“皇上，君歌雖出自紅塵，卻是臣未過門的妻子。”
他此言一出，滿座譁然，就連君歌也愣了愣，詫異地側頭望他。晏石安不為所動，一臉堅毅。
南越皇眸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隨後透出狠厲的光，面上卻帶著笑：“那朕也不能奪人所愛。”
君歌在雪地裡凍到深夜，腳尖凍得通紅，嘴唇也成了青紫色。等宴席散了，才坐上馬車回將軍府。
君歌那身火紅的輕紗薄衣也未換下，裹了件披風縮在床上，身子還沒暖過來晏石安就破門而入，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諷刺：“今天出盡了風頭，滿意了？”他用力地捏著君歌的肩胛骨，疼得她直皺眉。
送炭火的筱玥進來瞧見這一幕，立馬沖過去拽晏石安的手，卻被他一下子推翻在地。
君歌也來了火氣，奮力掙扎：“你放手！”她肩頭的披風滑落下來，露出潔白的脖頸，輕紗難掩她的萬種風情。
“天寒地凍的你穿成這樣給誰看？就那麼想攀上高枝，飛上枝頭變鳳凰嗎！”
君歌詫異地抬頭望著晏石安，半晌，她揚起嫵媚動人的微笑，輕輕將鬢角的碎發捋到耳後，婀娜多姿地倚在床頭：“沒錯，男人一個個皆負心，唯有錢財和權勢才靠得住。”
晏石安氣得面色鐵青。
見他還不走，她又道：“本姑娘陪客還得看心情，今日有些乏了，晏將軍改日再來。”
他瞧了她一陣子，甩袖就走。
之後的日子兩人形同陌路，互不干涉。那日，她也像往常一樣從街上回來，剛剛一進府就見副將急匆匆地出門，見到她時滿眼驚異：“君歌姑娘？”隨後他大叫一聲，“不好，將軍有危險！”說完轉身就朝馬廄跑去。
君歌還在雲裡霧裡的檔口，管家著急地道：“剛剛有人來通報，說你被人抓到皇宮去了，將軍已經趕去皇宮救你了！”
君歌也轉身朝皇宮跑去，邊跑邊從懷中拿出一隻木頭製成的小螺，她放到唇邊：“殤止，你可知道有什麼法子能最快去到南越皇宮，截住晏石安？”
她將小螺放到耳邊，傳來殤止的聲音：“法子是有，那就算還了欠你的人情。”
“好。”
南越皇宮把守森嚴，入宮門之後一律不得騎馬，不得不攜帶兵器。晏石安進宮門不過數尺，朱紅的大門就被死死地封住，在他意識到不對勁之時，牆頭冰冷的箭尖已經對準了他。
“愛卿，朕已經恭候你多時了。”司南一襲明晃晃的黃袍立在城牆之上。
然而讓晏石安懼怕的，卻是依偎在司南懷裡的君歌。
“君歌……君歌！”他大喊，她卻不為所動。
“君歌答應引你入皇宮，朕便許她一世榮華，後宮之主。”司南環著君歌纖細的柳腰，將唇湊到她耳畔，“是不是，君歌。”
在他懷中的君歌輕鬆地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原本就如站在懸崖邊上的晏石安仿佛墜下了萬丈深淵。他腦中已經變得混沌，只剩下從前君歌講得那句“唯有錢財和權勢才靠得住”。
他一直不信她貪慕權勢，只是在等她低頭，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示弱，事情也就雨過天晴。後來，他剛剛回京根基不穩，只敢平常心對待她，怕被人找到死穴。
可如今，她竟然為了入宮為妃，誘他入陷阱。
“原來，我在你心中還比不上那虛位！”晏石安雙目赤紅。他剛剛說完那句話，司南一個手勢，羽箭就在空中織成一張網，密密麻麻地將他籠罩。
晏石安失了兵器，只能赤手空拳地躲避。然而，再厲害的高手也比不上軍隊，他漸漸地體力不支，冰冷的箭尖沒入身體，鮮血染紅了白衣。
最後，他萬箭穿心而亡，他在倒下的那一刻瞪著君歌：“你們都不得好死！”
君歌無力地靠在司南懷裡，淚水淹沒了她的視線，模糊了晏石安倒在血泊中身影。
