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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寄興幽遠的阮籍詠懷詩

阮籍的詠懷詩, 其“詠懷”之詩題就是抒寫懷抱的意思, 內心之所感動的, 內心之所思想的, 都可以抒寫出來, 所以, “詠懷”所包括的內容是非常廣泛的。

阮籍的八十多首詠懷詩並非一口氣寫下來的, 不是作於一個時候, 而是因物因事, 情動於中而見於吟詠。 內多憂時憤激之言, 而出於隱喻象徵, 迂回吞吐, 耐人尋味。 無論是外界所見所聞的種種事物, 還是內心感情對外界種種事物的觸發、感動, 都用詩歌寫下來。 所以說, 這八十二首五言詩既沒有一定的次序, 也沒有一定的主題。 清朝的沈德潛曾經說, 阮籍的這八十二首詩是“反復零亂”的。 反復零亂並非壞意, 而是稱讚之詞, 恰好形象地反映了阮籍內心反復零亂的感情。 這正如屈原所作的《離騷》, 何嘗不也是反復零亂的?但這卻正寫出了作者內心煩亂、憂思的感情。 阮籍在詠懷詩中大半表現的是憂時憤激之言,

然而, 他並沒有把憤激之言明白地寫出來, 而是用非常幽隱的比喻、模糊的象徵之筆法寫出來的, 寫得迂回曲折, 吞吞吐吐, 非常耐人尋味。 後來唐朝陳子昂的三十八首“感遇”詩, 李太白的五十九首“古風”詩, 還有張九齡的十二首“感遇”詩, 雖然題目不叫“詠懷”, 但是從寫作方法上講, 都是隨便看到外界的一些事物, 而把它們當作一種興寄引發的因素, 來抒寫他們內心的感慨、哀傷。 這種表現是非常相似的, 實在都是模仿阮嗣宗的“詠懷”, 是出於他的詠懷詩了。

阮籍雕像

關於阮籍的詠懷詩, 前人有許多批評、讚美的話。 如鐘嶸的《詩品》中就曾說:“《詠懷》之作, 可以陶性靈、發幽思, 言在耳目之內, 情寄八荒之表, 洋洋乎會于風雅。 ”阮籍的詠懷詩因為題目是抒寫懷抱的, 什麼感情都可以寫進去, 可以陶冶我們的性靈, 可以發抒我們內心的幽微的情思。 其言語字句所寫的景物好像就在我們耳目之前一樣, 而它其中所蘊含的情意, 真是寄託得像八荒一樣的遙遠。 《詩品》又說:“厥旨淵放,

歸趣難求。 ” “厥旨”, 就是其中的意旨。 其詩中的意旨真是非常淵深, 非常遙遠, 它最後的歸趣究竟何在?主旨究竟是什麼?真是難以確切地指明。

晉宋之交的詩人顏延年在他的《詠懷詩注》中也說:“阮公身事亂朝, 常恐遇禍, 因茲發詠, 故每有憂生之嗟。 雖事在刺譏, 而文多隱避。 百世而下, 難以情測也。 ”阮籍當時所事奉的是如此危亂的朝廷, 那是魏晉之交的時候, 司馬氏有篡位的野心, 像曹髦所說的“司馬昭之心, 路人所知也”, 而且在當時種種複雜的政治因素的背景下, 有多少文人, 有多少名士, 不能夠保全自己。 他們或者委屈地、卑微地事奉這些權奸之人, 或者就因自己的耿直、殷切而招致殺身之禍。 所以, 當時文人、名士的下場, 就是這樣的兩條路。

