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廚娘裡最會講故事的， 做會講故事的人裡面飯做得最好的。 這就是寶寶的小目標。 喜歡就關注， 愛就打賞。 嘻嘻， 祝大噶週末愉快！
*圖片來自網路
1
山西， 晉中榆次。
時值人家四月天， 山野田間， 滿目芳菲。 懷仁村的釀醋世家陳家， 在這花紅柳綠的好時節， 要為二少爺陳謹言娶親了。
呃， 陳謹言就是我， 我就是陳謹言。
我想， 我的爹爹與娘親可能並不曾想到， 他們在我尚未出世時便為我取好的這個名字， 與我是如此貼切吻合。
事實上， 我豈止是謹言呢， 我根本就是不言。
我到了四五歲才學會叫“爹爹”與“娘親”。 而彼時，
我聽到堂兄從學堂放學後歸來， 跑到我們的祖父面前， 向他背誦當天新學的《聲律啟蒙》：
“雲對雨， 雪對風， 晚照對晴空。 來鴻對去燕， 宿鳥對鳴蟲。
三尺劍， 六鈞弓， 嶺北對江東。 人間清暑殿， 天上廣寒宮。
……”
我心下豔羨不已。 不僅是羡慕他的朗朗書聲， 也羡慕祖父對他報以的充滿贊許的笑聲。
我的祖父陳慎之， 早年是個讀書人。 他曾經參加鄉試， 中過舉人， 但是途中遭遇變故， 家道中落， 必須依仗他來養家糊口， 是以他只得在最年輕氣盛的時候， 收斂了一腔讀聖賢書， 走功名路的壯志雄心， 轉身成為一個釀醋作坊的當家。
這一當家， 他便沒能再脫身。
然而儘管祖父埋首作坊，
是以他總是對喜歡念書、聰穎過人的小孩分外青睞一些。
可惜的是， 我的爹爹和大伯， 都無心向學， 不愛詩書， 承載不起祖父希冀家中出個讀書人， 光耀陳氏門楣的宏願。
幸好， 到了我這一代， 祖父看到了希望。
堂兄陳善言就是祖父的希望。 善言從小伶牙俐齒， 頭腦活絡， 聽過的話， 讀過的書， 幾乎都能過目不忘。
善言就像是祖父眼中的陽光， 而我， 就像是陽光背後的陰影。
我四五歲才學會世間最簡單的發音， 開口叫了“爹爹”和“娘親”。 我永遠難以忘記那一天爹爹與娘親聽到我叫他們時，
他們以為我是大家所說的“貴人語遲”， 他們以為我這一開口， 以後便會一切如常， 從此說話讀書， 歡聲笑語， 承歡膝下， 像其他的孩子一樣。
然而我再次令他們失望了。 學會叫爹爹與娘親之後， 很長一段時間， 我嘴中並未再吐出新詞， 等我再說出第三個詞語時， 已是兩三年之後。
並且我的性情看起來也很古怪。 我幾乎不同人交流。 我不大看人的眼睛。 就算我嘴裡叫著“爹爹”“娘親”， 我的目光也常常飄落在別處。
我整日最愛做的， 就是折許多柳條在手裡， 編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 還有翻各種帶著畫兒的書， 以及， 在陳家的釀醋作坊裡穿行轉悠。
有時候到了用飯的時刻， 爹爹和娘親四處找不到我，
我呢， 我聽到了他們的呼喊聲， 可是我也不會應答， 我只知道穿過一排排的大醋缸子， 往他們身邊跑， 往往等我跑到他們适才立足喚我的地方， 他們已經找到別處去了。
等我們終於在某個醋缸旁互相匯合， 爹爹總是氣急得想要打我， 娘親卻總是像失而復得一般把我緊緊摟進懷裡。 我則低頭默默摩挲著一旁的醋缸， 不發一言。
我想告訴他們勿擔心， 我在這裡玩得很開心， 我不會亂跑。 這些大醋缸子如同一道道屏障， 環繞著我， 對我來說這裡就如同一座醋香繚繞的迷宮， 我置身其中竟然十分安心， 比置身外面的人群中令我自在快活得多。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表達， 才能將我心中所思所感傳達給我的爹爹與娘親。