晏石安睜開眼睛，望著雕花的穹頂，腦中一片空白。他扭動了一下生銹似的脖頸，瞧見邁腿而入的宮女。
宮女先是一愣，照顧了十年的活死人居然醒了？她尖叫著跑出去，嘴裡喊著：“娘娘，晏將軍醒了！”
晏石安追過去掐住宮女的脖頸，陰聲聲地逼問：“這是哪裡？娘娘是誰？”
宮女嚇得直哆嗦，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君歌？”他反問一聲，宮女連忙點頭。
“帶我去見她。”
晏石安遠遠看到君歌的背影，她依舊喜歡紅衣，坐在河塘邊格外惹眼。有一搭沒一搭地朝水中丟著魚餌，一派清閒。
見她過得好，晏石安心中莫名地湧起一股暖流。只是那溫暖還未蔓延到身體，他又墜下了地獄。
“額娘，額娘。”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從遠處跑來，君歌連忙轉身，笑著將他抱在懷裡。
那一刻，晏石安痛得渾身發麻，掐著宮女脖頸的手不自覺地用力，宮女的呼救聲驚動了不遠處的君歌。
晏石安丟下宮女，落荒而逃。他腦海裡不停地回閃著從前的事情，原來，她真為了虛位出賣了他。
君歌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提起裙裾就追了過去，卻早已沒了晏石安的蹤跡。她派人四處尋找，無果。
已經逃出皇宮的晏石安易了容，看著牆上貼的懸賞告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撕下牆上那張告示，隱匿在人群之中。
幾個月後，君歌依舊沒有晏石安的任何消息。她拿出機械小螺傳音給殤止：“你可知道晏石安現在如何，有沒有辦法找到他？”
“我幫你用千年玄冰保他屍體不腐，現在你又托我幫你找他，你拿什麼換？”殤止一副商人的語氣。
“條件隨你開。”
“他此時在北越的皇宮，跟將軍商量一同攻破南越，事成之後只要你和司南的人頭……”殤止說到這時頓了頓。
淚水猝不及防的就從君歌眸子裡砸了下來，她趕忙蹭掉眼淚：“原來，他恨我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君歌和晏石安再次見面時是半個月之後。君歌為了制止戰爭馬不停蹄地從皇宮趕到邊塞，她站在城牆之上，望著底下一身銀灰色戎裝的晏石安，淚水糊住了雙眼。
她從未見過他穿戎裝的樣子，也未見過他上戰場的樣子，此番見到，兩人卻是敵對雙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時正值嚴冬，鵝毛大雪落在君歌烏黑的髮絲上：“石安，我倆之間的私事，不要賠上南越的黎民百姓可好？”
晏石安沒有想到君歌會親自來，百般情緒如鯁在喉，刺得他難受。頓時又想起她同南越皇已有子嗣，只當她為了南越皇，竟然願意付出到如此地步。他的心好似被人攫住不停碾壓：“你就那麼愛他？”
“我不愛他，我愛你。”君歌揚起燦若春華的笑顏。
明明是最好聽的情話，傳到晏石安耳裡卻好似刀鋒一樣尖利，他惱羞成怒：“事到如今，你以為我還稀罕你的感情嗎？”
他話音剛落，君歌就傾身從城樓上一躍而下，火紅的衣袍在風雪中綻放飛舞。君歌躺在雪地裡，依舊那麼紅豔豔的，只是沒了生氣。
晏石安捂著心口，一口鮮血從嘴裡噴出來，摔下戰馬。等他醒來之時，君歌已經不知所蹤。他四處同人打聽，那日從城樓上跳下的女子確實已死。
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殤止坐著軟轎往夢花巷去。聽見街上有吵鬧聲，隨意地掀開了轎簾，是一群乞丐在毆打一個人。他放下簾子時眸中亮光一閃：“停轎。”
