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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于雲南迪慶
又一次洪水來了， 在上游裹挾和圍堵住一個村莊。 沒有人會繼續等待一個方舟，
河流曾經載有無限的生命， 老人們熱衷於們描繪魚蝦和孩子們一起跳舞的光景， 可是這些很久前就不存在了。 河流已經死了， 沒有人會對它再有某種親近感， 村莊裡只有老人和孩子， 偶有孩子溺死， 這是村莊和河流的不多的聯繫。 年輕人從陸路離開， 一卡車一卡車的沿著公路和或者是鐵軌， 去往下游， 那裡有城市， 他們離開的時候對老人說：照顧好你們的孫子孫女啊， 你會看見下游城市的煙，
老人揉了很久的眼睛， 看不到任何消息， 人同煙一樣散了。 孫子孫女在一年結束時候也會站在屋頂眺望下下游城市的方向， 還有村莊外流淌的河流。 有時候趁著老人在灶前打盹， 小孩子們去往河邊， 已經挖不出來任何有甲殼的堅固東西， 或者用魚腹藏書， 他們就丟下一片被自己用手反復摩挲過的葉子， 像是給葉子包漿， 抹上防水層， 以防止任何透露給葉子的資訊遺失。 每片葉子就飄飄搖搖地流至下游， 在那個城市的市中心， 遊客從渡輪上岸， 看到一些聚集在堤岸邊的葉子， 和“思念湯圓”“可愛多”等等這樣的包裝紙一起， 埋怨幾句河裡太髒之後， 和城市的天際線合影， 離開。
出生在上游那個村莊，
畢竟除此之外沒有一個人知道上游的村莊會發生什麼， 或者所有人都不會預見那裡會發生什麼。
樹葉裡都是村莊裡老人和孩子的聲音， 說今年的收成， 說家裡的老鼠和地裡的螞蚱， 說村裡離開的老人和消失的孩子， 還說爸爸媽媽提到的城市裡的煙從上游一絲也看不見。
從上游沖下來的樹葉在不斷傳遞上游村莊裡的資訊， 王道士日復一日周而復始的記錄和積累這些從葉脈中釋讀出來的消息。 但是一年一年的， 抵達而來的葉子越來越少了， 王道士在幾千里之外的下游感覺到自己出生時候的村莊也在越來越小。 “應該是沒什麼可以說給樹葉聽的了吧。 ”他把那些載有死訊的樹葉單獨拿出來， 反復確認了姓名之後， 在道觀裡有齋蘸法事的時候順便把他們也超度了。
每年夏天季風帶來降雨和高山的冰雪融水推動河流速度加快， 載有訊息的葉子不再是緩慢的平郵了， 通常一周之內就能抵達下游。 在雨水最大的那天， 老人會主動帶著孩子來到河邊， 源源不斷地把樹葉送往下流， 在暴雨降臨之前樹葉都已經準備好了， 勤勉的老人和孩子讓路上穿行準備食物的螞蟻大吃一驚。 村子裡各種樹木和枝條上最漂亮最大的葉子都被採摘了下來， 放在筐子和簸箕裡， 肩扛頭頂， 就連家裡的貓， 所有把家稱之為家的生物都出現在河邊了， 像豐收之後要給神祇最豐盛的獻祭， 感謝雨水， 不只是滋潤了莊稼穀物， 還能將想要說的話以最快的速度送達。老人和小孩子雙手托捧著樹葉，被雨聲打濕的聲音浸入樹葉中，離開樹木後的樹葉，再次感受到生命一樣，紋理清晰和放大，葉緣飽滿起來，各種詞彙和句子湧入，新陳代謝以另一種能量介質進行著。樹葉們被不斷拋入水中，帶著最後祈禱的聲音離開了，在暴漲的河水中打著轉趕往下游。
王道士最忙的時間自然也就是雨水之後的季節，和年節快遞爆倉一樣，樹葉在堤岸攪動一片死水區。城市裡的人看到這些上游帶來的葉子，又一次忘記上游的荒蕪。
今年的降雨量預測會更多，王道士早早就在河堤旁邊等待葉子們到來了，可是雨水過去之後並沒有聽到上游的消息。查看天氣預報，並沒有家鄉村莊確切的天氣資訊，從周圍地區的降水來看，葉子應該已經抵達下游了。
