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青崖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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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裡有兩棵大柳樹,
村東頭一棵,
村西頭一棵。
兩棵柳樹都是懷抱粗細,
樹根遒勁有力的扒著泥土,
樹幹疙疙瘩瘩的透著滄桑,
樹頂枝葉垂髫隨風搖擺。
是的,
這是兩棵垂柳。
我也不知道這兩棵柳樹有多少年了,
是誰種下的。
好像一開始就有的,
我出生以前他們就已經在那了,
村裡的興衰榮辱,
它們比我還瞭解呢。
西頭的柳樹下,
住著四戶人家,
離得最近的是老程家。
村裡姓程的分兩股,
一股善一股惡。
惡的住在後趟街,
男的偷,
女的騙,
在村裡橫行霸道,
不幹人事。
生產隊時期,
老程家和老白家是互助組,
秋收的時候老程家經常偷互助組裡的糧食。
收黃豆的時候就每個鋪子拿走一把,
收苞米的時候就去地裡掰一些拿回家喂牛喂豬。
到了冬天他家從來不存糧食,
什麼時候缺糧了,
兄弟八個趁著月黑風高,
到人家下屋背幾袋子,
隨吃隨取。
他們不止偷糧,
還會偷家禽和牲畜。
以前農村家家戶戶都會養鴨鵝,
老程家就夥同老陳家一起去偷,
到了人家把房門從外面堵上,
把鴨鵝連窩端,
拿回家殺了吃肉或者到集上去賣。
晚上趁人睡著了,
潛到養牛的人家把鎖鋸開,
把牛牽走。
老程家偷了牛,
牽到集上殺肉,
牛肉拿回村裡大張旗鼓地賣,
仗著兄弟多,
即使被抓到現行,
不僅不承認,
還要打失主一頓。
除了偷東西,
他們還偷人。
早年間程三看上了白柱子的老婆,
就趁著白柱子出門做生意的時候天天去人家磨嘰。
白柱子媳婦不同意,
程家幾個兄弟就上門去打人家,
後來攪得白柱子和媳婦離了婚,
媳婦帶著孩子遠走他鄉,
白柱子家也就散了。
老白家就和老程家從此結了仇。
前幾年,
程家幾個兄弟輪流來我家借錢,
用點黃湯把我爸灌暈了,
偏要借給他們2000塊錢。
這錢用了五六年連本帶利一直不還,
我爸媽年年去要,
年年說沒有。
後來一次我爸去要,
氣急了口角起來,
程老頭跟著我爸屁股後面罵了兩條街,
到我家大門口也不肯歇。
正巧我放假回家走到大門口,
程老頭還在嘴不拉嘰的罵我爸,
我爸就慫慫的站在大門口,
偶爾回幾句借債還錢天經地義之類的。
我看不下去了,
跑到廚房拿出菜刀,
走到大門口,
把菜刀丟過去,
菜刀砍在土路上,
揚起一股灰塵,
我大聲的說:殺人不過頭點地,
你有能耐把他砍死。
別在我家門口以老賣老,
拿著不是當理說。
老程頭明顯一愣,
他沒想到一個上學的女孩敢這麼明晃晃的動刀子,
也沒想到這麼慫的白老六生的出這麼狠辣的女兒。
他看了看菜刀,
又看了看我,
轉身悻悻的走了。
到年底,
我媽把阿姨舅舅叫來壓陣,
那2000塊錢才要回來,
利息自然是一分都沒有的。
好在村西頭柳樹下住著的老程家是善的那一股。
他家爺爺奶奶和善,
程爸也是極老實的,
他家生了兩個兒子,
老大叫大寶,
和我姐姐是同學;老二喚二寶,
和我是同學。
小學時,
我常去二寶家玩。
他是那種很乾淨的小男生,
很愛學習,
經常和班裡的幾個女生比成績。
我們班級的前四名都是女孩,
偶爾期末考好了,
