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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著樂的大嘴(1)

偷著樂的大嘴(1)

昏黃的燈光搖了幾搖, 我一陣發冷。

時令已入冬了, 雖然城牆擋去了一些風, 但我仍然感到很冷。

我非常想燃一堆篝火, 在寒冷的沙漠裡, 一想到篝火, 總是會讓人感到溫暖。 不過, 我擔心那些幽魂怕火。 小時候, 爹一從遠路上回來, 媽總要在莊門前燃一堆火, 叫他從火頭上跨過去, 這樣, 所有的“不乾淨”就會在火焰裡溜走了。

在涼州人的說法裡, 這“不乾淨”, 有時就特指鬼魂。 娃兒們一有個頭疼腦熱, 大人就會說“跟了不乾淨的”, 然後, 就會燃幾張紙, 或是舉了點燃的油燈, 在娃兒頭上燎幾下, 那“不乾淨的”就跑了。

所以, 開始的時候, 我雖然很冷, 卻不敢燃起篝火, 我怕那陽火會沖了我招來的幽魂。 當然, 這只是我最初的一種顧忌。 那時, 我還不知道, 有些鬼是不怕火的, 尤其是那些老鬼。 一般的鬼, 只怕火焰, 卻不怕那些火籽兒。 小時候, 我就看到過在人們烤過的火堆旁, 有許多猴一樣蹲著取暖的鬼。

黃光搖曳間的恍惚裡, 我忽然聞到了一股旱煙味, 順著旱煙味, 我看到了一個猴一樣蹲著的老頭。 在那次採訪裡, 這是第一個願意以那時的真容露面者。 其他幽魂, 我最初遭遇的, 只是一種光或氣, 雖有很強的功能性, 但形體不很清晰。 到了後來, 我當然看到了他們舊時的真容。

這老頭的聲音噝噝嘮嘮的, 像是有老氣管炎。 當然, 這只是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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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老駝戶, 細細算來, 我也算是你的本家。 涼州人管本家叫當家子——意思是“相當於一家子”。 你爺爺小時候, 就叫我“大爺爺”。 那時節, 我的歲數並不大, 但是我的嘴很大。 好些討厭的娃兒, 背後就管我叫大嘴爺。 當然, 娃兒們要是跟我的兒孫們搞摩擦時, 他們就會省了那“爺”字, 只管扯長了聲吼:“大嘴——大嘴——”涼州娃兒們眼裡, 誰要是叫他爹的外號或是名字, 是不能容忍的。

那時節, 我老是待在牆角裡給娃兒們講駝道上的故事。 記得, 我最初當駝戶的時候, 包綏路石板上的駝道印痕還不足一寸厚, 待到我老了的時候, 那軟軟的駝掌已將那石板磨下去了五寸多。 可見, 它承載了多少駱駝的踐踏。

在進入野狐嶺的那時, 我才二十出頭,

把式們當然不用叫“爺”了, 他們只叫我大嘴。

我以前叫張要樂。 因為自小算命先生就算出我必然會殺人、然後再被人殺, 爹整日為我擔憂。 後來, 他感悟到佛教四聖諦中的“苦”諦, 便給我起了“無樂”, 以詮釋那“有漏皆苦”。

於是, 我的童年裡, 就真的無樂了。 我給掌櫃放羊放駱駝, 老是遇到不吉祥的事。 那時節, 沙窩裡的狼也老惦記我, 時不時叼去一隻羔子, 或是扯斷駱駝腸子啥的, 害得我老是挨掌櫃的鞭子。 一天, 我聽到馬少爺——就是馬在波——在念經, 那很美的旋律一下下拱我的心。 馬少爺常說, 那苦呀樂呀全是心的顯現, 漸漸地, 我就再也不苦了。 我不苦的原因, 是我發現了世上有比我更苦的生命, 比如那駱駝, 一天馱二百多斤的馱子,

走上幾十裡路, 苦不苦?比如那驢子, 在磨道裡轉呀轉呀, 從小驢子轉成了老驢子, 苦不苦?再比如那老牛, 犁地呀, 拉石滾呀, 拉上一輩子, 到老還叫人一刀捅了, 苦不苦?

還有好多“比如”, 你自個兒發現去吧!

正因為我有了這麼多“比如”, 我終於發現, 自己並不苦, 於是便改名“要樂”。 從此我便沒事偷著樂。 不承想, 這一改名, 我真的樂起來了。 我發現, 天地間有許多樂事, 清風呀, 鳥鳴呀, 青山呀, 綠水呀, 盡是叫人樂的東西。

一天, 我發現沙漠某處有大火在燃, 火焰直沖上天空, 到了近前, 卻啥也沒有。 我就挖那地方, 沒想到挖出了一個鐵鏊子, 裡面有一堆牛車鍵條——就是嵌在車軸上的金屬條。 我發現那是銅的, 很高興, 就捧回家, 給了掌櫃的。

掌櫃的高興極了。 那時,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堆金條。 自那後, 掌櫃的待我好起來了, 不再叫我放羊了, 只叫我放駱駝。 據說, 掌櫃的就是在得了那金條後越加發財的。 但後來, 掌櫃的子孫卻又著了那金子的禍, 被定成了地主成分, 挨了十幾年鬥。

這是後話了。 還是接著說那樂吧。 那時, 我甚至忘了算命先生對我的預言, 我不信, 我這麼樂的人竟然會殺人。

我當然不信。

(待續。 。 。 )

——節選自《野狐嶺》

雪漠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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