家鄉是一個在河岸山腳下的小村莊，除了和周圍地區有行政上聯繫，幾乎完全孤絕。王道士離開家鄉之後，回去過一次，翻山越嶺輾轉數日，和自己離開時候的景象差不多，老人看兒童看狗。那裡是最安靜的地方了，能聽見百米之外你想聽見的一滴雨聲，靠著這種對於外來聲音的捕捉，來度過村莊靜默的歲月。
又過了三天，渾濁的河水終於送來了王道士在等待的葉子，收集後晾乾，攤開在道觀的後院中，王道士發現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多相似的葉子，再也不相信沒有兩片葉子是相同的這樣的鬼話了。王道士戴上眼鏡小心仔細地趴在每一片樹葉上觀察。色澤，形狀，紋路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相應的，每一片葉子都能讀出相近的含義。
釋讀完所有能找到的樹葉之後，王道士驚慌地癱坐在地上，這一次是真正的他的家鄉已經回不去了。
幾天前上游的山洪暴發之前，村莊裡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河岸希望自己的葉子能搭上河裡最快的一個浪頭，迅速抵達到下游城市的河岸。不知聽誰說的，下游城市裡的人在下雨的時候也會在外邊，因為城市是一個無法停下來的地方。而村子後邊最先發現洪水的人已經趕不及來河岸報告了，洪水席捲一切從山上一直到河岸，手持一片樹葉的老人和孩子，像在小水池裡的昆蟲妄圖逃生，可是葉子太小了，即使它被用來傳載最豐富的資訊。於是王道士從樹葉裡看到多是求生的聲音，或者只是簡單呼叫聲，卻語意不明，晦澀難懂，像是害怕，又像是解脫。王道士聽師傅說，一些上吊死的人其實最後都是開心地吐出來舌頭。
王道士確定自己手上一片片完整的樹葉，都是上游村莊裡已經殘缺的生命了。他去轄區的派出所報警，說上游自己家鄉的村莊被洪水沖沒了，現在去的話，說不定還能救到幾個人。派出所民警以非本轄區事務禮貌地拒絕了，王道士又到市一級和省一級的各種相關機構求助，可是手中一把從河裡撈出來的葉子能作為什麼證據呢？他又去工業區有很多老鄉工作的一個工廠，在餐廳他找到自己知道的老鄉們，然後從袋子裡一片一片地掏出葉子，派發給每一個他能確定的人：你爸媽的，你兒子的，你女兒的，你叔叔的，你爺爺的，你奶奶的…….所有人都疑惑的注望。王道士說：葉子！這些葉子！你們仔細看！靠近點仔細看！聽，還有聽！聽也行，貼近了，用耳朵聽！它們都是你家人想給你們說的話！快看啊，聽啊？！楞什麼？
王道士示範了一下，像是一個捧著甲骨的祭司一樣，在傳達一種不可違抗的旨意。所有的人都低下頭看著手中的葉子。葉子並沒有重量可言，家鄉的人依舊困惑究竟發生了什麼。王道士說，“家鄉的村莊，已經沒了，很多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都已經被山洪沖走了，死了，很可能都死了。這些葉子就是他們被洪水沖倒之前說的話，他們喊救命，喊你們的名字，喊身邊爺爺奶奶孫子孫女的名字，喊家裡的狗的名字，喊地裡的莊稼，你們看不見聽不到麼？”
王道士放棄了，他本來就應該預料到這一種結果的，不然他之前每次搜集到葉子的時候就會來這裡告訴家鄉的人們了，他們不知道會不會相信那些時候的消息呢？王道士想起被自己掃到院子角落被飛鳥帶走那些葉子，它們當中有很多思念，對父母兒女，還有對外面從未去過的世界就已經膨脹開的思念。這些消息都像是氣球一樣，由葉子帶著，或者帶著葉子，越過千萬裡地來到下游，來到家人所在的這個城市。王道士手摸著這些乾枯的葉子，裡邊依然有很多溫暖柔軟的汁液。
