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8點多， 暑氣未退， 夜色降臨， 梁相宜選擇了獨自出門去遛達一圈。
促成梁相宜兩年多以來這幾乎是第一次的獨自出門遛達，
口角的導火線， 是梁相宜當時收到一個老同學的資訊， 說要來梁相宜所在的城市出差， 問她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什麼的。
這個同學當初跟梁相宜關係挺鐵的。 梁相宜想好好回復一下資訊， 就叫陳吉幫忙看一下孩子。
但梁相宜發完資訊結束聊天之後， 又接著去幹別的事了， 收拾廚房呀， 收撿髒衣服往洗衣機裡扔呀， 整理被家裡那對正處於“Terrible 2”的龍鳳胎翻得亂七八糟的書架呀。
中間她還把早上從早市買回來的蘋果洗了幾個， 自己吃掉了一個。
吃完蘋果梁相宜繼續整理書架。 兒子球球和女兒丸丸都愛看書， 但看完了卻從來不把書放回原處。 梁相宜對倆小傢伙耳提面命多次，
書還沒有完全歸置好， 梁相宜就聽到陳吉叫她。
“老婆， 你怎麼還不來接班呀？不是說就讓我看一小會兒嗎， 這都半天了。 ”陳吉一副撐不住了的模樣， 在房間裡大喊。
“大哥你是在看你的親兒子親閨女好嗎， 不是應該看不夠的嗎， 怎麼這麼一小會兒就厭煩了。 ”
“我不是厭煩， ”陳吉辯解道， “我是體力不支。 ”
“你哄誰呢， 你體力不支？”梁相宜嗤了一聲， “當初我們兩個公司踢友誼賽， 你可是能跑全場的主兒。 ”
“誰還沒個年輕的時候。 ”陳吉嬉皮笑臉地說， “再說了， 看孩子這事兒能跟踢球相提並論嘛， 它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兒。 ”
“踢球那是心無旁騖， 激情揮灑， 一個字， 爽。 看孩子這得提心吊膽， 擔驚受怕，
“你既知道看小孩這麼累， 正該趁在家的時候替我多分擔一會兒。 才看了十來分鐘就在這鬼叫啥。 ”梁相宜沒好氣地說。
“那不一樣。 術業有專攻， 你看十分鐘， 跟我看十分鐘感受肯定不一樣。 ”陳吉說。
“我看十分鐘， 把我給緊張得， 總擔心大的摔了， 小的磕了， 要不就擔心他們掐起來。 你要讓我再看下去呀， 我肯定會焦慮過度， 抑鬱成疾。 ”
梁相宜心想， 這可真他媽的日了狗了。
我他媽一個兩年多年沒有社交， 沒有睡過一個整覺的全職保姆都沒跟你談焦慮和抑鬱呢， 你看十分鐘孩子倒跟我談起焦慮抑鬱來了。
然而陳吉並沒有意識到梁相宜已經開始火了，
梁相宜想說， 我他媽不止週末拴在家裡， 我週一到週五也拴在家裡呀， 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拴在家裡好嗎， 我又該讓誰來解放我呢？我的小姐妹也約了我N次去逛街， 去做指甲， 去美容……
但是她什麼也沒說。
她把嘴裡最後一口蘋果咽了下去。 咽得有點勉強， 也許吃到蘋果核了。
再好吃的水果， 核吃到嘴裡， 都有異物感。 再好的婚姻， 剝去浪漫的皮肉， 內在都有各自的不堪。
2
想當初， 兩個人談戀愛的時候， 梁相宜僅僅是心血來潮煮個粥， 煲個湯， 陳吉都會心疼地說， “老婆辛苦了， 我來守著火， 你快去吃水果看電視涼快涼快。 ”
現在梁相宜不僅要煮粥煲湯， 還要洗衣擦地， 工程最浩大的， 是要帶一對兩歲多的龍鳳胎。 一天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即使家裡開著空調， 梁相宜也經常一天要換好幾身衣服， 因為她總是一身汗。
但梁相宜卻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陳吉說過“老婆辛苦了”之類的話了。
追溯起來，最近一次聽到陳吉說這句話，恐怕要上溯到她從婦產醫院的產房裡，赤裸裸地蓋著一條床單躺在推床上，癟著劃完一刀的肚子和兩個孩子一起被推出來的時候吧。
梁相宜總覺得生活不該是這個樣子。她和陳吉不該是這個樣子。
