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四月杏花落盡春雨連綿， 著青衣薄衫斜靠著一塊乾淨淒涼的大理石墓碑坐在杏林中， 從俊臉上的薄唇中顫抖著念出兩個字“念你”，
他是個大夫。
救死扶傷經年累月， 那麼多人都道他妙手回春， 有生死人肉白骨的高明。
他顯然沒有這麼高明， 不然不會年年拿酒而來。 就為了顫顫巍巍說出一句：
“念你。 ”
杏花兒又在春雨裡開了， 開得極好。 就像她當年細雨濛濛裡， 迷離帶雨的眼睛。
落得也是極好。 就像當年她捏緊手裡的杯子， 啞著嗓子問他
“陸離， 我是不是活不長了。 ”
也是這樣細雨。 他仰頭飲下一杯酒， 不敢看她發紅的眼睛。
“胡鬧。 ”
偌大的揚州城， 只剩下一地落花狼藉和她在眼前。
他救不了她。 即便他是為人稱道的伐檀先生陸離， 即便他少年時便隻身試毒破掉南下敵軍的毒攻利器，
她笑了。
“好。 那我鐘大俠便再信你一次！每次你說胡鬧， 都能讓我安然無恙。 ”她笑了。 眉毛挑起， 髮絲飛揚。
他抬眼看她。 春雨瀟瀟， 落花滿地， 她紅衣執劍， 瀟灑磊落。
一眼萬年。
她是最聰明不過的人。
她肯定知道， 總是一臉冷靜以至於疏離冷漠的伐檀先生， 紅著他那雙帶著水汽的眼睛， 仰頭一飲而盡的時候說出的一句“胡鬧。 ”
事情總是不妙。
唉， 她師父說過， 世上哪有那麼多事事順心的好日子。 要都那麼順溜， 也沒有那麼多人總是祝你萬事如意了。
她覺得挺對的。
可是當時她總想著快點下山當大俠。 哪裡會知道師父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鍾情啊， 別老想著下山去邂逅小帥哥了。 你想下山還太早，
“哦。 ”
她就這麼幫著她師父這怪老頭劈了五年的柴， 把自己大好青春和美好的少女春心都付與那一筐筐整齊的柴火棍兒。
“不值啊！豈可修！”她老是這麼氣呼呼想著。
終於， 大漠深處的巫毒大軍浩浩蕩蕩攻了過來， 一路勢如破竹。 金戈鐵馬踏碎了南方煙雨裡的美夢黃梁， 城要破了。 她天天待在山裡， 眼看著狼煙越來越濃， 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兒裡的時候， 她師父悠悠來了一句
“去吧。 好好保家衛國。 小帥哥一定記得等兵退了再相看。 ”
她是那種不識時務的人嗎。 她翻了個白眼， 拿著劍就下了山。
小帥哥！我來了！！
她做了五年的春夢， 終於可以尋摸個小帥哥了。
頭一回看見陸離， 當時還是在三十萬反攻大軍中。
他生了雙溫柔沉默的下垂眼睛， 但是卻有一對狹長上挑的眉毛， 帶著幾分疏離。
“唉， 小帥哥生的好看， 就是太素淨了些。 ”
她昏迷前這樣想著。
再醒來時， 陸離那雙如同桃花的一般雙眸就映在她眼中， 仿佛瀲灩不休的春水， 又如皎皎的明月。
下一秒， 他的匕首就抵在她的咽喉上， 不帶分毫猶豫。
“兩軍交戰， 人心惶惶， 姑娘不逃， 卻偏往這營長中躲， 意欲何為呢？”他微微一笑， 唇紅齒白， 字句咬得清朗。
如同天人一般的陸離， 就這般入了鍾情的眼。
“這……我……自然， 自然是來助一臂之力， 本女俠師承令衡， 是為未來第一劍師。 ”
她討好地笑， 挪了挪被五花大綁的身子。
“那個……你長得這麼好看， 肯定是這裡說得上話的， 能不能先幫我鬆綁啊。
他不常笑的。
只是見這小姑娘三日來鬼鬼祟祟在營帳外徘徊不走也沒有巡邏侍衛發現她。
如果不是她武藝高強， 那就憑這兵力素質這仗肯定打不贏。
歎口氣， 又盯著他看了。 這小姑娘到底什麼來頭。
他收拾收拾藥箱， 將外傷藥仔細放入， 打算去巡診。 這時一個便服黑影快如鬼魅， 閃到那姑娘身後。 一記手刀， 便失去意識了。
“先生小心。 可能是漠北的探子， 我把她帶走了。 ”黑衣人如是說
“且慢。 ”他眉毛挑了挑， “我看她不像。 若是探子， 她徘徊這三日， 足夠攻破我們大營了。 ”