那個時候， 沒有人知道， 世間有一種疾病， 叫做孤獨症。 而我， 陳謹言， 三晉釀醋第一村懷仁村的陳醋第一家——陳家的二少爺， 就是一個孤獨症患者。
我不是外人所以為的傻子。 我只是有嚴重的對外交流障礙。 我不知如何表達我的悲喜。 即使是對最親密的人如我的爹爹與娘親。
我們互相找不到通往彼此的路徑。
但是在我20歲這年， 他們仍然要給我娶親了。 即便我無法與人正常溝通， 即便我只會說為數不多的幾個詞， 但我也是年及弱冠， 早可娶妻。
畢竟， 我的堂兄善言， 已經娶妻兩房，也早育有一兒一女了。
哦，對了，我那堂兄善言，卻並沒有考取到甚麼功名。他早已不再親近詩書，早兩年他就已經進了陳家的釀醋作坊，與他的父親，我的大伯一同管事。
但近些日子他已不再常去作坊報導，聽娘親絮叨說，善言新交了一些喜歡玩樂的朋友，天天忙於走街串巷，飲酒作樂，連剛出生沒幾日的次子也不大顧得上疼愛了。
我覺得很難過。我看過那個粉嫩嫩的小嬰兒，軟白肥胖，大眼睛黑漆漆，小嘴唇紅嘟嘟，十分可愛。
我如若有那樣一個白胖可喜的孩子，我才捨不得離開他，去和一幫不相干的人飲酒玩耍。
2
事實上，沒有什麼人喜歡與我玩耍。我從小到大沒有什麼親愛的小夥伴。陪伴我最多時間的，是作坊裡的數千口大醋缸。
在我會說的為數不多的幾個詞當中，有一個詞我發音極其準確清晰，那就是：醋缸。
醋缸是我學會的第三個詞，僅次於“爹爹”和“娘親”。
我喜歡編柳條，但是柳條總有長老變硬的時候，就不適合編著玩兒了。
我喜歡翻圖畫書，但書翻久了，眼睛腦袋都會累，會乏。
惟有在作坊裡跟那上千口大醋缸子玩兒，我永遠不覺得疲累厭倦。
那上千口醋缸，別人看上去或者都一般無二，但我深知它們各不相同。它們雖然都是由泥土燒制而成的陶缸，但是底座的厚薄、收口的大小、表裡的色澤和紋理都各有細微的差異，它們中的每一口，如果細細摸上去，手感也有微妙的不同。
我常常在作坊裡整日流連，用手掌緩慢輕柔地摩挲它們，感受上面不易覺察的每一個小小的凸起，每一道特別的紋理。
我一邊遊走其間，摩挲它們，一邊用別人聽著不成言語的聲音喃喃。
別人聽不懂，這些醋缸懂。它們就像是我的夥伴，我的好朋友。
說起來，我真的有過一個好朋友。我曾在醋缸深處邂逅過一個小小的姑娘。
那一日，我照例跑到作坊巡視那一屋子的醋缸。作坊的工人對東家這個孤僻寡言的二少爺，已經見怪不怪，知道我一向在其間安靜玩耍，並不會搗蛋，都由得我去，無人管我。
我巡視到屋內東南角的最後一排醋缸時，發現牆角哪兒蹲著一個小姑娘兒。那個小姑娘小麥膚色，小臉蛋眉目如畫，尤其一雙大眼睛黑亮忽閃，十分有神。
她看到我出現在她面前，並不驚慌，反而沖我一笑。她笑起來更加好看，而且，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可親。
小姑娘一邊笑，一邊向我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沒有絲毫的遲疑，朝她跑了過去。
那一天我與小姑娘玩得十分高興。
我是說我心裡十分高興。我說不出我心裡的高興，但是我牽著她的手，帶她去一一檢閱我的心愛之物——醋坊裡的上千口醋缸子。
奇怪的是，小姑娘對這常人眼裡的無聊物什，竟然也同我一樣喜歡得緊。她用她柔若無骨的小手一口口缸子摩挲過去，有時還俯下頭對著醋缸嘰嘰咕咕，竊竊私語，好像它們是她的夥伴一樣。
有一次在她俯向一口微矮一些的醋缸時，我瞥見她的後頸窩有一道細細的傷口，三個彎兒，似乎是新劃傷的，傷口還紅紅的。
