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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鄉下,像我們這樣姊妹五個的,實在已很少見”

我想成為一個家鄉的自然書寫者, 想要記錄下它風土的變遷和在其土地上的人們的生活與情感, 不獨艱難而生氣自足的過去, 也及今日的凋敝和令人疑慮的未來。 ——沈書枝

按:沈書枝曾寫過一部散文集, 名叫《八九十枝花》, 書裡藏著她的家鄉, 一個安徽嶺南的小村莊。 她寫東西有些像沈從文和廢名, 又淡又暖。 日前,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她最新的散文集《燕子最後飛去了哪裡》, 書封上飛舞著五隻燕子, 書頁裡是她們姐妹五人的故事。 即使在鄉下, 像沈書枝家這樣姐妹五個的, 也實在很少見。 作者為我們一頁頁翻開她記憶中或心酸或溫情的故事,

同時也將新一代農村人向城市轉移過程中的新奇和因不適帶來的痛楚平實地呈現出來。

在後記《漸次荒沒的小路》中, 沈書枝寫道:

“年輕的人在這十幾二十幾年間, 幾乎無一例外地離開這只有倚靠土地和老天才能獲得微薄收入的鄉村, 去往各處城市尋找生活。 沒有人走的路, 正如沒有人住的房屋, 敗落得尤其迅速。

那一瞬間, 我忽然想到, 我所寫的, 大概就是這樣的東西吧, 一種類似於消失的小路的東西。 連接田畈與田畈、山坡與山坡, 曾被人結實地踩著, 在廣漠的綠野之間發著白色的光, 而如今早已荒蕪湮滅, 仿佛不曾存在過。 然而我記得小路的彎曲與歧途, 那裡有我們過去的真實的生活,

同時充滿溫柔與痛苦, 並不因為如今已付于荒草便應被拋諸大路。 我所想做的, 也只是繪出這樣發光的小路, 以免某一日回望時一片模糊, 而城中人萬一得見, 也不至將大路誤以為小路。 至於現實中消失的山野間的小路, 還是抱了一些微弱的希望, 也許哪一天還能有重新勾絡起來的時候。 ”

小路漸次荒沒, 越出了嶺南小村, 似乎已鋪滿了所有人的故鄉。

《燕子最後飛去了哪裡》(節選)

即使在鄉下, 我們也是很特殊的。 遠近村子上和我們同齡的小孩子, 家裡兄弟姐妹一般是兩三個, 像我們這樣姊妹五個的, 實在已很少見。 計劃生育在三姐出生前已經開始推行, 超生的小孩子沒有戶口, 被稱作“黑人口”。 小孩子吵架, 往往可以罵人:“你這個黑人口!”我小孩子時被這樣罵, 往往很著急, 苦於無力翻身, 無法還口, 其實並無實質的傷害力, 無非是表示你好像沒有生而為人的資格罷了。 鄉下每戶人家按人口會分得幾畝田, “黑人口”是沒有田的。 我因而很擔心長大了家裡的田不夠我們吃怎麼辦,

心內如有隱憂。 到我們小學快畢業時, “黑人口”的說法卻漸漸少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 家裡的戶口本上, 在大姐二姐的頁碼之後, 就添上了三姐、我和妹妹的名字。

三姐做“黑人口”的時候, 計劃生育管得還不是很嚴, 到我和妹妹出生時, 就已經很需要躲躲藏藏了。 我們出生以後, 常聽的一個故事是媽媽怎樣僥倖躲過了大隊來查的人:那天早上媽媽正大著肚子在屋裡醃菜, 小孤山的萬老奶奶邁著小腳, 拄著拐棍, 急急忙忙從上面村子跑下來, 告訴她抓計劃生育的人正在往我家走。 彼時她的兒子正在村裡做大隊書記, 媽媽聽了, 趕緊往外跑, 剛跑到村子另一邊, 抓計劃生育的已經到了村口,

她只好偷偷從後面繞到鄰居家裡。 抓計劃生育的喊:“這人肯定沒走遠, 還在醃菜哩!”屋前屋後搜了一遍, 到底沒有找到, 家裡太窮, 也沒有什麼東西, 只好把屋門貼上封條了事。 爸爸白天到奶奶家吃飯, 晚上就用一盆水把封條浸浸, 揭開來偷偷跑進去睡覺。 媽媽去外婆家躲著, 三天以後就生了我們, 再過三天, 就被拖去做了結紮手術。