二寶能考進前四,
卻從來沒得過第一第二。
如果考的不好,
他就神情落寞,
鬱鬱寡歡。
我是屬於早慧的,
大大咧咧的穩坐期末第一第二。
他家後屋挨著姑姑家,
他姑姑家生了個兒子,
長得更是白淨,
說話聲音也是尖細的,
走路的姿勢也是婀娜多姿的。
村裡人背後都叫他“假大姑娘”。
每年暑假“大姑娘”都叫我們去補課。
一群小朋友,
每個人發個泡沫墊,
一張紙,
一支筆,
到房子西頭的空地上排排坐,
他拿著粉筆在山牆上寫板書,
給我們出加減法的題。
那些題目都極簡單,
根本不用紙筆,
我們馬上脫口而出。
他就高興極了,
真像是自己教的孩子有了大出息。
那年暑假快結束的時候,
他找了幾條舊的紅領巾給我們評少先隊員,
我以為我是一定會入選的,
到最後紅領巾卻沒給我,
給了二寶。
我那時不懂,
失落了很久,
到現在才明白,
人家是實在親戚,
況且只是過家家,
他們根本不在意,
而我也不該介意。
後來“大姑娘”考了中專,
去深圳打工。
最開始在自閉兒童培訓機構當老師,
後來開了自己的培訓班,
再後來開成了培訓學校,
去年還雇了幾個村裡的婦女去學校食堂做飯,
每個月開3000塊錢。
他終於實現了兒時的夢想,
不止當了老師,
還當了校長。
去年我回老家探親,
正好賣貨的小車停在他家門口,
我背著兒子去買南國梨,
“大姑娘”的媽媽看著我兒子,忍不住的誇,說你家孩子長得真好真白淨。 我問她兒子怎麼樣,她說在深圳好是好,就是還沒結婚,也沒孩子。我也沒敢細問,抬頭望她們院裡,房子已經很破舊了,西邊的山牆邊堆滿了爛柴火,窗戶的漆也有點脫落了,早年間的鐵柵欄上鏽跡斑駁,院子裡的野草都枯黃了,四處都透漏著殘敗的氣息。 說話間二寶媽媽也出來了,看到我“媽呀”一聲,連連叫我的名字,說孩子都這麼大了!我問她二寶最近回來了嗎?她眼神暗下去,說他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了。我不忍心再問,就趕緊拖著孩子回家了。 二寶大學的時候,和我在一個城市,每年寒暑假我們都回家,到家後就聚在一起玩。大學時的二寶已經不是那個成績考不過我就哭哭啼啼賴賴嘰嘰的二寶了,他長高了,比我要高出一頭,變帥了,也談起了戀愛,說女朋友很漂亮。他還會唱歌,模仿劉德華的顫音,唱完了我就笑著誇他,他也自信的笑。 大學畢業後,二寶就很少回家。因為大寶娶了媳婦,媳婦在家裡耀武揚威的鬧,自從生了孩子更是不得了,把家裡所有的房子和地都要過去了,二寶每次回家都會和兄嫂起衝突,不是因為嫂子不尊重父母了,就是孩子亂拿他東西了…所以二寶就不回家了,連過年都不回去。 每次我回家,第二天二寶媽媽都要來我家坐坐,我讓她上炕,她就脫了鞋,蹁腿坐在我身邊,忍不住的摩擦我的手,說你都這麼大了,工作了,結婚了,生孩子了,我家二寶一直不肯回家啊,二寶心裡有氣呢。 我沒法勸慰,就把我爸的煙盒遞給她,我說你抽煙吧?她也就不推辭,拿煙紙圈一棵旱煙,卷的細細的,抽一口,嗆得涕淚都出來了,她說六叔這煙真辣…我也不揭穿她,也不能說勸二寶回來看她,我只能說二寶在外邊是真的忙,我也是,工作以後沒假期,想回家卻回不了,都是為了謀一份前程啊。二寶媽平靜下來,依依不捨的說得回家了,我把煙盒遞過去,再讓她圈幾棵帶走,她就再坐在炕沿邊卷兩棵,然後回身跟我說我走了啊!我送到門口,看著她的背影,真是一年比一年瘦小了。 我爸說她來,每次都要過煙癮,臨走還要帶著走。