我知道傷口紅腫是很痛的。於是我跑去拿了娘親常備的舒痕膠來，悉心地為小姑娘塗抹上。
小姑娘對我甜甜一笑，說，“呀，你人真好，雖然不愛說話，可是把我們照顧得很好呢。”
我正奇怪我明明只照顧了她一個人，為什麼她會說“我們”？
但是我問不出來。
小姑娘牽了牽我的手，又說，“我跟你一起玩耍很是開心。可是我的元神很快要和爺爺去別的地方修煉啦。以後我還會回來找你玩的，你等著我呀。”
我對她的話似懂非懂，有點茫然地看著她。她對我笑著揮揮手，留下我呆立在原地，她小巧的身影慢慢退到我發現她的那個角落，慢慢消失了蹤跡。
此後我多次徘徊在那個位置，期待能與這個可愛的小姑娘重逢，卻始終沒有再見到她。
我想，她是真的隨她的爺爺去什麼地方修煉去了吧。雖然我並不知道，她說的修煉是什麼意思。
在小姑娘出現和消失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醋缸，臨近缸沿下方處，有一道淡淡的微微凸起的痕跡，三個彎兒，跟她後頸窩那道傷疤的形狀很相像。
我心裡就把那個小醋缸當作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子，經常在它的旁邊靜靜坐著玩耍，就像當初我與她一起玩耍一樣。
但是小醋缸子從來沒有回應過我，也沒有如我期望地變成小姑娘，一次也沒有。
3
我二十歲這一年，堂兄善言惹了禍事。
他和一幫朋友在酒樓吃喝玩樂時，無意間看到樓下街道上一對擺攤賣陶制缸罐的父女，老的老朽，女兒卻十分清麗脫俗。
堂兄一眼看上了那個姑娘，乘著七八分醺醺酒意，踉蹌下樓去搭訕人家。
堂兄對那老者說，他陳善言，堂堂釀醋世家的大少爺，看上了他的女兒，要納她為小妾。
老者雖然穿著簡樸，一看家境清寒，卻不卑不亢地婉拒了堂兄。
那位姑娘蹙著眉，不知如何應對眼前的突發情況。俄頃她對老者低語兩聲，扶起老者，作勢就要撇下貨攤，離開這是非之地。
誰知與堂兄一同飲酒作樂的一幫酒肉朋友，卻一窩蜂湧了上來。其中一個平常就愛沾花惹草的登徒子，見人家孤父寡女，更是言下狂放輕薄。
“我說老頭子，我看你也是半截身子埋黃土，沒兩天可活了，你家姑娘國色天香，難免不遭人惦記，還不如趁早讓我們陳大少爺金屋藏了嬌，好保個周全，你也跟著過兩天好日子。”
“不然呀，我可就保不齊……”那人邪笑道。
父女倆作勢要走，一行醉醺醺的人將他們攔住，堂兄一看眾人幫他，更是得意，就要去牽姑娘衣袖。
老者趕忙護住姑娘，卻叫堂兄借著酒勁一把推倒在地，不慎撞翻擺賣陶罐的貨攤，摔倒在一地碎片上，頭上破了口子，頓時鮮血橫流。
姑娘又羞又氣，急忙將老者扶起。
可恨堂兄酒色熏心，並不收手，仍然繼續糾纏姑娘，他的那一行酒友更是推波助瀾，對那老者一陣推搡拖拽。
混亂之中，老者負傷甚重，當場身亡。姑娘落得衣衫狼狽，好容易在路人的幫助下脫了身，悲憤之下，告了官府。
堂兄吃了官司，酒醒之後，已經身處囹圄。
這可把陳家的老太爺，我的祖父陳慎之氣得不行。
生性耿直的陳老太爺震怒之余，對大伯也一通訓斥，責他養子不教，辱沒門風，將本來交由大伯和堂兄打理的醋坊，也收了回來，著意我爹爹接手，以示對大伯父子的懲戒。
我爹爹卻並不是制醋好手。他一向閒散，醉心石玩木雕，對制醋的工藝與售賣並不拿手。
這時，我在醋坊廝混多年，耳濡目染，琢磨得來的點點滴滴就派上了用場。
我雖不能如正常人一樣，以言令人，但我各個環節，事無大小，全程跟進，親力親為，整個坊裡的工人僕婦，竟然也在我的帶領之下，井然有序，如常生產運作。
爹爹和娘親見我不言不語，竟然有這般能耐，都喜出望外。