兩個人剛認識的時候，梁相宜是個嫺靜軟妹，陳吉是個意氣青年，兩個人也是互相被對方的氣質、樣貌與性情多重吸引，才墜入愛河的。
談戀愛的時候，陳吉覺得梁相宜溫柔聰穎，梁相宜覺得陳吉熱情體貼，互相都覺得找對了人，也是信心滿滿地要過好這一輩子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相處時，嫺靜溫柔的梁相宜在陳吉眼裡變成了錙銖必較、灰頭土臉的家庭婦女，而意氣風發的陳吉在梁相宜眼裡變成了油鹽不進、拈輕怕重的中年大叔了呢？
大概是從雙胞胎姐弟的到來，打破他們簡單美好的二人世界開始的吧。
然而孩子也是他們自己想要的。結婚第四年，兩個人覺得感情穩定，工作穩定，收入穩定，是時候要一個愛情的結晶了。
備孕兩個月，梁相宜就順利懷上了。
對於有孩子後的日子，他們是想過的。兩邊的父母，只剩下陳吉他媽和梁相宜她爸還健在，陳吉他媽幫陳吉他哥在老家看孩子，梁相宜她爸幫梁相宜她弟在老家看孩子，都指望不上。
陳吉拍著胸脯說，“我們的寶寶不靠老人帶，我們自己帶，自己帶的寶寶習慣和性格會塑造得更好，能力也更強。”
“到時老婆你先請假一年把寶寶帶到一歲，然後再出去工作，然後以我們倆的工資，請個保姆白天帶寶寶應該沒問題。”陳吉盤算著。
梁相宜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就同意了。
兩人滿心歡喜地去醫院做產檢，檢查結果，梁相宜肚子裡居然是一對雙胞胎。
雙胞胎就雙胞胎吧，一個孩子是帶，兩個孩子也是帶，有好多人還求都求不來呢。兩口子這麼想。
事實證明，梁相宜和陳吉對形勢嚴峻性的估計嚴重不足。
小孩過完百天，高價請來的月嫂期滿一走，梁相宜覺得她的世界就一下子就皺巴了，再也沒有平展過。
從此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梁相宜的日子就只剩下女兒哭了餓了睡了醒了，兒子又吃了吐了尿了拉了，這個長濕疹了，起痱子了，紅屁股了，那個又感冒了，發燒了，咳嗽了……
白天和夜晚的界限沒了，工作日和週末的界限沒了，平日和節假日的界限沒了……
當然，這只是梁相宜的日常。
3
婚姻的不公平之處就在於，它對女人的世界改變太多，卻對男人的世界改變太少。
和當了媽之後自己變得模糊不堪，只有母親這個標籤獨獨突出的梁相宜不同，當了爹的陳吉的世界變化並不那麼大。
陳吉上著班，自然和同事甚至同學如常聯繫著，隔三差五，還是會約上幾個人去踢個球，吃個燒烤喝個酒。
當然，也不是全沒變化，可能沒孩子之前踢球喝酒是一週一次，半個月一次，有孩子之後不得不變成一個月一次，兩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頻率有了很大程度的減少。
陳吉也不想當甩手掌櫃，孩子是自己的，長得也活潑可愛，他也不是不願意當個合格父親，模範丈夫。只是有些事他覺得確實是當媽的做起來比較得心應手，事半功倍。
比如他給孩子講故事，只會照本宣科，兒子女兒都嫌他講得不好聽；比如他疊衣服就是疊不出平平直直的效果，下次穿總是皺皺巴巴；比如他捏橡皮泥就是捏不出像樣的水果動物，孩子們還是轉身求助媽媽……
比如，他確實一看孩子就各種緊張，怕磕怕摔，怕兩人掐架……看十分鐘孩子下來，他感覺身心都快要虛脫了。
為什麼梁相宜總是不相信，只一味認定他是想逃避責任，只顧自己快活？
陳吉覺得自己也很辛苦呀。你看，他平常要朝九晚五地上班，不時地還要天南海北地出個差，頭頂上頂著房貸車貸，頂著孩子的奶粉尿不濕，一家人的吃喝，腦子裡還要時刻跟緊專業領域的技術更新、知識換代，才不會被長江後浪一樣的新生代擠掉，才能讓公司願意繼續支付他不薄的薪水，來養活一家人。
有時候部門裡一些人事變動，績效考核，薪酬調控，福利添減的亂麻，也會讓他應接不暇，焦頭爛額。
為什麼梁相宜會覺得他很輕鬆，或者換句話說，為什麼梁相宜會覺得他無論如何喊累，也必定遠遠沒有她累呢？
看兩個孩子到底能有多累？
4
梁相宜選擇了獨自出門去遛達一圈。
她覺得她一句也不想再聽陳吉在那兒掰扯。