“你裝瘋賣傻，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他停在那人身邊，“晏石安。”
渾身髒兮兮的晏石安抬起頭，原本晶亮的眸子一片渾濁。
“呵，你們兩人也真是有趣，一個受盡了委屈卻不願意說一個字，一個愛得那麼深卻生生把愛逼成恨。”殤止笑得苦澀，“當初她以為你真的是窮縣令，答應幫我畫魂籌齊銀子，替自己贖身。你是不知她是畫魂師，畫中能容死去之人暫住，可畢竟是逆天之舉，畫一幅就要送去半條命。後來你被騙去皇宮，她趕去救你時陰差陽錯被擒住中了毒，才有了你之後看到的那一幕。”
“你死後她為你畫了魂，托我保存好你的屍體。自己留在南越皇身邊，用天子至陽之氣助你重生。你卻以為她背叛了你，想置她於死地，還要搭上南越的百姓。那時，她因畫魂命不久矣，便從樓上跳下，也好阻止你……”殤止輕聲道。
“她怎麼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說……”晏石安垂下頭蜷縮成一團，不停嗚咽，悔恨好似燒紅的烙鐵，在他心口灼燒。
“她要的愛，大約是她不說，而你什麼都懂吧。可你們兩個，偏偏誰也不懂誰……”殤止仰起頭望向天際，眸子滿是經年不散的惆悵。
“她……她死了嗎？”晏石安氣若遊絲，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下一秒就會斷氣。
殤止歎了口氣：“我只能說已托人救她。”
“有個盼頭就好，十年百年我都能等下去。”從那以後，百花樓前就多了一位白衣公子。
此時，不遠處閣樓的簾子被掀起一個角，露出一張絕美卻蒼白的容顏。
“康復之後，你還要去尋他嗎？”她身後的男子輕聲問，“在知道了所有真相之後。”
其實，晏石安根本不是什麼先皇安排到民間的將軍，就是家族落敗被貶官到江南。他無意遇到君歌，又知南越皇荒淫好色，早就派人畫好畫像送回皇宮，君歌被皇上挑中之後，晏石安才有機會回京。
他不過是想利用君歌，在朝中占一席之地。可就在大功告成之際，他才驚覺君歌已在他心中生根發芽。在皇帝要君歌入宮之時，他竟公然抗旨，這才招來殺身之禍。
窗邊的女子並未回答，只是輕輕將簾子放下，隱匿在黑暗中。
又是一年三月，桃花開得正豔，晏石安坐在桃花樹下打盹兒，似是有感應般，睜開眼看見桃花深處有抹熟悉的身影。
她依舊一襲火紅的衣袍，踮著腳尖步子輕快，停在他面前時挑起眉梢：“你還稀罕我的感情嗎？”
“不管該不該愛，我都愛了。不管該不該恨，我已恨了。不管能不能等，我也等了。你現在來問我稀不稀罕，我竟不知該如何作答。”說著，他將手中的桃花修剪成發簪，別到她烏黑的髮絲上。
後來他才知道，那孩子是君歌領養的。他本想借助北越的力量從南越皇手裡搶回君歌，便說自己跟她有深仇大恨。因為恨更有力量，更值得信服。可惜他只料到了開頭，卻沒想到結尾。
君歌垂下眼簾，抿唇一笑，那笑讓綻滿枝頭的桃花都失了顏色。她想，畢竟這一生都賠給了彼此，愛也好恨也好，都過去了。彼此傷害的傷口結了痂，在隱隱作痛時，還是最愛的人才能暖得了。
有時候放下了，才能有好的歸宿。
晏石安攜起她的手，死死地拽在掌心，一點縫隙都不敢留。兩人肩並肩沿著夢花巷一路走遠，背影消失在漫天的粉色桃花裡。
卻莫名多了千鈞之力，壓得他難受。他突然抓起她的手，一臉真摯：“君歌，我替你贖身。”那時已然入秋，冷風從鏤空的木窗間灌進來，讓君歌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句話對她說過的人不計其數，可她現在不也還在百花樓麼，她挑起眉梢輕蔑地反問：“你一個窮知縣，拿什麼贖我？”