有一片葉子可能是王道士最喜歡的，他單獨拿了出來，塞在自己書裡當書簽，晚上王道士能看見從那片葉子裡爬出來的老家鄰居老劉家的孩子，在雲笈七簽等書裡邊爬來爬去。王道士想他哪裡能看懂那些字呢？又懷疑小孩子那麼小就開始求道了？
王道士決定自己親自回老家看一看的前天晚上，新聞裡終於出現上游遭受洪災的消息了，但並沒有電視畫面播出，那個地方實在是太偏了，要等到軍隊派直升機才行。城市裡意識到上游災難的人，擔心下游會不會也有洪水，聽到是山洪之後稍微安心，但還是比平時更加關注天氣資訊了。而派出所和老家的工人來到道觀裡找到王道士不明就裡地問，上游究竟怎麼了？現在怎麼樣了？
“怎麼了，我不是已經告訴你們了。新聞不也剛剛說了麼，山洪啊，人沒了。”王道士又掏出之前的葉子，“就是它們告訴我的。”
“那現在呢？村裡還有人麼？”妄存僥倖的人問。
王道士把他們都帶到了河堤旁邊，從下午等到晚上，又飄下來一些葉子。王道士從水裡取了出來，“要聽麼？”
大家點了頭。
王道士對著葉子又念了另外一批死者的名字。
之後就沒有新的葉子出現了。
他還是親自回了趟家鄉的村莊，在大洪水之後，沒有鴿子和橄欖枝，自己也不是諾亞。
(全文完)
本文作者“李鏡合”，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47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李鏡合”關注Ta。
還能將想要說的話以最快的速度送達。老人和小孩子雙手托捧著樹葉，被雨聲打濕的聲音浸入樹葉中，離開樹木後的樹葉，再次感受到生命一樣，紋理清晰和放大，葉緣飽滿起來，各種詞彙和句子湧入，新陳代謝以另一種能量介質進行著。樹葉們被不斷拋入水中，帶著最後祈禱的聲音離開了，在暴漲的河水中打著轉趕往下游。王道士最忙的時間自然也就是雨水之後的季節，和年節快遞爆倉一樣，樹葉在堤岸攪動一片死水區。城市裡的人看到這些上游帶來的葉子，又一次忘記上游的荒蕪。
今年的降雨量預測會更多，王道士早早就在河堤旁邊等待葉子們到來了，可是雨水過去之後並沒有聽到上游的消息。查看天氣預報，並沒有家鄉村莊確切的天氣資訊，從周圍地區的降水來看，葉子應該已經抵達下游了。
家鄉是一個在河岸山腳下的小村莊，除了和周圍地區有行政上聯繫，幾乎完全孤絕。王道士離開家鄉之後，回去過一次，翻山越嶺輾轉數日，和自己離開時候的景象差不多，老人看兒童看狗。那裡是最安靜的地方了，能聽見百米之外你想聽見的一滴雨聲，靠著這種對於外來聲音的捕捉，來度過村莊靜默的歲月。
又過了三天，渾濁的河水終於送來了王道士在等待的葉子，收集後晾乾，攤開在道觀的後院中，王道士發現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多相似的葉子，再也不相信沒有兩片葉子是相同的這樣的鬼話了。王道士戴上眼鏡小心仔細地趴在每一片樹葉上觀察。色澤，形狀，紋路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相應的，每一片葉子都能讀出相近的含義。
釋讀完所有能找到的樹葉之後，王道士驚慌地癱坐在地上，這一次是真正的他的家鄉已經回不去了。
幾天前上游的山洪暴發之前，村莊裡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河岸希望自己的葉子能搭上河裡最快的一個浪頭，迅速抵達到下游城市的河岸。不知聽誰說的，下游城市裡的人在下雨的時候也會在外邊，因為城市是一個無法停下來的地方。而村子後邊最先發現洪水的人已經趕不及來河岸報告了，洪水席捲一切從山上一直到河岸，手持一片樹葉的老人和孩子，像在小水池裡的昆蟲妄圖逃生，可是葉子太小了，即使它被用來傳載最豐富的資訊。於是王道士從樹葉裡看到多是求生的聲音，或者只是簡單呼叫聲，卻語意不明，晦澀難懂，像是害怕，又像是解脫。王道士聽師傅說，一些上吊死的人其實最後都是開心地吐出來舌頭。