她不想跟他吵。
不是她覺得自己理虧。梁相宜是覺得自己並沒有足夠的力氣來吵一場架。
吵架其實是一場十分耗損腦力和體力的浩大工程。明確對方觀點，提出己方觀點，組織語言，擺事實，講道理，分析，總結，防守，攻擊……不不，梁相宜想，可能還沒進行到一半，自己就會眼眶發紅，喉頭發哽，眼淚鼻涕亂竄。
這日子過得已經夠難看了，不想自我感覺更加不堪。
梁相宜三下兩下把剩下的書簡單粗暴地碼好。這一次，沒有按開本，也沒有按語種，沒有按系列，沒有按任何一個分類標準。
然後她把剛才洗好的蘋果切開一個，去了核，找來孩子們吃飯的託盤，一個裡面放了一半，擱在小餐桌上，自己在門口的雜物籃裡取了鑰匙，換了鞋，對屋裡陳吉說了聲“我出去一趟”，也不等陳吉回話，就開門走掉了。
下得樓來，發現七月的熱浪裡，夜晚的街道上，人流並不稀少，反而可以說得上熱鬧非凡。
這麼熱的天氣，人們肯從舒適的家裡鑽出來，街邊大大小小的大排檔功不可沒。
煮毛豆，煮花生，烤雞翅，烤板筋，烤肉串，烤茄子，烤香菇，烤韭菜，烤火腿，涼麵，涼皮，冰鎮啤酒，北冰洋……
梁相宜吸了一下鼻子，吸進一股夾雜著酸甜苦辣鹹的熱空氣。
久違了！梁相宜心裡冒出一句，自己也不知道是對什麼而言。
對這一個人在街上晃蕩的自由？對這五味雜陳的人間煙火氣？對這滿眼嘈雜熱鬧，大快朵頤的人群？還是對因為孩子不在眼前而從媽媽這個身份裡暫時跳將出來的自己？
梁相宜漫無目的地走走看看，也不知道在街上晃了多久，直到覺得腳都有些酸痛了，她在街角一個用廣告橫幅圍起來的燒烤攤前停下了腳步。
街邊排擋的桌凳大多都是塑膠桌凳，但這一家燒烤攤的桌子凳子都是木頭做的，看起來別有一種踏實沉穩的感覺。
這個燒烤攤不大，總共只有五六張桌子，只有一個年輕人在打理，燒烤，上菜，收銀，都是他一個人在忙活，像個千手觀音。
難得的是，整個排擋看起來倒也整潔有序，並不髒亂。
此刻攤上有三桌客人，一桌上是兩個小年青，一桌上是三個中年人，一桌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兩個小年青看起來有點流裡流氣，三個中年人正天南海北地高談闊論，那個女孩子面前擺著兩個空啤酒瓶，人好像已經喝得暈暈陶陶的了。
梁相宜聞到一陣香噴噴的烤魚味兒，夾雜著辣椒、花椒和蔥蒜的香味。
梁相宜貪婪地猛吸了一口。
自從兩個孩子出生以來，哦不，自從她懷上孩子以來，家裡做菜幾乎就沒有放過辣椒，不獨辣椒，其他辛辣調料幾乎一律從廚房下架了。
孕期禁食辣是怕上火怕便秘，哺乳期禁食辣是怕孩子上火長疹子紅屁股，等斷了奶，又忙著給孩子們變著花樣做輔食，哪裡有時間有心思顧得上給自己換換花樣做著吃。
梁相宜出門沒有帶錢包，也沒有帶手機。幸好牛仔短褲的褲兜裡，還有梁相宜早上去早市買東西時胡亂塞在裡面的零錢。她摸出來大致看了看，呃，吃一頓路邊攤還是夠的。
於是梁相宜選了張桌子坐了下來。
“老闆，”她對著那個在燒烤架前埋頭刷醬撒料的小夥子說，“給我來一份烤魚，一份烤青椒，一份烤茄子，一盤毛豆和一瓶啤酒。”
5
最先端上來的是毛豆和啤酒。
“您先吃著，青椒和香菇很快，魚時間稍長一點。”老闆兼服務員的年輕人說。
“不著急。”梁相宜說，“今天我有的是時間。”
她剝了一顆毛豆到嘴裡。咦，這家的毛豆怎麼沒有鹹味兒？
“老闆，你煮毛豆不放鹽嗎？”梁相宜問。
“不放。”老闆回答說，“新鮮毛豆吃原味的最好。煮毛豆放鹽，主要是為了存放，夏天天熱，不放鹽的話煮好之後存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變味。”
“那你不放鹽不怕它變味？”梁相宜問。
“我煮得少，每天就煮三四斤，基本上前半夜就買完了，不會放到後半夜。”小夥子說。
梁相宜又剝了兩顆。果然無鹽的毛豆吃起來更清香，毛豆本身的鮮香佈滿了整個口腔。
梁相宜心無旁騖地吃著毛豆，飲著冰鎮後的山城啤酒，耐心地等待老闆將烤青椒、烤香菇、烤魚一一送上來。
旁邊兩個小青年一直在嘀咕什麼，盯著另外一張桌子上有點神志不清的女孩子看了又看。