晏石安訕訕地沒有接話。
第二日君歌坐轎去殤止府上時路過晏府，見晏府張燈結綵，燈籠和紅幔掛滿房檐，她問轎夫：“晏府有喜事？”
“看陣勢是晏大人要娶親昵。”
君歌心中咯噔一跳，連忙問：“誰家的姑娘？”
“君歌姑娘同晏大人那般熟絡都不知曉，小的怎麼會知。”轎夫訕訕地笑。
君歌冷笑起來也別有一番風情，嗤之以鼻：“真是屋內紅旗不倒，屋外彩旗飄飄。”還好她昨日未將他的話當真，也不至於難過。可心中隱隱的失落，還是讓她覺得可笑，笑自己在紅塵中摸爬滾打這麼些年竟看不透情愛。
其實君歌不知，她去殤止府上不久，晏石安就十裡紅妝為聘去了夢花巷。百姓都伸長了脖子看熱鬧，沒看出平時寒磣的窮知縣置辦起聘禮也是下了血本，富裕闊綽。
迎親的長隊停在百花樓後，他被人告知君歌去了殤止府上，只得帶著隊伍又敲鑼打鼓地到殤止門前等著。他未想到，一等便是一日。月掛梢頭時，等來了君歌醉醺醺地倚在殤止懷中，兩人依偎著邁出門檻。
君歌抬頭時落入眼眸的是一襲喜袍的晏石安。她從殤止懷中挪出來，臉上綻開笑顏，在皎潔的月光下煞是好看。
“原來，你同那些煙花女子一樣，也不過是附庸權勢的俗人而已。”晏石安一腔熱血在等待中涼透，此時又見她這般姿態，想起她昨日那輕蔑的眼神，不免失望。
他原以為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妙人，不想也是貪慕虛榮的人。他喊醒倒在地上的轎夫，丟了句“回府”，一拉韁繩扭身就走。
這一切轉變得太快，讓君歌一時反應不及。她望著晏石安火紅的背影隱匿在夜色裡，問殤止：“他就這麼走了？那何必等到現在？”
殤止扶著君歌坐上軟轎：“大約是心有不甘。”
轎子搖搖晃晃地往百花樓去，君歌垂下眼簾掩飾眸中浸滿的水汽。夜風掀起轎簾，她冷得一哆嗦，抱緊雙臂，瘦削的雙肩微微顫抖。
君歌還未到百花樓就見老鴇站在臺階上東張西望，見落了轎趕忙跑過去，老鴇拉著她的手就是一番寒暄：“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來了，這一別我倆的緣分就算到了頭……”
她聽得雲裡霧裡，其他姐妹看她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隱隱的還有高興。
“怎麼回事？”
“窮知縣，”老鴇話還未說完，就連忙掌了自己的嘴，“啊呸，晏大人，晏將軍！他替你贖了身。”
君歌狐疑地望了她幾眼，許是喝了些酒的緣故，頭有些暈，搖搖晃晃地就要倒下去。
晏石安被先皇貶官到江南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南越新皇貪圖享樂，為以防萬一，先皇讓他帶著兵力潛伏民間，若是發生宮變便回京助新皇一臂之力；若是沒有這一日，他便安安分分地做個閒散的窮知縣。
他本就不是貪圖名利之人，做一個逍遙的芝麻官也未嘗不可，可去給君歌贖身時老鴇獅子大開口，要價就是十萬兩黃金，他拿不出來只好端出身份壓她。
“大人，君歌姑娘醒了。”
君歌醒來時滿眼喜慶，鴛鴦錦被，鳳凰紅燭。
晏石安進屋見她正彎著腰穿鞋，火紅的水衫好似喜袍，讓他有了瞬間的恍惚。他頎長的影子被陽光投到她身邊，留下黑漆漆的陰影。
她逆著光線抬頭望他，說不出心中什麼滋味，兩人對視，徒留下一陣無言。寂寥落滿兩人的肩，好似看不見的塵埃。
她自顧自地做著事情，晏石安待了一陣子，自覺無趣，正巧丫鬟送茶水進來便吩咐：“讓總管把府上的紅幔都卸了。”丫鬟領了命準備出去，他又道，“把君歌姑娘的東西收拾收拾，搬到別院去。”說完就走。