我的同學余遠飛便沒有我們這麼好的運氣。 他在他媽媽肚子裡已經足月, 還是被拖去鄉醫院引產, 不想針頭打偏了, 打到他的臉頰上, 生下來竟然沒有死。 他家裡人把一個在院牆外站著, 另一個偷偷從裡面把他遞出來, 總算活下來。 余遠飛的左頰上因此留下一個螺旋狀的深窩, 講話的時候, 聲音很尖。 但他的爸爸還是很高興,他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懷我們的時候,媽媽的肚子很大。這使得他們抱了一種樂觀的驚異,以為肚子既然這麼大,這回想必是個兒子了。等到生我們的那一天,據大姐說,是在外婆家,早晨天還沒有亮,奶奶領著她走到外婆家。我們小姑姑的婆婆來給媽媽接生,一看到我生出來,媽媽就哭了。接生婆婆把我包好,放到和媽媽一起躲在外婆家睡覺的三姐旁邊,她對媽媽說:“別哭別哭!肚子裡好像還有一個,搞不好是個兒子呢!”等到妹妹也生下來——誰曾料壞運氣竟是雙份——媽媽更加傷心地哭起來。爸爸把媽媽抱在懷裡,奶奶的臉都黑了,外公外婆在一邊唉聲歎氣。沒看到小雞雞,連大姐都感到很失望。

許多年後,再說到我們的出生,奶奶對我說:“那時候你家爹爹(我們稱外公為“家爹爹”)一聽到你媽生了兩個女兒,把臉一黑,鼻子裡一‘哼!’,就把頭扭過去了。人家跟我講,我笑嘻嘻的,講:‘好欸,是姑娘是小子我都喜歡!’”而外家的說法則是:“你媽媽生了你們兩個丫頭,你奶奶連醫院都不肯去,還罵:‘生的盡是些逼丫頭!’你們小那時,還不就我們把你們帶大的!”言語的真假無需深論,單說當時,三天以後,媽媽便被拖去鄉醫院結紮。手術完後,流血不止,沒一兩天小腹便鼓脹起來,躺在病床上,疼痛幾近於死。夜裡一個老護士勸媽媽,趕緊走,移到縣醫院開刀看看!不走恐怕就沒命了!

商量過後,第二天爸爸和外婆一起把媽媽送到縣醫院。到醫院已是黃昏,這時候她的小腹又硬又腫,亮得發光。鄉下人在縣城一人不識,身上又幾乎沒有錢,爸爸不知是如何輾轉哀求,才終於為媽媽找到一個安置之處。接收的徐醫生說,先看看再講吧。已近五月,家裡田還沒有栽秧,爸爸便回去栽秧,只留下外婆一人看顧。他前腳剛走,徐醫生就又來了,說要馬上手術。媽媽沒有辦法,只好讓外婆去辦手續。外婆不識字,便由護士拿著她的大拇指,在手術通知單上按了一個手螺。徐醫生連夜給媽媽做了手術,放出一肚子的膿血來。原來是庸醫結紮錯了管道,又丟了一塊紗布在媽媽肚子裡沒有取出來。徐醫生講:“再晚一天來就沒命了!”夜裡從手術室出來,醫院已沒有多餘的病床,也沒有護士來幫她換紗布,她只好用我們的尿布墊著,在一床膿血中過了一夜。

刀口漸漸癒合之後,她的肚皮上留下幾道醒目的傷疤,微微陷下去,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最後在一個地方糾結起來。我們長到幾歲後,仍然不懂事體,有時晚上跟她一起睡,便用手去摸她的傷疤,覺得有點好玩又有點可怕。我們問:“媽媽你肚子高頭怎麼這麼多疤?”她講:“媽媽生你們的時候留的。媽媽生你們,還不是九死一生!”有時候她帶著歎息揉揉肚皮,問我們:“媽媽肚子醜吧?”雖然很小,我們也曉得這是不該說的話,我們講:“媽媽肚子不醜。”