這個小姑娘為什麼會一個人出來吃燒烤喝酒呢？看樣子酒量並不好，兩三瓶啤酒就暈陶陶的了，失業了？年輕人工作的機會遍地是，不至於頹廢成這樣，八成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吧。
梁相宜心想，還是年輕好，天真愚蠢，傻得可愛，為了愛情，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地獄。
失個戀不惜傷心傷身地獨自買醉。
她正想過去提醒女孩少喝一點，大晚上的一個人不安全，突見那個年輕的老闆踢了一腳女孩坐的凳子，大聲說，“喂，陳有希，又他媽失戀啦？每次跟男朋友吵架就來老子的攤上胡吃海喝，假裝失戀給誰看，一會兒還不是乖乖被哄回去。”
哦，原來是老闆的熟人。梁相宜心裡放心地想。旁邊那兩個小青年也悻悻地收回了目光。
從那年輕老闆的話看，這女孩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因為和男朋友吵架來這裡吃買醉了，回回男朋友都會來哄回去。
梁相宜想起她談戀愛的時候，有時候耍個小脾氣，陳吉也是沒一會兒就會來追著她各種哄，哄完之後兩人反而比吵架之前更甜蜜。
戀愛與婚姻真是不同的。戀愛時的爭吵，總是很快就被柔情蜜意抹平，吵過了跟沒吵過一樣，結婚後的爭吵，卻大多已懶得去縫合，吵一次留一道口子。
等到留的口子足夠多了，是不是就只有離婚的份兒了？
想到離婚這兩個字，梁相宜心裡顫抖了一下。
梁相宜是在離異家庭長大的。她知道無論怎麼彌補，父母長期為瑣事爭吵，到最後決然地分開，始終是亙在她心頭的一道傷疤，對她在感情觀、婚姻觀上的影響無法估量。她幾乎用了整個青春期來淡化這道疤。
後來她遇到陳吉，決心跟陳吉締結婚姻，組建家庭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對自己說，既然遇到了喜歡的人，選擇進入婚姻，生兒育女，就一定要運用智慧，調整心態，用心經營這個家，不要重蹈父母的覆轍。
然而婚姻生活的平淡如水，養育孩子的兵荒馬亂，不知不覺啃噬了她的初心。
生活總是一地雞毛，輕易蒙蔽人的雙眼，令人變得患得患失，錙銖必較。她在責怪陳吉不再體貼，不再對她心懷柔情的時候，她又對他還剩幾分關心與體貼呢？
當初她在眾多追求者中看中陳吉，不就是他熱愛運動，興趣健康，工作上進，外帶一點小貧嘴的性格吸引了她嗎？
如今陳吉還是陳吉，為什麼她的想法卻改變了。
梁相宜一邊吃著燒烤，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
沒有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圍繞，離開了鍋盆碗盞和一屋子的玩具，她似乎找回了一點點清明，第一次開始反省。
6
旁邊的桌子陸續上客，又陸續吃完離開了。只有梁相宜和那個女孩子一直沒有動。
那個年輕的老闆倒也並沒有不耐煩，聽任她倆就那麼一人一桌呆著。
這女孩子的男朋友怎麼還沒有出現？梁相宜瞟到那個已經完全趴下的女孩子，心裡納悶，竟然有點為小姑娘焦急。
梁相宜沒有等來那女孩的男朋友，卻等來了陳吉。
陳吉推著並排的雙胞推車出現在梁相宜面前的時候，梁相宜還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兩個孩子當中，弟弟已經歪著頭睡著了，姐姐也有點昏昏欲睡的樣子，一看到媽媽，卻又眼睛一亮，精神起來，驚喜地叫她。
“吃好喝好了嗎？”陳吉看著她說，還是一副貧了吧唧的口氣，“手機錢包都沒帶，你吃完是打算跑掉啊？”
“媽媽，我們找了你好久。”女兒對梁相宜說，“爸爸說一定要在十二點之前找到媽媽。”
梁相宜蹲下來親了親女兒的臉，隨口問道，“為什麼？”
“爸爸說，他和你以前約定過，吵架一定要在晚上十二點之前和好。”
梁相宜抬眼看了一眼陳吉。
陳吉正在一邊掏錢，一邊沖忙個不停的小夥子喊道，“老闆，多少錢？結帳。”
梁相宜拿起桌上盤子裡的一顆毛豆，剝出裡面的豆粒，送到女兒嘴邊，說，“來，吃一顆毛豆，這個毛豆沒放鹽的，很好吃。”
