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自從六年前你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就越來越像個小孩子了。
所以此刻， 我心裡的你， 差不多就是個孩子。
吃飯會掉米粒， 東西到處亂放，
當然， 你很聽話， 讓吃飯就乖乖坐在餐桌邊等， 讓睡覺就馬上起身去臥室。
老實說， 這是我不熟悉的爸爸。
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記得小時候寫《我的爸爸》， 我的描述是：爸爸是個無所不能的人。 我的玩具壞了， 他三下兩下就能修好。 我的東西找不到， 他永遠知道在哪裡。 我問多麼古怪的問題， 他都能告訴我答案……
可能在所有小女孩心裡， 爸爸都是神一樣的存在吧。
他偉岸魁梧， 力大無窮。 他通曉天下， 談笑風生。 他有一肚子故事， 有數不清的朋友。 他能解決一切難題， 能應對所有意外。
所以， 有爸爸在， 天下太平， 世界安寧， 四海光明。
這就是你賦予我的， 讓我受益一生的安全感。
我到這幾年才意識到，
這些， 我實在應該感謝你。
當然， 你給我的， 遠不止於此。
我們這代人， 小時候物質大多不富裕。 雖然你和我媽收入尚可， 但吃穿用度還是要儘量節儉。
但是你只在自己身上省， 對我和哥哥姐姐都大方爽快。
我想要的東西幾乎不用說， 只要在商店里拉著你喊一聲“爸”， 眼睛瞟到那裡， 你就買了。
親戚們常說你太寵孩子。 你絲毫不覺得， 說當爹不就應該這樣嗎。 有時還反過來教導人家：孩子想要這點東西不過分， 能滿足就滿足， 別虧了孩子， 別非得讓她抱著你大腿央求， 孩子也有自尊心的。
很小的時候，
我從小沒斷過零花錢。 因為你的觀念是：會花才會賺。
過去我只當這是你寵我的藉口， 現在想想， 你確實是對的。
我們兄妹三個， 在物質貧乏的年代長大， 但都從未覺得家裡窮， 沒有匱乏感， 都懂得要努力賺錢， 也都捨得花錢， 給自己， 給別人。
這都是你和媽媽給我們的， 比錢更珍貴的財富。
跟同齡人相比， 你有很多超前的教育理念。
大概是因為你喜歡讀書。
你是郵遞員， 年輕時騎馬送信。 常常送完信回來， 天都黑了， 你借著月光在馬背上看書， 看得入迷。
到我們長大些， 你就把看過的故事講給我們聽。
我印象極深：夏夜， 我們一家人坐在院子裡乘涼，
聊著聊著， 媽媽去睡了。
再聊一陣兒， 哥哥姐姐也睡了。
最後只剩咱倆， 木椅方桌， 兩杯淡茶， 說個沒完。
頭頂繁星漫天， 銀河清晰可見。
夜風越來越涼， 明月從東邊走到西邊。
你喝完最後一杯茶， 說， 咱倆也睡吧。
那是我記憶裡最亮的星， 最美的夜， 和最熟悉的你。
我就這樣無憂無慮地長大了。
而你， 也這樣無緣無故地變老了。
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你， 慢慢地， 慢慢地， 從超人變成了普通人， 又變回了小孩子。
不知從何時起， 我們開始探討大人間的話題， 你遇事開始徵詢我的意見。
你吃得越來越少， 睡得越來越早。
你越來越希望我多留在你身邊。
可是這些年，
姐姐說， 我結婚那年， 離開家後， 你一個人哭了好久， 說這個千辛萬苦培養大的女兒， 是徹底飛走了。
這句話讓我難過很久。
我是個戀家的孩子， 卻一不小心走了這麼遠， 這使我常懷悲傷， 也覺得虧欠你和媽媽太多。
五年前， 你身體不好， 我和哥哥帶你去北京檢查。
醫生最後說， 你的病目前沒什麼辦法， 只能靠吃藥延緩進程， 但避免不了智力繼續下降， 身體越來越差， 最後的結果應該就是完全喪失智力， 臥床不起。
我心裡真不是滋味兒啊。
出院那天， 你和哥哥在前面慢慢走， 我拖著行李跟在後面， 看著你略微佝僂笨拙的背影， 我心酸不已。
我知道， 曾經那個走路帶風談笑自若的你， 再也不會回來，你會慢慢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找不到家，認不出我，忘掉我們一家人所有的過去……