而當剛剛開過刀之時,媽媽只能暫時留在醫院休養。因為身體不好,又沒有營養,她的奶水不夠我們兩個人吃,爸爸只好把我抱回去,放在奶奶家喂米糊。過了幾天,又抱到外婆家去。他在醫院和家之間來回跑,還要顧田裡的事情,姐姐們都還小,留在屋裡,沒有人帶。奶奶家在我家屋後,她們就在奶奶家吃飯。有一天早上,小姑姑過來給二姐梳頭。她的頭髮很久沒有洗了,粘在一起,梳也梳不通,二姐疼得叫起來,小姑姑氣得一把把梳子砸到她頭上,罵道:“逼丫頭!”一下子把梳子砸斷了。

有一天爸爸在醫院,忽然覺得心裡不安,對媽媽講:“我要回去一趟。”出了醫院門往家裡趕,從縣城走到村口,幾十裡路下來,已是黃昏時分。轉到通往外婆家的壩埂上,住在上面的胡家大女兒從壩上跑下來,看見他就說:“大姐夫,大姐夫,你趕緊去,你家毛毛躺在涼床子高頭,快不行了!”他一口氣跑到外婆家,見我一人耷在堂屋涼床上,已沒有了精神。大人們不見蹤影,他一把把我抱起,跑回村子裡,找幾個月前剛生了女兒的彩華子給我餵奶。而我已不知道吃奶,他只好又抱著我,跑到上面村子的赤腳醫生那裡,等醫生給我打了一針葡萄糖,我才終於慢慢緩過來。

這樣嚇過一回之後,爸爸媽媽不敢再把我放在家裡,只好兩個都留在醫院。過了幾天奶水仍是不夠,這回檔著把妹妹帶家來,沒幾天眼見著消瘦了,只好又抱回去。終於到了媽媽出院那一天,大舅去幫忙挑我們回來。他用一副稻籮挑我們,裡面鋪著被褥,一邊挑一個。到了新義大橋河邊,他停下來歇氣,把稻籮往地上一扔,發氣講:“要不甩到河裡算了吧!”

自然他並沒有把我們扔到河裡。實際上,還在醫院時,徐醫生便特別喜歡妹妹,每天都要過來抱一會兒。他沒有女兒,想要把她抱走。縣城醫生家的女兒,是比鄉下種田人家好出好多倍了,爸爸媽媽卻終究沒有答應。漸漸到夏天,我們長了一些,傍晚大姐把我們抱到門口水塘旁邊,放在木澡盆裡給我們洗澡。有一天洗著洗著,我和妹妹就漂走了。爸爸在門口看見了,趕緊跑過來,“啪”地打了大姐一巴掌,到水裡,一把把我們抱起來了。

(本文節選自《燕子最後飛去了哪裡》一書,經人民文學出版社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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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爸爸還是很高興,他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懷我們的時候,媽媽的肚子很大。這使得他們抱了一種樂觀的驚異,以為肚子既然這麼大,這回想必是個兒子了。等到生我們的那一天,據大姐說,是在外婆家,早晨天還沒有亮,奶奶領著她走到外婆家。我們小姑姑的婆婆來給媽媽接生,一看到我生出來,媽媽就哭了。接生婆婆把我包好,放到和媽媽一起躲在外婆家睡覺的三姐旁邊,她對媽媽說:“別哭別哭!肚子裡好像還有一個,搞不好是個兒子呢!”等到妹妹也生下來——誰曾料壞運氣竟是雙份——媽媽更加傷心地哭起來。爸爸把媽媽抱在懷裡,奶奶的臉都黑了,外公外婆在一邊唉聲歎氣。沒看到小雞雞,連大姐都感到很失望。

許多年後,再說到我們的出生,奶奶對我說:“那時候你家爹爹(我們稱外公為“家爹爹”)一聽到你媽生了兩個女兒,把臉一黑,鼻子裡一‘哼!’,就把頭扭過去了。人家跟我講,我笑嘻嘻的,講:‘好欸,是姑娘是小子我都喜歡!’”而外家的說法則是:“你媽媽生了你們兩個丫頭,你奶奶連醫院都不肯去,還罵:‘生的盡是些逼丫頭!’你們小那時,還不就我們把你們帶大的!”言語的真假無需深論,單說當時,三天以後,媽媽便被拖去鄉醫院結紮。手術完後,流血不止,沒一兩天小腹便鼓脹起來,躺在病床上,疼痛幾近於死。夜裡一個老護士勸媽媽,趕緊走,移到縣醫院開刀看看!不走恐怕就沒命了!

