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玫瑰紅的鮮亮小花開在奶奶灰白髮髻上的時候, 最是春光瀲灩無限好, 把一段朽老枯萎的歲月也撩撥得蠢蠢欲動, 枯索難熬的日子也蕩漾得無比綿長而活色生香。
那時我天真爛漫, 梳著兩個羊角辮的童年熬在成長的期盼裡。 滿院子牆頭簷下見縫插針隨意生長, 睜眼就能遇到這種叫做“楊梅兒花”的豔麗小花。 楊梅兒花是它的俗稱, 因為它的色與形長的就像楊梅的果子, 小小的一團舉在筆直的花莖上, 還撒著幾點細如針眼的明黃小花, 神秘又亮麗得讓人忘記花下的綠葉也忘記晨昏之間日頭底下的瑣碎煩惱。
奶奶把千日紅戴在頭上, 陽光追著花的香跳躍。 纏過小腳的奶奶顫顫巍巍地在青磚鋪地的大埕走來走去, 沒牙而凹陷的嘴巴有時絮絮叨叨地抱怨, 她那往腳心裡彎曲的腳趾老是長出硬繭和指甲, 走動時鑽心的疼。 她抱怨小腳限制了她走出村莊的勇氣匡定她的視野和人生, 說“一生就死在這小腳上了”。 然後搬一把竹椅在夕陽下剪她腳上的繭。 薔薇紅的夕輝那麼溫暖明媚地塗在奶奶頭上的五朵小花, 整個院子都流淌著想像中的好, 那種好是閨閣碧玉端莊雅秀的韻致風流——我不懂腳的疼,
推算下來, 奶奶是民國時代的女子, 民國是才子才女們的狂歡時代, 但尋常百姓家的女子並無臨水照花的才情, 奶奶用她的一生心血養育父親和姑姑。 從我懂事起, 姑姑也盤著髮髻, 姑姑的黑髮濃密, 髮髻粗圓, 但姑姑的時代已不流行頭上簪花了, 只閃著銀釵的白光。 沒有花香的髮髻像一顆過時的果子, 滋味消失淡了味蕾和日光。
我確信我的閨閣情懷來自于奶奶頭上那風情萬種的五朵千日紅, 當然, 有時也會是大黃的菊花, 有時也會是淡雅而淡香的茉莉。 能工巧匠鍛造出的銀釵刻意留下五個短短的柄, 等著各色鮮花來對接。 清晨, 雨水未晞, 嬌花凝露。 奶奶拿一個精緻小碟兒一把精緻小剪子呼我小名:桑子,
等我終於讀到“等我長髮及腰, 嫁你可好”的詩句時, 淚水一湧而上, 我的惆悵如自小剪了又剪剪了還長的髮絲, 我的失落感是那樣的深重。 我的青春年華遇到一個粗糙的年代。 走出院門外, 花兒只是長在地上的植物, 讓人當做風景用眼來觀賞。 一個觀念及審美都貧乏的時代容不下一頭長髮飄揚也嘲笑一朵花在鬢邊綻放。 我為我的青春沒有趕上髮髻簪花而淚流滿面。
中年守寡的奶奶, 她的“千日紅”美夢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帶進黃土裡, 她把一段屬於女子的風姿綽約的日子帶走了。 從此世間難尋碧玉簪。 從此花語“不滅的愛”成了世間稀有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