阮嗣宗就身在這樣一個黑暗的時代、朝廷之中, 常常憂慮招致罪名而遇到殺身之禍, 內心的憂思在徘徊與矛盾之中, 一方面耿介放縱的個性, 不甘心如此事奉權奸, 而另一方面又有一種明哲保身、委曲求全的苦心。 因此發詠, 其詩常常有一種憂生的歎息, 當然也就不免有一種譏諷的言辭, 但其譏諷的言辭, 不是直接、明白的諷刺, 而是非常隱諱, 有所避忌。 這也正是阮籍畢竟沒有招致殺身之禍的原因。 但正因為他的詩歌寫得如此隱晦的緣故, 我們後世的讀者就難以瞭解了。 所以, 顏延年說, 他的作品是“文多隱避”, “百世而下, 難以情測”, 在百代以下的讀者很難推測他的情意究竟是何所指的。 阮嗣宗的詠懷詩, 《詩品》說它“厥旨淵放, 歸趣難求”,顏延年說它“百世而下,難以情測”,可見其含蘊之深,很難加以具體的指說。

阮籍衣冠塚墓碑

河南開封阮籍墓

此外清朝的陳沆所寫的《詩比興箋》中,也曾經收錄了阮籍的詩,並加以箋注。他在《阮籍詩箋》開頭引用了上文顏延年的話之後說:“今案阮公憑臨廣武,嘯傲蘇門。遠跡曹爽,潔身懿、師。其詩憤懷禪代,憑弔今古。蓋仁人志士之發憤焉,豈直憂生之嗟而已哉。”阮籍曾經登臨廣武山,吟嘯于蘇門山,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中遠跡曹爽,在司馬懿、司馬師之時也能夠潔身自守,而不依附權貴。“憤懷禪代”,“禪”是古人所說的禪讓,像堯讓天下於舜,舜讓天下于禹,就是所謂的禪讓。在東漢魏晉的時候,魏文帝之篡漢,司馬炎之篡魏,他們也美其名曰“禪讓”,而實實在在是假禪讓之名,行篡逆之實。所以,阮嗣宗對當時那種假禪讓之名,行篡逆之實的行為非常憤慨。他所憤慨的不只是篡位而已,篡逆之惡盡人皆知。如果是篡逆假禪讓的美名而行的話,那豈不是使禪讓的美名也幻滅了?一個時代,如果道德禮法,一切都失去了它的意義和價值,那麼人生所能依附的、所能掌握的還有什麼呢?這種今古蒼茫、盛衰興亡的悲慨,真是“憑弔今古”,真是“仁人志士”之發憤。所以,陳沆說:“豈直憂生之嗟而已哉。”阮籍的詩哪裡僅僅是像顏延年所說的只是寫人生的憂患艱難而已,它是仁人志士的作品,具有非常深遠的含義。

此外,清代文學批評家沈德潛在他所著的《說詩晬語》中也曾說:“阮公詠懷反復零亂,興寄無端。和愉哀怨,俶詭不羈,讀者莫求歸趣。遭阮公之時,自應有阮公之詩也。”阮籍的詩所表達的情意是反復零亂的,有時前一首詩說過的而後一首詩又有同樣的、近似的感情;有時在一首詩中前面說的是這樣的感慨,而後面又說的是那樣的感慨;前一首詩與後一首詩之間不見得有什麼必然的條理上的聯繫,真是反復零亂。他所寫的感興和寄託也是沒有一個頭緒可以尋求的,因為他的感興雖“言在耳目之內”,寄託卻在“八荒之表”。沈德潛的“反復零亂,興寄無端”這八個字正說明了阮籍詠懷詩的特色,因為阮籍正是用這樣的寫法,寫出了他自己反復零亂的一份思想感情。沈德潛又說他的詩是“和愉哀怨,俶詭不羈”。阮籍內心雖然“憤懷禪代”,但在詩中卻表現得是這樣含蓄、這樣蘊藉、這樣和柔。他那種倜儻詼詭的變化和寄託是不可以形跡言辭來拘束的,所以,讀詠懷詩的人找不到他真正的歸宿的意趣之所在,因為他的觸發是非常深廣的,而讀者的感受也是深廣的,很難用一句話、一件事來說明,不是說讀者對其中無所得,而是所得的太多了,反而難以加以具體的說明。沈德潛又說,遭遇到阮籍的那個時代,當然應該有像阮籍那樣的作品。他生在如此危亡的亂世,常恐遭禍,當然寫得就要非常含蓄,蘊藉,迂回,吞吐。所以說,阮籍的詩,那真是他平生的生命感情在當時時代中的一種真實反映。