結完帳推著推車往回走的時候，陳吉對梁相宜說，“你這一走，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我們這生的是兩個孩子嗎，是兩個猴子吧？老婆我跟你說，我算是領略到你的辛苦了，你這兩年多都是怎麼過來的？”
“我下個週末不去跟滑鼠他們踢球了，我們帶上一個球，帶上我們這兩個猴子，四個人去公園草地上踢。”陳吉說著騰出一隻手，攬了攬梁相宜的肩膀，“哪天等孩子們睡了，你也去做個SPA什麼的，我記得以前給你辦過一張藍色港灣的卡，你就還沒用過兩次……”
後面的話梁相宜沒有再聽清楚。她覺得這個夜晚她像是經歷了一個孤單漫長的夢，差點迷失其中找不到歸途，卻在猛然回頭間，看見了熟悉的來路。
梁相宜覺得眼睛有些發澀。她伸出一隻手揉了揉眼角，另一隻手，與陳吉一起牢牢扶住了小推車的把手。
不知道那個女孩子的男朋友，最後有沒有在十二點之前出現，把那個傷心的女孩領回家。
梁相宜最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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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起來，最近一次聽到陳吉說這句話，恐怕要上溯到她從婦產醫院的產房裡，赤裸裸地蓋著一條床單躺在推床上，癟著劃完一刀的肚子和兩個孩子一起被推出來的時候吧。
梁相宜總覺得生活不該是這個樣子。她和陳吉不該是這個樣子。
兩個人剛認識的時候，梁相宜是個嫺靜軟妹，陳吉是個意氣青年，兩個人也是互相被對方的氣質、樣貌與性情多重吸引，才墜入愛河的。
談戀愛的時候，陳吉覺得梁相宜溫柔聰穎，梁相宜覺得陳吉熱情體貼，互相都覺得找對了人，也是信心滿滿地要過好這一輩子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相處時，嫺靜溫柔的梁相宜在陳吉眼裡變成了錙銖必較、灰頭土臉的家庭婦女，而意氣風發的陳吉在梁相宜眼裡變成了油鹽不進、拈輕怕重的中年大叔了呢？
大概是從雙胞胎姐弟的到來，打破他們簡單美好的二人世界開始的吧。
然而孩子也是他們自己想要的。結婚第四年，兩個人覺得感情穩定，工作穩定，收入穩定，是時候要一個愛情的結晶了。
備孕兩個月，梁相宜就順利懷上了。
對於有孩子後的日子，他們是想過的。兩邊的父母，只剩下陳吉他媽和梁相宜她爸還健在，陳吉他媽幫陳吉他哥在老家看孩子，梁相宜她爸幫梁相宜她弟在老家看孩子，都指望不上。
陳吉拍著胸脯說，“我們的寶寶不靠老人帶，我們自己帶，自己帶的寶寶習慣和性格會塑造得更好，能力也更強。”
“到時老婆你先請假一年把寶寶帶到一歲，然後再出去工作，然後以我們倆的工資，請個保姆白天帶寶寶應該沒問題。”陳吉盤算著。
梁相宜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就同意了。
兩人滿心歡喜地去醫院做產檢，檢查結果，梁相宜肚子裡居然是一對雙胞胎。
雙胞胎就雙胞胎吧，一個孩子是帶，兩個孩子也是帶，有好多人還求都求不來呢。兩口子這麼想。
事實證明，梁相宜和陳吉對形勢嚴峻性的估計嚴重不足。
小孩過完百天，高價請來的月嫂期滿一走，梁相宜覺得她的世界就一下子就皺巴了，再也沒有平展過。
從此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梁相宜的日子就只剩下女兒哭了餓了睡了醒了，兒子又吃了吐了尿了拉了，這個長濕疹了，起痱子了，紅屁股了，那個又感冒了，發燒了，咳嗽了……
白天和夜晚的界限沒了，工作日和週末的界限沒了，平日和節假日的界限沒了……
