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編年史之九:1969年, 哪裡是我的故鄉
文/張秀陽
說到故鄉, 在我其實是一件無法一下子說得清楚的事情。 如果說祖籍是故鄉,
我們家在夏營子是一個外鄉人, 是一家外來戶。 我最深沉的悲哀是不知道哪裡是我的故鄉。
回一趟老家還要商量來商量去, 我當時不明白, 也不懂得操心。 現在我明白了, 要下那個回老家的決心, 在父親是非常艱難的決定。
我父親因為是三代貧農, 解放後他的堂弟堂哥們都成了歷次政治運動中依靠的物件。 土改、抗美援朝、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合作化、大躍進, 運動一個接著一個, 每次運動一來, 上面的工作隊總要依靠村子裡的積極分子和基本群眾。 但農村中的宗族力量是此消彼長的, 哪一方也不能世世代代一直當權下去。 一個村子是一個小社會、小國家, 你方唱罷我登場, 有唱戲的就有看戲的, 有登場的就有月臺下的。 一點火星貯藏起來會燃起熊熊之火, 當權者在臺上就肯定要得罪台下站著的,
我父親因為他的弟弟, 也就是我的三叔是大隊治保主任, 1958年大躍進時, 大隊成立了大食堂, 我父親就當了大隊食堂的司務長, 到了1959年, 當了大隊司務長的父親就成了風口浪尖上的人物。 後來,
“那可不是講理的時候, 也沒有人給你講理。 往死裡打你呀。 ”父親說, 外村有消息傳來, 已經有原來的幹部被吊起來打死了。 父親他們這一幫人商量, 咱們也跑吧, 再等下去, 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 父親帶著一家人離開了他的故鄉, 除了1965年那一次莫明其妙地被人告發為“逃亡地主”, 外調在張祥林老叔的安排下不了了之外, 父親再也沒有提過他的故鄉一個字。
故鄉情況不明晰, 現在讓父親送妻兒老小回故鄉, 父親猶豫再三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半生闖蕩的父親四十歲,人到中年天過午才有了我這頭一個兒子,然後是妹妹、弟弟接連降生。好不容易有了一家子人,回故鄉去,萬一有那麼一兩個仇家尋仇,還不是送上門的生意,他們要是來個斬草除根這一輩子不就全玩完了嗎?
但母親卻主張回老家去,餓死也是死,回老家如果被人害了也是死。再說了,現在是新社會新國家,誰敢大天白日就害人奪命的呀?母親一心想回老家去,是因為1968年大洪水後,本來和我們家一起跑江湖的我的叔叔和奶奶,在當年秋天就回了老家。我叔叔在流浪江湖時結識了我的嬸嬸,成了家,他倦鳥思林、遊子戀家,就帶著奶奶商量要回老家去。奶奶老了,她一心也想著葉落歸根,死也要死在老家的土地上,因為那裡埋著她的丈夫——我的爺爺。
“他三叔和咱娘都能回,咱為啥子不能回?”母親說。
父親說書、早年被抓壯丁的經歷,使他懂得的中國的歷史和是是而非的野史傳說多,父親的性格裡就多了一些猾黠和多疑,這種性格使他一生當要決定大事情時都是考慮再三,生怕一步錯步步錯。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一步三趨”。父親說:“老三能回,說不定咱回了就不一樣了呢。”多年後,我才理解父親這樣說的內涵,父親和我三叔是兩樣性格的人,三叔矮小怕事,父親高大剛烈;三叔吝嗇無爭,父親豪爽大方。所以,父親就擔心他可能會得罪人,而三叔走路怕踩死螞蟻又能得罪誰?
