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在《圍城》中有這麼一段妙語:汪處厚雖然做官, 骨子裡只是個文人, 文人最喜歡有人死, 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 棺材店和殯儀館只做新死人的生意, 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髮。 “周年逝世紀念”和“三百年祭”, 一樣的好題目。 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 因為有女作家——這題目尤其好;旁人儘管有文才, 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 這是註冊專利的題目。 汪處厚在新喪裡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詩的時候, 早想到古人的好句:“眼前新婦新兒女, 已是人生第二回, ”只恨一時用不上……
曾國藩就有汪處厚這樣的癖好,
曾國藩在做京官時, 居官問學之餘, 喜歡創作對聯, 尤其喜作挽聯。 挽聯頗有蓋棺論定的意思, 數十個字的篇幅, 既要總結生平, 又要表達情感, 兼要發表評論, 還要有一定的高度, 不下苦功夫實在寫不好。 只是, 可作挽聯的人多為新近死去的親朋故舊, 哪裡會有那麼多蓋棺定論的死者等著他“敬挽”呢?此公眉頭一皺, 計上心來, 稍作變通, 進行“生挽”——即給身邊熟悉的活人預寫挽聯, 以資練習。 這種做法當然不厚道。 但對提高水準, 據說倒是助益顯著。 當然, 這事兒得偷偷地幹, 決不敢讓被挽者知道。
道光年間的一個春節, 曾國藩正利用春節閒暇在書房中創作挽聯,
不用說, 這都是挽聯惹的禍。 湯鵬是湖南益陽人, 字秋海, 曾國藩的老鄉, 兩人又都是重臣穆彰阿的得意門生, 在一起做京官,
湯鵬聰慧過人, 他22歲中舉, 23歲連捷進士及第, 被譽為“淩轢百代之才”, “意氣蹈厲, 謂天下事無不可為者”, 認為“徒為詞章士無當也”。 其人性情儻易, 不中繩墨, 喜歡放言高論, 目無餘子, 甚至連司馬遷、韓愈都不放在眼裡。 湯鵬雖科甲順利, 官場卻很不得志, “禮曹十年不放一府道, 八年不一禦史”, 長年待職閑曹, 終不為朝廷重用。 後來更因事遷謫, “恃才傲物, 謗口繁多”。
湯鵬的死也很是離奇。 一天酷熱, 幾個朋友聚在湯鵬家閒聊。 有人偶然說到大黃藥性峻烈, 不可隨便服用。 湯鵬漫不經心地說:“那有什麼?我經常服用它。 ”大家感到愕然, 半信半疑。 湯鵬大怒, 立刻命僕人去藥鋪買了幾兩回來,
對於兩人絕交的真正原因, 曾國藩自然也不會承認, 因為承認了將有損他的道德文章形象。 他在給湯鵬的寫的祭文中, 將兩人斷交的原因歸結于湯鵬對曾國藩批評其著作《浮邱子》不滿:“一語不能, 君乃狂罵。 我實無辜, 詎敢相下?”
湯鵬的死, 曾國藩為其送上的挽聯是:
著書成二十萬言, 才未盡也;
得謗遍九州四海, 名亦隨之。
至於這是曾國藩當時即興寫就, 還是“生挽”的成稿, 自然只有他自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