當然，這只是梁相宜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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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的不公平之處就在於，它對女人的世界改變太多，卻對男人的世界改變太少。
和當了媽之後自己變得模糊不堪，只有母親這個標籤獨獨突出的梁相宜不同，當了爹的陳吉的世界變化並不那麼大。
陳吉上著班，自然和同事甚至同學如常聯繫著，隔三差五，還是會約上幾個人去踢個球，吃個燒烤喝個酒。
當然，也不是全沒變化，可能沒孩子之前踢球喝酒是一週一次，半個月一次，有孩子之後不得不變成一個月一次，兩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頻率有了很大程度的減少。
陳吉也不想當甩手掌櫃，孩子是自己的，長得也活潑可愛，他也不是不願意當個合格父親，模範丈夫。只是有些事他覺得確實是當媽的做起來比較得心應手，事半功倍。
比如他給孩子講故事，只會照本宣科，兒子女兒都嫌他講得不好聽；比如他疊衣服就是疊不出平平直直的效果，下次穿總是皺皺巴巴；比如他捏橡皮泥就是捏不出像樣的水果動物，孩子們還是轉身求助媽媽……
比如，他確實一看孩子就各種緊張，怕磕怕摔，怕兩人掐架……看十分鐘孩子下來，他感覺身心都快要虛脫了。
為什麼梁相宜總是不相信，只一味認定他是想逃避責任，只顧自己快活？
陳吉覺得自己也很辛苦呀。你看，他平常要朝九晚五地上班，不時地還要天南海北地出個差，頭頂上頂著房貸車貸，頂著孩子的奶粉尿不濕，一家人的吃喝，腦子裡還要時刻跟緊專業領域的技術更新、知識換代，才不會被長江後浪一樣的新生代擠掉，才能讓公司願意繼續支付他不薄的薪水，來養活一家人。
有時候部門裡一些人事變動，績效考核，薪酬調控，福利添減的亂麻，也會讓他應接不暇，焦頭爛額。
為什麼梁相宜會覺得他很輕鬆，或者換句話說，為什麼梁相宜會覺得他無論如何喊累，也必定遠遠沒有她累呢？
看兩個孩子到底能有多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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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相宜選擇了獨自出門去遛達一圈。
她覺得她一句也不想再聽陳吉在那兒掰扯。
她不想跟他吵。
不是她覺得自己理虧。梁相宜是覺得自己並沒有足夠的力氣來吵一場架。
吵架其實是一場十分耗損腦力和體力的浩大工程。明確對方觀點，提出己方觀點，組織語言，擺事實，講道理，分析，總結，防守，攻擊……不不，梁相宜想，可能還沒進行到一半，自己就會眼眶發紅，喉頭發哽，眼淚鼻涕亂竄。
這日子過得已經夠難看了，不想自我感覺更加不堪。
梁相宜三下兩下把剩下的書簡單粗暴地碼好。這一次，沒有按開本，也沒有按語種，沒有按系列，沒有按任何一個分類標準。
然後她把剛才洗好的蘋果切開一個，去了核，找來孩子們吃飯的託盤，一個裡面放了一半，擱在小餐桌上，自己在門口的雜物籃裡取了鑰匙，換了鞋，對屋裡陳吉說了聲“我出去一趟”，也不等陳吉回話，就開門走掉了。
下得樓來，發現七月的熱浪裡，夜晚的街道上，人流並不稀少，反而可以說得上熱鬧非凡。
這麼熱的天氣，人們肯從舒適的家裡鑽出來，街邊大大小小的大排檔功不可沒。
煮毛豆，煮花生，烤雞翅，烤板筋，烤肉串，烤茄子，烤香菇，烤韭菜，烤火腿，涼麵，涼皮，冰鎮啤酒，北冰洋……
梁相宜吸了一下鼻子，吸進一股夾雜著酸甜苦辣鹹的熱空氣。
久違了！梁相宜心裡冒出一句，自己也不知道是對什麼而言。
對這一個人在街上晃蕩的自由？對這五味雜陳的人間煙火氣？對這滿眼嘈雜熱鬧，大快朵頤的人群？還是對因為孩子不在眼前而從媽媽這個身份裡暫時跳將出來的自己？
梁相宜漫無目的地走走看看，也不知道在街上晃了多久，直到覺得腳都有些酸痛了，她在街角一個用廣告橫幅圍起來的燒烤攤前停下了腳步。
街邊排擋的桌凳大多都是塑膠桌凳，但這一家燒烤攤的桌子凳子都是木頭做的，看起來別有一種踏實沉穩的感覺。