“可……”那黑衣人有些著急。
“將她綁了， 我問問她。 ”他語氣淡然卻十分堅定。
陸離是師承醫聖的關門弟子， 手裡捏著三十萬大軍的性命。
黑衣人猶豫半晌， 還是照做了。
“多謝小將軍。 ”他彎腰作一揖。
目送小將軍離開後，他摸了一把匕首防身，此時的他身中敵軍的巫毒——手無縛雞之力。
不得不防。
“兩軍交戰，人心惶惶。姑娘不躲，卻偏往這營帳中來，意欲何為呢？”
他真的不常笑的。此時看著她鳳眼圓睜瞪著他，臉上卻帶著有幾分諂媚的笑容，恐懼和諂媚交織的表情不由得有幾分滑稽。
他笑了。他本不想的。
本來這該是一場嚴肅的詢問，若她真的是探子，就由他除害。若她不是，也要好好訓斥一番，再派人好好送回揚州城的。
“本女俠師承令衡，是為未來第一劍師！”
“那個…你長得這麼好看，這裡肯定說得上話的，能不能先幫我鬆綁啊。”
長得好看？還從來沒人這樣說過我。
他這樣想著。
目光掃過她被收繳的隨身配劍。
令衡大師是真的喜歡這姑娘吧，竟把故侶愛劍都給了她。
手起刀落，麻繩斷成幾節。
“姑娘快走吧。戰事緊張，不容兒戲。”話罷背起醫藥箱，出賬往西邊傷患大營走去。
狼煙陣陣。巡邏士兵往來不絕。
前線傳來急報，又是一次潰敗。
他眉頭一皺，體內的毒又一次發作了。除了壓制藥性，他竟別無他法。解藥被他配出一半，剩下的毫無頭緒。
放眼望去，盡是鮮血橫流，滿目瘡痍。
觸目驚心。
“你中毒了，還是漠北的毒。”她的聲音清脆而響亮。引得眾人側目。
暫態議論聲四起。他有幾分惱怒得轉過了身。畢竟是年輕，也有幾分銳氣。
“我叫鍾情。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她又是一句搶先。
“在下陸離。身上的毒是為解毒所用，不勞姑娘掛心。”
本不該說的。難保此時不會有敵營細作刺探軍情。可是過這小姑娘一上來把什麼都捅了出來，軍心不穩，再說什麼也沒用。
有些無奈。
“姑娘若是再這樣搗亂。我可真的要懷疑你是漠北的細作了。”
“誰說的。我是師父派來保護你的。他老人家說，陸離乃制勝之關鍵，要護你周全，此役必勝。”她抱著劍，斜靠在一邊的營帳門框上。笑得一臉明媚，柳眉上挑。紅衣鮮明。
就是不知為何，透著一絲猥瑣。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他想。
“怎麼樣，陸離小先生，我能留下了嗎？”她笑眯眯。
“胡鬧。”他低聲說了一句。轉身巡診去了。
撂她一個人在原地。她卻笑意更濃了。眉梢眼角都溢滿了喜意。
那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胡鬧。
“這藥你記得明早再擦一次，明日晚間我再來看你。”他淡淡的說著，默默收拾藥箱。
“是是，你可一定要記得呀，我看你手臂上的傷快好了，沒准明天就是最後用一次藥了。”身後，她的聲音響起，帶著俏皮與歡快。
躺在床上的傷患似是被她感染了，面帶微笑，連連點頭。
他皺著眉看她一眼，沒有說話，沉默的背著藥箱，走向下一個營帳。
“誒，別走這麼快呀，等等我。”她忙追上他。
好容易追上了，才並排走了兩步，她還沒開口呢，他就一掀簾子，進了另一個營帳。那裡又是幾個受傷的士卒。
他走到傷患身邊，默默診脈。
“啊呀呀，你可別亂動，這脈號不准呀，可耽誤治療了。”果然，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他心裡有些惱怒，人家亂動是耽誤治療，她嘰嘰喳喳的，就不是嗎？
他有些慍怒，想訓她兩句。一轉頭，卻對上了她的眼睛，映著燈火，盛著期待，亮晶晶的，像是最清澈的水晶，像是最絢爛的煙花。
什麼東西輕輕在心裡撞了一下，原本到舌尖的訓斥，繞了幾繞，最終也沒有說出口。
他無奈的轉過頭，專心診脈。
