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著的時候, 只是事情多, 不計較白天和黑夜。 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來:算一算, 再有二十天, 我媽就三周年了。
三年裡, 我一直有個奇怪的想法,
我媽跟我在西安生活了十四年, 大病後醫生認定她的各個器官已在衰竭, 我才送她回棣花老家維持治療。 每日在老家掛上液體了, 她也清楚每一瓶液體完了, 兒女們會換上另一瓶液體的, 所以便放心地閉了眼躺著。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 她閉著的眼是再沒有睜開, 但她肯定還是認為她在掛液體了, 沒有意識到從此再不醒來, 因為她躺下時還讓我妹把給她擦臉的毛巾洗一洗, 梳子放在了枕邊, 系在褲帶上的鑰匙沒有解, 也沒有交代任何後事啊。
三年以前我每打噴嚏,
我媽在牽掛著我, 她並不以為她已經死了,
從前我媽坐在右邊那個房間的床頭上, 我一伏案寫作, 她就不再走動, 也不出聲, 卻要一眼一眼看著我, 看得時間久了, 她要叫我一聲, 然後說:世上的字你能寫完嗎, 出去轉轉麼。 現在, 每聽到我媽叫我, 我就放下筆走進那個房間, 心想我媽從棣花來西安了?
當然是房間裡什麼也沒有, 卻要立上半天, 自言自語我媽是來了又出門去街上, 給我買我愛吃的青辣子和蘿蔔了。 或許, 她在逗我, 故意藏到掛在牆上的她那張照片裡, 我便給照片前的香爐裡上香, 要說上一句:我不累。
整整三年了, 我給別人寫過十多篇文章, 卻始終沒給我媽寫過一個字, 因為所有的母親, 兒女們都認為是偉大又善良, 我不願意重複這些詞語。 我媽是一位普通的婦女, 纏過腳, 沒有文化, 戶籍還在鄉下, 但我媽對於我是那樣的重要。
已經很長時間了,
在西安的家裡, 我媽住過的那個房間, 我沒有動一件傢俱, 一切擺設還原模原樣, 而我再沒有看見過我媽的身影。 我一次又一次難受著又給自己說, 我媽沒有死, 她是住回鄉下老家了。 今年的夏天太濕太熱, 每晚被濕熱醒來, 恍惚裡還想著該給我媽的房間換個新空調了。 待清醒過來, 又寬慰著我媽在鄉下的新住處裡, 應該是清涼的吧。
三周年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鄉下的風俗是要辦一場儀式的, 我準備著香燭花果, 回一趟棣花了。 但一回棣花, 就要去墳上, 現實告訴著我, 媽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陰陽兩隔,母子再也難以相見,頓時熱淚肆流,長聲哭泣啊。
作者:賈平凹
圖片源自互聯網
媽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陰陽兩隔,母子再也難以相見,頓時熱淚肆流,長聲哭泣啊。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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