見我能做是，並不是廢人一個，爹爹和娘親開始動了心思要為我娶一房媳婦。
娘親跑去找一個算命先生問卦，算命先生告訴我娘，與我匹配的女子，在西向五金山方向。
我娘親於是差使媒人往算命先生所述方向尋求，最終於五金山腳一戶小康人家求得一女，與我適齡，八字吻合，是為良配。
於是，我，陳謹言，在二十歲這年，終於娶親了。
4
迎親喜宴這一天，賓客滿門，喧鬧了一整日。
當我終於被推入新房，揭下蓋在新娘子頭上的紅蓋頭之時，已是月朗星稀的深夜。
別的新郎官一般都是由喜娘領進洞房，爹爹和娘親不放心，兩人憂心忡忡地把我送進門。
我定定地盯著揭掉蓋頭的新娘子看了好一會兒。
越看我越覺得我的新娘子有幾分面熟，依稀在那裡見過。
但見她細細的眉，彎彎的眼，紅紅的嘴兒，不同于其他養在深閨的女子的白皙皮膚，她的皮膚是小麥一樣的顏色。這樣的膚色，在我們的年代，可算不得美。
然而我很喜歡。她的麥色皮膚，與我喜歡的醋缸的陶色有幾分相似，不過卻更細膩光滑。
我注意到她的後頸窩有一道明顯的疤痕，細細的，淺褐色，三個彎兒。
我腦子裡突的閃過一道靈光。
我想起小時候我常坐旁邊一呆大半天的那個小醋缸，還有那個在醋缸深處與我玩耍良久的小小姑娘。
我望向我的新娘子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新娘子顯然捕捉到了我眼裡的光芒。她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對我說：“你，你想起來啦？”
我這次眼睛居然沒有飄向別處，我看著她笑起來越發彎得厲害的眼睛，用盡全身力氣，點了點頭。
我的爹爹和娘親在一旁驚奇地看著我們。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這麼迅速地回應外界，這麼準確地與人交流。
我的新娘子俯到我的耳邊，吐氣如蘭地說，“對呀，我就是那個小醋缸精。我又來找你玩兒呀。”
我說不出的開心。是真的說不出。所以我只得抓起她柔軟的手，一陣摩挲。就像我小時候摸索那些個醋缸子一樣。
爹爹和娘親看著這一切，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像是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了一樣。
我聽見娘親對爹爹說：“你看，謹言很喜歡他的新娘子呢。”
爹爹好像抹了抹眼睛，說：“是啊，我們的新兒媳好像也很喜歡這個傻小子。真好，真好啊。”
當天夜裡，我摟著了我的寶貝娘子睡得十分安穩，十分香甜。伴隨我二十年的夢魘，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後我無論去哪裡，都帶著我的娘子，或者你也可以說，我娘子無論去哪裡，我都跟著她。我們形影不離。
村子裡的人都說我是天下最聽媳婦話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在褒揚我還是在貶損我。我也不在乎。
有了我的娘子在我身邊，我覺得活著真是美好。我的爹爹與娘親也快活了很多。因為我娘子能看懂我的眼神，能讀懂我的心意，有娘子在，他們終於能與他們的傻兒子溝通了。他們於是發現，他們的兒子其實並不傻呢。
我的爹爹和娘親非常疼愛我的娘子，他們把這個兒媳婦完全當成女兒一般來疼愛。以至於有時候我都有點吃醋了。