君歌見丫鬟臉色有些奇怪，不禁有些疑惑。後來，她可算明白了。說是別院，不過是晏府最偏冷的角落，搬進去時野草都長到腰際，君歌的丫鬟筱玥對總管說：“破成這樣怎麼住？還不找幾個人來收拾收拾！”
下人都是趨炎附勢的主，見君歌不受寵即刻變了嘴臉：“晏府不比百花樓，需得姑娘自食其力。”
君歌世態炎涼見得多了並不在意，見遠處有塊空地便隨口一說：“這裡能有個秋千就好了。”
筱玥告訴總管時，他卻滿嘴的嘲諷，氣得筱玥直抹眼淚，她替君歌委屈。
突然背後響起晏石安的聲音：“給她安！”
君歌似有若無地瞄了他一眼，微微福身準備離開，卻被晏石安抓住了手臂：“你就沒什麼想說？”
“沒有。”她不假思索地道。
“你就一點也不在乎我怎麼想你？”
她久久不能言。
是在乎的，可惜無話可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兩人相識這麼多年還能輕易地誤會，她有什麼可說的。
晏石安捏起她尖俏的下巴，盯著她看了良久，卻沒從她琉璃般的眸子找到一絲悸動，他既生氣又失望：“假清高，裝得跟真的似的。”
“大人謬贊，也不枉君歌練了這麼多年。”她低眉淺笑。
晏石安甩袖就走。
很快秋千架就安到了院子裡，每當傍晚時分，君歌都會去蕩秋千，火紅的衣袂在風中飄揚。
這一幕落在晏石安眼中，他一陣心酸：“讓你服個軟就這麼難嗎？”
嚴冬，鵝毛大雪。君歌躲在屋內烤火時聽見有人使勁兒砸門，隨後破門而入，穿著鎧甲的士兵不由分說地將她拽走，丟進一輛簡陋的馬車，駛往京都的方向。
君歌掀開簾子問轎夫：“發生了什麼事？”
她雖衣著樸素卻無法掩飾傾世容顏，對轎夫莞爾一笑，轎夫就不自覺地道：“京都要變天了，晏將軍趕去救駕。”
這時一陣寒風吹來，冷得君歌一哆嗦，迎面行來的副將道：“姑娘快躲到轎中去。”沒過多久，他就拿了披風，“姑娘快披上，免得受涼。”
“謝將軍。”
“是晏將軍吩咐末將送來的。”
君歌接披風的手頓了頓，隨後頷首低眉，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副將望了她兩眼，欲言又止。
還未到京都君歌就被晏石安安置到客棧，臨走時也未見她。這樣算來，他們也有三四個月沒見面了。
再次相遇是一個月後，君歌挑滅燈芯正準備睡下，客棧的門卻被人推開，一個漆黑的身影逆著月光印在門框上。
君歌還未來得及點燃燭燈就被他抱了個滿懷，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和他溫熱的呼吸，溢滿鼻腔。他無力地壓在君歌身上，喃喃地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筱玥聽到動靜趕忙過來，點上燭燈便瞧見晏石安的戎裝被血染紅，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兩人連忙將他扶到床上，打來熱水為他包紮，直到淩晨才弄好，君歌趴在床邊就沉沉睡去，醒來之時已經沒了晏石安的蹤影。
翌日就有寶馬雕車來接她回將軍府，剛剛坐下喝杯茶想歇會兒，總管就進來吩咐：“將軍護駕有功，皇上要在宮中設宴，到時候達官貴人都會來，你準備一支舞助興。”
“可是……”舞蹈要輕紗水袖才好看，而君歌的舞還要赤足跳，這天寒地凍地讓她如何受得了。
君歌連忙制止還欲辯白的筱玥，恭敬地道：“是。”
皇宮的宴席時，君歌一襲輕薄的紅衫，踮著腳尖從雪中款款而來，腳踝上掛著的鈴鐺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在場的達官貴人都看得兩眼放光，荒淫無度的南越皇更是恨不能將眼珠子都瞪出來。
唯獨晏石安皺著眉頭，面色鐵青。