這一晚，她陪著他走遍了所有營帳，有些傷患的傷口處理不好，化膿流水，甚至腐爛發臭，很多男人看了都要噁心反胃，她一個女孩，卻只輕輕“呀”一聲，然後照舊用她的風格安慰傷患，依舊嘻嘻哈哈的，像是最明媚的太陽，不知疲倦的東升西落，帶給人光明和溫暖。
他本以為，這麼辛苦，又這麼無聊的工作，她沒幾天就會膩味，然後自覺無趣的離開。可是，她一待，就是一整月。
後來，他有些訝異的發現，他漸漸習慣了她在一旁聒噪的日子。像身邊多了一團火，起初讓習慣寒冷的他感到不適，但後來，卻越來越習慣，越來越依戀。
那時，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甚至想，就這麼下去吧。哪怕前方戰火紛飛，硝煙彌漫，他的世界裡，卻充滿她帶來的溫暖。蒼生社稷，有那麼幾個瞬間，抵不上她。
可惜，蒼天不仁，命運，還是在那一天來了。
有多麼被人愛戴就有多麼遭人記恨，一位大夫不僅醫術高超相貌出眾，身邊還時時刻刻待著一個每天圍著他轉還說想要保護他的小丫頭，這是讓軍營裡多少將士羡慕的。當然其中也不乏心眼兒還不如米粒兒大小的人嫉妒，閒言閒語也就出來了，說的也越來越誇張，以訛傳訛也就是這樣了。
“陸離陸離！！你知道他們現在都在說你什麼嗎？！他們說你根本就是個養尊處優的‘花瓶’，平時給別人看看病治治傷就能在軍營裡活的比坐在皇宮裡的皇上還滋潤，我和他們爭辯他們還說我就是你的小跟班，處處護著你根本不瞭解他們的心情！”小丫頭跑過來大吵著說道剛剛自己的見聞，陸離倒不是很在意這些從以前就開始傳的閒話，不過這倒是點醒了他，小丫頭在這裡已經是他的一個軟肋了，要是再繼續這樣下去對她還是對自己都沒有好處。陸離揉了揉她的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你還是走吧，找個安穩的人嫁了。”剛剛還在炸毛的小丫頭被他這一句話說愣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好像說著：剛剛一定是我幻聽了，怎麼可能呢？這樣的話，陸離看她沒說話於是又重複了一遍“走吧，找個安慰的人嫁了，比在這強了不知道多少倍。”鍾情有點慌了，感覺自己的體溫瞬間冷了下來，趕忙辯解“不不不，你看我還得保護你呢，在說了我萬一要是不認得回城裡的路再把自己交代在半道兒上怎麼辦，得不償失啊得不償失。”陸離看著鍾情驚慌的眼神，感覺有點愧疚，但還是逼著自己說下去“我在軍營之中四周都是驍勇善戰的將士，要是連我一個區區的大夫都能在自己軍營裡被殺，他們還打什麼仗。至於其他的，我會拜託好人去給你帶路的。”鍾情在原地已經愣住了，陸離看了看她，也沒有在說什麼，抖了抖袖子越過她去別的軍帳中給其它士兵療傷去了。
“你還是走吧，找個安穩的人嫁了。”
她想他其實要這樣跟她說：“家國存亡之際，豈是兒女情長之時？”只是此情此景，讓他難以說出這樣一句話。
也是有點小傷心的，唉，她的小帥哥給她下了逐客令。
她又想起她師父那怪老頭跟她說過
“ 好好保家衛國。小帥哥一定記得等兵退了再相看。 ”
我堂堂鐘大女俠，是為未來第一劍師，能這麼不曉大義嗎？
也罷。
走之前，她寫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用她那一手勉強工整的字。大概意思是說：我走啦！你不要太想我。沒人跟著你保護你了我還是很不放心的，有人欺負你你就給我寫信，雖然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不過絕不安居揚州城便是了云云，末了在最後一句寫上“河山將破，金戈戎馬豈可兒戲。我敬先生，先生也當敬我。”
她自然知道誰傳的這些風言風語，讓她的小帥哥薄面掛不住。
背著小包袱逕自出了陸離的帳子，向東邊大營走去。離陸離的幽幽藥香越來越遠。
“小將軍！！”未掀賬子，便聽見一聲清脆喝聲。
他還是一襲黑色勁裝。（此人前文提到過）有些詫異，抬眼便見她一身紅衣，柳眉倒豎瞪著他。
登時一頭霧水，難不成自己傳出去的幾句話叫她知道了？