然而我也很愛我的娘子呀。小時候，她是我唯一的玩伴，陪我消磨過無聊寂寞的少年時光。現在，她成了我的枕邊人，我的最珍愛，成了我與這個世界連接的橋樑，交流的通道，我要好好愛護她，不要惹她生氣，不要讓她磕著碰著，因為我實在很擔心，她會不會磕一下就，碎了。
我的醋缸精娘子對釀醋很有一套。和我一樣，她也喜歡把時間消磨在作坊裡。
在醋坊中的娘子像個真正的東家娘子一般，悉心指教作坊裡的幫工們洗料曬料，出醋儲醋。
娘子帶領大家釀出來的醋，總是更香更醇，綿滑悠長，十裡八鄉來買醋之人絡繹不絕，更有遠道而來的商人，駿馬大車，把我家的醋成缸成缸的運至各地售賣。
陳家醋坊一時盛況空前。我的祖父陳慎之老懷大慰，每天捋著長長的鬍鬚呵呵地笑。笑聲裡有我曾經可望不可得的贊許。
這一切，都歸功於我的醋缸精娘子。我愈加愛她，每一日都感覺比昨日愛她更多些。可她最近好像胃口不大好。娘親示意我別讓娘子再去醋坊勞作了。
娘親說：“謹言哪，你娘子的肚子裡有一個小寶寶啦。”
我高興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想把我的娘子抱起來轉圈，又忙不迭地把她輕輕放下。
我阻攔不了娘子去醋坊的步伐，娘子愛醋，愛釀醋，而且作坊裡有著她諸多同伴呢。我惟有每時每刻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為她擦汗遞水，生怕她有什麼閃失。
我期盼著很快，娘子生出一個柔軟可愛的小嬰兒。不知道，他的皮膚，是不是好看的小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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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文藝之心不死的文藝女壯年
已經娶妻兩房，也早育有一兒一女了。
哦，對了，我那堂兄善言，卻並沒有考取到甚麼功名。他早已不再親近詩書，早兩年他就已經進了陳家的釀醋作坊，與他的父親，我的大伯一同管事。
但近些日子他已不再常去作坊報導，聽娘親絮叨說，善言新交了一些喜歡玩樂的朋友，天天忙於走街串巷，飲酒作樂，連剛出生沒幾日的次子也不大顧得上疼愛了。
我覺得很難過。我看過那個粉嫩嫩的小嬰兒，軟白肥胖，大眼睛黑漆漆，小嘴唇紅嘟嘟，十分可愛。
我如若有那樣一個白胖可喜的孩子，我才捨不得離開他，去和一幫不相干的人飲酒玩耍。
2
事實上，沒有什麼人喜歡與我玩耍。我從小到大沒有什麼親愛的小夥伴。陪伴我最多時間的，是作坊裡的數千口大醋缸。
在我會說的為數不多的幾個詞當中，有一個詞我發音極其準確清晰，那就是：醋缸。
醋缸是我學會的第三個詞，僅次於“爹爹”和“娘親”。
我喜歡編柳條，但是柳條總有長老變硬的時候，就不適合編著玩兒了。
我喜歡翻圖畫書，但書翻久了，眼睛腦袋都會累，會乏。
惟有在作坊裡跟那上千口大醋缸子玩兒，我永遠不覺得疲累厭倦。
那上千口醋缸，別人看上去或者都一般無二，但我深知它們各不相同。它們雖然都是由泥土燒制而成的陶缸，但是底座的厚薄、收口的大小、表裡的色澤和紋理都各有細微的差異，它們中的每一口，如果細細摸上去，手感也有微妙的不同。
我常常在作坊裡整日流連，用手掌緩慢輕柔地摩挲它們，感受上面不易覺察的每一個小小的凸起，每一道特別的紋理。
我一邊遊走其間，摩挲它們，一邊用別人聽著不成言語的聲音喃喃。
別人聽不懂，這些醋缸懂。它們就像是我的夥伴，我的好朋友。
說起來，我真的有過一個好朋友。我曾在醋缸深處邂逅過一個小小的姑娘。
