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頁>美文>正文

馬致遠:人生如戲,說到底沒有一個人不是戲子

題馬致遠清溪曉渡圖(節選)

(明) 張以寧

紅日青霞半晦明, 白雲碧嶂相吞吐。

詩成君別我亦歸, 此景宛是經行處。

我呼九曲峰前船, 君帆正渡瀟湘渚。

雁去冥冥紅葉天, 猿啼歷歷青楓樹。

是時美人不相見, 我思美人美無度。

美人之材濟時具, 我老但有滄洲趣。

他日開圖思我時, 溪上春深采芳杜。

他曾經是多麼輕狂的少年, 策馬揚鞭, 以為功名理想全在遠方, 以為匹馬單槍, 憑著胸口的一股熱氣, 一定可以縱橫捭闔, 獨步天下。 而再曠世絕代的英雄也不是這世間唯一一朵花, 綻放敗謝, 時候到了, 自然有另外的來代替……這世間種種莫不如此。

沒有一個男人在最初啟程的時候不認為自己與眾不同, 就如他, 要金戈鐵馬, 要鮮衣怒馬樣樣紅。 可是, 當所有的壯志雄心都在時光中漸漸消磨, 染上灰, 才不得不認識到:或許自己不過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庸人, 像一隻影子似的不被重視。

然後, 這只“影子”自然想起那些遠去的實實在在的東西:如豆的燈光, 木炭燃燒的氣息, 咕嚕嚕響著的爐火, 嗡嗡響著的紡車, 滾熱的湯水, 母親蒼老的手, 絮絮的叮嚀;愛人水塘似的眼眸, 月亮一樣耀眼的肌膚, 因為想念而瘦下來的身影, 老狗親熱的叫聲……還有, 年年梨花放, 染白了山岡, 以及漫山遍野親切貼心的荒蕪……那些溫暖的春夜、仲秋夜, 想忘也忘不了啊。

思念如雪紛紛落下, 如同自己年久失修的滄桑。 遠去的、賴以生存的溫暖存在, 曾經覺得多麼無足輕重, 以為所有的日子不過喜怒哀樂, 蒼白潦草, 不值得留戀。 從沒有像現在這樣, 對安穩生活有無盡的嚮往與渴望。

每每路到盡頭, 就像他, 人到天涯才明白,

故鄉是一個人最初和最終的歸宿:老狗趴在田埂, 油菜沉著地開出金黃的花朵, 枝頭在夜裡啪啪作響, 預備結出些什麼, 而小河旁邊祖居的老屋, 以及簷下粗糙的燕窩, 那最吉祥安穩的巢。

而如果馬不停蹄, 道路將無限延伸。

他用一種叫人心疼的方式行走在異鄉的古道上, 逆著光影過去, 像一個剪影行走在刀鋒上, 看日影銜山, 融入地平線, 口裡喃喃吟著:“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

這樣的作品, 不是苦吟就能夠得到的, 是天分, 還有機緣, 即便那機緣誰都不願意遇到。 即使在他本人身上, 也應該是踉蹌行路, 一不小心跌撲在地、俯身撿來的神話, 好像某一夜漫天繁星齊齊隕落, 而當時正好有一個仰望天幕的人,

他有幸沾染了整個衣襟的光輝, 搖擺震顫, 不可言說。 卻最終, 在燈火明處, 對人慢慢講出自己那一刻的驚豔。

看看他那幾首與《天淨沙·秋思》意境很像的作品就知道了, 他也不是個神, 有時有點痞, 有時有點“我豁出去了, 就這樣了, 你怎麼著吧”的犯渾, 也有相對平庸之作, 尤其是在散曲還在探索的時候, 但慢慢地, 越來越好了, 把行路的安靜和焦慮描述得集中、完整、秩序井然—捎帶著說了生命的安靜和焦慮。

“佐國心, 拿雲手, 命裡無時莫剛求。 隨時過遣休生受。 幾葉綿, 一片綢, 暖後休。

帶月行, 披星走, 孤館寒食故鄉秋。 妻兒胖了咱消瘦。 枕上憂, 馬上愁, 死後休。 ”