“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平常幹的那些破事兒我不知道！先生救了你們大營裡的多少人，你倒好，反咬他一口，讓他這般難堪！”
“他曉大義，知道民族存亡之際不該計較這些。我敬他……也只是敬他。你休要再說些有的沒的，把你手下的烏合之眾的嘴都把緊了！”
“就憑這件事兒，先生就比你強一萬倍。你可千萬別再跟人說我是你未婚妻，本女俠壓根兒看不上你。”
她揚長而去。留小將軍一人在原地懵逼。
“哈哈！爽！”她這樣想著，縱馬賓士在江邊的小道上。遠處是一輪巨大的月亮和黑黢黢的山林，孤身一人。
她知道，她身後的千賬燈火裡，有一盞，是陸離的。唉，她的幽幽藥香，謙謙君子，離她已有迢迢山水那麼遠了。
她師父那怪老頭並沒有跟她說要她保護他。也許隱居這些年壓根兒不知道陸離是何方神聖。她就隨口那麼一說，沒想著能留下來。本來想著調戲調戲小帥哥就找個隊伍上陣殺敵。結果卻聽見他一句
“胡鬧。”
就這樣鬼使神差的近水樓臺了。可是那輪大月亮到她走了也沒讓她揣懷裡。
唉，小帥哥，後會無期。
她去了敵占的一個小城。
小城防守較大城鬆懈，且敵軍將領並不在先鋒大營之中，而是在這小城中夜夜笙歌，縱酒享樂。她便跟著被擄入敵營的樂伎歌姬一起被獻給了敵軍將領。
她留在了那裡，為了刺探情報，一留就是兩年。她暗地裡打聽了不少消息。一來二去，將敵軍作戰手段，兵馬糧草狀況都摸清楚了。
她心說這敗家軍隊還沒有反攻軍的那群飯桶強。也就憑著淬劍的毒藥能打一打仗了。
有想起她小帥哥還中著毒呢，也不知道藥配好了沒有。有點想他。
後來，解藥配出來了。反攻軍大破先鋒大營，長驅直入，直逼小城。
她有點小雀躍。終於能見到她魂牽夢縈的小帥哥了。其實何止是小雀躍，那是要開心得蹦起來了。
於是她悄咪咪出了大營，想著快馬加鞭去看他的小帥哥。剛走了沒幾裡，就被哨兵抓了個正著。
嘿，這破軍隊別的啥都不行，哨兵還挺厲害的。她心裡這麼想著，就被帶了回去。
她被吊了起來，以試圖通敵叛國的罪名。她心說，呸！本大俠本來就是跑來刺探軍情的，叛你妹的國！只是情報都沒送回去呢就被你們的哨兵給抓住了唄。
想到這裡，她不禁翻了個白眼。
敵人見她這般硬氣，便嚴刑拷打。饒她是練武之人，十天半個月過去，也生生脫掉一層皮。
這個樣子還怎麼見小帥哥呢。她挺愁的。
敵營破了。
她蜷縮在草堆的一角。遍體鱗傷。
敵軍撤退之前。不知道什麼人給她喂了一顆藥丸，很香。她咂咂嘴，沉沉睡去。
她大概不知道，這是敵軍撤退之前，強行解決所有戰俘和當地奴隸的方法。
肚子漸漸疼了起來，讓她在夢中也睡不安穩，四肢開始發冷，骨髓裡像有千萬隻螞蟻在噬咬。
她被疼醒了，蜷成一隻蝦米，唇齒間發出些細碎的呻吟。鼻腔裡是牢房裡特有的稻草發黴味，吃力地睜開眼，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窗外的月亮。
清淩淩的月光就這樣灑下來，帶著些皎潔，又透出幾分溫潤。
多像陸離含笑的眼。
她想起自己吞下的那顆香噴噴的藥丸，娘的果然是越美麗的東西越有毒麼，那陸離生得那麼好看，一定也是劇毒無比吧。
那個小醫生給她下了一味名叫“相思”的毒，毒入骨髓，藥石無醫。
卻甘之如飴。
嘿嘿，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多回想回想她的小帥哥。鍾情躺在地上模模糊糊的笑了，沖著月亮示威般秀了秀自己的小虎牙。
“呐，月亮，我給你說哦，那個名滿天下的伐檀先生，是我的意中人。
他生得極好看……一雙眼似明月皎皎，帶了些疏離……笑起來卻如春風十裡。
他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啊……卻有人背地裡中傷他，嗯……其實也有我的錯吧……”