君歌一舞完畢，在雪地盈盈下拜，好似一朵綻放的鮮花。
南越皇清了清嗓子：“晏愛卿，你是從何得來的妙人？比畫上美豔動人許多！”接著又對君歌說，“你叫什麼？可願意隨朕入宮？”
“君歌……”她話音還未落，晏石安厲聲插話：“臣不願意！”說著，他恭敬地跪下，“皇上，君歌雖出自紅塵，卻是臣未過門的妻子。”
他此言一出，滿座譁然，就連君歌也愣了愣，詫異地側頭望他。晏石安不為所動，一臉堅毅。
南越皇眸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隨後透出狠厲的光，面上卻帶著笑：“那朕也不能奪人所愛。”
君歌在雪地裡凍到深夜，腳尖凍得通紅，嘴唇也成了青紫色。等宴席散了，才坐上馬車回將軍府。
君歌那身火紅的輕紗薄衣也未換下，裹了件披風縮在床上，身子還沒暖過來晏石安就破門而入，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諷刺：“今天出盡了風頭，滿意了？”他用力地捏著君歌的肩胛骨，疼得她直皺眉。
送炭火的筱玥進來瞧見這一幕，立馬沖過去拽晏石安的手，卻被他一下子推翻在地。
君歌也來了火氣，奮力掙扎：“你放手！”她肩頭的披風滑落下來，露出潔白的脖頸，輕紗難掩她的萬種風情。
“天寒地凍的你穿成這樣給誰看？就那麼想攀上高枝，飛上枝頭變鳳凰嗎！”
君歌詫異地抬頭望著晏石安，半晌，她揚起嫵媚動人的微笑，輕輕將鬢角的碎發捋到耳後，婀娜多姿地倚在床頭：“沒錯，男人一個個皆負心，唯有錢財和權勢才靠得住。”
晏石安氣得面色鐵青。
見他還不走，她又道：“本姑娘陪客還得看心情，今日有些乏了，晏將軍改日再來。”
他瞧了她一陣子，甩袖就走。
之後的日子兩人形同陌路，互不干涉。那日，她也像往常一樣從街上回來，剛剛一進府就見副將急匆匆地出門，見到她時滿眼驚異：“君歌姑娘？”隨後他大叫一聲，“不好，將軍有危險！”說完轉身就朝馬廄跑去。
君歌還在雲裡霧裡的檔口，管家著急地道：“剛剛有人來通報，說你被人抓到皇宮去了，將軍已經趕去皇宮救你了！”
君歌也轉身朝皇宮跑去，邊跑邊從懷中拿出一隻木頭製成的小螺，她放到唇邊：“殤止，你可知道有什麼法子能最快去到南越皇宮，截住晏石安？”
她將小螺放到耳邊，傳來殤止的聲音：“法子是有，那就算還了欠你的人情。”
“好。”
南越皇宮把守森嚴，入宮門之後一律不得騎馬，不得不攜帶兵器。晏石安進宮門不過數尺，朱紅的大門就被死死地封住，在他意識到不對勁之時，牆頭冰冷的箭尖已經對準了他。
“愛卿，朕已經恭候你多時了。”司南一襲明晃晃的黃袍立在城牆之上。
然而讓晏石安懼怕的，卻是依偎在司南懷裡的君歌。
“君歌……君歌！”他大喊，她卻不為所動。
“君歌答應引你入皇宮，朕便許她一世榮華，後宮之主。”司南環著君歌纖細的柳腰，將唇湊到她耳畔，“是不是，君歌。”
在他懷中的君歌輕鬆地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原本就如站在懸崖邊上的晏石安仿佛墜下了萬丈深淵。他腦中已經變得混沌，只剩下從前君歌講得那句“唯有錢財和權勢才靠得住”。
他一直不信她貪慕權勢，只是在等她低頭，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示弱，事情也就雨過天晴。後來，他剛剛回京根基不穩，只敢平常心對待她，怕被人找到死穴。
可如今，她竟然為了入宮為妃，誘他入陷阱。
“原來，我在你心中還比不上那虛位！”晏石安雙目赤紅。他剛剛說完那句話，司南一個手勢，羽箭就在空中織成一張網，密密麻麻地將他籠罩。