讀一遍, 徹骨生寒。

總的看, 他說了生命裡的好, 也說了其中的不好;他說的好裡頭有不好, 我們為了那不好而難過, 可到最後還是覺得好;他寫得好, 有時也不好, 他這個人好, 有時也不好, 可還是叫我們原諒他, 一門心思讀下去, 喜歡他, 有點愛他……我們被他搞糊塗了, 於是, 我們成長了。

就這樣, 他懷抱軟玉, 多麼有耐心地飼喂我們,就像一位老婦人,執著滿懷的穀穗,秕的有些,飽滿的更多,被分類捆紮。她走向鴿群,彎下腰,攤開穀穗,還隨手揉開,鴿子在她的手上啄食穀粒……真是感激。

而那首著名的、小小的散曲卻的確樸實動人到了極致。它像是上天感觸蒼生哀苦,回頭看見植物一樣不可移動的我們,一群沉默寡言的人,赤著腳來到塵世,和有罪的麥芒始終站在一起,將在六月引頸就戮,還會被尊稱為糧食。

此刻,我們誠實而饑渴地張開嘴巴,像是千瘡百孔的布匹,掛在風裡。一時憐惜,便借他這個人說了出來,送達我們。這聲音裡有一種安撫,一種滋潤,又是那麼獨特,無法效仿。在他之後,秋思這盞離愁慢慢馥鬱,最後成了斷腸之毒,獨自飄散到每一個遙遠的荒蕪之地,以毒攻毒地替人療傷。

那些人在他的望聞問切下,有的好了,有的加重了病情,而那種心甘情願的加重,也是暫且解了離人的渴,即便那是鴆,是罌粟。

不管怎樣,從此,一直到今天,它作為一味醫療鄉愁的中藥,一汪一汪的,絕世的香濃沒有別的花朵再能匹敵過。這旅途中意外挑出的一枝,開滿不敗的花朵。

由這首散曲想開去,不由人不蕩到他筆下的劇本《漢宮秋》:那女子奉了君命,抖擻精神出塞,也不過是個淚灑一路、離鄉背井的女子,著了濃妝豔服,環佩叮噹,上戲臺,唱一場《昭君出塞》,眼看得身姿娉婷,耳聽得山呼浩蕩……

人生如戲,說到底沒有人不是戲子,都只是人生的一個過場,眨眨眼就陌路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也不再親密地相互呼喚應答。而即便是一出再堂皇冗長不過的大戲,依然躲不過台上空落落,台下各自傷。

同他的境遇也差不多吧!姣美而落寞的昭君和一匹瘦馬,在運送絲綢的古道上往胡地行進,路過些小橋流水人家,見過些夕陽西下,迎了些割面清寒的西風,風撩亂了鬢邊發,她懷抱琵琶作胡笳,悲歌不絕,那斷腸人的泣哭和瞬間凋敝的朱顏叫雁陣也聞聲墜落……

他寫昭君還不就是寫自己?橫豎這大地上的事都差不多。

這樣的心境,他把它也擰出了汁液,捧給我們啜飲。

他裝著醉,把紅塵一一涉過,來到秋天,卻止不住了悲秋。

對於在暮色蒼茫中,那個騎著瘦馬,遠離家鄉羈旅漂泊的人而言,他的形象凝聚著典型的中國落魄、不落魄者共同的氣質—你,我,或者他,在高位子、低位子以及低位子和高位子之間,吁吁帶喘輾轉一生,到歲月打馬催逼,奔跑不動,也終於會生出鋪天蓋地的漂泊和寂寞:人老,事物老,等待江山都老,老到看見自己的照片,都想不起來是誰……

老朋友一見面都變成頭白麵皺了,而哪個又是我呢?聲音稚嫩呼叫母親的那一個?青春勃發沉醉戀愛的那一個?還是西風瘦馬、天涯躑躅的這一個?歸是要歸的,歸到那裡去—那裡,人人都要去,人人算不出自己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方式去……這個問題愁煞了多少路上斷腸人。