血從她的唇角緩緩流出來，她卻滿不在乎笑得眉眼彎彎，像一隻狡黠的小狐狸：“我鐘大女俠行走江湖光明磊落，怎麼可以給人添麻煩呢……我走了，轉身就走了，嘿嘿……是不是很瀟灑？”
“可是我……很想他啊……很想他……”
“我後悔啦……我好想告訴他我喜歡他啊……可惜沒機會啦……哈哈哈哈哈好後悔啊……”
她哈哈哈地笑著，吐出一口血來。
心口疼啊……疼得慌……
再醒，便看見了他那雙帶著水汽的眉眼。
“陸離，我是不是活不長了。”
“胡鬧。”
“好。那我鐘大俠就再信你一次，每次你說胡鬧，都能讓我安然無恙。”她笑的亦如當年，於他卻如嘗下一顆酸澀的果實，舌苔上，再撒把鹽。
他不敢垂眸看向她。
“陸離，上次你說，讓我找個好人嫁了。”她眉頭輕蹙，紅著鼻子，“我慌了。你可知這兩年我天天祈求你們能早點大破敵營，這樣我就能早些見到你。還好……還好來得及。”她笑著卻早已梨花帶雨。
“我的意中人，他眼中有柔情千種，如脈脈春風，冰雪也能消融……他叫陸離。”她看著他，一字一句斟酌著奉送。
“鍾情，我一定會把你醫好。”他把她輕攬懷中，他的眼光蒙著霧氣不再皎潔。
“陸離，你會想念我嗎?”她仰頭望向他有些憔悴的俊郎面龐。
“唯青山與君眼，相逢不改舊時青。”她知道她的小帥哥是個靦腆羞澀之人，沒等她開口她便繼續說。
她含笑拂著那張她深愛的臉孔，眉眼，薄唇，都是她愛到不能再愛的。突然胸口一陣痛意襲來，“可惜我的一廂情願，有始無……”
指尖，滑落。
“胡鬧。”
一聲胡鬧，他們的故事，戛然而止……
後來這世上再無那個名滿天下的伐檀先生，卻多了一個失魂落魄的陸離。
“念你。”
又到了杏花微雨，他們初見的時節。
那年揚州春意正濃，燈火繾綣映照一雙如花顏容，宛若豆蔻枝頭溫柔的舊夢。
而今，他卻只能孤身癡魔，一醉解痛渴，遠近獨一人。
孤身打馬南屏舊橋邊過，恰逢山雨來時霧濛濛，想起那年帳中戲語，就像躺在橋索之上做了一場夢，夢醒後跌落，粉身碎骨，無影亦無蹤……
“梁帛，你瞧。這個墓碑好生奇怪，什麼都沒寫，竟只刻了念你二字。”
“念你。”
如果此生錯在相逢，求一個善終。
“念你。”
【終】
”他彎腰作一揖。目送小將軍離開後，他摸了一把匕首防身，此時的他身中敵軍的巫毒——手無縛雞之力。
不得不防。
“兩軍交戰，人心惶惶。姑娘不躲，卻偏往這營帳中來，意欲何為呢？”
他真的不常笑的。此時看著她鳳眼圓睜瞪著他，臉上卻帶著有幾分諂媚的笑容，恐懼和諂媚交織的表情不由得有幾分滑稽。
他笑了。他本不想的。
本來這該是一場嚴肅的詢問，若她真的是探子，就由他除害。若她不是，也要好好訓斥一番，再派人好好送回揚州城的。
“本女俠師承令衡，是為未來第一劍師！”
“那個…你長得這麼好看，這裡肯定說得上話的，能不能先幫我鬆綁啊。”
長得好看？還從來沒人這樣說過我。
他這樣想著。
目光掃過她被收繳的隨身配劍。
令衡大師是真的喜歡這姑娘吧，竟把故侶愛劍都給了她。
手起刀落，麻繩斷成幾節。
“姑娘快走吧。戰事緊張，不容兒戲。”話罷背起醫藥箱，出賬往西邊傷患大營走去。
狼煙陣陣。巡邏士兵往來不絕。
前線傳來急報，又是一次潰敗。
他眉頭一皺，體內的毒又一次發作了。除了壓制藥性，他竟別無他法。解藥被他配出一半，剩下的毫無頭緒。
放眼望去，盡是鮮血橫流，滿目瘡痍。
觸目驚心。
“你中毒了，還是漠北的毒。”她的聲音清脆而響亮。引得眾人側目。
暫態議論聲四起。他有幾分惱怒得轉過了身。畢竟是年輕，也有幾分銳氣。
“我叫鍾情。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她又是一句搶先。
“在下陸離。身上的毒是為解毒所用，不勞姑娘掛心。”
本不該說的。難保此時不會有敵營細作刺探軍情。可是過這小姑娘一上來把什麼都捅了出來，軍心不穩，再說什麼也沒用。
有些無奈。
“姑娘若是再這樣搗亂。我可真的要懷疑你是漠北的細作了。”
“誰說的。我是師父派來保護你的。他老人家說，陸離乃制勝之關鍵，要護你周全，此役必勝。”她抱著劍，斜靠在一邊的營帳門框上。笑得一臉明媚，柳眉上挑。紅衣鮮明。