晏石安失了兵器，只能赤手空拳地躲避。然而，再厲害的高手也比不上軍隊，他漸漸地體力不支，冰冷的箭尖沒入身體，鮮血染紅了白衣。
最後，他萬箭穿心而亡，他在倒下的那一刻瞪著君歌：“你們都不得好死！”
君歌無力地靠在司南懷裡，淚水淹沒了她的視線，模糊了晏石安倒在血泊中身影。
晏石安睜開眼睛，望著雕花的穹頂，腦中一片空白。他扭動了一下生銹似的脖頸，瞧見邁腿而入的宮女。
宮女先是一愣，照顧了十年的活死人居然醒了？她尖叫著跑出去，嘴裡喊著：“娘娘，晏將軍醒了！”
晏石安追過去掐住宮女的脖頸，陰聲聲地逼問：“這是哪裡？娘娘是誰？”
宮女嚇得直哆嗦，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君歌？”他反問一聲，宮女連忙點頭。
“帶我去見她。”
晏石安遠遠看到君歌的背影，她依舊喜歡紅衣，坐在河塘邊格外惹眼。有一搭沒一搭地朝水中丟著魚餌，一派清閒。
見她過得好，晏石安心中莫名地湧起一股暖流。只是那溫暖還未蔓延到身體，他又墜下了地獄。
“額娘，額娘。”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從遠處跑來，君歌連忙轉身，笑著將他抱在懷裡。
那一刻，晏石安痛得渾身發麻，掐著宮女脖頸的手不自覺地用力，宮女的呼救聲驚動了不遠處的君歌。
晏石安丟下宮女，落荒而逃。他腦海裡不停地回閃著從前的事情，原來，她真為了虛位出賣了他。
君歌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提起裙裾就追了過去，卻早已沒了晏石安的蹤跡。她派人四處尋找，無果。
已經逃出皇宮的晏石安易了容，看著牆上貼的懸賞告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撕下牆上那張告示，隱匿在人群之中。
幾個月後，君歌依舊沒有晏石安的任何消息。她拿出機械小螺傳音給殤止：“你可知道晏石安現在如何，有沒有辦法找到他？”
“我幫你用千年玄冰保他屍體不腐，現在你又托我幫你找他，你拿什麼換？”殤止一副商人的語氣。
“條件隨你開。”
“他此時在北越的皇宮，跟將軍商量一同攻破南越，事成之後只要你和司南的人頭……”殤止說到這時頓了頓。
淚水猝不及防的就從君歌眸子裡砸了下來，她趕忙蹭掉眼淚：“原來，他恨我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君歌和晏石安再次見面時是半個月之後。君歌為了制止戰爭馬不停蹄地從皇宮趕到邊塞，她站在城牆之上，望著底下一身銀灰色戎裝的晏石安，淚水糊住了雙眼。
她從未見過他穿戎裝的樣子，也未見過他上戰場的樣子，此番見到，兩人卻是敵對雙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時正值嚴冬，鵝毛大雪落在君歌烏黑的髮絲上：“石安，我倆之間的私事，不要賠上南越的黎民百姓可好？”
晏石安沒有想到君歌會親自來，百般情緒如鯁在喉，刺得他難受。頓時又想起她同南越皇已有子嗣，只當她為了南越皇，竟然願意付出到如此地步。他的心好似被人攫住不停碾壓：“你就那麼愛他？”
“我不愛他，我愛你。”君歌揚起燦若春華的笑顏。
明明是最好聽的情話，傳到晏石安耳裡卻好似刀鋒一樣尖利，他惱羞成怒：“事到如今，你以為我還稀罕你的感情嗎？”
他話音剛落，君歌就傾身從城樓上一躍而下，火紅的衣袍在風雪中綻放飛舞。君歌躺在雪地裡，依舊那麼紅豔豔的，只是沒了生氣。
晏石安捂著心口，一口鮮血從嘴裡噴出來，摔下戰馬。等他醒來之時，君歌已經不知所蹤。他四處同人打聽，那日從城樓上跳下的女子確實已死。