我知道這不是煙癮,這是一顆為娘的心,生了兩個兒,顧著這個就顧不上那個,兩頭都記掛著,拉扯著,疼著。一棵煙不夠,三棵也不夠,她不是來過煙癮,而是來過眼癮,看著我,想想兒時的二寶,再想想現在的二寶,我回家了,二寶以後也能回家吧? 二寶家的後院對著於泉家,於泉家有一口水井,壓出的水清冽甘甜,因為離家近,所以我們小時候都去他家挑水。到了院裡,先去他家屋裡打聲招呼,再去缸裡舀一勺子水,倒到井裡,加緊壓幾下手柄,井裡發出聲響,像是老人的呻吟,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斷了氣。等到壓井的把手越來越沉,離出水也就不遠了,再壓幾下,井水從橡皮墊底下汩汩的湧出來,順著出水口接到桶裡,接滿一桶再接第二桶。 印象裡我家的水桶一直漏水,挑在肩頭晃晃悠悠哩哩啦啦,水在土路上漏出了兩條歪歪扭扭得平行線。一桶水挑到家只剩下八分滿,一口缸,要往返四五次才能裝滿。我和姐姐就留在於泉家,守著井水,看水要下去得時候就壓幾下,但是也不能把水壓得流出來濕了人家的院子,所以要小心翼翼得把握著節奏。 我家的水大多數時候是我媽挑,因為我爸懶,好說歹說也不去。要是我媽生氣不去挑水,這項工作就落在我和姐姐的頭上。我們兩個女孩力氣小,姐姐每次只能挑半桶,而我更是又矮又小,壓井時渾身趴在井把上也不見井水湧上來,等我們連拖帶拽的把水挑到家,還要被說女孩沒用,所以我一直覺得水很珍貴,不能大口大瓢的喝,直到現在都是渴急了才喝水,否則就是浪費。 那時候我家跟於泉家關係很好,我媽每天晚上都帶著我去他家玩。那時候她家大兒子娶媳婦辦喜事,我媽去幫忙摘菜洗碗,開席之前我餓了,她家正好在熬土豆雞肉,我媽給我要了一碗湯來泡飯,結果于泉媳婦說愛喝湯的人長大以後一定特別饞,說的我心裡特別不高興,如果我媽不去幫忙,有空做飯,我犯得著吃她家一碗湯嗎。 後來有一次,我媽和于泉媳婦一起去趕集,我媽上廁所,讓于泉媳婦幫忙看著兜子,結果回來的時候發現兜子裡的錢少了兩百,零錢卻還在。那時候200塊錢是大錢了,我媽直接和她翻了臉。 于泉媳婦回來覺得特別委屈,說錢不是她拿的,但是又說不明白為什麼整錢丟了零錢還在。後來她兒子媳婦來我家說情,說這麼多年了,兩家關係都很好,不能因為這點錢就惱了。我媽也不再追究了,畢竟沒證據,只是再也不去他家串門了。 後來于泉媳婦坐在大柳樹下和村裡的老娘們扯閒話,說是我媽誣賴她,說本來沒帶錢偏說她偷去了,結果冬天的時候井沿結冰,她一不小心摔了個粉碎性骨折,我媽說真的是報應,昧著良心拿了錢也沒那麼好花。 大柳樹的西邊,住著高春子家,他家的大閨女高珊和我也是同學。高珊家也早早的住上了瓦房,院子周圍也圍起了鐵柵欄,鐵柵欄是銀白色的,中間一截扭成紅花綠葉的造型,柵欄頂上尖尖的,像一個個矛頭直指天空。映著整個院子既體面又威嚴。 我們放了學,偶爾去高珊家跳皮筋,跳累了就進屋歇會,高珊和弟弟會給我們放電視,有時候還會放歌碟,我在她家第一次聽到《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傷心太平洋》等流行歌曲。 等我上初中的時候,高珊和她弟弟就都不念書了。再後來他們的媽媽就出去打工了,每次都是穿金戴銀的回來,一次比一次洋氣,後來又紋了細細的眉毛和粗粗的眼線,再後來每次回來都是擦得雪白的臉和紅紅的大嘴唇子,像是剛剛吃了死孩子。再後來村裡就傳開了,說高珊她媽在城裡做雞,她爸甘願當活王八,每次高珊媽回來,都會和她爸吵架。 