就是不知為何，透著一絲猥瑣。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他想。
“怎麼樣，陸離小先生，我能留下了嗎？”她笑眯眯。
“胡鬧。”他低聲說了一句。轉身巡診去了。
撂她一個人在原地。她卻笑意更濃了。眉梢眼角都溢滿了喜意。
那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胡鬧。
“這藥你記得明早再擦一次，明日晚間我再來看你。”他淡淡的說著，默默收拾藥箱。
“是是，你可一定要記得呀，我看你手臂上的傷快好了，沒准明天就是最後用一次藥了。”身後，她的聲音響起，帶著俏皮與歡快。
躺在床上的傷患似是被她感染了，面帶微笑，連連點頭。
他皺著眉看她一眼，沒有說話，沉默的背著藥箱，走向下一個營帳。
“誒，別走這麼快呀，等等我。”她忙追上他。
好容易追上了，才並排走了兩步，她還沒開口呢，他就一掀簾子，進了另一個營帳。那裡又是幾個受傷的士卒。
他走到傷患身邊，默默診脈。
“啊呀呀，你可別亂動，這脈號不准呀，可耽誤治療了。”果然，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他心裡有些惱怒，人家亂動是耽誤治療，她嘰嘰喳喳的，就不是嗎？
他有些慍怒，想訓她兩句。一轉頭，卻對上了她的眼睛，映著燈火，盛著期待，亮晶晶的，像是最清澈的水晶，像是最絢爛的煙花。
什麼東西輕輕在心裡撞了一下，原本到舌尖的訓斥，繞了幾繞，最終也沒有說出口。
他無奈的轉過頭，專心診脈。
這一晚，她陪著他走遍了所有營帳，有些傷患的傷口處理不好，化膿流水，甚至腐爛發臭，很多男人看了都要噁心反胃，她一個女孩，卻只輕輕“呀”一聲，然後照舊用她的風格安慰傷患，依舊嘻嘻哈哈的，像是最明媚的太陽，不知疲倦的東升西落，帶給人光明和溫暖。
他本以為，這麼辛苦，又這麼無聊的工作，她沒幾天就會膩味，然後自覺無趣的離開。可是，她一待，就是一整月。
後來，他有些訝異的發現，他漸漸習慣了她在一旁聒噪的日子。像身邊多了一團火，起初讓習慣寒冷的他感到不適，但後來，卻越來越習慣，越來越依戀。
那時，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甚至想，就這麼下去吧。哪怕前方戰火紛飛，硝煙彌漫，他的世界裡，卻充滿她帶來的溫暖。蒼生社稷，有那麼幾個瞬間，抵不上她。
可惜，蒼天不仁，命運，還是在那一天來了。
有多麼被人愛戴就有多麼遭人記恨，一位大夫不僅醫術高超相貌出眾，身邊還時時刻刻待著一個每天圍著他轉還說想要保護他的小丫頭，這是讓軍營裡多少將士羡慕的。當然其中也不乏心眼兒還不如米粒兒大小的人嫉妒，閒言閒語也就出來了，說的也越來越誇張，以訛傳訛也就是這樣了。
“陸離陸離！！你知道他們現在都在說你什麼嗎？！他們說你根本就是個養尊處優的‘花瓶’，平時給別人看看病治治傷就能在軍營裡活的比坐在皇宮裡的皇上還滋潤，我和他們爭辯他們還說我就是你的小跟班，處處護著你根本不瞭解他們的心情！”小丫頭跑過來大吵著說道剛剛自己的見聞，陸離倒不是很在意這些從以前就開始傳的閒話，不過這倒是點醒了他，小丫頭在這裡已經是他的一個軟肋了，要是再繼續這樣下去對她還是對自己都沒有好處。陸離揉了揉她的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你還是走吧，找個安穩的人嫁了。”剛剛還在炸毛的小丫頭被他這一句話說愣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好像說著：剛剛一定是我幻聽了，怎麼可能呢？這樣的話，陸離看她沒說話於是又重複了一遍“走吧，找個安慰的人嫁了，比在這強了不知道多少倍。”鍾情有點慌了，感覺自己的體溫瞬間冷了下來，趕忙辯解“不不不，你看我還得保護你呢，在說了我萬一要是不認得回城裡的路再把自己交代在半道兒上怎麼辦，得不償失啊得不償失。”陸離看著鍾情驚慌的眼神，感覺有點愧疚，但還是逼著自己說下去“我在軍營之中四周都是驍勇善戰的將士，要是連我一個區區的大夫都能在自己軍營裡被殺，他們還打什麼仗。至於其他的，我會拜託好人去給你帶路的。”鍾情在原地已經愣住了，陸離看了看她，也沒有在說什麼，抖了抖袖子越過她去別的軍帳中給其它士兵療傷去了。