本文節選自中華書局出版《葉嘉瑩說阮籍詠懷詩》

“迦陵說詩”的收官之作

九十三歲高齡葉嘉瑩先生親自重新校訂

歸趣難求”,顏延年說它“百世而下,難以情測”,可見其含蘊之深,很難加以具體的指說。

阮籍衣冠塚墓碑

河南開封阮籍墓

此外清朝的陳沆所寫的《詩比興箋》中,也曾經收錄了阮籍的詩,並加以箋注。他在《阮籍詩箋》開頭引用了上文顏延年的話之後說:“今案阮公憑臨廣武,嘯傲蘇門。遠跡曹爽,潔身懿、師。其詩憤懷禪代,憑弔今古。蓋仁人志士之發憤焉,豈直憂生之嗟而已哉。”阮籍曾經登臨廣武山,吟嘯于蘇門山,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中遠跡曹爽,在司馬懿、司馬師之時也能夠潔身自守,而不依附權貴。“憤懷禪代”,“禪”是古人所說的禪讓,像堯讓天下於舜,舜讓天下于禹,就是所謂的禪讓。在東漢魏晉的時候,魏文帝之篡漢,司馬炎之篡魏,他們也美其名曰“禪讓”,而實實在在是假禪讓之名,行篡逆之實。所以,阮嗣宗對當時那種假禪讓之名,行篡逆之實的行為非常憤慨。他所憤慨的不只是篡位而已,篡逆之惡盡人皆知。如果是篡逆假禪讓的美名而行的話,那豈不是使禪讓的美名也幻滅了?一個時代,如果道德禮法,一切都失去了它的意義和價值,那麼人生所能依附的、所能掌握的還有什麼呢?這種今古蒼茫、盛衰興亡的悲慨,真是“憑弔今古”,真是“仁人志士”之發憤。所以,陳沆說:“豈直憂生之嗟而已哉。”阮籍的詩哪裡僅僅是像顏延年所說的只是寫人生的憂患艱難而已,它是仁人志士的作品,具有非常深遠的含義。

此外,清代文學批評家沈德潛在他所著的《說詩晬語》中也曾說:“阮公詠懷反復零亂,興寄無端。和愉哀怨,俶詭不羈,讀者莫求歸趣。遭阮公之時,自應有阮公之詩也。”阮籍的詩所表達的情意是反復零亂的,有時前一首詩說過的而後一首詩又有同樣的、近似的感情;有時在一首詩中前面說的是這樣的感慨,而後面又說的是那樣的感慨;前一首詩與後一首詩之間不見得有什麼必然的條理上的聯繫,真是反復零亂。他所寫的感興和寄託也是沒有一個頭緒可以尋求的,因為他的感興雖“言在耳目之內”,寄託卻在“八荒之表”。沈德潛的“反復零亂,興寄無端”這八個字正說明了阮籍詠懷詩的特色,因為阮籍正是用這樣的寫法,寫出了他自己反復零亂的一份思想感情。沈德潛又說他的詩是“和愉哀怨,俶詭不羈”。阮籍內心雖然“憤懷禪代”,但在詩中卻表現得是這樣含蓄、這樣蘊藉、這樣和柔。他那種倜儻詼詭的變化和寄託是不可以形跡言辭來拘束的,所以,讀詠懷詩的人找不到他真正的歸宿的意趣之所在,因為他的觸發是非常深廣的,而讀者的感受也是深廣的,很難用一句話、一件事來說明,不是說讀者對其中無所得,而是所得的太多了,反而難以加以具體的說明。沈德潛又說,遭遇到阮籍的那個時代,當然應該有像阮籍那樣的作品。他生在如此危亡的亂世,常恐遭禍,當然寫得就要非常含蓄,蘊藉,迂回,吞吐。所以說,阮籍的詩,那真是他平生的生命感情在當時時代中的一種真實反映。

本文節選自中華書局出版《葉嘉瑩說阮籍詠懷詩》

“迦陵說詩”的收官之作

九十三歲高齡葉嘉瑩先生親自重新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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