再後來,高珊也跟著媽媽出去打工了,據說也是做小姐。但是高珊回村從來不那麼張揚,穿著裝扮都是素素的,沒幾年,高珊結婚了,婚後卻一直沒孩子。村裡人說她是在外面不正經,所以沒法生育了,沒幾年高珊就離婚了,家產沒分到,還背著一兩萬的債務。 高珊弟弟結婚了,生了個女兒,經常打電話讓高珊給買衣服。高珊每次回來都是大包小包的,走的時候都是哭著走的。 高珊媽終於回來了,說再也不出去打工了,開始和高春子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幫襯著兒子媳婦,一家三代人也算是幸福美滿了。村裡的議論也漸漸平息了,畢竟人家男人都原諒了,民風不同了,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有錢腰杆子就硬,到底誰笑話誰還不一定呢。 村東頭的柳樹下住著老趙家。 趙家是正正經經的人家,前屋住著弟弟,生了一兒一女,兒子結婚了,女兒上學呢。後屋住著哥哥,叫趙大柱子,大柱子生了三個女兒,也沒生出兒子。好在三個女兒個頂個的漂亮,流光水滑的,我和老三龍娜是同學。有一次放學下冰雹,龍娜爸爸來接她,看我可憐就把我捎上了。我坐在自行車前邊的橫杠上,咯的屁股疼也不敢說話。到了村裡他直接把我帶到他家,讓我和龍娜上炕寫作業,他去外屋地做飯。我們寫完作業飯菜就端上來了,烀的苞米,他留我吃飯,說吃飽了就不冷了。吃完飯他又送我回家,路上告訴我一定要好好上學。我上高中的時候,龍娜在橋頭蛋糕店打工,我還特意去看過她,但是我沒好意思告訴她,小時候那頓飯給了我多大的溫暖。 每次放假,我經過村東頭的柳樹下,龍娜奶奶都會問我讀到幾年級了,初幾了,高幾了,上大學了?到最後都要叮囑一句,好好念,將來一定錯不了。那時候,我爸都不怎麼想供我讀書的,整個村子,只有這個老太太,這麼的鼓勵我,相信我。 這兩年再回去,村東頭的大柳樹越發的蓊鬱了,村西頭的卻漸漸腐朽了,到最後只剩下一個一米多高的樹柵子,樹心已經腐爛了,只有根底下冒出來幾根綠色的嫩芽。 老樹已死,新芽還有希望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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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的媽媽看著我兒子,忍不住的誇,說你家孩子長得真好真白淨。 我問她兒子怎麼樣,她說在深圳好是好,就是還沒結婚,也沒孩子。我也沒敢細問,抬頭望她們院裡,房子已經很破舊了,西邊的山牆邊堆滿了爛柴火,窗戶的漆也有點脫落了,早年間的鐵柵欄上鏽跡斑駁,院子裡的野草都枯黃了,四處都透漏著殘敗的氣息。 說話間二寶媽媽也出來了,看到我“媽呀”一聲,連連叫我的名字,說孩子都這麼大了!我問她二寶最近回來了嗎?她眼神暗下去,說他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了。我不忍心再問,就趕緊拖著孩子回家了。 二寶大學的時候,和我在一個城市,每年寒暑假我們都回家,到家後就聚在一起玩。大學時的二寶已經不是那個成績考不過我就哭哭啼啼賴賴嘰嘰的二寶了,他長高了,比我要高出一頭,變帥了,也談起了戀愛,說女朋友很漂亮。他還會唱歌,模仿劉德華的顫音,唱完了我就笑著誇他,他也自信的笑。 