王道士確定自己手上一片片完整的樹葉，都是上游村莊裡已經殘缺的生命了。他去轄區的派出所報警，說上游自己家鄉的村莊被洪水沖沒了，現在去的話，說不定還能救到幾個人。派出所民警以非本轄區事務禮貌地拒絕了，王道士又到市一級和省一級的各種相關機構求助，可是手中一把從河裡撈出來的葉子能作為什麼證據呢？他又去工業區有很多老鄉工作的一個工廠，在餐廳他找到自己知道的老鄉們，然後從袋子裡一片一片地掏出葉子，派發給每一個他能確定的人：你爸媽的，你兒子的，你女兒的，你叔叔的，你爺爺的，你奶奶的…….所有人都疑惑的注望。王道士說：葉子！這些葉子！你們仔細看！靠近點仔細看！聽，還有聽！聽也行，貼近了，用耳朵聽！它們都是你家人想給你們說的話！快看啊，聽啊？！楞什麼？
王道士示範了一下，像是一個捧著甲骨的祭司一樣，在傳達一種不可違抗的旨意。所有的人都低下頭看著手中的葉子。葉子並沒有重量可言，家鄉的人依舊困惑究竟發生了什麼。王道士說，“家鄉的村莊，已經沒了，很多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都已經被山洪沖走了，死了，很可能都死了。這些葉子就是他們被洪水沖倒之前說的話，他們喊救命，喊你們的名字，喊身邊爺爺奶奶孫子孫女的名字，喊家裡的狗的名字，喊地裡的莊稼，你們看不見聽不到麼？”
王道士放棄了，他本來就應該預料到這一種結果的，不然他之前每次搜集到葉子的時候就會來這裡告訴家鄉的人們了，他們不知道會不會相信那些時候的消息呢？王道士想起被自己掃到院子角落被飛鳥帶走那些葉子，它們當中有很多思念，對父母兒女，還有對外面從未去過的世界就已經膨脹開的思念。這些消息都像是氣球一樣，由葉子帶著，或者帶著葉子，越過千萬裡地來到下游，來到家人所在的這個城市。王道士手摸著這些乾枯的葉子，裡邊依然有很多溫暖柔軟的汁液。
有一片葉子可能是王道士最喜歡的，他單獨拿了出來，塞在自己書裡當書簽，晚上王道士能看見從那片葉子裡爬出來的老家鄰居老劉家的孩子，在雲笈七簽等書裡邊爬來爬去。王道士想他哪裡能看懂那些字呢？又懷疑小孩子那麼小就開始求道了？
王道士決定自己親自回老家看一看的前天晚上，新聞裡終於出現上游遭受洪災的消息了，但並沒有電視畫面播出，那個地方實在是太偏了，要等到軍隊派直升機才行。城市裡意識到上游災難的人，擔心下游會不會也有洪水，聽到是山洪之後稍微安心，但還是比平時更加關注天氣資訊了。而派出所和老家的工人來到道觀裡找到王道士不明就裡地問，上游究竟怎麼了？現在怎麼樣了？
“怎麼了，我不是已經告訴你們了。新聞不也剛剛說了麼，山洪啊，人沒了。”王道士又掏出之前的葉子，“就是它們告訴我的。”
“那現在呢？村裡還有人麼？”妄存僥倖的人問。
王道士把他們都帶到了河堤旁邊，從下午等到晚上，又飄下來一些葉子。王道士從水裡取了出來，“要聽麼？”
大家點了頭。
王道士對著葉子又念了另外一批死者的名字。
之後就沒有新的葉子出現了。
他還是親自回了趟家鄉的村莊，在大洪水之後，沒有鴿子和橄欖枝，自己也不是諾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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