這個燒烤攤不大，總共只有五六張桌子，只有一個年輕人在打理，燒烤，上菜，收銀，都是他一個人在忙活，像個千手觀音。
難得的是，整個排擋看起來倒也整潔有序，並不髒亂。
此刻攤上有三桌客人，一桌上是兩個小年青，一桌上是三個中年人，一桌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兩個小年青看起來有點流裡流氣，三個中年人正天南海北地高談闊論，那個女孩子面前擺著兩個空啤酒瓶，人好像已經喝得暈暈陶陶的了。
梁相宜聞到一陣香噴噴的烤魚味兒，夾雜著辣椒、花椒和蔥蒜的香味。
梁相宜貪婪地猛吸了一口。
自從兩個孩子出生以來，哦不，自從她懷上孩子以來，家裡做菜幾乎就沒有放過辣椒，不獨辣椒，其他辛辣調料幾乎一律從廚房下架了。
孕期禁食辣是怕上火怕便秘，哺乳期禁食辣是怕孩子上火長疹子紅屁股，等斷了奶，又忙著給孩子們變著花樣做輔食，哪裡有時間有心思顧得上給自己換換花樣做著吃。
梁相宜出門沒有帶錢包，也沒有帶手機。幸好牛仔短褲的褲兜裡，還有梁相宜早上去早市買東西時胡亂塞在裡面的零錢。她摸出來大致看了看，呃，吃一頓路邊攤還是夠的。
於是梁相宜選了張桌子坐了下來。
“老闆，”她對著那個在燒烤架前埋頭刷醬撒料的小夥子說，“給我來一份烤魚，一份烤青椒，一份烤茄子，一盤毛豆和一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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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端上來的是毛豆和啤酒。
“您先吃著，青椒和香菇很快，魚時間稍長一點。”老闆兼服務員的年輕人說。
“不著急。”梁相宜說，“今天我有的是時間。”
她剝了一顆毛豆到嘴裡。咦，這家的毛豆怎麼沒有鹹味兒？
“老闆，你煮毛豆不放鹽嗎？”梁相宜問。
“不放。”老闆回答說，“新鮮毛豆吃原味的最好。煮毛豆放鹽，主要是為了存放，夏天天熱，不放鹽的話煮好之後存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變味。”
“那你不放鹽不怕它變味？”梁相宜問。
“我煮得少，每天就煮三四斤，基本上前半夜就買完了，不會放到後半夜。”小夥子說。
梁相宜又剝了兩顆。果然無鹽的毛豆吃起來更清香，毛豆本身的鮮香佈滿了整個口腔。
梁相宜心無旁騖地吃著毛豆，飲著冰鎮後的山城啤酒，耐心地等待老闆將烤青椒、烤香菇、烤魚一一送上來。
旁邊兩個小青年一直在嘀咕什麼，盯著另外一張桌子上有點神志不清的女孩子看了又看。
這個小姑娘為什麼會一個人出來吃燒烤喝酒呢？看樣子酒量並不好，兩三瓶啤酒就暈陶陶的了，失業了？年輕人工作的機會遍地是，不至於頹廢成這樣，八成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吧。
梁相宜心想，還是年輕好，天真愚蠢，傻得可愛，為了愛情，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地獄。
失個戀不惜傷心傷身地獨自買醉。
她正想過去提醒女孩少喝一點，大晚上的一個人不安全，突見那個年輕的老闆踢了一腳女孩坐的凳子，大聲說，“喂，陳有希，又他媽失戀啦？每次跟男朋友吵架就來老子的攤上胡吃海喝，假裝失戀給誰看，一會兒還不是乖乖被哄回去。”
哦，原來是老闆的熟人。梁相宜心裡放心地想。旁邊那兩個小青年也悻悻地收回了目光。
從那年輕老闆的話看，這女孩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因為和男朋友吵架來這裡吃買醉了，回回男朋友都會來哄回去。
梁相宜想起她談戀愛的時候，有時候耍個小脾氣，陳吉也是沒一會兒就會來追著她各種哄，哄完之後兩人反而比吵架之前更甜蜜。