大學畢業後,二寶就很少回家。因為大寶娶了媳婦,媳婦在家裡耀武揚威的鬧,自從生了孩子更是不得了,把家裡所有的房子和地都要過去了,二寶每次回家都會和兄嫂起衝突,不是因為嫂子不尊重父母了,就是孩子亂拿他東西了…所以二寶就不回家了,連過年都不回去。 每次我回家,第二天二寶媽媽都要來我家坐坐,我讓她上炕,她就脫了鞋,蹁腿坐在我身邊,忍不住的摩擦我的手,說你都這麼大了,工作了,結婚了,生孩子了,我家二寶一直不肯回家啊,二寶心裡有氣呢。 我沒法勸慰,就把我爸的煙盒遞給她,我說你抽煙吧?她也就不推辭,拿煙紙圈一棵旱煙,卷的細細的,抽一口,嗆得涕淚都出來了,她說六叔這煙真辣…我也不揭穿她,也不能說勸二寶回來看她,我只能說二寶在外邊是真的忙,我也是,工作以後沒假期,想回家卻回不了,都是為了謀一份前程啊。二寶媽平靜下來,依依不捨的說得回家了,我把煙盒遞過去,再讓她圈幾棵帶走,她就再坐在炕沿邊卷兩棵,然後回身跟我說我走了啊!我送到門口,看著她的背影,真是一年比一年瘦小了。 我爸說她來,每次都要過煙癮,臨走還要帶著走。我知道這不是煙癮,這是一顆為娘的心,生了兩個兒,顧著這個就顧不上那個,兩頭都記掛著,拉扯著,疼著。一棵煙不夠,三棵也不夠,她不是來過煙癮,而是來過眼癮,看著我,想想兒時的二寶,再想想現在的二寶,我回家了,二寶以後也能回家吧? 二寶家的後院對著於泉家,於泉家有一口水井,壓出的水清冽甘甜,因為離家近,所以我們小時候都去他家挑水。到了院裡,先去他家屋裡打聲招呼,再去缸裡舀一勺子水,倒到井裡,加緊壓幾下手柄,井裡發出聲響,像是老人的呻吟,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斷了氣。等到壓井的把手越來越沉,離出水也就不遠了,再壓幾下,井水從橡皮墊底下汩汩的湧出來,順著出水口接到桶裡,接滿一桶再接第二桶。 印象裡我家的水桶一直漏水,挑在肩頭晃晃悠悠哩哩啦啦,水在土路上漏出了兩條歪歪扭扭得平行線。一桶水挑到家只剩下八分滿,一口缸,要往返四五次才能裝滿。我和姐姐就留在於泉家,守著井水,看水要下去得時候就壓幾下,但是也不能把水壓得流出來濕了人家的院子,所以要小心翼翼得把握著節奏。 我家的水大多數時候是我媽挑,因為我爸懶,好說歹說也不去。要是我媽生氣不去挑水,這項工作就落在我和姐姐的頭上。我們兩個女孩力氣小,姐姐每次只能挑半桶,而我更是又矮又小,壓井時渾身趴在井把上也不見井水湧上來,等我們連拖帶拽的把水挑到家,還要被說女孩沒用,所以我一直覺得水很珍貴,不能大口大瓢的喝,直到現在都是渴急了才喝水,否則就是浪費。 那時候我家跟於泉家關係很好,我媽每天晚上都帶著我去他家玩。那時候她家大兒子娶媳婦辦喜事,我媽去幫忙摘菜洗碗,開席之前我餓了,她家正好在熬土豆雞肉,我媽給我要了一碗湯來泡飯,結果于泉媳婦說愛喝湯的人長大以後一定特別饞,說的我心裡特別不高興,如果我媽不去幫忙,有空做飯,我犯得著吃她家一碗湯嗎。 後來有一次,我媽和于泉媳婦一起去趕集,我媽上廁所,讓于泉媳婦幫忙看著兜子,結果回來的時候發現兜子裡的錢少了兩百,零錢卻還在。那時候200塊錢是大錢了,我媽直接和她翻了臉。 于泉媳婦回來覺得特別委屈,說錢不是她拿的,但是又說不明白為什麼整錢丟了零錢還在。後來她兒子媳婦來我家說情,說這麼多年了,兩家關係都很好,不能因為這點錢就惱了。我媽也不再追究了,畢竟沒證據,只是再也不去他家串門了。 