你將這樣一點一點地離開我。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無能為力。
小時候我走路，總喜歡牽著你的食指。那天我忽然發現，你微蜷的右手，依然習慣性地伸著食指。
我瞬間淚奔。
第二天，我送你和哥哥到火車站，你們回內蒙，我回濟南。
我把你們在候車室安頓好，和哥哥聊了一會兒。你一直看著我，不說話。你知道我要走了。
是的，爸，我要走了。
我起身和你們道別。
你仰頭看我，像懷著最後一線希望似的說：不跟爸回去啦？
我說不出話，強忍住淚，強笑著跟你點點頭，轉身往外走，眼淚劈裡啪啦掉。
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孝順的女兒，那一天才發現，並不是。
你那麼精心地養大我，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永遠在。可是現在你老了，我卻缺席了你最需要我的時光，連多陪陪你都做不到。
對不起啊爸。
這些十幾年來，我每年夏天都要雷打不動地回家待一個多月。
每年回去，你都以比我預料的速度更快地衰老了。
開始我們還能聊聊天，後來你的話越來越少，漸漸不再主動說一句。
有時我試著跟你說說我的事，你也聽不太懂了。
你好像不願讓我知道你不懂，怕我失望，所以很費力地配合我，給我回應。
我不想你辛苦，也就不再多說。每天只湊過去問你想吃什麼，要不要看電視。
給你切個西瓜，幫你剪剪指甲，哄你多吃幾口飯，把你掉在地上的米粒擦乾淨……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小事。
有時想想，我真替你不值啊。你曾給過我的和我現在能給你的，太不成比例了。
當然，我知道你絕不會這樣衡量。
這世上，也許只有養孩子這件事，是讓人可以完全忽略性價比的。
你就是這樣一個爸爸。為我做什麼都覺得理所當然，而我為你做一點小事你好像都受之有愧。
你對我的全部期望，只是我能快樂健康，能常在你眼前晃一晃。
去年我回家，車開得慢，到家已經晚上十一點，你就搬個小凳坐在電梯門口，等我到十一點。
終於等來我，你也不說話，只是笑，笑得很開心。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你講的“兒出門遠行，父母倚門相望，盼兒早歸”。
父母對兒女的深情，都在這幾個字裡了。
可是兒女縱念親恩，所能回報的，也沒有百分之一。
今年我買了個麵包機，常在家裡做麵包給你吃。
你很喜歡。
有一次你剛吃兩口，麵包掉到了地上。
你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看著地上的麵包，又看看我，滿臉歉意地說了一句：人老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我折騰半天給你做了麵包，你卻弄掉了，讓我白費了辛苦，你太老太笨了，希望我不要嫌棄記怪。
爸，你真不用這樣。我小時候飯都不會吃，還不是你教會我的。你現在掉個麵包算什麼，只要你好好活著，怎麼我都該伺候的。
這一世只有我欠你，沒有你欠我。你縱有些許過錯，也不虧欠我一絲一毫。
其實我特別慶倖，這輩子有你這樣一個爸。
大自然用了多麼巧妙的手段和機緣，讓我成了你的女兒，除了珍惜和感恩，我還能說什麼呢。
所以，爸，你就安心做個小孩子吧。
吃飯掉幾個米粒沒關係，衣服系錯了扣子沒關係，不能陪我聊天沒關係，不小心摔壞了茶杯沒關係。
你只管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可以隨便提要求，別怕給我添麻煩。
你養我小，我養你老，天經地義。
不管你變得多麼不可愛，我都必須愛你。
因為你存在我這裡的愛，今生今世，我都還不完。
- END -
再也不會回來，你會慢慢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找不到家，認不出我，忘掉我們一家人所有的過去……你將這樣一點一點地離開我。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無能為力。