但守在淮河邊,總不能靠喝河水活命。老家頭年沒有遭災,年景好一些,到那裡過一陣子,有親戚朋友幫襯著,總比在這裡等死強。商量來商量去的結果是,我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弟弟回老家,父親一個人在夏營這裡住著,一個人總能混上吃的。等過了春荒我們一家人再回來,再團聚。
1969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坐上汽車。從淮濱往北過阜南縣這段路我沒有印象了,聽說是父親帶我們一家人地下走的,走走歇歇,走了一天多,到了阜南縣城才坐上車。從阜南坐上車,經阜陽到渦陽,一百多公里路,我現在的感覺是飛快地就到了。
老家的老屋還在,是三間茅草屋,聽說還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三叔給我們騰出了一間屋,幾家親戚聽說我們一家人從南鄉回來了,有的提一籃子紅薯,有的帶幾斤黃豆,有的拿幾瓢米麵,還有的送來了一瓶油。我和妹妹弟弟們看著這些不相識的人的臉,我聽母親對我說:“這些都是咱的親戚和近門,都是和咱親的人。你要記住。”
我們娘兒四個在老家住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的麥苗泛黃時才回來。在那裡的生活細節我已經全忘記了,我只記得有一天,我一個人跑到老家南邊的一條小河邊玩,直到日已過午我還沒有回去,母親嚇得半死,她瘋了一樣到處叫著我的小名。當她差不多快要絕望的時候,我一個人拿著幾條小魚回家了。母親一把把我抱在懷裡,她本來發誓找到我後痛打我一回的,但真的找到我後,她卻驚喜得忘了打我。
半生闖蕩的父親四十歲,人到中年天過午才有了我這頭一個兒子,然後是妹妹、弟弟接連降生。好不容易有了一家子人,回故鄉去,萬一有那麼一兩個仇家尋仇,還不是送上門的生意,他們要是來個斬草除根這一輩子不就全玩完了嗎?但母親卻主張回老家去,餓死也是死,回老家如果被人害了也是死。再說了,現在是新社會新國家,誰敢大天白日就害人奪命的呀?母親一心想回老家去,是因為1968年大洪水後,本來和我們家一起跑江湖的我的叔叔和奶奶,在當年秋天就回了老家。我叔叔在流浪江湖時結識了我的嬸嬸,成了家,他倦鳥思林、遊子戀家,就帶著奶奶商量要回老家去。奶奶老了,她一心也想著葉落歸根,死也要死在老家的土地上,因為那裡埋著她的丈夫——我的爺爺。
“他三叔和咱娘都能回,咱為啥子不能回?”母親說。
父親說書、早年被抓壯丁的經歷,使他懂得的中國的歷史和是是而非的野史傳說多,父親的性格裡就多了一些猾黠和多疑,這種性格使他一生當要決定大事情時都是考慮再三,生怕一步錯步步錯。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一步三趨”。父親說:“老三能回,說不定咱回了就不一樣了呢。”多年後,我才理解父親這樣說的內涵,父親和我三叔是兩樣性格的人,三叔矮小怕事,父親高大剛烈;三叔吝嗇無爭,父親豪爽大方。所以,父親就擔心他可能會得罪人,而三叔走路怕踩死螞蟻又能得罪誰?
但守在淮河邊,總不能靠喝河水活命。老家頭年沒有遭災,年景好一些,到那裡過一陣子,有親戚朋友幫襯著,總比在這裡等死強。商量來商量去的結果是,我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弟弟回老家,父親一個人在夏營這裡住著,一個人總能混上吃的。等過了春荒我們一家人再回來,再團聚。
1969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坐上汽車。從淮濱往北過阜南縣這段路我沒有印象了,聽說是父親帶我們一家人地下走的,走走歇歇,走了一天多,到了阜南縣城才坐上車。從阜南坐上車,經阜陽到渦陽,一百多公里路,我現在的感覺是飛快地就到了。
老家的老屋還在,是三間茅草屋,聽說還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三叔給我們騰出了一間屋,幾家親戚聽說我們一家人從南鄉回來了,有的提一籃子紅薯,有的帶幾斤黃豆,有的拿幾瓢米麵,還有的送來了一瓶油。我和妹妹弟弟們看著這些不相識的人的臉,我聽母親對我說:“這些都是咱的親戚和近門,都是和咱親的人。你要記住。”
我們娘兒四個在老家住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的麥苗泛黃時才回來。在那裡的生活細節我已經全忘記了,我只記得有一天,我一個人跑到老家南邊的一條小河邊玩,直到日已過午我還沒有回去,母親嚇得半死,她瘋了一樣到處叫著我的小名。當她差不多快要絕望的時候,我一個人拿著幾條小魚回家了。母親一把把我抱在懷裡,她本來發誓找到我後痛打我一回的,但真的找到我後,她卻驚喜得忘了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