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有棵老槐樹, 沒有誰說得清它是哪年栽下的, 這說明它比村裡最老的人歲數都大一截。 樹身須三個人合抱, 五個樹杈像從碩大樹身又拱出五棵樹, 枝梢參天, 雖然有的枝梢枯乾成了棍棒, 其餘那些新枝梢卻蔥翠茁壯。 密葉裡有好多雀巢, 有人在槐葉落光時數過, 23個, 這不是准數, 因為有的雀巢剛開始搭, 才具雛形。
眼下正值四月, 老槐樹膨大的樹冠裡, 槐花盛開, 香氣彌漫。 樹下有兩個小馬紮, 小馬紮上坐著兩個人, 一男一女, 都是滿頭白髮。
他說, 兒子又來電話了, 催我過去。
她心尖一顫, 你過去嗎?
他擺擺手, 他們那兒一間屋住兩代人還湊合, 加上我這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 他們不煩, 我還煩自個兒礙事呢。
兒子不會煩你, 兒媳婦難說。
可不, 她就沒拿正眼看過我。
頓了頓, 他又說, 還是住在老家舒服, 起碼不用看人臉子。
那是。
還有人嘮嗑。
那是。
出門不怕堵車。
那是。
空氣也好, 聞不到汽車尾氣。
那是。
過來幾個漢子, 爺爺奶奶地喊著, 還上前爭相給他遞煙。 他兩個耳根各夾一支, 手裡還攥著三支。 不接不中, 他們都是從市里建築工地趕回來割麥的, 輕易不見面, 一旦遇到年邁長輩, 都想表示一下孝敬之心。
他樂得鬍子直抖, 點著煙, 那支煙也抖抖嗦嗦的。
她責備道, 又抽, 別抽出好歹。
我就抽三口。 他嘿嘿求情, 跟孩子似的。 果真抽三口就在地上摁滅了, 將那半截煙擱在一塊圓石上, 待會兒再抽。
唉!真像去年秋末摔骨折撂炕上, 又該我忙乎了。
那回多虧你登門看我, 要不不渴死也餓死了。
一天多不見你的影兒, 以為你蹬腿了呢。
我老來有福啊!
你就嘚瑟吧你。
她突然被大女兒接走了。 她大女兒家是西邊小史莊的。
五天裡, 他丟了魂似的, 每每去大堤口溜達, 每每無望而返。
這天傍晚, 他回到老槐樹下, 剛坐穩, 就瞥見她掂著小馬紮, 晃悠過來。
你啥時回來的?
方才。
我咋沒看見你。
我是從二閨女家回來的。
她二閨女家住東邊常紅村。 昨天夜裡, 二女婿把她拉走, 方才又開三輪車把她送回家的。 她非要回來, 誰勸也不聽。
唉!你要有手機就好了。
她就笑, 你、我、咱倆……
她愛說半截話, 總要給人留下思考的空間。 他愛聽半截話, 似乎心知肚明, 從來不追問下半句。
倆閨女怕我寂寞, 可她們不是果園就是養雞場, 個個忙得腳不沾地, 連飯都顧不上做, 更甭提陪我扯閒篇了。
還是待在一邊好, 眼不見心不煩, 也免得給她們添亂。
誰說不是呢。
這天吃罷早飯, 她來到老槐樹下, 一等二等不見人。 她去他家找他, 推門, 推不開, 門從裡邊鎖著。 她只得掏出鑰匙開門。 鑰匙是去年秋末她伺候他時要到手的。
他曾想要回去, 她不給。 是不是怕我突然死掉?他問。 你說呢?她反問。
這次, 他又沒死掉, 只是躺在炕上打滾兒, 面龐上爬滿豆大的汗珠。
是不是吃壞胃了?
不會吧, 我把剩菜剩飯都擱在冰箱裡了。
她打開冰箱的冷藏室, 聞到餿味, 你你你, 簡直不把自個兒當人, 都長毛了!還吃?
她去村醫那兒買來各種藥, 看著他一樣一樣服下。
把冷藏室清空後, 她說你要懶得做飯的話, 往後乾脆去我那兒吃得了。
不中!那會惹人閒話的。
閒話是個屁!
說是那樣說, 她沒再堅持。 畢竟, 男女有別, 她和他不是一家人。
她男人49歲那年初春, 在建築隊砌牆時, 從20多米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 不治而亡。 那之後, 她家耩地、澆地、收割等, 他沒少幫忙。 他比她年長四歲, 有妻有兒, 大侄子幫同姓本家小嬸子的忙理所應當, 沒人嚼舌頭。 十年前, 他老婆患胃癌歿了, 她包攬起了他的針線活兒, 便有人指指戳戳, 望風捕影, 說三道四。 她不當回事, 我行我素。 他也是, 身正不怕影子斜, 別人愛咋地咋地。 尤其是, 倆人幾乎每天在老槐樹下嘮嗑。 天長日久, 那些錐子似的目光, 漸漸變得柔軟了。
這年入冬, 他被兒子接走了。 兒子當上工頭後, 換了大房子, 說那邊冬天供暖, 屋裡不是春天, 勝似春天。 還說, 你要住不慣城市的話, 等開春了再把你送回老家。
她找不到人嘮嗑, 也懶得出門了,孤零零一個人窩在家裡。沒幾天,因為心情鬱悶,加之氣溫驟降,鬧起了感冒。感冒剛好,又害起了牙痛。
大女兒來了,見她面色晦暗,說不如去我家住段日子吧。
那又該累贅你了。
你當我是外人呀!
有人從村頭經過,忍不住朝老槐樹下瞄一眼,瞄了又瞄,不習慣似的。那裡空空靜靜,什麼也沒有。
□羅俊士
新媒體編輯:李小杏
責任編輯:王眾心
也懶得出門了,孤零零一個人窩在家裡。沒幾天,因為心情鬱悶,加之氣溫驟降,鬧起了感冒。感冒剛好,又害起了牙痛。大女兒來了,見她面色晦暗,說不如去我家住段日子吧。
那又該累贅你了。
你當我是外人呀!
有人從村頭經過,忍不住朝老槐樹下瞄一眼,瞄了又瞄,不習慣似的。那裡空空靜靜,什麼也沒有。
□羅俊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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