戀愛與婚姻真是不同的。戀愛時的爭吵，總是很快就被柔情蜜意抹平，吵過了跟沒吵過一樣，結婚後的爭吵，卻大多已懶得去縫合，吵一次留一道口子。
等到留的口子足夠多了，是不是就只有離婚的份兒了？
想到離婚這兩個字，梁相宜心裡顫抖了一下。
梁相宜是在離異家庭長大的。她知道無論怎麼彌補，父母長期為瑣事爭吵，到最後決然地分開，始終是亙在她心頭的一道傷疤，對她在感情觀、婚姻觀上的影響無法估量。她幾乎用了整個青春期來淡化這道疤。
後來她遇到陳吉，決心跟陳吉締結婚姻，組建家庭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對自己說，既然遇到了喜歡的人，選擇進入婚姻，生兒育女，就一定要運用智慧，調整心態，用心經營這個家，不要重蹈父母的覆轍。
然而婚姻生活的平淡如水，養育孩子的兵荒馬亂，不知不覺啃噬了她的初心。
生活總是一地雞毛，輕易蒙蔽人的雙眼，令人變得患得患失，錙銖必較。她在責怪陳吉不再體貼，不再對她心懷柔情的時候，她又對他還剩幾分關心與體貼呢？
當初她在眾多追求者中看中陳吉，不就是他熱愛運動，興趣健康，工作上進，外帶一點小貧嘴的性格吸引了她嗎？
如今陳吉還是陳吉，為什麼她的想法卻改變了。
梁相宜一邊吃著燒烤，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
沒有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圍繞，離開了鍋盆碗盞和一屋子的玩具，她似乎找回了一點點清明，第一次開始反省。
6
旁邊的桌子陸續上客，又陸續吃完離開了。只有梁相宜和那個女孩子一直沒有動。
那個年輕的老闆倒也並沒有不耐煩，聽任她倆就那麼一人一桌呆著。
這女孩子的男朋友怎麼還沒有出現？梁相宜瞟到那個已經完全趴下的女孩子，心裡納悶，竟然有點為小姑娘焦急。
梁相宜沒有等來那女孩的男朋友，卻等來了陳吉。
陳吉推著並排的雙胞推車出現在梁相宜面前的時候，梁相宜還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兩個孩子當中，弟弟已經歪著頭睡著了，姐姐也有點昏昏欲睡的樣子，一看到媽媽，卻又眼睛一亮，精神起來，驚喜地叫她。
“吃好喝好了嗎？”陳吉看著她說，還是一副貧了吧唧的口氣，“手機錢包都沒帶，你吃完是打算跑掉啊？”
“媽媽，我們找了你好久。”女兒對梁相宜說，“爸爸說一定要在十二點之前找到媽媽。”
梁相宜蹲下來親了親女兒的臉，隨口問道，“為什麼？”
“爸爸說，他和你以前約定過，吵架一定要在晚上十二點之前和好。”
梁相宜抬眼看了一眼陳吉。
陳吉正在一邊掏錢，一邊沖忙個不停的小夥子喊道，“老闆，多少錢？結帳。”
梁相宜拿起桌上盤子裡的一顆毛豆，剝出裡面的豆粒，送到女兒嘴邊，說，“來，吃一顆毛豆，這個毛豆沒放鹽的，很好吃。”
結完帳推著推車往回走的時候，陳吉對梁相宜說，“你這一走，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我們這生的是兩個孩子嗎，是兩個猴子吧？老婆我跟你說，我算是領略到你的辛苦了，你這兩年多都是怎麼過來的？”
“我下個週末不去跟滑鼠他們踢球了，我們帶上一個球，帶上我們這兩個猴子，四個人去公園草地上踢。”陳吉說著騰出一隻手，攬了攬梁相宜的肩膀，“哪天等孩子們睡了，你也去做個SPA什麼的，我記得以前給你辦過一張藍色港灣的卡，你就還沒用過兩次……”
後面的話梁相宜沒有再聽清楚。她覺得這個夜晚她像是經歷了一個孤單漫長的夢，差點迷失其中找不到歸途，卻在猛然回頭間，看見了熟悉的來路。
梁相宜覺得眼睛有些發澀。她伸出一隻手揉了揉眼角，另一隻手，與陳吉一起牢牢扶住了小推車的把手。
不知道那個女孩子的男朋友，最後有沒有在十二點之前出現，把那個傷心的女孩領回家。
梁相宜最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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