“你還是走吧，找個安穩的人嫁了。”
她想他其實要這樣跟她說：“家國存亡之際，豈是兒女情長之時？”只是此情此景，讓他難以說出這樣一句話。
也是有點小傷心的，唉，她的小帥哥給她下了逐客令。
她又想起她師父那怪老頭跟她說過
“ 好好保家衛國。小帥哥一定記得等兵退了再相看。 ”
我堂堂鐘大女俠，是為未來第一劍師，能這麼不曉大義嗎？
也罷。
走之前，她寫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用她那一手勉強工整的字。大概意思是說：我走啦！你不要太想我。沒人跟著你保護你了我還是很不放心的，有人欺負你你就給我寫信，雖然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不過絕不安居揚州城便是了云云，末了在最後一句寫上“河山將破，金戈戎馬豈可兒戲。我敬先生，先生也當敬我。”
她自然知道誰傳的這些風言風語，讓她的小帥哥薄面掛不住。
背著小包袱逕自出了陸離的帳子，向東邊大營走去。離陸離的幽幽藥香越來越遠。
“小將軍！！”未掀賬子，便聽見一聲清脆喝聲。
他還是一襲黑色勁裝。（此人前文提到過）有些詫異，抬眼便見她一身紅衣，柳眉倒豎瞪著他。
登時一頭霧水，難不成自己傳出去的幾句話叫她知道了？
“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平常幹的那些破事兒我不知道！先生救了你們大營裡的多少人，你倒好，反咬他一口，讓他這般難堪！”
“他曉大義，知道民族存亡之際不該計較這些。我敬他……也只是敬他。你休要再說些有的沒的，把你手下的烏合之眾的嘴都把緊了！”
“就憑這件事兒，先生就比你強一萬倍。你可千萬別再跟人說我是你未婚妻，本女俠壓根兒看不上你。”
她揚長而去。留小將軍一人在原地懵逼。
“哈哈！爽！”她這樣想著，縱馬賓士在江邊的小道上。遠處是一輪巨大的月亮和黑黢黢的山林，孤身一人。
她知道，她身後的千賬燈火裡，有一盞，是陸離的。唉，她的幽幽藥香，謙謙君子，離她已有迢迢山水那麼遠了。
她師父那怪老頭並沒有跟她說要她保護他。也許隱居這些年壓根兒不知道陸離是何方神聖。她就隨口那麼一說，沒想著能留下來。本來想著調戲調戲小帥哥就找個隊伍上陣殺敵。結果卻聽見他一句
“胡鬧。”
就這樣鬼使神差的近水樓臺了。可是那輪大月亮到她走了也沒讓她揣懷裡。
唉，小帥哥，後會無期。
她去了敵占的一個小城。
小城防守較大城鬆懈，且敵軍將領並不在先鋒大營之中，而是在這小城中夜夜笙歌，縱酒享樂。她便跟著被擄入敵營的樂伎歌姬一起被獻給了敵軍將領。
她留在了那裡，為了刺探情報，一留就是兩年。她暗地裡打聽了不少消息。一來二去，將敵軍作戰手段，兵馬糧草狀況都摸清楚了。
她心說這敗家軍隊還沒有反攻軍的那群飯桶強。也就憑著淬劍的毒藥能打一打仗了。
有想起她小帥哥還中著毒呢，也不知道藥配好了沒有。有點想他。
後來，解藥配出來了。反攻軍大破先鋒大營，長驅直入，直逼小城。
她有點小雀躍。終於能見到她魂牽夢縈的小帥哥了。其實何止是小雀躍，那是要開心得蹦起來了。
於是她悄咪咪出了大營，想著快馬加鞭去看他的小帥哥。剛走了沒幾裡，就被哨兵抓了個正著。
嘿，這破軍隊別的啥都不行，哨兵還挺厲害的。她心裡這麼想著，就被帶了回去。
她被吊了起來，以試圖通敵叛國的罪名。她心說，呸！本大俠本來就是跑來刺探軍情的，叛你妹的國！只是情報都沒送回去呢就被你們的哨兵給抓住了唄。