小時候我走路，總喜歡牽著你的食指。那天我忽然發現，你微蜷的右手，依然習慣性地伸著食指。
我瞬間淚奔。
第二天，我送你和哥哥到火車站，你們回內蒙，我回濟南。
我把你們在候車室安頓好，和哥哥聊了一會兒。你一直看著我，不說話。你知道我要走了。
是的，爸，我要走了。
我起身和你們道別。
你仰頭看我，像懷著最後一線希望似的說：不跟爸回去啦？
我說不出話，強忍住淚，強笑著跟你點點頭，轉身往外走，眼淚劈裡啪啦掉。
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孝順的女兒，那一天才發現，並不是。
你那麼精心地養大我，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永遠在。可是現在你老了，我卻缺席了你最需要我的時光，連多陪陪你都做不到。
對不起啊爸。
這些十幾年來，我每年夏天都要雷打不動地回家待一個多月。
每年回去，你都以比我預料的速度更快地衰老了。
開始我們還能聊聊天，後來你的話越來越少，漸漸不再主動說一句。
有時我試著跟你說說我的事，你也聽不太懂了。
你好像不願讓我知道你不懂，怕我失望，所以很費力地配合我，給我回應。
我不想你辛苦，也就不再多說。每天只湊過去問你想吃什麼，要不要看電視。
給你切個西瓜，幫你剪剪指甲，哄你多吃幾口飯，把你掉在地上的米粒擦乾淨……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小事。
有時想想，我真替你不值啊。你曾給過我的和我現在能給你的，太不成比例了。
當然，我知道你絕不會這樣衡量。
這世上，也許只有養孩子這件事，是讓人可以完全忽略性價比的。
你就是這樣一個爸爸。為我做什麼都覺得理所當然，而我為你做一點小事你好像都受之有愧。
你對我的全部期望，只是我能快樂健康，能常在你眼前晃一晃。
去年我回家，車開得慢，到家已經晚上十一點，你就搬個小凳坐在電梯門口，等我到十一點。
終於等來我，你也不說話，只是笑，笑得很開心。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你講的“兒出門遠行，父母倚門相望，盼兒早歸”。
父母對兒女的深情，都在這幾個字裡了。
可是兒女縱念親恩，所能回報的，也沒有百分之一。
今年我買了個麵包機，常在家裡做麵包給你吃。
你很喜歡。
有一次你剛吃兩口，麵包掉到了地上。
你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看著地上的麵包，又看看我，滿臉歉意地說了一句：人老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我折騰半天給你做了麵包，你卻弄掉了，讓我白費了辛苦，你太老太笨了，希望我不要嫌棄記怪。
爸，你真不用這樣。我小時候飯都不會吃，還不是你教會我的。你現在掉個麵包算什麼，只要你好好活著，怎麼我都該伺候的。
這一世只有我欠你，沒有你欠我。你縱有些許過錯，也不虧欠我一絲一毫。
其實我特別慶倖，這輩子有你這樣一個爸。
大自然用了多麼巧妙的手段和機緣，讓我成了你的女兒，除了珍惜和感恩，我還能說什麼呢。
所以，爸，你就安心做個小孩子吧。
吃飯掉幾個米粒沒關係，衣服系錯了扣子沒關係，不能陪我聊天沒關係，不小心摔壞了茶杯沒關係。
你只管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可以隨便提要求，別怕給我添麻煩。
你養我小，我養你老，天經地義。
不管你變得多麼不可愛，我都必須愛你。
因為你存在我這裡的愛，今生今世，我都還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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