後來于泉媳婦坐在大柳樹下和村裡的老娘們扯閒話,說是我媽誣賴她,說本來沒帶錢偏說她偷去了,結果冬天的時候井沿結冰,她一不小心摔了個粉碎性骨折,我媽說真的是報應,昧著良心拿了錢也沒那麼好花。 大柳樹的西邊,住著高春子家,他家的大閨女高珊和我也是同學。高珊家也早早的住上了瓦房,院子周圍也圍起了鐵柵欄,鐵柵欄是銀白色的,中間一截扭成紅花綠葉的造型,柵欄頂上尖尖的,像一個個矛頭直指天空。映著整個院子既體面又威嚴。 我們放了學,偶爾去高珊家跳皮筋,跳累了就進屋歇會,高珊和弟弟會給我們放電視,有時候還會放歌碟,我在她家第一次聽到《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傷心太平洋》等流行歌曲。 等我上初中的時候,高珊和她弟弟就都不念書了。再後來他們的媽媽就出去打工了,每次都是穿金戴銀的回來,一次比一次洋氣,後來又紋了細細的眉毛和粗粗的眼線,再後來每次回來都是擦得雪白的臉和紅紅的大嘴唇子,像是剛剛吃了死孩子。再後來村裡就傳開了,說高珊她媽在城裡做雞,她爸甘願當活王八,每次高珊媽回來,都會和她爸吵架。 再後來,高珊也跟著媽媽出去打工了,據說也是做小姐。但是高珊回村從來不那麼張揚,穿著裝扮都是素素的,沒幾年,高珊結婚了,婚後卻一直沒孩子。村裡人說她是在外面不正經,所以沒法生育了,沒幾年高珊就離婚了,家產沒分到,還背著一兩萬的債務。 高珊弟弟結婚了,生了個女兒,經常打電話讓高珊給買衣服。高珊每次回來都是大包小包的,走的時候都是哭著走的。 高珊媽終於回來了,說再也不出去打工了,開始和高春子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幫襯著兒子媳婦,一家三代人也算是幸福美滿了。村裡的議論也漸漸平息了,畢竟人家男人都原諒了,民風不同了,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有錢腰杆子就硬,到底誰笑話誰還不一定呢。 村東頭的柳樹下住著老趙家。 趙家是正正經經的人家,前屋住著弟弟,生了一兒一女,兒子結婚了,女兒上學呢。後屋住著哥哥,叫趙大柱子,大柱子生了三個女兒,也沒生出兒子。好在三個女兒個頂個的漂亮,流光水滑的,我和老三龍娜是同學。有一次放學下冰雹,龍娜爸爸來接她,看我可憐就把我捎上了。我坐在自行車前邊的橫杠上,咯的屁股疼也不敢說話。到了村裡他直接把我帶到他家,讓我和龍娜上炕寫作業,他去外屋地做飯。我們寫完作業飯菜就端上來了,烀的苞米,他留我吃飯,說吃飽了就不冷了。吃完飯他又送我回家,路上告訴我一定要好好上學。我上高中的時候,龍娜在橋頭蛋糕店打工,我還特意去看過她,但是我沒好意思告訴她,小時候那頓飯給了我多大的溫暖。 每次放假,我經過村東頭的柳樹下,龍娜奶奶都會問我讀到幾年級了,初幾了,高幾了,上大學了?到最後都要叮囑一句,好好念,將來一定錯不了。那時候,我爸都不怎麼想供我讀書的,整個村子,只有這個老太太,這麼的鼓勵我,相信我。 這兩年再回去,村東頭的大柳樹越發的蓊鬱了,村西頭的卻漸漸腐朽了,到最後只剩下一個一米多高的樹柵子,樹心已經腐爛了,只有根底下冒出來幾根綠色的嫩芽。 老樹已死,新芽還有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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