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殤止坐著軟轎往夢花巷去。聽見街上有吵鬧聲，隨意地掀開了轎簾，是一群乞丐在毆打一個人。他放下簾子時眸中亮光一閃：“停轎。”
“你裝瘋賣傻，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他停在那人身邊，“晏石安。”
渾身髒兮兮的晏石安抬起頭，原本晶亮的眸子一片渾濁。
“呵，你們兩人也真是有趣，一個受盡了委屈卻不願意說一個字，一個愛得那麼深卻生生把愛逼成恨。”殤止笑得苦澀，“當初她以為你真的是窮縣令，答應幫我畫魂籌齊銀子，替自己贖身。你是不知她是畫魂師，畫中能容死去之人暫住，可畢竟是逆天之舉，畫一幅就要送去半條命。後來你被騙去皇宮，她趕去救你時陰差陽錯被擒住中了毒，才有了你之後看到的那一幕。”
“你死後她為你畫了魂，托我保存好你的屍體。自己留在南越皇身邊，用天子至陽之氣助你重生。你卻以為她背叛了你，想置她於死地，還要搭上南越的百姓。那時，她因畫魂命不久矣，便從樓上跳下，也好阻止你……”殤止輕聲道。
“她怎麼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說……”晏石安垂下頭蜷縮成一團，不停嗚咽，悔恨好似燒紅的烙鐵，在他心口灼燒。
“她要的愛，大約是她不說，而你什麼都懂吧。可你們兩個，偏偏誰也不懂誰……”殤止仰起頭望向天際，眸子滿是經年不散的惆悵。
“她……她死了嗎？”晏石安氣若遊絲，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下一秒就會斷氣。
殤止歎了口氣：“我只能說已托人救她。”
“有個盼頭就好，十年百年我都能等下去。”從那以後，百花樓前就多了一位白衣公子。
此時，不遠處閣樓的簾子被掀起一個角，露出一張絕美卻蒼白的容顏。
“康復之後，你還要去尋他嗎？”她身後的男子輕聲問，“在知道了所有真相之後。”
其實，晏石安根本不是什麼先皇安排到民間的將軍，就是家族落敗被貶官到江南。他無意遇到君歌，又知南越皇荒淫好色，早就派人畫好畫像送回皇宮，君歌被皇上挑中之後，晏石安才有機會回京。
他不過是想利用君歌，在朝中占一席之地。可就在大功告成之際，他才驚覺君歌已在他心中生根發芽。在皇帝要君歌入宮之時，他竟公然抗旨，這才招來殺身之禍。
窗邊的女子並未回答，只是輕輕將簾子放下，隱匿在黑暗中。
又是一年三月，桃花開得正豔，晏石安坐在桃花樹下打盹兒，似是有感應般，睜開眼看見桃花深處有抹熟悉的身影。
她依舊一襲火紅的衣袍，踮著腳尖步子輕快，停在他面前時挑起眉梢：“你還稀罕我的感情嗎？”
“不管該不該愛，我都愛了。不管該不該恨，我已恨了。不管能不能等，我也等了。你現在來問我稀不稀罕，我竟不知該如何作答。”說著，他將手中的桃花修剪成發簪，別到她烏黑的髮絲上。
後來他才知道，那孩子是君歌領養的。他本想借助北越的力量從南越皇手裡搶回君歌，便說自己跟她有深仇大恨。因為恨更有力量，更值得信服。可惜他只料到了開頭，卻沒想到結尾。
君歌垂下眼簾，抿唇一笑，那笑讓綻滿枝頭的桃花都失了顏色。她想，畢竟這一生都賠給了彼此，愛也好恨也好，都過去了。彼此傷害的傷口結了痂，在隱隱作痛時，還是最愛的人才能暖得了。
有時候放下了，才能有好的歸宿。
晏石安攜起她的手，死死地拽在掌心，一點縫隙都不敢留。兩人肩並肩沿著夢花巷一路走遠，背影消失在漫天的粉色桃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