那一日，我照例跑到作坊巡視那一屋子的醋缸。作坊的工人對東家這個孤僻寡言的二少爺，已經見怪不怪，知道我一向在其間安靜玩耍，並不會搗蛋，都由得我去，無人管我。
我巡視到屋內東南角的最後一排醋缸時，發現牆角哪兒蹲著一個小姑娘兒。那個小姑娘小麥膚色，小臉蛋眉目如畫，尤其一雙大眼睛黑亮忽閃，十分有神。
她看到我出現在她面前，並不驚慌，反而沖我一笑。她笑起來更加好看，而且，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可親。
小姑娘一邊笑，一邊向我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沒有絲毫的遲疑，朝她跑了過去。
那一天我與小姑娘玩得十分高興。
我是說我心裡十分高興。我說不出我心裡的高興，但是我牽著她的手，帶她去一一檢閱我的心愛之物——醋坊裡的上千口醋缸子。
奇怪的是，小姑娘對這常人眼裡的無聊物什，竟然也同我一樣喜歡得緊。她用她柔若無骨的小手一口口缸子摩挲過去，有時還俯下頭對著醋缸嘰嘰咕咕，竊竊私語，好像它們是她的夥伴一樣。
有一次在她俯向一口微矮一些的醋缸時，我瞥見她的後頸窩有一道細細的傷口，三個彎兒，似乎是新劃傷的，傷口還紅紅的。
我知道傷口紅腫是很痛的。於是我跑去拿了娘親常備的舒痕膠來，悉心地為小姑娘塗抹上。
小姑娘對我甜甜一笑，說，“呀，你人真好，雖然不愛說話，可是把我們照顧得很好呢。”
我正奇怪我明明只照顧了她一個人，為什麼她會說“我們”？
但是我問不出來。
小姑娘牽了牽我的手，又說，“我跟你一起玩耍很是開心。可是我的元神很快要和爺爺去別的地方修煉啦。以後我還會回來找你玩的，你等著我呀。”
我對她的話似懂非懂，有點茫然地看著她。她對我笑著揮揮手，留下我呆立在原地，她小巧的身影慢慢退到我發現她的那個角落，慢慢消失了蹤跡。
此後我多次徘徊在那個位置，期待能與這個可愛的小姑娘重逢，卻始終沒有再見到她。
我想，她是真的隨她的爺爺去什麼地方修煉去了吧。雖然我並不知道，她說的修煉是什麼意思。
在小姑娘出現和消失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醋缸，臨近缸沿下方處，有一道淡淡的微微凸起的痕跡，三個彎兒，跟她後頸窩那道傷疤的形狀很相像。
我心裡就把那個小醋缸當作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子，經常在它的旁邊靜靜坐著玩耍，就像當初我與她一起玩耍一樣。
但是小醋缸子從來沒有回應過我，也沒有如我期望地變成小姑娘，一次也沒有。
3
我二十歲這一年，堂兄善言惹了禍事。
他和一幫朋友在酒樓吃喝玩樂時，無意間看到樓下街道上一對擺攤賣陶制缸罐的父女，老的老朽，女兒卻十分清麗脫俗。
堂兄一眼看上了那個姑娘，乘著七八分醺醺酒意，踉蹌下樓去搭訕人家。
堂兄對那老者說，他陳善言，堂堂釀醋世家的大少爺，看上了他的女兒，要納她為小妾。
老者雖然穿著簡樸，一看家境清寒，卻不卑不亢地婉拒了堂兄。
那位姑娘蹙著眉，不知如何應對眼前的突發情況。俄頃她對老者低語兩聲，扶起老者，作勢就要撇下貨攤，離開這是非之地。
誰知與堂兄一同飲酒作樂的一幫酒肉朋友，卻一窩蜂湧了上來。其中一個平常就愛沾花惹草的登徒子，見人家孤父寡女，更是言下狂放輕薄。
“我說老頭子，我看你也是半截身子埋黃土，沒兩天可活了，你家姑娘國色天香，難免不遭人惦記，還不如趁早讓我們陳大少爺金屋藏了嬌，好保個周全，你也跟著過兩天好日子。”
“不然呀，我可就保不齊……”那人邪笑道。