西風一來,便吹掉了多少自以為是的永垂不朽。

一個醒著的人硬要裝醉是痛苦的,而頹唐怎麼宜多?頹唐一多,會將人活埋—那樣的悲秋法兒是可以殺人的。我們只管看他腰身挺拔,端坐瘦馬,自吟自話。

多麼有耐心地飼喂我們,就像一位老婦人,執著滿懷的穀穗,秕的有些,飽滿的更多,被分類捆紮。她走向鴿群,彎下腰,攤開穀穗,還隨手揉開,鴿子在她的手上啄食穀粒……真是感激。

而那首著名的、小小的散曲卻的確樸實動人到了極致。它像是上天感觸蒼生哀苦,回頭看見植物一樣不可移動的我們,一群沉默寡言的人,赤著腳來到塵世,和有罪的麥芒始終站在一起,將在六月引頸就戮,還會被尊稱為糧食。

此刻,我們誠實而饑渴地張開嘴巴,像是千瘡百孔的布匹,掛在風裡。一時憐惜,便借他這個人說了出來,送達我們。這聲音裡有一種安撫,一種滋潤,又是那麼獨特,無法效仿。在他之後,秋思這盞離愁慢慢馥鬱,最後成了斷腸之毒,獨自飄散到每一個遙遠的荒蕪之地,以毒攻毒地替人療傷。

那些人在他的望聞問切下,有的好了,有的加重了病情,而那種心甘情願的加重,也是暫且解了離人的渴,即便那是鴆,是罌粟。

不管怎樣,從此,一直到今天,它作為一味醫療鄉愁的中藥,一汪一汪的,絕世的香濃沒有別的花朵再能匹敵過。這旅途中意外挑出的一枝,開滿不敗的花朵。

由這首散曲想開去,不由人不蕩到他筆下的劇本《漢宮秋》:那女子奉了君命,抖擻精神出塞,也不過是個淚灑一路、離鄉背井的女子,著了濃妝豔服,環佩叮噹,上戲臺,唱一場《昭君出塞》,眼看得身姿娉婷,耳聽得山呼浩蕩……

人生如戲,說到底沒有人不是戲子,都只是人生的一個過場,眨眨眼就陌路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也不再親密地相互呼喚應答。而即便是一出再堂皇冗長不過的大戲,依然躲不過台上空落落,台下各自傷。

同他的境遇也差不多吧!姣美而落寞的昭君和一匹瘦馬,在運送絲綢的古道上往胡地行進,路過些小橋流水人家,見過些夕陽西下,迎了些割面清寒的西風,風撩亂了鬢邊發,她懷抱琵琶作胡笳,悲歌不絕,那斷腸人的泣哭和瞬間凋敝的朱顏叫雁陣也聞聲墜落……

他寫昭君還不就是寫自己?橫豎這大地上的事都差不多。

這樣的心境,他把它也擰出了汁液,捧給我們啜飲。

他裝著醉,把紅塵一一涉過,來到秋天,卻止不住了悲秋。

對於在暮色蒼茫中,那個騎著瘦馬,遠離家鄉羈旅漂泊的人而言,他的形象凝聚著典型的中國落魄、不落魄者共同的氣質—你,我,或者他,在高位子、低位子以及低位子和高位子之間,吁吁帶喘輾轉一生,到歲月打馬催逼,奔跑不動,也終於會生出鋪天蓋地的漂泊和寂寞:人老,事物老,等待江山都老,老到看見自己的照片,都想不起來是誰……

老朋友一見面都變成頭白麵皺了,而哪個又是我呢?聲音稚嫩呼叫母親的那一個?青春勃發沉醉戀愛的那一個?還是西風瘦馬、天涯躑躅的這一個?歸是要歸的,歸到那裡去—那裡,人人都要去,人人算不出自己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方式去……這個問題愁煞了多少路上斷腸人。

西風一來,便吹掉了多少自以為是的永垂不朽。

一個醒著的人硬要裝醉是痛苦的,而頹唐怎麼宜多?頹唐一多,會將人活埋—那樣的悲秋法兒是可以殺人的。我們只管看他腰身挺拔,端坐瘦馬,自吟自話。

Next Article
喜欢就按个赞吧!!!
点击关闭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