商量過後,第二天爸爸和外婆一起把媽媽送到縣醫院。到醫院已是黃昏,這時候她的小腹又硬又腫,亮得發光。鄉下人在縣城一人不識,身上又幾乎沒有錢,爸爸不知是如何輾轉哀求,才終於為媽媽找到一個安置之處。接收的徐醫生說,先看看再講吧。已近五月,家裡田還沒有栽秧,爸爸便回去栽秧,只留下外婆一人看顧。他前腳剛走,徐醫生就又來了,說要馬上手術。媽媽沒有辦法,只好讓外婆去辦手續。外婆不識字,便由護士拿著她的大拇指,在手術通知單上按了一個手螺。徐醫生連夜給媽媽做了手術,放出一肚子的膿血來。原來是庸醫結紮錯了管道,又丟了一塊紗布在媽媽肚子裡沒有取出來。徐醫生講:“再晚一天來就沒命了!”夜裡從手術室出來,醫院已沒有多餘的病床,也沒有護士來幫她換紗布,她只好用我們的尿布墊著,在一床膿血中過了一夜。

刀口漸漸癒合之後,她的肚皮上留下幾道醒目的傷疤,微微陷下去,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最後在一個地方糾結起來。我們長到幾歲後,仍然不懂事體,有時晚上跟她一起睡,便用手去摸她的傷疤,覺得有點好玩又有點可怕。我們問:“媽媽你肚子高頭怎麼這麼多疤?”她講:“媽媽生你們的時候留的。媽媽生你們,還不是九死一生!”有時候她帶著歎息揉揉肚皮,問我們:“媽媽肚子醜吧?”雖然很小,我們也曉得這是不該說的話,我們講:“媽媽肚子不醜。”

而當剛剛開過刀之時,媽媽只能暫時留在醫院休養。因為身體不好,又沒有營養,她的奶水不夠我們兩個人吃,爸爸只好把我抱回去,放在奶奶家喂米糊。過了幾天,又抱到外婆家去。他在醫院和家之間來回跑,還要顧田裡的事情,姐姐們都還小,留在屋裡,沒有人帶。奶奶家在我家屋後,她們就在奶奶家吃飯。有一天早上,小姑姑過來給二姐梳頭。她的頭髮很久沒有洗了,粘在一起,梳也梳不通,二姐疼得叫起來,小姑姑氣得一把把梳子砸到她頭上,罵道:“逼丫頭!”一下子把梳子砸斷了。

有一天爸爸在醫院,忽然覺得心裡不安,對媽媽講:“我要回去一趟。”出了醫院門往家裡趕,從縣城走到村口,幾十裡路下來,已是黃昏時分。轉到通往外婆家的壩埂上,住在上面的胡家大女兒從壩上跑下來,看見他就說:“大姐夫,大姐夫,你趕緊去,你家毛毛躺在涼床子高頭,快不行了!”他一口氣跑到外婆家,見我一人耷在堂屋涼床上,已沒有了精神。大人們不見蹤影,他一把把我抱起,跑回村子裡,找幾個月前剛生了女兒的彩華子給我餵奶。而我已不知道吃奶,他只好又抱著我,跑到上面村子的赤腳醫生那裡,等醫生給我打了一針葡萄糖,我才終於慢慢緩過來。

這樣嚇過一回之後,爸爸媽媽不敢再把我放在家裡,只好兩個都留在醫院。過了幾天奶水仍是不夠,這回檔著把妹妹帶家來,沒幾天眼見著消瘦了,只好又抱回去。終於到了媽媽出院那一天,大舅去幫忙挑我們回來。他用一副稻籮挑我們,裡面鋪著被褥,一邊挑一個。到了新義大橋河邊,他停下來歇氣,把稻籮往地上一扔,發氣講:“要不甩到河裡算了吧!”

自然他並沒有把我們扔到河裡。實際上,還在醫院時,徐醫生便特別喜歡妹妹,每天都要過來抱一會兒。他沒有女兒,想要把她抱走。縣城醫生家的女兒,是比鄉下種田人家好出好多倍了,爸爸媽媽卻終究沒有答應。漸漸到夏天,我們長了一些,傍晚大姐把我們抱到門口水塘旁邊,放在木澡盆裡給我們洗澡。有一天洗著洗著,我和妹妹就漂走了。爸爸在門口看見了,趕緊跑過來,“啪”地打了大姐一巴掌,到水裡,一把把我們抱起來了。

(本文節選自《燕子最後飛去了哪裡》一書,經人民文學出版社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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