父女倆作勢要走，一行醉醺醺的人將他們攔住，堂兄一看眾人幫他，更是得意，就要去牽姑娘衣袖。
老者趕忙護住姑娘，卻叫堂兄借著酒勁一把推倒在地，不慎撞翻擺賣陶罐的貨攤，摔倒在一地碎片上，頭上破了口子，頓時鮮血橫流。
姑娘又羞又氣，急忙將老者扶起。
可恨堂兄酒色熏心，並不收手，仍然繼續糾纏姑娘，他的那一行酒友更是推波助瀾，對那老者一陣推搡拖拽。
混亂之中，老者負傷甚重，當場身亡。姑娘落得衣衫狼狽，好容易在路人的幫助下脫了身，悲憤之下，告了官府。
堂兄吃了官司，酒醒之後，已經身處囹圄。
這可把陳家的老太爺，我的祖父陳慎之氣得不行。
生性耿直的陳老太爺震怒之余，對大伯也一通訓斥，責他養子不教，辱沒門風，將本來交由大伯和堂兄打理的醋坊，也收了回來，著意我爹爹接手，以示對大伯父子的懲戒。
我爹爹卻並不是制醋好手。他一向閒散，醉心石玩木雕，對制醋的工藝與售賣並不拿手。
這時，我在醋坊廝混多年，耳濡目染，琢磨得來的點點滴滴就派上了用場。
我雖不能如正常人一樣，以言令人，但我各個環節，事無大小，全程跟進，親力親為，整個坊裡的工人僕婦，竟然也在我的帶領之下，井然有序，如常生產運作。
爹爹和娘親見我不言不語，竟然有這般能耐，都喜出望外。
見我能做是，並不是廢人一個，爹爹和娘親開始動了心思要為我娶一房媳婦。
娘親跑去找一個算命先生問卦，算命先生告訴我娘，與我匹配的女子，在西向五金山方向。
我娘親於是差使媒人往算命先生所述方向尋求，最終於五金山腳一戶小康人家求得一女，與我適齡，八字吻合，是為良配。
於是，我，陳謹言，在二十歲這年，終於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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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親喜宴這一天，賓客滿門，喧鬧了一整日。
當我終於被推入新房，揭下蓋在新娘子頭上的紅蓋頭之時，已是月朗星稀的深夜。
別的新郎官一般都是由喜娘領進洞房，爹爹和娘親不放心，兩人憂心忡忡地把我送進門。
我定定地盯著揭掉蓋頭的新娘子看了好一會兒。
越看我越覺得我的新娘子有幾分面熟，依稀在那裡見過。
但見她細細的眉，彎彎的眼，紅紅的嘴兒，不同于其他養在深閨的女子的白皙皮膚，她的皮膚是小麥一樣的顏色。這樣的膚色，在我們的年代，可算不得美。
然而我很喜歡。她的麥色皮膚，與我喜歡的醋缸的陶色有幾分相似，不過卻更細膩光滑。
我注意到她的後頸窩有一道明顯的疤痕，細細的，淺褐色，三個彎兒。
我腦子裡突的閃過一道靈光。
我想起小時候我常坐旁邊一呆大半天的那個小醋缸，還有那個在醋缸深處與我玩耍良久的小小姑娘。
我望向我的新娘子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新娘子顯然捕捉到了我眼裡的光芒。她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對我說：“你，你想起來啦？”
我這次眼睛居然沒有飄向別處，我看著她笑起來越發彎得厲害的眼睛，用盡全身力氣，點了點頭。
我的爹爹和娘親在一旁驚奇地看著我們。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這麼迅速地回應外界，這麼準確地與人交流。
我的新娘子俯到我的耳邊，吐氣如蘭地說，“對呀，我就是那個小醋缸精。我又來找你玩兒呀。”