想到這裡，她不禁翻了個白眼。
敵人見她這般硬氣，便嚴刑拷打。饒她是練武之人，十天半個月過去，也生生脫掉一層皮。
這個樣子還怎麼見小帥哥呢。她挺愁的。
敵營破了。
她蜷縮在草堆的一角。遍體鱗傷。
敵軍撤退之前。不知道什麼人給她喂了一顆藥丸，很香。她咂咂嘴，沉沉睡去。
她大概不知道，這是敵軍撤退之前，強行解決所有戰俘和當地奴隸的方法。
肚子漸漸疼了起來，讓她在夢中也睡不安穩，四肢開始發冷，骨髓裡像有千萬隻螞蟻在噬咬。
她被疼醒了，蜷成一隻蝦米，唇齒間發出些細碎的呻吟。鼻腔裡是牢房裡特有的稻草發黴味，吃力地睜開眼，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窗外的月亮。
清淩淩的月光就這樣灑下來，帶著些皎潔，又透出幾分溫潤。
多像陸離含笑的眼。
她想起自己吞下的那顆香噴噴的藥丸，娘的果然是越美麗的東西越有毒麼，那陸離生得那麼好看，一定也是劇毒無比吧。
那個小醫生給她下了一味名叫“相思”的毒，毒入骨髓，藥石無醫。
卻甘之如飴。
嘿嘿，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多回想回想她的小帥哥。鍾情躺在地上模模糊糊的笑了，沖著月亮示威般秀了秀自己的小虎牙。
“呐，月亮，我給你說哦，那個名滿天下的伐檀先生，是我的意中人。
他生得極好看……一雙眼似明月皎皎，帶了些疏離……笑起來卻如春風十裡。
他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啊……卻有人背地裡中傷他，嗯……其實也有我的錯吧……”
血從她的唇角緩緩流出來，她卻滿不在乎笑得眉眼彎彎，像一隻狡黠的小狐狸：“我鐘大女俠行走江湖光明磊落，怎麼可以給人添麻煩呢……我走了，轉身就走了，嘿嘿……是不是很瀟灑？”
“可是我……很想他啊……很想他……”
“我後悔啦……我好想告訴他我喜歡他啊……可惜沒機會啦……哈哈哈哈哈好後悔啊……”
她哈哈哈地笑著，吐出一口血來。
心口疼啊……疼得慌……
再醒，便看見了他那雙帶著水汽的眉眼。
“陸離，我是不是活不長了。”
“胡鬧。”
“好。那我鐘大俠就再信你一次，每次你說胡鬧，都能讓我安然無恙。”她笑的亦如當年，於他卻如嘗下一顆酸澀的果實，舌苔上，再撒把鹽。
他不敢垂眸看向她。
“陸離，上次你說，讓我找個好人嫁了。”她眉頭輕蹙，紅著鼻子，“我慌了。你可知這兩年我天天祈求你們能早點大破敵營，這樣我就能早些見到你。還好……還好來得及。”她笑著卻早已梨花帶雨。
“我的意中人，他眼中有柔情千種，如脈脈春風，冰雪也能消融……他叫陸離。”她看著他，一字一句斟酌著奉送。
“鍾情，我一定會把你醫好。”他把她輕攬懷中，他的眼光蒙著霧氣不再皎潔。
“陸離，你會想念我嗎?”她仰頭望向他有些憔悴的俊郎面龐。
“唯青山與君眼，相逢不改舊時青。”她知道她的小帥哥是個靦腆羞澀之人，沒等她開口她便繼續說。
她含笑拂著那張她深愛的臉孔，眉眼，薄唇，都是她愛到不能再愛的。突然胸口一陣痛意襲來，“可惜我的一廂情願，有始無……”
指尖，滑落。
“胡鬧。”
一聲胡鬧，他們的故事，戛然而止……
後來這世上再無那個名滿天下的伐檀先生，卻多了一個失魂落魄的陸離。
“念你。”
又到了杏花微雨，他們初見的時節。
那年揚州春意正濃，燈火繾綣映照一雙如花顏容，宛若豆蔻枝頭溫柔的舊夢。
而今，他卻只能孤身癡魔，一醉解痛渴，遠近獨一人。
孤身打馬南屏舊橋邊過，恰逢山雨來時霧濛濛，想起那年帳中戲語，就像躺在橋索之上做了一場夢，夢醒後跌落，粉身碎骨，無影亦無蹤……
“梁帛，你瞧。這個墓碑好生奇怪，什麼都沒寫，竟只刻了念你二字。”
“念你。”
如果此生錯在相逢，求一個善終。
“念你。”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