我說不出的開心。是真的說不出。所以我只得抓起她柔軟的手，一陣摩挲。就像我小時候摸索那些個醋缸子一樣。
爹爹和娘親看著這一切，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像是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了一樣。
我聽見娘親對爹爹說：“你看，謹言很喜歡他的新娘子呢。”
爹爹好像抹了抹眼睛，說：“是啊，我們的新兒媳好像也很喜歡這個傻小子。真好，真好啊。”
當天夜裡，我摟著了我的寶貝娘子睡得十分安穩，十分香甜。伴隨我二十年的夢魘，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後我無論去哪裡，都帶著我的娘子，或者你也可以說，我娘子無論去哪裡，我都跟著她。我們形影不離。
村子裡的人都說我是天下最聽媳婦話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在褒揚我還是在貶損我。我也不在乎。
有了我的娘子在我身邊，我覺得活著真是美好。我的爹爹與娘親也快活了很多。因為我娘子能看懂我的眼神，能讀懂我的心意，有娘子在，他們終於能與他們的傻兒子溝通了。他們於是發現，他們的兒子其實並不傻呢。
我的爹爹和娘親非常疼愛我的娘子，他們把這個兒媳婦完全當成女兒一般來疼愛。以至於有時候我都有點吃醋了。
然而我也很愛我的娘子呀。小時候，她是我唯一的玩伴，陪我消磨過無聊寂寞的少年時光。現在，她成了我的枕邊人，我的最珍愛，成了我與這個世界連接的橋樑，交流的通道，我要好好愛護她，不要惹她生氣，不要讓她磕著碰著，因為我實在很擔心，她會不會磕一下就，碎了。
我的醋缸精娘子對釀醋很有一套。和我一樣，她也喜歡把時間消磨在作坊裡。
在醋坊中的娘子像個真正的東家娘子一般，悉心指教作坊裡的幫工們洗料曬料，出醋儲醋。
娘子帶領大家釀出來的醋，總是更香更醇，綿滑悠長，十裡八鄉來買醋之人絡繹不絕，更有遠道而來的商人，駿馬大車，把我家的醋成缸成缸的運至各地售賣。
陳家醋坊一時盛況空前。我的祖父陳慎之老懷大慰，每天捋著長長的鬍鬚呵呵地笑。笑聲裡有我曾經可望不可得的贊許。
這一切，都歸功於我的醋缸精娘子。我愈加愛她，每一日都感覺比昨日愛她更多些。可她最近好像胃口不大好。娘親示意我別讓娘子再去醋坊勞作了。
娘親說：“謹言哪，你娘子的肚子裡有一個小寶寶啦。”
我高興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想把我的娘子抱起來轉圈，又忙不迭地把她輕輕放下。
我阻攔不了娘子去醋坊的步伐，娘子愛醋，愛釀醋，而且作坊裡有著她諸多同伴呢。我惟有每時每刻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為她擦汗遞水，生怕她有什麼閃失。
我期盼著很快，娘子生出一個柔軟可愛的小嬰兒。不知道，他的皮膚，是不是好看的小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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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文藝之心不死的文藝女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